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罗亭几乎没有离开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离了他就没法过日子。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倾听他的议论,这成了她的一种需要。有一次他推说自己的钱花光了想离开,她就给了他五百卢布。他还向沃伦采夫借了二百卢布。比加索夫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数比先前少多了;罗亭的存在给他造成了一种压力。当然,感到这种压力的并非比加索夫一个人。
“我不喜欢这位才子,”他经常这样说,“说话装腔作势,活脱脱是俄国小说中的英雄,一说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顿一下……‘我怎么样,我怎么样’……尽用些拖泥带水的词语。你打个喷嚏,他会马上证明你为什么打喷嚏而不是咳嗽……他夸奖你就好像在给你升官晋爵……假如他责备自己,那就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你还以为他今后再也没有脸活在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兴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达列夫斯基有点怕罗亭,因此尽量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沃伦采夫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罗亭称他为骑士,人前背后抬举他,可是沃伦采夫总也无法喜欢他。每当罗亭当面称赞他的长处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厌烦和恼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于是心中升起一股敌意。沃伦采夫尽量克制自己,但因为娜塔里娅的缘故,还是免不了要炉火中烧。至于罗亭本人,虽然他每次都热情欢迎沃伦采夫,称他为骑士,还向他借钱,实际上对他未必有什么好感。很难断定他们友好地彼此握手并互相注视着对方眼睛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巴西斯托夫依然对罗亭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心领神会。罗亭却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过了一个早晨,给他分析了种种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问题和任务,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后来又不顾不管了……显然,他所谓要寻找纯洁而忠诚的心灵,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对于近来经常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罗亭甚至不跟他争论,似乎在回避他。列日涅夫对他也很冷淡,不过他还没有对罗亭发表结论性意见,这使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纳闷。她崇拜罗亭,但又信赖列日涅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对罗亭百依百顺,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决于他,每一次游乐活动也都少不了他。不过,对于种种心血来潮的出游或者异想天开的娱乐他并不热心,参加这些活动就像成年人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一样,带着一种略感无聊的迁就心情。然而他又参与所有的事情: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讨论管理田庄、教育子女、处理家务等等事务性问题;听她谈种种设想,直至琐碎的细节,他也不厌其烦;还提出各种改进的措施和新的方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口头上对他的意见大加赞赏——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在经营管理方面,她听从管家的意见,管家是个上了年纪的独眼小俄罗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家伙。“还是老办法管用”——他经常这样说,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眨巴着那只独眼。
除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和娜塔里娅谈话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偷偷地借书给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种种计划,把自己准备撰写的文章和著作的开头几页念给她听。娜塔里娅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罗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领会了他的意图,只要她听就行。他和娜塔里娅接近并不完全符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过么,”她想,“在乡间让他们闲扯一通也好。女孩子么,总会逗他高兴的,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多少还会长点见识……到了彼得堡我会把这一切都纠正过来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娜塔里娅并不像小女孩那样跟罗亭闲扯:她如饥似渴地听他说话,努力领会其中的含义,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虑说出来让他评判;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到目前为止,热血还只在她的脑袋里沸腾……可是年轻人的热血不可能长时间地只在脑袋里沸腾。在花园的长椅上,在梣树的轻影下,罗亭为她朗读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①的小说,或者贝蒂娜②的《书简》,或者诺瓦里斯③的诗歌,不时停下来为她讲解疑难之处,这对娜塔里娅是多么甜蜜的时刻啊!就像我国的所有贵族小姐一样,她德语说得不好,可是能听懂,而罗亭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德国的诗歌中,沉醉在充满浪漫情调和哲理气息的日尔曼天地中,并且把娜塔里娅带进了这个神秘的世界。这个陌生而美丽的世界渐渐展现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辉的思想,犹如淙淙的泉水从罗亭手里的书本上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灵;在她那被种种伟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悦所震撼的心灵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圣之火悄悄地在燃烧、蔓延……
① 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
② 贝蒂娜(1785-1854),德国女作家。
③ 诺瓦里斯(1772-1801),德国诗人。
“请问,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绣花的时候问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过冬吗?”
“不知道。”他说,把正在翻阅的一本书放在膝盖上。“要是能筹措到一笔钱,那我就去。”
他说话无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干。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这笔钱。”
罗亭摇了摇头。
“那只是您的猜想!”
罗亭故意望着一旁。
娜塔里娅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
“您看,”罗亭用手指着窗外,“您看这棵苹果树:它因为自己结的果实太多太重而折断了,这就是天才的真实写照……”
“那是因为苹果树没有支撑。”娜塔里娅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不过一个人要找到这样的支撑是不容易的。”
“我觉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独……”
娜塔里娅有点语无伦次了,脸也红了。
“那冬天您在乡下打算干什么?”她赶紧问了一句。
“干什么?把那篇很长的论文写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的文章,前天我给您谈过文章的构思,将来我把文章寄给您!”
“您准备发表吗?”
“不。”
“为什么不发表?那您写了给谁看?”
“就算是给您看的吧。”
娜塔里娅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请问这是什么文章?”坐在稍远处的巴西斯托夫谦恭地问。
“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罗亭重复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会看到这篇文章的。不过文章的基本思想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爱情的悲剧意义。”
罗亭经常喜欢谈论爱情。起初,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邦库尔小姐就会发抖,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听到了号角一样竖起耳朵,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是撅着嘴闻她的鼻烟。
“我觉得,”娜塔里娅怯生生地说,“不幸的爱情就是爱情的悲剧。”
“绝对不是!”罗亭说。“倒还不如说这是爱情的喜剧的一个方面……这个问题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提出来……应该更深人地加以发掘……爱情!”他接着说。“爱情怎样产生,怎样发展,怎样消失,这一切都很神秘;有时候它突然出现,像白昼那样阳光明媚,确实无疑,令人愉快;有时候像灰烬中的微火那样,长时间地发出余温,待到一切都毁灭的时候,又会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时候像条蛇那样钻进你的心里;有时候又突然从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谁在爱?又有谁敢于爱?”
罗亭陷入了沉思。
“怎么好久没见谢尔盖·巴甫雷奇了?”他突然问道。
娜塔里娅的脸红了,赶紧低下头,望着绣花架。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他是个多么好、多么高尚的人!”罗亭说着就站了起来。“他是真正的俄罗斯贵族的优秀典范……”
邦库尔小姐用她那双法国人特有的细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罗亭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说着他用脚跟猛地一转身,“橡树——橡树可是一种坚硬的树木——要等到新叶萌发以后枯叶才开始脱落?”
“是的,”娜塔里娅慢慢地回答说。“我注意到了。”
“在一颗坚强的心灵中,旧的爱情也是如此;它已经死去,但是还盘踞在那儿;只有另一种新的爱情才能将它撵走。”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思忖着。
罗亭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发一甩便离开了。
娜塔里娅回到自己房间里。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发呆,她反复地思考着罗亭最后那句话。突然,她握紧拳头,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只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夺眶而出。她擦掉眼泪,但是眼泪却像一股积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涌了出来。
就在同一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间也进行了一场关于罗亭的谈话。起初他一直回避不答,但是她下了决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来,”她对他说:“您还是不喜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故意一直没有问您;可是现在您能够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变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惯有的那种懒洋洋的口气说,“既然您那么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诉您吧。不过有言在先,我说了您别生气……”
“好,您说吧,快说吧。”
“您得让我把话说完。”
“行,行,您说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开始说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罗亭。他是个聪明人……”
“那当然!”
“他非常聪明,但实际上也很浅薄……”
“说别人当然容易!”
“实际上也很浅薄。”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不过这还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大家都很浅薄。我甚至于不想指责他骨子里是个暴君,又非常懒散,一知半解……”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得举起了双手。
“一知半解!罗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他喜欢靠别人养活,装腔作势,如此等等……这些还算不了什么。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灵像火焰般炽烈,您居然还说他冷若冰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装得热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继续说道,“他渐渐活跃起来,他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对他当然并无危险,他不下分文赌注,可是别人却把灵魂都押了上去……”
“您这是指谁?指什么?我不明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实。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自己那些话没什么价值,可是偏要说得一本正经,似乎那些话真的很有价值……毫无疑问,他很有口才,不过这不是俄国式的口才。年轻人说说漂亮话还情有可原,可在他这个年龄再用漂亮的言辞来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却是可耻的!”
“我觉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听的人倒并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对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样。同样一句话,从有的人嘴里说出来可以令我大为感动,可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说得更漂亮,我却根本无动于衷,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您听不进。”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我听不进。”列日涅夫说。“尽管我的耳朵很大。因为罗亭只是说说而已,决不会化为行动。但是他说的那些话足以搅乱并且毁灭一颗年轻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谁?是谁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来。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谁吗?就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说。“您的想法总是那么古怪!娜塔里娅还是个孩子,再说即使真有什么,难道您以为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自私的人,她活着仅仅是为了自己,第二,她对自己教育于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为子女的事情发愁。嗨!怎么可能呢!只要她一挥手,一瞪眼——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这位太太就是这样想的。她自以为是保护女神,聪明绝顶的女人,如此等等,实际上无非是个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里娅不是孩子;请您相信我的话,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诚实、热情、滚烫的心灵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位装腔作势的戏子,卖弄风骚的娘们!不过么,这也是正常的。”
“卖弄风骚的娘们!您管他叫卖弄风骚的娘们?”
“当然是他……您自己倒说说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充当家庭的偶像和巫师,参与家庭事务,插手家庭纠纷一一这难道是真正的男子汉行为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地看着列日涅夫的脸。
“我都认不出您来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说。“您的脸通红,您很激动。我看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谈正事,谈你确信无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编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驳的理由,迫使你非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不可,否则她是决不罢休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气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开始攻击女人来了,言辞的尖刻并不亚于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过尽管您能洞察一切,我还是难以相信,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觉得您错了。照您说来,罗亭成了塔尔丢夫①式的人物了。”
① 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所作《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问题是他连塔尔丢夫都不如。塔尔丢夫至少还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而此人尽管很聪明……”
“他怎么样?他究竟怎么样?请把话说完,您这个人颠倒是非,太可恶了!”
列日涅夫站起来。
“听我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颠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为说了罗亭几句尖锐点的话而惹您生气了,可是我有权利这样不留情面地说他!也许我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才获得了这样的权利。我对他十分了解。我曾经长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过,有机会要把我们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详详细细告诉您。看样子,现在非说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听我说吗?”
“您说吧,您说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开始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又停下来,低着头沉思片刻。
“您也许知道,”他开始说道,“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成了孤儿,十六岁以后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妈那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人相当浅薄,自负,喜欢出出风头,说说大话。进了大学以后还像中学生那样轻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这件事我不准备详谈,因为没有必要。那时候我造了个谣言相当卑鄙的谣言……后来谣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这事发生在一位熟人家里,又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学是例外,不过请注意,在我百般狡辩,死不承认的时候,他比别人更恨我。可是也许他怜悯我,便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了。”
“那是罗亭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不是罗亭……那是……如今他已经去世了,……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他叫波科尔斯基,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把他描述出来,可是只要一说起他,你就再也不想谈论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波科尔斯基住在一间又矮又小的陋室里,在一幢破旧的小木房的阁楼上。他很穷,靠教一点课勉强维持生活,往往连一杯茶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张沙发已破得像小船。尽管有这些不便之处,可拜访他的人却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他能吸引人们的心。说来您也不会相信,坐在他那间寒渗的斗室里是多么舒适和愉快!就在他那儿,我认识了罗亭。那时候罗亭已经甩掉了那位小公爵。”
“这位波科尔斯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怎么跟您说呢?诗意和真实——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头脑清醒,智慧过人,但又像孩子那样可爱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边还萦绕着他那爽朗的笑声,同时他又
像子夜里的长明灯
在善的神殿前燃烧
我们小组里一位疯疯癫癫而又相当可爱的诗人这样形容他。”
“他口才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说一通,但口才并不出众。罗亭的口才当时就比他强二十倍。”
列日涅夫停下来,交错着双手。
“波科尔斯基和罗亭不一样。罗亭更有光彩,更善于辞令,也许还有更多的热情。他表面上比波科尔斯基更有才华,实际上比波科尔斯基大为逊色。罗亭可以把任何一个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争论起来可以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的种种思想并非出自他的脑袋,而是从别人那儿,尤其是从波科尔斯基那儿批发过来的。波科尔斯基看上去很文静,很温柔,甚至很软弱——他迷恋女色,喜欢喝酒,受不得半点窝囊气。罗亭看上去浑身是火,充满了勇气和活力,可是内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伤害也可以忍气吞声。他千方百计要博得别人的好感,不过他这样做,是为了普遍的原则和思想,也确实有许多人深受他的影响。老实说,谁也不喜欢他;也许只有我才对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种累赘……而对波科尔斯基,大家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他。罗亭碰到任何人都要发一通议论,争论一番……他看的书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过波科尔斯基,也超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思路清晰,记忆力强,而这也的确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结论,哪怕是错误的,只要有结论就行!其正的老实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假如您对青年们说,您无法告诉他们一个绝对的真理,因为您自己还没有充分掌握……那么青年人连听都不想听您的了。但是您不会去欺骗他们。您必须坚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个真理……正因为如此,罗亭才对我们这些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您看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您,罗亭读的书不多,但是读的都是些哲学著作,而他大脑的结构又使他能够善于从读过的书中概括出带普遍性的东西,抓住事情的本质,然后沿着这条线索充分发挥,展示种种精神的前景。我们那个小组,老实说,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组成的。哲学啦,艺术啦,科学啦,现实生活啦——对我们来说仅仅是空话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诱人、但又互不连贯、零碎孤立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的普遍联系,世界的普遍规律,我们还没有认识,还没有感受到,尽管我们也曾经稀里糊涂地讨论过,也想搞清楚……听罗亭一讲,我们似乎第一次感到我们终于抓住了这种普遍的联系,我们终于茅塞顿开!即使他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有的种种知识理出了头绪,所有分散的、互不联贯的东西突然都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整体,像一幢高楼大厦那样耸立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辉煌灿烂,生机勃勃……从此再也不存在什么缺乏意义、偶然性的东西了。一切都体现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获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义,生活中每一种孤立的现象都发出了和谐的声音,而我们自己,则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一种甜蜜而由衷的激动,感到自己变成了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担负着伟大的使命……这一切您不觉得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说道。“为什么您这样认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话,可是我不觉得可笑。”
“从那时以来,我们当然变得聪明了点儿,”列日涅夫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孩子气……可我要重申一遍,当时在许多方面,我们从罗亭那儿受益匪浅。波科尔斯基无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尔斯基赋予我们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可他有时候会变得消沉,很少说话。他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身体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开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一直飞上云霄!罗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却有许多不够光明正大的东西,他甚至会播弄是非,喜欢到处插手,发表议论,解释一番。他始终忙忙碌碌,永无停歇的时候……他天生就是块搞政治的料。夫人!我刚才谈的都是当初我所了解的情况。然而不幸的是,他没有变化。不过他的信仰也始终没有改变……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在这方面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自我吹嘘的。”
“您坐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您干吗像钟摆似的老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我感到这样舒服些。”列日涅夫说。“让我接着说,夫人,加入了波科尔斯基小组以后,我对您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冒冒失失了,我开始虚心求教,钻研学问,心情也愉快了,充满了崇敬的感情——总之,我仿佛进入了一座神殿。真的,我一想到我们那些聚会,就会勾起我许多美好的甚至是动人的回忆。请您想像一下,五六个年轻人围着仅有的一支蜡烛,喝的是劣等茶,啃的是不知隔了多少天的面包干;您只要看看我们大家的脸,听听我们的议论!每个人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通红,心在怦怦直跳,我们谈论上帝,谈论真理,谈论人类的未来,谈论诗歌——有时候我们胡说八道,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波科尔斯基盘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托着苍白的脸颊,而那双眼睛多么的炯炯有神。罗亭站在房间中央高谈阔论,他口若悬河,完全像年轻的狄摩西尼①当年面对汹涌的大海在演说。头发蓬乱的诗人苏鲍金不时发出梦呓般的赞叹;四十岁的大学生席勒,一位德国牧师的儿子,他一向沉默寡言,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开口,因此被我们称为深刻的思想家,这时候席勒似乎更加严肃地三缄其口。就连平时喜欢说笑话的希托夫,我们聚会上的阿里斯多芬②,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脸上露出笑容;两三位新成员听得津津有味……长夜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悄悄的,不知不觉地逝去。天渐渐亮了,我们这才分手,大家都很激动快活,心胸坦荡,头脑清醒(我们当时根本无酒可喝),内心有一种舒服的疲倦感……只记得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你也浑身舒服,甚至仰望星星的时候,它们也会勾起你的信任感,似乎它们变得更亲近了,更容易理解了……唉!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我不相信那段时间是白白浪费的,是的,没有浪费,即使对于那些后来被生活改变成俗不可耐的人来说,那段时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我曾经多次遇到过这些人,以前的老同学!看上去他好像成了野兽,可是只要你对他提起波科尔斯基的名字,他身上保留着的那些高尚感情就会立即活跃起来,好比你在一个黑暗肮脏的房间里打开了一瓶被人遗忘的香水……”
①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希腊政治家,以善于辞令而著称。
② 阿里斯多芬(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家。
列日涅夫不再说话,他那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那究竟为什么,在什么时候,您跟罗亭吵翻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困惑不解地望着列日涅夫。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到了国外,我对他有了彻底了解之后,我们便分手了。不过,早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本来是可以跟他大吵一场的。当时他就跟我耍了一个恶劣的花招。”
“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怎么跟您说呢?……这件事跟我这副模样似乎不太相称……可当初我特别容易坠入情网。”
“您?”
“是的。这很奇怪,是吗?不过事情确实如此……是的,夫人,当时我爱上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您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还可以告诉您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呢。”
“请问那是怎么回事?”
“譬如说吧,当初在莫斯科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有约会……您以为跟谁约会?跟我们花园尽头的一棵小椴树约会。我拥抱它那苗条匀称的树干,只觉得自己拥抱的是整个大自然,我的心扉全部敞开,仿佛容纳了整个大自然……夫人,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有呢!也许您以为我不会写诗?我会写诗,夫人,还模仿《曼弗雷德》①编过一部戏呢。人物中间有一个幽灵,他胸口沾着鲜血,请注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整个人类的血……是的,夫人,确实如此,请您别奇怪……刚才我已经谈到了我的恋爱。我认识了一位姑娘……”
① 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长诗。
“于是就不再跟椴树相会了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去了。那姑娘特别善良,特别漂亮,一双眼睛又活泼又明亮,声音像银铃一样。”
“您的描述真是绘声绘色!”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着说。
“而您是一位严厉的批评家。”列日涅夫说。“让我说下去,夫人,那姑娘跟年迈的父亲相依为命……不过详细情形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您一句话,那姑娘真的特别善良,如果您只想要半杯茶,她一定会给您斟上大半杯!……初次约会后的第三天我已经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就再也憋不住了,把一切都告诉了罗亭。年轻人么,又处在热恋中,哪能守口如瓶呢。于是我向罗亭倾吐了一切。当时我完全处在他的影响之下,这种影响,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在许多方面是很有好处的。他是不厌弃我并且设法栽培我的第一个人。我热爱波科尔斯基,面对他那纯洁的心灵我感到一种畏惧;而跟罗亭要亲近得多。他听说我在恋爱,高兴得难以形容,他祝贺我,拥抱我,并且立即着手为我指点迷津,向我解释我的新处境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我洗耳恭听……您是知道的,他多么能说会道。他那一番话对我起的作用非同一般。我的自尊心突然大增,从此摆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也不再有笑脸了。记得我当初连走路也变得小心谨慎,仿佛怀里揣着满满一杯琼浆玉液,生怕洒出来似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更何况人家显然也很喜欢我。罗亭希望跟我的对象认识一下,我自己也几乎非要介绍他们认识不可。”
“啊,我明白了,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罗亭夺走了您的对象,所以直到如今您还耿耿于怀……我敢打赌,我没有猜错吧!”
“打赌的话您就输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猜错了。罗亭并没有夺走我的对象,再说他也不想夺走,可他还是破坏了我的幸福,尽管冷静下来想想,现在我还得为此而感谢他呢。可当时我差点没发疯。罗亭丝毫不想伤害我一一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坏习惯,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用语言加以确定,就像用别针钉住蝴蝶标本一样,他硬是替我们俩剖析我们自己,剖析我们的关系,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待人接物,硬是强迫我们清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一会儿夸奖我们,一会儿又批评我们,甚至给我们写信,请您想像一下,……最后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即使当时我也未必会跟我那位小姐结婚(我多少还有点理智),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愉快地度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像保尔和薇吉妮①那样;可是结果却闹出了许多误会和麻烦——总而言之,事情一团糟。结果,有一天早晨罗亭深信不疑地说,他,作为朋友,负有一项极其神圣的义务——把一切都告诉给她年迈的父亲,他也真那样做了。”
① 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所写悲剧小说《保尔和薇吉妮》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
“真的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叹道。
“真的,请注意,是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这么做的一怪就怪在这里!……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切都在旋转,位置都颠倒了,就像在照相机的暗箱里一样,白的成了黑的,而黑的成了白的,假的成了真的,幻想成了义务……唉,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难为情!可是罗亭却没有灰心……他不在乎!为了消除各种误会和疙瘩,依然不停地来回奔波,就像一只燕子在池塘上空飞来飞去。”
“您就这样跟您的姑娘分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她天真地侧着脑袋,扬起了眉毛。
“分手了……我很难受,很懊丧,很狼狈,闹得满城风雨,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简直成了一团乱麻——只能一刀两断,那是痛苦的。不过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好转的。她嫁给了一位好人,现在日子过得很美满……”
“可您得承认,您始终无法原谅罗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列日涅夫打断她。“送他出国的时候,我像孩子那样哭得很伤心。不过说实在的,分歧的种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里播下了。等到后来我在国外遇见他……那时我的岁数大了……我已经看清了罗亭的真面目。”
“您在他身上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就是一小时前我告诉您的那些。不过,还是不去谈他吧。也许,一切会顺利过去的,我只是想向您证明,如果我对他的评价过于苛刻的话,那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他……至于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不想多费口舌,不过您得注意您的弟弟。”
“我弟弟!他怎么啦?”
“您看看他的神色。难道您什么也没发现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垂下了头。
“您说得对,”她说,“的确……弟弟……近来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难道您认为……”
“小声点!好像他上这儿来了!”列日涅夫压低了声音说。“请您相信我,娜塔里娅可不是孩子,尽管不幸得很,她像孩子那样缺乏经验。你等着瞧吧,这女孩子会使我们大吃一惊的。”
“怎么会呢?”
“是这样的……您知道吗?正是这种女孩子才会干出投河、服毒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别看她那么文静,可她的感情很炽烈,性格也刚烈得很呢!”
“我看您说得太浪漫了!在您这样冷冰冰的人眼里也许连我都成了一座火山呢。”
“不!”列日涅夫笑着说。“说到性格么——感谢上帝,您根本没有性格。”
“您怎么这样放肆?”
“放肆?我这是在恭维您呢……”
沃伦采夫走进来,疑惑地看看列日涅夫,又看着姐姐。近来他消瘦了,他们两人同时都跟他说话;对于他们的打趣,他报以勉强的微笑,他的神态正如比加索夫有一次说的,像一只忧郁的兔子。话又得说回来,在这世界上,不论是谁,在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次,看上去比忧郁的兔子还糟糕呢。沃伦采夫觉得娜塔里娅正在渐渐离开他,随着她的离去,他脚下的大地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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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亭 第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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