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一项寝帽,穿着一件短上衣,没有戴假发,从那白色的细棉布寝帽下面露出一个寒酸的发髻,她一面叹气,一面发出呼哧声,跪在小小的地毯上磕头做晚祷,这时她的房门吱吱响了一下,娜塔莎赤着脚穿一双便鞋,身上也穿着一件短上衣,扎着卷发纸,跑进房间里。伯爵夫人环顾四周,皱起眉头。她快要念完她的最后一句祷词:“难道这张床就是我的未来的寿坊吗?”她的祈祷的情绪被一扫而尽。娜塔莎看见祈祷的母亲后,红光满面,兴奋起来,她忽然停止跑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吓唬着自己。她发觉母亲在继续祈祷,便踮着脚尖跑到床前,用一只小脚迅速地蹭另一只小脚,脱下了便鞋,猛地跳到那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的寿坊的卧榻上。这张卧榻很高,铺着羽毛褥子,上面摆放着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霍地跳起来,钻进羽毛褥子里,向墙边转过身去,在被子下面耍起来了,一面躺着,一面把膝盖弯屈到下颏边,蹬着两条腿,这时她的笑声隐约可闻;她时而把头蒙住,时而露出头来看看她的母亲。伯爵夫人做完了晚祷,走到床前,露出严肃的面孔,但在她看见娜塔莎蒙住头之后,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亲说。
“妈妈,可以谈谈吗,行不行?”娜塔莎说,“嘿,亲一下颈窝,再亲一下,”她搂抱母亲的脖子,吻了吻她的下颏,在对母亲的态度上,娜塔莎虽然显示了表面的粗鲁,不过她很敏锐,而且灵活,她无论怎样用双手拥抱母亲,总不会使她觉得疼痛,她不会使她厌恶,也不会使她不自在。
“啊,现在谈啥呀?”母亲说,等娜塔莎莫约翻了两次身,从被底下伸出手来,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和她同盖一床被窝,并排躺下来。
在伯爵从俱乐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在夜晚多次来玩,是母亲和女儿的一种最大的乐趣。
“现在究竟要谈啥呀?可是我应当对你说……”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亲的嘴。
“就谈谈鲍里斯吧……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您不消说,我晓得。不,您就说吧!”她放下手来。“妈妈,告诉我,他热情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你说鲍里斯很热情。他很热情,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是你想怎么样?……你在想什么?你使他完全冲昏了头脑,这一点我看得清楚……”
伯爵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回头望了望她的女儿。娜塔莎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面前的床角上用红木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见女儿面孔的侧面。这副面孔流露着特别严肃的、凝神思索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觉得惊奇。
娜塔莎一面倾听,一面思忖。
“唉,那怎样呢?”她说。
“你完全使他冲昏了头脑,为什么?你想要他怎样呢?你不能嫁给他,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娜塔莎不改变姿势,说道。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贫穷,因为他是个亲戚……因为你自己不会爱他。”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这不太好,我亲爱的。”
“如果我愿意……”娜塔莎说。
“不要再讲蠢话了。”伯爵夫人说。
“如果我愿意……”
“娜塔莎,我要一本正经地说……”
娜塔莎不让伯爵夫人说完,就把她的一只大手拉到自己身边来,吻吻她的手背,然后吻吻掌心,又把手翻过来,开始吻她的手指的上关节,然后吻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又吻上关节,同时轻言细语地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妈妈,告诉我,您干嘛一声不响?告诉我吧。”她回头看她母亲时说,母亲用那温柔的目光望着女儿,这样一望,她好像忘记了她要说的一切。
“这怎么行,我的心肝。不是大家都了解你们在童年时代的关系,在另外些常到我们家里来的年轻人的心目中,看见他和你这样亲密,对你是很不利的,主要是,白白地使他难受。他也许给他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钱的配偶,他现在简直要发疯了。”
“要发疯了吗?”娜塔莎重说一句话。
“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说给你听。我有个表兄……”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奇,他是个老头子,是吗?”
“他并非从来就是老头子。你听我讲,娜塔莎,我要跟鲍里斯谈谈,他不应当来得这样勤……”
“既然他很想来,为什么他不该来?”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不,妈妈,您不要对他说吧。真是一派胡言!”娜塔莎说,那腔调听来就像有人要夺取某人的财产似的。“啊,我不出嫁,既然他感到快活,我也感到快活,那就让他来好了。”娜塔莎微露笑容,向母亲瞥了一眼。
“我不出嫁,·就·这·样·过·下·去。”她重说一句。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亲人?”
“对,·就·这·样·过·下·去。嗯,我不出嫁,但是……就这样过下去,很有必要。”
“就这样,就这样。”伯爵夫人重复地说,她全身战栗着,突然发出了和善的老太婆的笑声。
“不应该发笑,不要再笑了,”娜塔莎喊道,“您把整张床弄得摇摇晃晃。您非常像我,也是个好高声大笑的人……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夫的两只手,吻一吻小指头的一个关节——六月,继而吻另一只手的七月、八月。“妈妈,他过分钟情,是吗?您的看法怎么样?从前有些人这样钟情于您吗?他很可爱,很,很可爱!不过我对他不太感兴趣——他像食堂里的钟那样非常狭窄……您不明白吗?……狭窄的,您要知道,浅灰色的……”
“你撒什么谎!”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
“难道您不明白吗?尼古拉是会明白的……别祖霍夫——
是蓝色的,暗蓝色中带有红色的,他又是四角形的。”
“你也向他卖弄风情。”伯爵夫人笑着说。
“不,他是个共济会员,我探听到了。他挺好,暗蓝色中带有红颜色,要怎么向您解释……”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从门后传来伯爵的说话声,“你没有睡吗?”娜塔沙光着脚霍地跳起来,手里拿着一双便鞋,跑到自己房里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她总是这样考虑:谁也没法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内心包含的一切。
“索尼娅?”她想了想,睁开两眼瞧着那只有条大辫子的、缩成一团躺着睡觉的小猫。“不,她哪能明白!她是个高尚的人。她爱上了尼古拉,不再想知道什么了。妈妈心里也不明白。真奇怪,我多么聪明,而且多么……她很可爱。”她接着说,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的事,脑子里想到,有某个很聪明的、最聪明的、最好的男人在谈论她的事情……她的内心容纳着一切,“这个男人接着说,“她异常聪明,可爱而且美丽,异常美丽而灵活——游泳、骑马,都很出色,还有一副好嗓子!可以说,非常悦耳的嗓子!”她唱了她所喜爱的凯鲁比尼歌剧中的短短的乐句,就急忙扑到床上去,当她愉快地想到她马上就会酣然入睡时,她便放声大笑,她喊杜尼亚莎吹熄蜡烛,杜尼亚莎还没有从房里去出来,她就进入了另一个更幸福的梦幻世界,那里的一切同现实一样美好,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只不过在那个世界另有一番景况,因而就显得更为美妙。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鲍里斯请来,和他商议一番,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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