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了,他好了!”佐西莫夫高兴地对进来的人们喊了一声。佐西莫夫已经来了十来分钟了,坐在沙发上昨天他坐过的那个角落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他对面那个角落上,已经完全穿好衣服,甚至细心梳洗过了,他好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屋里一下子坐满了人,但娜斯塔西娅还是跟着客人们进来,在那儿听着。
真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已经好了,特别是与昨天的情况比较,更是如此,只不过他面色十分苍白,心不在焉,郁郁不乐。从外表看,他像一个受伤的人,或者是忍受着肉体上某种剧烈痛苦的人: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目光像在发烧。他说话很少,很不乐意,仿佛是勉为其难,或者是在尽义务,有时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慌乱。
只差胳膊上没有绷带,或者手指上没套着塔夫绸的套子,不然就完全像一个,譬如说吧,手指严重化脓,或是手臂受伤,或者受了这一类创伤的人了。
不过,当母亲和妹妹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这张苍白和神情忧郁的脸仿佛被一道亮光照得发出了光彩,但这只是使他脸上以前那种布满愁云、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似乎把这痛苦凝缩集中起来了。光转瞬间就熄灭了,痛苦却留了下来,佐西莫夫怀着刚刚开始给人治病的医生那种年轻人的热情,从各方面观察和研究自己的病人,惊奇地发觉,亲人们的到来并没有使他变得高兴,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却似乎是暗暗隐藏着的、痛苦的决心——决心忍受一两个小时无法避免的折磨。后来他看到,随后的谈话,几乎每一句都像是接触到并刺痛了他病人的伤口;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惊讶:今天病人竟能控制住自己,把昨天那种偏执狂患者的感情隐藏起来,而昨天,为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他都几乎要发疯。
“是的,现在我自己也看出,我差不多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亲切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这样一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容光焕发,“而且我说这话已经不是用昨天的方式了,”他又对着拉祖米欣补上了一句,还和他友好地握了握手。
“今天我甚至对他感到惊讶,”佐西莫夫说,他们来了,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这十分钟里他和自己的病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三、四天,他就会和以前完全一样了,也就是说和一个月以前,或者是两个月以前……或者,也许是三个月以前?因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病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不是吗?现在您得承认,也许,这得怪您自己,是吧?”他面带小心谨慎的微笑,补上一句,仿佛一直还在担心有什么话会惹他生气。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冰冰地回答。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佐西莫夫得寸进尺,接下去说,“您要完全恢复健康,现在主要全在于您自己了。现在已经可以和您谈谈了,我想提醒您,必须消除最初的病因,也可以这样说,必须消除致病的根本原因,那么您就会完全痊愈了,不然,病情甚至会恶化。这最初的病因,我不知道,但您想必是知道的。您是聪明人,当然,也观察过自己。我觉得,您得病的时间与您离开大学的时间多少有些巧合。您不能无事可做,因此我觉得,工作和为自己提出一个坚定的目标,对您会非常有益。”
“对,对,您说得完全正确……我要赶快进大学,那么就一切都会……十分顺利了……”
佐西莫夫提出这些很有道理的劝告,一部分也是为了让这两位女士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他把话说完以后,看了看被劝告的对象,却发现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嘲笑神情,这时他当然有点儿发窘了。不过这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向佐西莫夫致谢,特别是感谢他昨天夜里去旅馆看她们。
“怎么,他夜间也去过你们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有点儿担心地问。“这么说,你们长途旅行之后也没睡觉吗?”
“啊,罗佳,这只不过是在两点钟以前哪。我和杜尼娅在家里的时候,两点以前从来不睡。”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下去说,突然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地下。“钱的问题暂且不谈,——我提到这一点,请您原谅(他对佐西莫夫说),我不知道,我有哪一点值得您对我这样特别关心?简直无法理解……而且……而且这种关心甚至让我感到痛苦,因为无法理解:我坦率地对您说。”
“请您别生气,”佐西莫夫勉强笑着说,“假定说,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而我们,刚刚开始行医的医生们,爱我们的第一个病人,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些人几乎是深深地爱上了他们。而我的病人并不多。”
“至于他,我就不讲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补充说,“他也是,除了侮辱和一大堆麻烦事,从我这儿什么也没得到。”
“嘿,你胡说!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儿多情善感?”拉祖米欣高声叫嚷。
如果他目光较为敏锐的话,那么他就会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多情善感,而甚至是完全相反。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却发觉了。她担心地凝神注视着哥哥。
“而对您,妈妈,我连提都不敢提,”他接着说下去,仿佛是在背诵从早上就背熟了的功课,“今天我才能多少想象出,昨天您在这儿等我回来的时候,心里感到多么难过。”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默默地微笑着向妹妹伸过一只手去。但是这一次,微笑中流露出的却是绝非故意做作的真实感情。杜尼娅立刻抓住向她伸过来的手,热情地和他握手,她感到十分高兴,满怀着感激的心情。在昨天发生争执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流露自己的感情。看到兄妹默默无言的彻底和解,母亲欣喜若狂,感到十分幸福,脸上发出了光彩。
“瞧,我就是为了这一点爱他!”总是喜欢夸张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在椅子上坚决地扭转身去,“他是会这样的!
……”
“这一切他做得多么好啊,”母亲暗自想,“他心里充满多么高尚的激情,他是多么简单而又委婉地结束了昨天和妹妹的所有误解,——只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刻伸出手来,亲切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多好看哪,他的脸多么美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还要好看……不过,我的天哪,他穿了一身什么样的衣服,他穿得多么不像样啊!……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铺子里那个送信的瓦西亚也比他穿得好些!……我简直想,简直想立刻向他扑过去,拥抱他,……大哭一场,——可是我害怕,我怕……上帝啊!他是多么……瞧,他说话是那么亲切,可是我害怕!不过我怕什么呢?……”
“啊,罗佳,你不会相信的,”她突然接着话茬,赶快回答他的话,“昨天我和杜尼娅是多么……不幸啊!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可以跟你说说了。你想想看,我们跑到这里,想要拥抱你,几乎是一下火车就跑来了,可是这个女人,——哦,对了,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娅!……她突然对我们说,你害了热病,在发酒疯,刚才悄悄地从医生这儿逃跑了,神智不清地跑上街去,大家都跑去找你了。您想不出,我们急成了什么样子!我立刻想起波坦奇科夫中尉死得多么惨,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你父亲的朋友,——你不记得他,罗佳,——他也是发酒狂的时候这样跑出去,掉进院子当中的一口井里,只是到第二天才把他打捞上来。当然啦,我们是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些。我们本想跑去找彼得·彼特罗维奇,希望至少有他的帮助……因为我们孤单无依,完全无依无靠,”她用诉苦的声音拖长语调说,可是突然住了声,因为她想起,这时提起彼得·彼特罗维奇还相当危险,尽管“我们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
“是的,是的,……这一切当然让人感到遗憾……”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然而他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心不在焉,几乎是漫不经心,以致杜尼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他接着说,努力回想着,“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请你们不要认为,今天我不愿先到你们那儿去,却等着你们先到我这儿来。”
“你这是说什么话呀,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她也感到惊讶了。
“他回答我们,是不是在尽义务呢?”杜涅奇卡想,“又是和好,又是请求原谅,就像是履行公事,或者是像背书。”
“我一睡醒就想过去,可是衣服把我耽误住了;昨天忘了告诉她……告诉娜斯塔西娅……洗净这块血迹……只是到现在我才穿好衣服。”
“血!什么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恐地说。
“这没什么……您别担心。这血迹是因为,昨天我神智不清?在街上荡来荡去,碰上一个给轧伤的人……一个官员……”
“神智不清?可你不是什么都记得吗,”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拉斯科利尼科夫特别关心地回答说,“我什么都记得,就连最小的细节也记得,可是真怪:我为什么要做那件事,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却不能解释清楚。”
“这是一种极为常见的现象,”佐西莫夫插嘴说,“一件事情的完成有时十分巧妙,而且极其复杂,是什么在支配这些行动,这些行动的起因是什么,却很难弄清,取决于各种病态的印象。这就像做梦一样。”
“他几乎把我当成了疯子,这倒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就是健康的人,好像也有这样的情况,”杜涅奇卡担心地望着佐西莫夫,说。
“这话相当正确,”佐西莫夫回答,“就这方面来说,我们大家当真往往几乎都是疯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区别,‘病人’多多少少比我们疯得厉害些,所以必须分清这个界线。完全正常的人,几乎根本就没有,这是对的;几十个人里,也许是几十万人里才能碰到一个,而且就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没有缺陷……”
谈起自己心爱的话题,佐西莫夫不慎说漏了嘴,“疯子”一词脱口而出,一听到这个词儿,大家都皱起眉头。拉斯科利尼科夫却好像毫不在意,坐在那儿,陷入深思,苍白的嘴唇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他不知继续在想什么。
“喂,这个给轧伤的人怎么样了?我把你的话打断了!”拉祖米欣赶快高声说。
“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从梦中醒来,“是的,……所以,当我帮着把他抬回家去的时候,沾上了血迹……顺带说一声,妈妈,昨天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真的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把您寄给我的钱全都送给了……他的妻子……用来安葬他。现在这个寡妇,她有肺病,这个可怜的女人……三个小孩子都成了孤儿,没有饭吃……家里什么都没有……还有个女儿……要是您看到了,说不定您自己也会送给她……不过,我得承认,我没有任何权利,特别是因为我知道,这些钱您是怎么弄来的。要帮助别人,得先有这样做的权利,要不,就只能说:‘Crevez,chiens,sivousnXeYtespascontents!’①他放声大笑起来,“是不是这样呢,杜尼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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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意为:“畜生,如果你们觉得不好,那就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杜尼娅坚决地回答。
“哦!你也有……企图!……”他含糊不清地说,几乎是憎恨地看了她一眼,并且含讥带讽地微微一笑。“这我本该猜到的……有什么呢,这也值得称赞;对你来说,这会更好……一直走到这样一条界线,如果你不跨过去,就会遭到不幸,跨过去呢,也许会更加不幸……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他气愤地加上一句,为自己这种不由自主的兴奋情绪感到恼怒。“我只不过想说,妈妈,我请求您原谅,”他突然生硬地、断断续续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够了,罗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很好!”十分高兴的母亲说。
“请您不要相信,”他回答,撇了撇嘴,微微一笑。接着是沉默。在这场谈话中有某种紧张气氛,在沉默中,在他们和好与请求的时候,大家也都有同样的感觉。
“好像她们都怕我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瞅着母亲和妹妹,心中暗想。真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越是不说话,就越觉得害怕。
“不见面的时候,我倒好像很爱她们,”这想法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你要知道,罗佳,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死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什么人?”
“唉,我的天哪,就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斯维德里盖洛娃呀!我在信里还给你写了那么多有关她的事情呢。”
“啊——啊——啊,对了,我记得……那么,她死了?唉,真的吗?”他突然打了个哆嗦,仿佛从梦中醒来。“难道她死了吗?怎么死的?”
“你要知道,是猝死!”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受到他好奇心的鼓舞,连忙说,“就在我给你发信的时候,甚至就在那一天!你要明白,这个可怕的人看来就是她致死的原因。据说,他把她狠狠地痛打了一顿!”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吗?”他问妹妹。
“不,甚至相反。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甚至客客气气。在许多情况下,对她的性格他甚至采取过分宽容的态度,整整七年……不知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他忍耐了七年,可见他根本不是那么可怕,不是吗?
杜涅奇卡,你好像是在为他辩解?”
“不,不,这是个可怕的人!我不能想象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杜尼娅几乎颤抖着回答,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他们这件事发生在早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连忙接下去说。“在这以后,她立刻吩咐套马,吃过午饭马上就进城去,因为每逢这种情况,她总是要进城;据说吃午饭的时候她胃口很好……”
“挨了打以后?”
“……不过,她一向有这么个……习惯,一吃完午饭,为了不耽误起程,立刻就去水滨浴场……你要知道,她在那儿进行浴疗;他们那里有一处冷泉,她每天按时在冷泉里沐浴,可是她一下水,就突然中风了!”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说。
“把她打得很厉害吗?”
“这还不一样吗,”杜尼娅回答。
“嗯哼!不过,妈妈,您倒喜欢讲这种无聊的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仿佛是无意中突然说。
“唉,我亲爱的,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脱口而出。
“怎么,你们大家都怕我吗?”他撇着嘴,不自然地笑着说。
“的确是这样,”杜尼娅说,目光严厉地逼视着哥哥。“妈妈上楼的时候,甚至吓得在画十字。”
他的脸仿佛在抽搐,变得很难看。
“唉,看你说的,杜尼娅!请别生气,罗佳……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杜尼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芙娜着急地说,“我,真的,到这儿来的时候,坐在车厢里一路上都在梦想着:我们将怎样见面,怎样互相谈谈各自的情况……我感到那么幸福,都不觉得是在路上了!唉,我在说什么啊!现在我也感到很幸福……你不该那么说,杜尼娅!单是看到你,我就已经觉得幸福了,罗佳……”
“够了,妈妈,”他不好意思地含糊不清地说,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不看着她,“我们会有时间痛痛快快说个够的。”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感到很窘,脸色变得煞白:不久前体验过的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像死人般冷冰冰的感觉,又突然穿透他的心灵;他又突然十分清楚,完全明白,刚才他撒了个弥天大谎:现在他不仅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说个够,而且永远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什么了。这个折磨人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如此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想得出神,从座位上站起来,谁也不看,就从屋里往外走去。
“你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坐下,默默地朝四下里看看;大家都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们怎么都这样闷闷不乐!”他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高声大喊,“随便说点儿什么嘛!真的,干吗这么干坐着!喂,说呀!大家都说话呀……我们聚会在一起,可是都不作声……
喂,随便说点儿什么呀!”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昨天那样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画了个十字,说。
“你怎么了,罗佳?”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怀疑地问。
“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来,”他回答,突然笑起来了。
“好,既然这样,那就好!不然我倒以为……”佐西莫夫含糊不清地说,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我该走了;
也许,我还会再来一次……如果你们还在这儿……”
他告辞,走了。
“一个多好的人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不错,是个很好的、出色的、学识渊博的聪明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出乎意外地说得很快,而且异常兴奋,直到现在他还从未这么活跃过,“我已经记不得,生病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瞧,这也是一位好人!”他朝拉祖米欣点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他问她,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娅回答。
“呸,你是个多么……不讲交情的人!”给说得很不好意思、满脸通红的拉祖米欣说,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微微一笑,拉斯科利尼科夫却高声大笑起来。
“你去哪儿?”
“我也……我也该走了。”
“你根本不该走,请你留下来!佐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该走吗?你别走……可是,几点了?十二点了吗?你这块表多可爱呀,杜尼娅!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这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送给我的礼物,”杜尼娅回答。
“价钱很贵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
“啊——啊——啊!多么大啊,几乎不像女表。”
“我就喜欢这样的,”杜尼娅说。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欣想,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高兴。
“我还以为是卢任送的礼物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不,他还什么也没送给过杜涅奇卡呢。”
“啊——啊——啊!您还记得吗,妈妈,我曾经恋爱过,还想结婚呢,”他看着母亲说,话题突然转变,还有他说这话的语调,都使她感到惊讶。
“唉,我亲爱的,是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涅奇卡以及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
“嗯哼!是的!我能跟你们说点儿什么呢?甚至记不得多少了。她是个有病的小姑娘,”他接下去说,仿佛又突然陷入沉思,低下了头,“完全是个病魔缠身的姑娘;喜欢向乞丐施舍,一直梦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谈起这件事来,泪流满面;是的,是的……我记得……记得很清楚。长得……不好看。真的,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对她产生了那么深的感情,似乎是为了她总是生病……如果她再是个跛子或驼背,我大概会更爱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就像是春天里的梦呓……”
“不,这不仅仅是春天里的梦呓,”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留神看了看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或者甚至不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他陷入沉思,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吻了吻她,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了。
“你现在还在爱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是在那个世界上……而且那么久了。就连周围的一切也似乎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他留心看了看他们。
“喏,就连你们……我好像也是从千里以外在望着你们……唉,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问这问那的作什么呢?”他懊恼地加上一句,随后不说话了,咬着自己的指甲,又陷入沉思。
“你住的房子多么不好啊,罗佳,像个棺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说,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我相信,你变得这么忧郁,一半得归咎于这间房子。”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有很多事情是由房子促成的……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妈妈,要是您能知道就好了,您刚刚说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补上一句,奇怪地冷笑了一声。
再稍过一会儿,这一伙人、这离别三年之后重新聚首的亲人,还有这谈话的亲切语气——尽管他们根本无话可谈,——最后就都将使他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一定得在今天解决,——还在不久前,他一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现在他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仿佛把它看作一条出路。
“是这么回事,杜尼娅,”他认真而又冷淡地说,“昨天的事,我当然请你原谅,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再次提醒你,我的主要意见,我决不放弃。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任。让我作个卑鄙的人吧,你却不应该这样。总有一个是卑鄙的。如果你嫁给卢任,我就不再把你看作妹妹。”
“罗佳,罗佳!这还不和昨天一样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伤心地高声说,“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叫作卑鄙的人呢,这我可受不了!昨天也是这样……”
“哥哥,”杜尼娅坚决地回答,语气也很冷淡,“这都是因为你有个错误的想法。我反复考虑了一夜,找出了你的错误。这都是因为,似乎,据你推测,好像我要嫁给什么人,是为了什么人而牺牲自己。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出嫁,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因为我很痛苦;其次,如果我能为亲人做点儿有益的事,我当然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最主要的动机……”
“她说谎!”他暗自想,同时在愤恨地咬着指甲。“骄傲的女人!她不愿承认,她想施恩于人!噢,庸俗的人们哪!他们爱,就像是恨……噢,我是多么……憎恨他们所有的人!”
“总而言之,我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杜涅奇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愿诚实地履行他期待于我的一切义务,所以,我并没有欺骗他……你为什么这样笑?”
她也发火了,她的眼里闪射出愤怒的火花。
“履行一切义务?”他恶毒地冷笑着问。
“到一定的限度。彼得·彼特罗维奇求婚的态度和方式立刻就向我显示出,他需要的是什么。他当然自命不凡,也许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不过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为什么又笑了?”
“你为什么脸又红了?你在说谎,妹妹,只是由于女性的固执,你才故意说谎,这只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坚持己见……你不可能尊重卢任,因为我见过他了,还和他谈过话。可见你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可见,不管怎么说,你的行为是卑鄙的,我感到高兴的是,至少你还会脸红!”
“不对,我没说谎!……”杜涅奇卡高声叫嚷起来,失去了冷静的态度,“如果我不是深信他尊重我,珍视我,我是决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我不是坚决相信,我会尊重他,我也决不会嫁给他。幸而对于这一点我可以深信不疑,就连今天,我也毫不怀疑。这样的婚姻决不是像你所说的那种卑鄙的事!即使你是对的,即使我当真下决心要做卑鄙的事,那么你像这样和我说话,从你那方面来说,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你为什么要求我表现出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的英雄气概?这是专横霸道,这是强制!即使我毁了什么人,那么也只是毁了我自己……我还没杀害过任何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为什么变得这么白?罗佳,你怎么了?罗佳,亲爱的!”
“上帝啊!你说得他都快要昏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
“不,不,……没有的事……没什么!……头稍有点儿晕。根本不是昏厥……您怎么老是忘不了这些昏厥啊!……嗯哼!对了……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你今天是怎么会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会尊重你的,用你的话来说,是这样吧?你好像说过,今天,是吗?还是我听错了呢?”
“妈妈,请把彼得·彼特罗维奇的信拿给哥哥看看,”杜涅奇卡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用颤抖的双手把信递给他。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接过了信。但是在把信打开之前,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惊奇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他慢慢地说,仿佛突然有个新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我操的是哪份心?我干吗大嚷大叫?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说出了声,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瞅着妹妹,好像大惑不解。
他终于把信打开了,脸上仍然保持着某种奇怪的惊讶神情;然后他慢慢地、很用心地看起信来,看了两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特别焦灼不安;大家也都预料会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情。
“这使我觉得奇怪,”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一边把信递给母亲,可是他这话并不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因为卢任是个办案的,是个律师,就连他说话也是这样……一副律师腔调,——可是信却写得文理不通。”
大家都骚动起来;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他们写信都是这个样子,”拉祖米欣断断续续地说。
“莫非你看过了?”
“是的。”
“我们让他看了,罗佳,我们……不久前我们商量过,”感到很窘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这其实是司法界的文体,”拉祖米欣打断了她的话,“司法界的公文至今都是这样写法。”
“司法界的?对,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倒不是说十分不通,可也并不完全合乎语言规范;是公文式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隐瞒,他没念过多少书,甚至夸耀他是靠自我奋斗,取得了目前的社会地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对哥哥的新语调有点儿生气了。
“有什么呢,既然夸耀,就是说有值得夸耀的东西,——这我并不反对。妹妹,我看完了信,竟提了一个这么不够郑重的意见,你好像是生气了,心想,我是由于恼怒,故意挑出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挖苦你。恰恰相反,由于文体,我才想到了一个在目前情况下绝非多余的意见。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咎由自取’,写上这句话,意义重大,用意是明显的,此外,还有一句威胁性的话,说是如果我去,他立刻就走。这要走的威胁,也就等于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话,他就会抛弃你们,而且是现在,已经把你们叫到彼得堡来以后,现在就抛弃你们。嗯,你是怎么想呢,如果卢任的那句话是他(他指指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写出来的,会不会同样令人感到气愤呢?”
“不——会”,杜涅奇卡兴奋地回答,“我很明白,这话说得太天真了,可能他只不过是不善于写信……你考虑得很有道理,哥哥。我甚至没料到……”
“这是司法界的说法,而用司法界的语言,就不能写成另一个样子,结果写出来的也许就比他所想的更粗鲁些了。不过,我一定会让你有点儿失望: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诽谤我的话,而且是相当卑鄙的诽谤。昨天我是把钱送给了那个害肺病的、悲痛欲绝的寡妇,不是‘借口安葬’,而是,就是用来安葬死者的,也不是交给了女儿——像他信上说的,一个‘行为不端’的姑娘(昨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而是交给了寡妇本人。我认为,这分明是他迫不及待的愿望:诋毁我,挑拨我和你们争吵。这句话又是用刀笔吏的语言说出来的,也就是过于明显地暴露了目的,而且是十分天真地急欲达到这个目的。他是个聪明人,不过要想做得聪明,单靠聪明还不够。这一切活活画出了一个人的面目,而且……我不认为他十分尊重你。我把这些告诉你,唯一的目的,是让你接受教训,因为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决定还在不久前就已经作出了,她只等着晚上到来。
“那么你怎么决定呢,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说话时这种出乎意外、极其认真的新语气使她比刚才更感到不安了。
“这‘决定’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在信上说,叫你晚上别去我们那里,要是你去……他就走。那么你……去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决定,首先要由您决定,如果彼得·彼特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让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要由杜尼娅决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做好,我就怎么做,”他干巴巴地补充说。
“杜涅奇卡已经决定了,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插嘴说。
“我决定请求你,罗佳,坚决请求你,我们与他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场,”杜尼娅说,“你来吗?”
“来。”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欣说。“妈妈,我也邀请了他。”
“好极了,杜涅奇卡。唉,你们怎么决定,”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那就怎么办吧。我心里也觉得轻松些;我不喜欢装假或说谎;我们最好是实话实说……现在彼得·彼特罗维奇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随便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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