右手插在袄兜里,捏紧了一叠八元四角钱的钞票,十八岁的张黑娃两腿生风地上中岳庙赶会去了。
黑娃的衣兜里可曾装过这么多的钞票么?没有没有。虽然上过初中而又钻研过一点儿“经济学”的黑娃,是这个三口之家的财务大臣,自辍学以来,就掌管他家的卖鸡蛋钱,虽然那两只下蛋十分卖力的母鸡,三天两头地仰着血红的鸡冠,“咯咯咯嗒”地叫着,向全世界发布它们的生产公报,但黑娃每次经手的收入却不曾超过三元,因为他总是等不到攒够三十个鸡蛋,就得赶紧去集上卖了,要不,面条汤里没盐,晚上黑灯瞎火,黑娃爹娘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好硬撑着了。
眼下这八元四角钱,是黑娃家的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使黑娃沉浸在少有的激动和向往之中。你看,他正高腔大嗓地唱着梆子戏,一溜小跑地朝庙会上走着,漾着笑意的胖乎乎的圆脸和中等个儿的结实浑圆的身体,都仿佛蕴藏着难以掩饰的富有,高高挑起的眉梢上挂着隐藏不住的喜气,一双黄玻璃般的圆鼓鼓的眼睛却在不时地眨动,象猫眼一样变幻着奇异的光,如同望见了一个美丽的、五光十色的梦景似的。若不是黑娃那件肩上、肘上打着补钉的黑色对襟小袄和那条两年前从姐夫那儿捡来的磨得发白了的蓝色工装裤子,使人感到黑娃在生活和美学上也还存在着某些缺陷的话,那么,我们简直可以认为黑娃是中岳嵩山之下最富有、最快活的小伙儿了。
多亏了俺那长耳朵货!黑娃捏着钱,正在得意地寻思。今年打罢新春,黑娃计算着缸里的蜀黍吃到麦口还有剩余。这一罕见的统计结果,给黑娃带来了少有的欣喜。他就背着二十五斤蜀黍,去北山后换回来四只长毛兔娃子。
“咦咦,黑娃!”黑娃爹连连摇着脑袋,抱怨说:“你咋带回来几个‘豁子嘴’?”
黑娃绷着脸说:“发展副业么!”
“咦咦,还‘发展’哩!”黑娃爹惊恐地盯着兔娃子,“你没看看它们长着豁子嘴?有了这‘责任田’,才吃上一口‘超产粮’,你就叫这长耳朵畜生来咱家扒豁子哩?”
“迷信!”黑娃瞥爹一眼,接着,便以一个初中生的聪明和雄辩,向爹宣传了饲养长毛兔的优越性。黑娃首先指出,兔毛是一种高贵的纤维,懂么?纤维!去供销社收购站看看吧,一两特级兔毛,明码实价两块七。一只长毛兔一次能剪一两毛,一年能剪五次,算算,四只长毛兔一年能剪出多少“两块七”?“特别的尤其是”——黑娃强调指出,母兔长到三个月就要当娘了,一个月能生一窝兔娃,一窝少说七八只,一年之中,兔娃生兔娃,兔娃的兔娃再生兔娃,找个电子计算机算算,一年能生养多少兔娃呢?兔娃满月半斤重,一只能卖一块钱,再算算,这笔收入是多少?“更加的尤其是”——黑娃进一步强调指出,长毛兔爱吃百样草,不吃粮食,冬天没青草,就吃蜀黍秆、红薯秧子。喂鸡还得舍把米,喂这长毛兔舍点啥?四两力气。最后,黑娃反问道:
“爹,你猜这兔毛为啥恁金贵?”
“那为啥?”黑娃爹早已听愣了。
“就因为外国人爱穿毛线衣。”黑娃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大总统他屋里人穿的那花毛衣,就是用这兔毛做的。”
“噫嘻!”黑娃爹发出了惊叹声。
“听外贸上的人说,那毛线名叫‘开司米’。”他见爹加倍的愕然,就加倍地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用英国人听不太懂的英国语调,仰脸说Kissme!懂么?”他又解释说:“翻成中国话,这就是‘好’、‘老好’、‘大大的好’的意思。信不信由你!”
黑娃的宣传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黑娃的勤劳获得了长毛兔的报答。今天清早,黑娃第一次给长毛兔剪毛,送到代销社收购站一过秤,三两有余;用尺子一量,毛长一寸七以上,特级!收购员一拨拉算盘,八块四毛钱也就“哧溜”钻到黑娃袄兜里了。
这笔空前巨大的收入,在整个家庭里引起了空前巨大的震动。
黑娃爹想着,听说这兔毛一年剪五回,头一回就剪了八块四,老天爷!要是喂十只、八只的,能“剪”出来多少个句“八块四”呢?他的因喜悦而变得闪闪发亮的目光盯住了两只母免,这两个“骚货”分明已重孕在身,举止蹒跚,眼看就要当兔娃它娘啦!啧啧,俺黑娃真长着“置业手”,攥着那搂钱的耙子,如今政策上兴的是劳动致富,这可是上了那红头文件的,啧啧!俺张家到了黑娃这一代是该往高处长长,往粗里发发啦!
黑娃娘望着黑娃,却不由地抹起泪来:“看看,看看,”她瞥黑娃爹一眼,“眼看咱黑娃长到十八岁上,你啥时候给过他一个‘八块四’哩?看看,看看,”黑娃娘又眼泪汪汪地打量着黑娃,“看看俺孩儿穿的啥!眼看该说媳妇了,还穿这对襟小袄、烂布衫儿,要是说媒的上门来,一看这败兴样子儿,人家还来不来第二回呢?我说黑娃!”娘嘱咐着,“中岳庙上起会哩,如今兴了这‘责任田’,活路由自己安排,赶会也用不着请假,你就去会上把这钱花了,想吃啥,吃!想穿啥,穿!眼看能当家主事儿,可怜你还没吃过水煎包子……”黑娃娘说到这儿,眼圈儿又立时红了。
黑娃爹插嘴说:“你又难受啥哩?我没吃过水煎包子,不也活了这六十多!”
“跟你比,都啃土坷垃去!”黑娃娘抢白了黑娃他爹,又嘱咐黑娃:“眼看该换季了,你还穿着这小棉袄,也没件绒衣换换,脱了棉的,就是单的。你就去会上买件绒衣吧,再不能放着布票叫老鼠啃!这钱买绒衣也用不完,你就再买顶帽子,免得一刮风,直往头发里钻士。要不,你就先买件的确良衫儿,还有,塑料凉鞋也快穿得了。听说会上来了马戏团,‘武把子’好着哩,老杆都栽上了,你也……”
面对着娘的不断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黑娃仰着脸说:“娘,你等着,我这就去把百货门市部给你背回来!”说罢,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少掌柜似的,直奔中岳庙而去。
中断多年的中岳庙会,自三年前恢复以来,变得更加热闹了。逢会时,成群结队的小脚大娘跋山涉水而来,有向“中王爷”求子、拜药的,有向“镇庙铁人”拜认“老干大”、祈求子孙平安的,有向“三仙圣母”问吉凶祸福的。也有省城里的年轻人坐上旅游车来看看香客怎样焚香跪拜、敲木鱼念经的。还有许多山民象黑娃这样,捏紧了兜里的钱,来会上购买时新百货、小件农具,看看省城动物园运来的老虎,去“中王爷”的“寝殿”里照照从洛阳运来的“哈哈镜’”,再去饭棚里吃一盘水煎包子或是炒凉粉。于是,借着中岳庙游客之多和香火之盛,几十个本县的供销门市部以及省城、外县的百货商店,都在庙会上扯起了鳞次栉比的帆布篷,设立了货源充足的售货部。生产队的铁匠、木匠“专业户”,也越来越多的带来了各自的产品,摆上了地摊。饮食“专业户”也在稠密的国营食堂之间,见缝插针地支起了锅灶。货币在紧张地流通,商品在频繁地交换。黑娃连同他的八元四角钱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着似地跑到这儿来了。
黑娃来到会上,便一头钻进了百货棚,恰如一条鱼儿,消失在喧哗的人流里。历来不重视仪表,只是偶尔在山泉水里照一照尊容的黑娃,一旦捏住了八元四角的钞票,也便立即唤醒了人的爱美天性。他整整用了半晌的工夫,经历了不少于二十次的询问、对比、选择,终于认准了一件小翻领、有拉链的红绒衣,而且想象着——象那些有幸当上工人或是家里有人在外拿工资的小伙儿那样,他怎样穿上红绒衣,罩上绿色军布衫儿,敞开领口,把红绒衣领子翻出来,露出闪光的拉链;再用牙齿把绿军帽的帽顶咬出个圆形的棱角,扣到头上,低低地拉下帽沿,活泼的目光在帽沿底下“梭梭”地闪动。于是,我们的黑娃也就具有了中岳嵩山之下一个翩翩少年进入八十年代以来的典型风度,而且会赢得闺女们悄悄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了。但是,当黑娃那只捏着钞票的右手终于从袄兜里伸出来,开始用指头查钱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他眼下还没有绿的确良军布衫儿跟红绒衣相配,要是在红绒衣外面罩上他那件唯一的已经发白、而且小得象茄子盖一样的蓝布褂子,配上这条膝盖上早已打了补丁的破工装细腿裤子,再叉开腿来,圆规般地站着,翘起这双露出小拇脚趾头的解放鞋,俺黑娃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特别的尤其是”,他想着,眼看就是“谷雨”。接着就是“立夏”,绒衣穿不了几天就该换季了,买来放着压箱底,造成资金积压,这算哪一家的“经济学”呢?眼下顶要紧的,是买一件的确良军布衫儿,现时罩住这补丁小袄遮遮丑,天热了还可以单穿。但他在百货棚里视之再三,最便宜的的确良褂子也要十五元五角,大大超过了囊中所有。退而求其次,买一条公安蓝的确良制服裤吧,也要十一元三角,还有二元九角的差额有待于长毛兔尽快地补足。长耳朵货,你给俺加油啊!黑娃在心里呼喊着,从百货棚里钻了出来。
“他娘的,美美地吃它一顿再说!”黑娃打量着路边一溜儿排开的十多个饭棚,鼻子由于受到种种香味的刺激而不住地耸动着,向一个羊肉汤锅大步走去。但他转而又想,不慌,既然如今时兴了“饮食专业户”,不再是国营大食堂独家生意了,那俺黑娃也得挑挑捡捡,把这十几个饭棚挨个儿看看,要吃就认准最好吃,价钱最公道的,开饭铺的还得对人和气,见了俺不露露笑脸的,别想赚俺黑娃的钱!他从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渐渐感到惶恐,似乎每看到一种食物,心里便立即冒出五种以上不应该吃的理由。就拿那家挂着名厨海某某招牌的羊肉拉面来说,海师傅的拉面表演确曾使黑娃眼花缭乱,甚至在心里连连叫好,但他继而又想,四两面再拉长还是四两,既如此,何必非吃这六毛钱一碗的“坑人面”不可呢?再比如,那三毛钱一碗的羊肉汤,价钱不能算贵,肉似乎是新鲜的,汤上漂着油,可要是把馍泡到汤里,再用筷子一搅,不就变成一碗咸浆糊啦!谁爱喝这咸浆糊谁只管喝去,俺黑娃没这口福!而这时,他看见了黄焦的锅贴馍,吃这馍要的是“口劲儿”,泡到羊肉汤里也泡不烂,一毛钱一个,不收粮票,是一种“好吃不贵”的吃食,但他立即感到嘴里有一颗虫牙隐隐作痛,好象唯恐再受到锅贴馍底儿上那一层硬壳的折磨似的。最后,黑娃在一个水煎包子锅前站住了。包子刚刚翻过身来,包子底儿结着一层油黄透亮的薄膜,羊肉馅儿的香味又是那样的令人难于抗拒,怪不得黑娃娘一提起黑娃没吃过水煎包子就引为人生的憾事,而黑娃爹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俺爹没吃过水煎包子也活了六十多岁,俺离六十岁还远着哩,这五毛钱才买二十个的水煎包子,还是先寄存在这儿,明年吃。”黑娃又向一溜儿饭棚扫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统统地寄存在这儿!
金钱真是罪孽啊!象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连不断地引起黑娃的种种欲念,搞得他陀螺般地团团打转,然后又让他陷入金钱唤起的欲念而又无足够的金钱去实现的烦恼之中。
就在黑娃一再地抑制了物质生活上的种种要求之后,从一块用布幔子围起来的露天场地上,传来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从山东远道而来的一个武术团就要开始表演。一张入场券,只要一毛钱,只是八块四毛钱的八十四分之一,小小不言,不值得提一提。于是,黑娃又立即产生了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我们的黑娃也练过“武把子”,“蝎子爬’、“拿大鼎”、“没底儿跟头”,样样都能来两手,对于来自好汉武松家乡的“东路拳”神往久矣!他决心让自己开开眼界,而且准备把演武场上的精采场面带回去,给娘学说学说,叫娘高兴高兴。眼看着,黑娃向那张卖票的小桌子跟前走去了。而这时,入场日上方,高高扯起的一条布慢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上边写着“金枪刺喉”、“油锤掼顶”、“汽车过身”,还画着表现以上各种惊险场面的彩色图画,比如那幅“油锤掼顶”图,画着一个大油锤落在一位勇士的脑袋上,似乎可以听到“通”的一声,油锤上金星飞迸,而勇士的脑袋安然无恙。黑娃挨个儿看了半晌,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好象对娘已有了说不完的新奇故事,因而也就没有花钱买票的必要了。倏地,他又离开了售票桌。。
这时,天已过午,黑娃十分想念娘做的糊涂面条,就要毅然地踏上归途了。但他捏着分文未少的纸币,又徘徊起来,感到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好象对不起娘的嘱托,也对不起长毛兔的情意似的。他惶惑地停下脚步,坐在那座“名山第一坊”的青石台阶上暗自寻思,希望能够在离开庙会之前,找到一个能使有限的金钱发挥出最大效益的门路。
好象有谁看破了黑娃的心思,在“遥参亭”外的一幅广告牌前,两个小伙儿正在指点着说:
“这花钱不能算多,可是要啥有啥!”
“走走,咱也‘美一回’去!”
黑娃纳罕地跑过去,看见广告牌上写着:“彩色快照,化妆摄影。随照随取,画面新颖。西装旗袍,任意选用。弹簧沙发,天然布景。对座饮酒,多样表情。中岳留念,诗意无穷。”
这时,一位梳大背头、戴黑镜、穿人造革拉链茄克衫的青年摄影师,正高高地站在花坛上,举着一部照相机,对围在花坛前边的人群说:“这是最新进口的美国机子,照一照,十年少,找对象的年轻人照这最好!”
围观的闺女们都“吃吃”地笑了。
人群里有人介绍说:“错不了,这可是地地道道地美国货。他大哥是那大工厂的采购员,常驻广州,是跟洋人洋货打交道的。”
黑娃觉得摄影师面熟,就近一看、这不是那个开“流动照相馆”的么?两年前,还见他戴个破草帽,在一辆破自行车上挂着营业执照,脖子上吊着一个方匣子照相机,游村串乡,扯着嗓子喊叫:“谁照相?谁照相?”两年不见,可就鸟枪换炮啦!
黑娃向花坛上望去,只见那里摆着一对沙发,沙发中间夹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长脖酒瓶,两个高脚酒杯,一束塑料花,一盘蜡制苹果,一部“拨号”电话机,一把陶瓷小茶壶。花坛旁边树权上,挂着黑娃叫不出名字的西服、领带、料子裤、旗袍、毛衣、连衣裙、皮挎包、花阳伞。树下摆着半高跟女式塑料鞋、“三接头”男式大皮靴。两个大小伙子已经换上了西装革履,正在打着领带,傻乎乎地相视而笑。黑娃认出,原来这是邻村社员从豫东请来的两个烧窑匠,前天才出了一窑叮当响的好砖。要不是树下扔着被窑火烧得大窟窿、小眼睛的破褂子,要不是他俩的梳不平的头发里藏着煤灰,黑娃差点儿把他俩当成来中岳庙观光的外宾。
黑娃正愣愣地望着.两位烧窑匠已经登上花坛,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毫不含糊的作碰杯饮酒状。摄影师对准镜头,说了声:“笑!”烧窑匠立即忍俊不禁,咧开嘴儿笑了。“嚓”的一声,“好!”摄影师当即取出白色的底片,玩魔术似的,向人们晃动底片说:“变,变!”底片上迅速显影,瞬间,一张彩色照片已经呈现在人们面前。
西方的光学技术对中岳嵩山之下的年轻山民们,立即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大家蜂拥而上,睁大眼睛审视着,仰着下巴惊叹着,烧窑匠大声喊叫着:
“瞎瞎,咱俩算‘美’了一回!”
黑娃也满头大汗地朝前挤着,想就近看看相片,不幸被踩掉了鞋子,只好败下阵来,掂着鞋子寻思:这“美一回”可真是“美一回”呀!吃的、穿的、用的、相片里全都有啦,还是“自来彩”!娘说的老好,“想吃啥,吃!想穿啥,穿!”难道只兴俺张黑娃辛辛苦苦喂养长毛兔,剪下一寸长的特级纤维,给你们外国人做那啥“开司米”的花毛衣,就不兴你们外国人为俺张黑娃服务一回吗?不中不中!你这美国造的照相机也得为俺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大不小的社员张黑娃“咔嚓”一下,俺也得“美一回”,“美”定了!他继而又想,不慌,我得先看看这彩色相片好不好,看看这美国货坑不坑俺中国人。他又提上鞋,挤了过去。
这时,摄影师趁烧窑匠更衣的机会,重新把相片举在手里,宣传着彩色快照的光学原理及其无比的优越性。黑娃忍不住把手伸过去,说:“照相的,把相片给俺看看!”
摄影师瞅瞅黑娃,又瞅瞅黑娃的手,忙把相片收回去,说:“不敢不敢,你这手一摸,得留下五个指头印儿!”
人们“轰”地笑了。
“你说啥?”黑娃当众受辱,脖子也涨红了。
“啥?”摄影师揶揄说,“人家的相片,再看也是人家的;你想看,就自己照一张。”
黑娃大声说:“照就照!”
摄影师提醒黑娃:‘小老弟,照这相,三块八一张,先交钱。”
黑娃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但那诧异和嘲笑的目光又使他涨红了脸庞。他“刷”地从兜里掏出两张二元钱的钞票,以破釜沉舟的姿态,把钞票摔到开发票的小桌子上,“咚”地拍着胸脯说:“你给我照!”
摄影师先是愕然相视,继而肃然起敬,看热闹的人们也都收敛声息,对这个穿着补丁袄的小伙儿刮目相看了。
当黑娃把钞票摔到桌子上的时候,他心里猛地一沉。但他望着人们瞠目结舌的样子,又感到无比的快意。
“穿哪件衣裳?”摄影师热情地询问着。
黑娃向树杈上膘了一眼,指着一件蓝色西装上衣说:“就要它!”又指着一件翻领毛线衣,“还有它!”
在人们不知是惊讶还是羡慕的目光下,黑娃从容地脱下补丁小袄和沾满汗污的小布衫儿,勇敢地袒露着正在发育的结实浑圆的肌肉,赤膊站在阳光下,象是向人们炫耀:看看.好好看看,这才是真正的黑娃呀!穿戴时新的人们啊,你们都扒了衣裳,跟俺黑娃比比肉吧,这可是俺自个儿长的,咱不比身外之物!然而,当摄影师热心地帮助他,把毛衣、西服、呢子裤等等“身外之物”堆砌在他那健美的躯体上时,他还是感觉着一种进行了一次报复的惬意。
“系领带吗?”摄影师双手比划着问。
“系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焕然一新的黑娃,面不改色地登上花坛,从容不迫地在沙发上落座,身子颤了两下,对沙发的弹性表示满意,庄严的目光环顾了人群,又打量着茶几上那部作道具用的电话机,干咳着,清了嗓子,忽然抓起电话机的话筒,大声喊叫起来:
“喂喂!你是俺娘吗?俺是黑娃呀!俺在中岳庙给你说话哩!俺是问问你,晌午做的啥饭哩!啥?蒜面条?鸡蛋卤?中,中!先搁锅台上晾着,俺一会儿就坐直升飞机回去……”
围观的人们先是愕然不知所云,断而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即兴表演,一个个前仰后合,哗笑起来。
黑娃很满意这番表演的戏剧性效果,兴之所至,信口开河,又冲着话筒喊叫:
“美国!美国!你听见没有?俺是中国的黑娃博士,听说你们那彩色照相机不赖,俺今儿个也照一张试试,验验质量……啥?质量老好?那俺丑话说前头,要是没照好,得叫你美国赔俺!”
黑娃绷着脸,又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外国话,“叭”地放下了话筒。
人们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咦咦!”一个戴草帽的老汉捂住肚子、跺着脚说,“这小伙儿,咦咦,他可真做得出来……”
黑娃显然是打电话打累了,他仰脸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掂起那把细瓷小茶壶,嘴对嘴地,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有顷,又放下茶壶,把苹果、酒瓶移至脸前,一手执酒杯,一手抓苹果,露出“万物皆备于我”的自满自足的神态,仰脸作饮酒状,说:“照啊!”
摄影师一直惶恐不安地望着黑娃的表演。我的爷!他在想,我咋碰到这样一个泼皮货呀,他干万别把我那蜡制苹果囫囵个儿地吞下去呀!而这时,在黑娃的一系列“慢镜头动作”过后,举杯欲饮,又恰合时宜地来了个“定格”——凝止不动了。
“照啊照啊!”黑娃催促着。
摄影师终于从心底吁出一口气来。他感到,这个泼皮的、富于想象力的顾客,已经引人入胜地为他做了一回“活广告”,连忙摘下自己戴的墨镜,送上去,说:“戴上,戴上这照!”
黑娃望望墨镜,想起了毛驴拉磨时戴的“碍眼”,便摆着脑袋说:“免啦免啦!”
“笑笑!”摄影师说。
黑娃想起毛驴,想起他已经充分利用了“美一回”给他提供的一切享受,也想起他穿的这件毛衣,说不定就是那啥“开司米”织的哩!不由地绽开嘴唇,开心地笑了。
“嚓!”
当黑娃脱去西装,重新换上破袄的时候,摄影师已经把刚刚显影的彩色相片呈送到黑娃面前,呀呀!相片上的黑娃,是那样英俊、富有、容光焕发,庄重的仪态,嘲讽的眼神,动人的微笑,好象是为着某一项重大的外交使命,出现在某一个鸡尾酒会上似的。背景却是中岳庙的天中阁,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黑娃愣愣地望着相片,那眼神好象在问:这一位果真是俺么?但他很快便确认,这就是本来的黑娃,或者说,这就是未来的黑娃。评论家也说,相片之外的黑娃不过是黑娃的暂时的“异化”罢了。这样,美国政府也就避免了一场要求赔偿损失的贸易纠纷。
赶会的山民们都被照片里的奇迹惊呆了。那位戴草帽的老汉,再三地将相片内外的两个黑娃作了对比,“噫嘻!”他使用着在中岳嵩山之下保留至今的一个文言叹词,发表评论说:“只要有好的穿戴,人人都有福贵之相啊!”
黑娃为今日赶会的一个意外圆满的结局感到满意。他一边走,一边乐嗬嗬地把相片高高举起,不住地转动着身子,向四面八方展示着相片,让人们看看相片上那位黑娃的丰采。
“你同志等等!”摄影师从黑娃身后赶上来,手中晃着两角钱的钞票,说:“找给你钱。”
黑娃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但他望着摄影师满脸陪笑的样子,想起他刚才的巴结劲儿,不由地可怜起他来,便以使自己也大为吃惊的慷慨,大声说:“这钱俺不要了,送给你喝碗面条吧!”
“那咋能?那咋能?”摄影师忙不迭地把钞票塞到了黑娃兜里。
“你照得不赖!”黑娃郑重地给以精神的鼓励,又热情相邀:“有空儿去俺家坐坐。”
“一定一定!”
当黑娃挤出人群的时候,有人在他背后议论:
“这小伙儿看着面熟。”
“不错,咋看咋象县长他二小子,别看穿得窝囊,那是他爹叫他忆苦思甜哩!”
“可也说不定,如今这庄户人家,穿得赖,可兜里也有了钱夹子!”
黑娃任凭人家议论,径自兴致勃勃地走着,把相片捧在脸前打量着。他感到满足而且激动。他想着,娘见了也会高兴,因为他给娘带回去的,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向往,一个黑娃“吃得穿得”的证明。但不知为什么,当他重新把右手插进袄兜的时候,他的心却在“通通”地跳动,伴随着一种淡淡的莫名的惆怅。
黑娃走出庙会,不觉登上了山坡。远望家乡的村庄,他想起了他的长毛兔,说不定那两只母兔已经生下了两窝兔娃。他得赶紧回去扩建兔窝,垒成两棚楼的,通风向阳。他又仿佛看见,爹正弯着腰,蹲在往年只准种红薯的那块“责任田”里,一边栽着烟苗,一边掰着指头念叨:西乡那种烟的人家,一亩烟有超产三百多块钱的,俺这三亩烟能超多少呢?
黑娃想着,心里又踏实而舒适了。他再次掏出彩色照片,审视良久,忽然对相片里的他说:“我说你呀,你好好听着,再过两年,咱来真个的!”他又回头望着山下的庙会,望着那鳞次栉比的货棚、饭铺,大声喊叫着:“你们——统统的——给俺留着!”
“留着”——“留着!”群山发出了回声。
穿过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间小路,黑娃哼着梆子戏,飞快地回家去了。
(《上海文学》一九八一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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