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使馆 第01章

  伦敦每一天的开始都是同样的景致。
  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酣睡时,一轮朝阳跃出远方的地平线,将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厚厚云层镀上金辉,造成天气晴朗的假象,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耐德系紧跑鞋的鞋带。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像钟表走时一样按部就班,深深地触动了耐德·弗兰契身上的忧郁气质。他的个人生活与这种一成不变的模式截然相反:杂乱无序、变幻莫测、全凭运气。
  他咧开嘴笑了。“全凭运气”是他的大学老师切姆尼兹的口头禅。这位教授虽说是德国难民,却总是频频“劫掠”那些隐藏在偏僻角落里的英语词汇,以丰富自己的表达。
  耐德的个人生活毫无规律可言。例如,他那位于摄政王公园附近圣约翰树林的寓所有三个出口,其中一个上了锁。谁也说不准哪天早晨,他会通过哪个出口离家外出。
  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换上便装去公园慢跑健身,或是打扮得衣冠楚楚拿上雨伞出门,要不就是步行去圣约翰树林地铁站,搭乘南行的火车去邦德街。
  耐德朝躺在大床另一侧的勒维妮瞥了一眼,只见她那对丰满的乳房正缓缓地上下起伏。真怪,怎么她的呼吸竟如此匀畅。
  妄想症。耐德踮着脚尖下楼走进厨房。他弯腰打开冰箱,倒吸一口凉气……仔细看看冰箱门,是不是没关严实?
  只有他和勒维妮住在这里——他们的四个女儿上周去了美国——因此,不会有粘乎乎的小指头伸进冰箱,或是让门半开着。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推了推冰箱门,纹丝不动,严严实实。
  耐德出门缓步跑在静谧的街道上,他觉得老是有什么东西,某个卑鄙龌龊、无以名状的恶魔在折磨自己。
  妄想,他咧嘴挪揄自己——思想者的生活哲学。
  话虽如此,他却很清楚,在履行公务时嘲笑自己想入非非绝非益事,因为这种性格正是他的一大法宝,它和浸透了忧郁气质的敏锐眼力紧密结合,能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岔子。就在他缓步慢跑的当儿,一阵恐惧向他袭来,像是突然发作的偏头痛。
  糟糕,要出事。但愿妄想症能帮我精确指出问题所在!他抬头仰望天空。
  这是一个迷人的时刻:晨晖映红了樱草山上东方的天宇,接着又往西洒下明丽的光焰,威灵顿路对面的贵族板球场,顿时显露出清晰的轮廓。稍顷,威灵顿医院这座气势恢宏的现代化多层建筑在阳光下闪耀,旋即这一切又被一幅灰蒙蒙的天幕遮住。蓦地,耐德想到了仍在床上熟睡的妻子。
  她会不会是在装睡?
  他在阿尔伯特王子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此时,街上车辆稀少,隔着联合运河的宽阔的暗沟,透过枝头叶簇的间隙,他能看见温菲尔德官邸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几根旗杆旁就位。现在是6月底,茂密的枝叶几乎遮没了旗杆。
  这片向英国王室租借的林木葱茏的园地,面积为12公顷,上面矗立着一座仿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建筑,共有35个房问。大使先生平时就下榻于此。大多数美国人和英国人都认为,美国大使馆是一座雄踞于梅费尔区格罗夫纳广场的庞大建筑,它俯视着身披风衣的罗斯福总统那尊阅尽沧桑、引人瞩目的铜像。
  其实,那幢由沙里宁设计的正面临街方格式建筑是大使馆的办公处,而标志着权力中心的大使官邸则坐落于摄政王公园里。此时,它的顶层天窗闪烁着明灭不定的霞光,大使先生尚未起身。他每晚临睡前都要祈祷上帝保佑自己灵魂安宁,或者至少使脸上气色平和。
  耐德瞥见一直跟在身后保护自己的那辆车正拐上麦克利斯福德桥,可他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要假装睡着呢?
  爱德华·詹姆斯·弗兰契今年40岁,作为一名有职有权的上校,在像伦敦这样云谲波诡的大都市里担任大使馆的最高级情报官,未免显得资历过浅。他心里嘀咕了一句:21年的婚姻眼看就要破裂,我这样年轻,哪能经受得起如此严重的打击。
  他加快步伐,跑上与外环路平行伸展的公园草坪。经过温菲尔德官邸时,他看见了旗杆上升起的星条旗。黯淡的晨光下,上面的红白条纹萎靡不振,像是毫无特征的薄荷棒糖,蓝底自星朦胧不清,长方形的整面旗帜浑然一体,说不出是什么色调。
  太糟啦。耐德一边大步跑着,一边寻思,把大使官邸甩在身后。真糟,太阳只是露了一下脸,没有来得及把那到现在仍使他心灵震颤不已的瑰丽色调洒到那面光荣的旗帜上。
  跑鞋踩着轻快的节奏,噔噔地跑在人行道上。他再次瞥见身后保护自己的轿车,那辆棕色的福特·菲埃斯特,开车的是莫·夏蒙,尽量保持慢速行驶,紧紧跟在他身后。在他右面,伦敦大清真寺明亮生辉的穹顶和光塔时隐时现,下面肥硕的镏金腰身,嵌上一弯弦月,不时被伦敦上空缥缈的大气遮蔽,发出忽明忽灭的闪光。
  他的脑袋忽然一阵嗡嗡作响,不祥之兆又一次向他发出了警告,像巨鹰的利爪将他牢牢攫住。他以前很少生出如此不祥的预感,因此觉得这回脱身几近无望。
  他跑上贝克街,浑身汗如雨下,这时他看见其他几个慢跑健身者。伦敦向来交通拥挤,加上街道纵横交错、不循章法,因此无论慢跑健身者和骑车人怎样谨慎,都随时有可能互相碰撞或遭遇车祸。耐德放慢脚步,和其他车辆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贴近左边人行道的边缘。这样,无论车辆从哪个方向驶来,都不大可能撞到他。让不祥的预感统统见鬼去吧!
  护卫他的车子在他身后稍微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兜风。耐德没事了,而其他那些“高水平”的慢跑者的生命,却时时受到擦身而过的各种车辆的严重威胁。人的血肉之躯和钢铁制造的家伙合用一条路,怎么也会让你感到毛骨悚然。可如果——
  在他前方最多五六码处,一辆淡蓝色米诺牌微型小客车突然一个急转弯,将一个慢跑健身者撞倒在邦德街硬邦邦的路面上。上帝,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这人被重重一撞,打了两个滚,像一袋水泥一样掼在路缘石上。几个行人见状吓懵了,等到缓过神来,急忙奔过去搭救。可那辆米诺车却依然不停。
  “杂种!”耐德低声骂道。他拼足气力,纵身一跃。他喉咙有点痛,汗珠从他脸上滚滚落下,前面岗亭亮起了黄灯。
  “杂种!”他大吼一声,张开双手,朝米诺车扑去,只觉得自己的手指牢牢攥紧车门把手,此时他已完全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车子颠簸着向前驶去。
  他使劲转过身,拼命拉开车门,歪歪斜斜地倒向前方。就在落地之际,他用力把车门顶得更开了。膝盖重重地撞上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他咬紧牙关,准备忍住车轮轧过双腿引起的剧痛。这车只要再行驶几码,准会将他的两条腿绞成肉酱。
  幸好米诺车戛然而止。耐德想起他刚才将车门往里推了一半,死死别住驾驶座,可真正让车停住的却是那辆棕色菲埃斯特。莫·夏蒙抢在米诺前面,迫使它停驶。耐德的身影奇迹般地一跃而起,出现在他眼前。
  “你他妈找死啊?——”米诺车司机大声呵斥。
  耐德右手一扬,晃得对方一阵目眩。接着,他将拇指和食指并拢,朝司机肚脐上方分布着迷走神经的穴位用力一摁,这个可怜的人顿时气喘吁吁,面如死灰,动弹不得。
  耐德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踱着腿,朝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走去。已经有人脱下一件夹克衫,枕在他血流如注的脑后。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远远地朝聚成一堆的人群跑来。
  耐德一瘸一拐地走近菲埃斯特,招呼夏蒙和他一起上车。
  “快开!”
  “你没事吧,耐德?”
  “快开!”
  位于格罗夫纳广场上的办公楼,连同那尊宽达35英尺的金鹰雕塑,似乎与周围建筑物的高度颇为协调。其实这是一个错觉。过往行人只能看到五层楼和一个梯级形屋顶平台,殊不知另有三层楼深深地埋入伦敦的冲积土层。
  在其中的一个地下室里,耐德·弗兰契匆匆洗了个澡,擦干身子,往擦破的膝头涂了些防腐药膏,忙不迭地换上干净的便服。他刚刚走进上面的楼厅,就被一个英国小伙子拦住了。这些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平时在这里跑腿,当听差和传令兵。
  “弗兰契上校,长官,”小伙子喘着气说道,“科耐尔先生让您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告诉他,我穿好衣服就到。”
  “立刻,长官。”
  耐德想到这座大楼里的800名工作人员中,美国人还不到一半,心中不禁隐隐生出几分不快。其他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他们通过忠诚审查获准参与的秘密工作,只是些最单调刻板的杂务。每当需要招募新手时,他们将候选者的履历姓名一份报英国保安局审批,另一份送交美国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很快就能得到审查结论。在耐德看来,这本身说明,这种貌似烦琐的程序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耐德一边扣上衬衣纽扣,系上领带,一边心里嘀咕,天知道经过联邦调查局审查的美国人到底比他们可靠多少。这年头对情报人员的忠诚审查到底管什么用?绝不比你脑袋瓜里那些个傻乎乎的不祥的预感强多少。
  生活,呃……呃,全凭运气。你刚刚还在慢跑健身,眨眼间却被汽车轧得血肉模糊,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深蓝色眼睛。他玩了一生的游戏,从简单的扑克牌赌赛到在充满故意的边境地区指挥特工行动。耐德知道,岁月赋予他一双永远冷漠无神的眼睛。对他的忠诚审查报告这样鉴定:眼睛,与常人无异,天青石色。
  简曾经用过这个词。不是深蓝色:天青石色。
  耐德仔细地打好领结。你和罗伊斯·科耐尔这样服饰考究的人打交道,就得留神莫让略微歪斜的领带分散他的注意力。耐德冲上一层楼梯,罗伊斯的办公室远在五层楼上,不过自己刚刚制服了一个坏蛋,又满怀爱国热情,理应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耐德!”科耐尔指了指宽大的咖啡桌旁的一张软垫扶手椅,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目光炯炯地瞅着自己手下的这位防务处副处长。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大使妻子福尔默夫人的情况都告诉我。”
  弗兰契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长者,起初还有几分矜持,接着就流露出一副欣赏一件精美设计的专注神情。罗伊斯·科耐尔是一个完人。这不仅仅因为:他虽由一个行为放荡的女人所生,却出落成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那一头浓密的白发是他50年沧桑岁月的唯一见证;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国务院任命的最出色的外交代办,建立了一份标明他在30年的外交生涯中不断稳步进取的履历。说他是个完人,主要因为他的外表体现了此人内在的优秀气质:坚毅,少语,博学,出言不俗,风度翩翩,服饰考究,这样的人能向你推销大到人寿保险小到口香糖的所有商品。
  “苏姗·潘多娜·摩根,”耐德开始了他的叙述,“大约于二次大战的最后一年出生于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镇,父母亲是康斯薇洛和蒙哥马利·摩根夫妇。毕业于赫克尔顿小姐创办的女子学校,受雇于《坦帕日报》,撰写妇女问题和其他一般话题的特写报道。后又毕业于奥兰多市斯普鲁尔大学,获文科学士,此后继续深造,获该校政治学硕士。您为什么不让卡尔·福莱特提供她的背景材料呢?这一摊归他管,不归我管。这个摩根家族颇有社会影响,不过没钱。我估计报纸会付……”
  科耐尔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你得谈实质问题。”
  “实质问题?如果她对大使说,”耐德模仿海湾地区土音浓重的拖腔,“‘亲爱的,您干吗不在那只白澡盆里一直泡到5点,免得把血滴到地毯上,’可怜的老伯德就会悄没声儿地乖乖钻进浴缸。”
  科耐尔隐隐含怒的眼神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信号,他含而不露,只是略示不悦。耐特一声不吭地坐着久久欣赏他的表情。他喜欢看别人这样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从罗伊斯身上,他能欣赏到一个老派职业演员的精湛表演。
  科耐尔的秘书端着两杯咖啡走进办公室,放在桌上,问道:“弗立契上校,这样行吗?”
  耐德朝她笑了笑:“我在家里没喝成咖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关系。”罗伊斯从旁代她回答。女秘书走向那只表面漆成木纹,只能放几只瓶子的小冰箱。耐德看着她倒出两小杯桔子汁,转身离开房问。
  耐德听见冰箱门轻轻关上。他明明知道冰箱门已经关严实了,还是忍不住伸出脚,用平跟皮鞋轻轻抵住门。这样做弄疼了他的膝盖。科耐尔可能肚里有话,只是隐忍着没说出口,他俯身盯着面前的桔子汁,不经意地凝眉蹙额,脸上顿时现出一副妙不可言、宛如刻刀雕出的凝重表情,将他那张端庄匀称的面庞衬托得越发帅气。
  “这位福尔默女士的身世有没有什么污点?”科耐尔漫不经心的问话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语气。“在请愿书上签过名?参加过募捐活动?有没有可疑的朋友和熟人?”
  弗兰契摇摇头。“她很清白,罗伊斯。怀疑她有什么根据?”
  这位大使馆的二号人物沉吟片刻,就像耐德刚才那样,仿佛在琢磨下面几个行动步骤。他从桌上拿起一叠钉在一起的纸递给耐德:“这是她拟定的参加7月4日花园酒会的客人名单。”
  弗兰契一页页地慢慢翻看这份名单,一边揉着疼痛的膝盖。上面的姓名没有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他很快就看出,潘多娜·福尔默拟定这份名单,并没有按照什么规律,而是随意组合。如果她先写下三个影星的名字,就会另外添上八个;同样,如果她碰巧想到一个颇享盛名的学者,也会再找出其他五个写上。
  这份名单列出了在伦敦的英美各界显要人士,从外交家、艺术家、商界巨子到摇滚歌星、时装设计师,以及那些让年轻人崇拜得发狂的一夜成名的幸运儿。来访的影视明星无一遗漏,风姿绰约的情妇,浪漫多情的俊男,凡有名气者尽在被邀之列。倘若名单上的人有一半赏光莅临,耐德想,这个酒会便有望成为除天灾以外宣传媒体报道最集中的事件。
  他抬头看了看科耐尔。“这事福莱特会怎么说?”
  “福莱特,”罗伊斯语气尖刻地重读这个名字的首字母,“此时正在罗得岛的纽波特度他为时一个月的假期。”
  像偏头痛一样恼人的不祥的气氛,向耐德心头逼压过来,使他憋闷得几乎无法喘息。他竭力安慰自己,松弛些,没事,用不着担惊受怕。
  “他度假倒挺会挑时问。”耐德蹙起眉峰。“等等,你该不是说,现在安全科长不在家,就得轮到我来对付这个棘手的局面吧?”
  “还有谁能脱得开身呢?”
  “可,罗伊斯……”耐德踌躇着:倘若向谁详细解释情报圈内的工作情况,而此人事后不得不矢口否认自己了解这些情况,那么这种解释再详细也是白搭。“罗伊斯,你知道,我在军事情报部门工作,并不适合处理这件和军事毫不沾边的事情。福莱特不在家,你最中意的人就该是——”
  “用不着你说谁最合我意。”
  “可这是他的职责范围。”
  “不对。”罗伊斯的反驳并没有高出他平时说话的音量。“我为大使馆的活动安全举行所应履行的职责,就是挑选最称职的人负责保卫工作。拉里·兰德并不是我满意的最佳人选。”
  “他会像只让人捅了一刀的野猪似地乱嚎,一只毫不起眼的脏猪。”
  “别人赖他一根香肠,他也会像个小猪崽似地哼哼唧唧。”科耐尔用一连串的贬义词编派自己的下属,这与他的性格颇不相符。“因此,这项工作由你负责。”
  “谢谢。”耐德冷淡地回答道。他往椅子后面挪挪身子,暗想,科耐尔又给我树了一个冤家对头。
  耐德看完名单放到桌上,坐着没吱声。很难知道该从何处入手。邀请这么多知名人士参加美国大使馆举行的独立纪念日庆祝活动,虽然从理论上讲并无不当,却也有些出格,弄不好会酿成大祸。难怪他直到现在仍是顾虑重重。
  “各界名流荟萃一处。”他嘟哝了一句。
  “各界名流荟萃一处。”罗伊斯·科耐尔重复着对方的话,又补充道:“这就好比你用靶子罩住心窝,再把枪交给离你最近的恐怖分子。”
  “千载难逢的盛大庆典。”耐德努力使自己的声调柔和些。两人沉默许久。“我说,”耐德憋不住开了口,“应该告诉她不能这样铺排张扬。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也许可以,那时的情况没这么复杂。今天不行。”
  科耐尔没有反应。“她是怎样瞒过我们的?”耐德问。“这几个星期准是一直忙于打电话邀请。”
  代办先生面色阴郁地点点头,仍没搭腔。
  “妙啊!”耐德继续说。“她知道你不会答应,干脆来个瞒天过海。你呢,得让她的如意算盘落空。真有趣。”
  科耐尔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会。“耐德,”他叹息道,“我真嫉妒你们这些军方人士漠视政治现实的高超本领。难道你真没注意到总统手下的那些政治掮客正在让他自作自受?”他脸上掠过一丝鄙夷不屑的神情。“他已经使国家退回到赫伯特·胡佛以前的时代。只有富人欢迎他,穷人和他一手造成的新的赤贫阶层根本不拥护。”
  他慢慢啜了口咖啡,接着又说:“他的政党为此受到严重指责,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树立形象。耐德,7月4日距大选只有四个月。他们要利用7月4日重新树立形象,所以它将是最富有英雄气概的节日。两星期前,总统办公室向海外的每一位大使发出103号总统令。”
  “不要收起我们的旗帜,”总统下达命令,“昂首挺立,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美国人无所畏惧。阿门。”
  科耐尔放下咖啡杯。“其实,103号总统令只能得到口惠而实不至的回报。每位大使的演讲都将充满颇具阳刚之气的豪言壮语。唯一能使听众动情的,也就仅此而已。我们的麻烦是,耐德,福尔默夫妇上任刚刚一个月,两人都是抱负不凡的激进分子,或者说至少福尔默夫人是这样。显然她已连续打了一个月的邀请电话。她拟定的庆祝方案与总统令的精神实质十分吻合。我有心抵制她的计划,怎奈势孤力单:她只需亮出103号总统令,或者干脆搬出总统作为靠山。”
  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寂静如此深沉,使二人恍若置身于一个深不可测、久遭遗弃、岌岌可危的矿井。“我觉得,”耐德说,“这里面肯定还有文章。总统大概不至于愚蠢到热衷于这种哗众取宠的政治噱头的地步。”
  科耐尔似乎正在用心琢磨对方的言外之意,仿佛耐德已将一块石头扔进那个深不可测的矿井。他叹了口气,终于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正在进行一桩秘密交易,需要一层花花绿绿的保护色加以掩饰。我们能找到答案,不用担心。只是得等很长时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科耐尔问,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搀杂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和大使已经牢牢控制了我们。谁知道还有多少大使馆面临和我们相同的处境呢?”
  耐德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揉揉膝头,说:“当然,事情对我们这些军方人士——正如你对我的称呼一样——要容易得多。总指挥一声令下:‘学狗叫!’我们也会弯下身子乱吠一气!就这么简单。哪像你们文官这么难对付!”
  科耐尔英俊的面庞上浮现出轻蔑而又不失礼貌的神情。“那是因为,我们拿钱正是为了用心思考,不是鲁莽行事。”话刚出口,又面露歉意。“我刚才说得太出格了,耐德。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可真没了主意,这事早已完全由不得我做主。她比我们精明,又有最硬的后台。我们不能推迟酒会,那样会让人家看笑话。现在只有加强防范,确保万无一失。”
  耐德暗忖片刻。他觉得罗伊斯已经料到他想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得和盘托出自己的看法。“她这回下了大赌注,我们准会遇到不少麻烦。问题不在于和谁打交道——爱尔兰人,法国的特别行动小组,西班牙的格拉勃先遣队,还有那些恐怖分子……罗伊斯,就是和克格勃的老对手较量也不足为虑……问题是他们抓住了这个如此诱人的时机,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罗伊斯·科耐尔那张俊脸上鼻翼两侧微微泛灰。他深吸了口气,略停片刻,又吸一口,像是刚才那口没有吸进足够的氧气。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现出粗犷的线条。从耐德坐的位置看去,它是那样棱角分明,谨慎行事者断然不敢略示轻侮。可当罗伊斯转问他时,这只坚如磐石的下巴却仿佛成了光影造成的幻觉。
  “我真不懂,”耐德顾不得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她怎能瞒过我们。她发了这么多邀请,我们怎么会事先一点都不知情呢?”
  “我让简·威尔一直暗中监视她。这事她也瞒着简。幸好简机灵,偷出一份名单,否则我们就会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它登上《泰晤士报》。”
  耐德坐在扶手椅上,慢慢揉着肿胀的膝盖,任寂静的空气笼罩着他俩。恍惚间,他开始琢磨科耐尔了解多少自己的底细。他将那个傻女人张罗操办的、让他们伤透了脑筋的花园酒会撇在一边,仔细观察科耐尔的脸色,看看上面有无迹象表明他已经知道了耐德·弗兰契和简·威尔之间的好事。
  别犯傻了。谁也不知道。倒是勒维妮凭着妻子的直觉,时时犯疑。耐德提醒自己,大使馆上上下下,谁也看不出一点他和简如何如何的蛛丝马迹……
  “你倒是说话呀!”科耐尔突然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告诉我,我们没有出错,不会陷入噩梦般的灾难深渊。”
  耐德咧嘴苦笑。“罗伊斯……你指望我说谎吗?”
  耐德慢慢跑入晨雾弥漫的摄政王公园以后很久,勒维妮·弗兰契站在卧室窗前,注视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她年纪不算大——与耐德同年——还能记得先前那些预示美好未来的黎明景色,现在再也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了。她站在窗口怅惘痴想,身上穿的还是那件20年前为欢度蜜月在福特·布拉格商店买的女式睡衣。
  这件小巧精致的睡衣颜色花哨,袖口蓬松,里面紧紧绷着一件松紧式小马甲,托住两只丰满的乳房,并且清晰地现出它们的轮廓。这是一种半透明的细薄人造纤维织物,印有一个个缀上淡褐色透明花边的心形图案,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
  虽说耐德早已出门,可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仍然浮现在勒维妮眼前。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已经永远退出了……她的生活。当然,她们现在的婚姻生活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她想。过去几年间,耐德对自己身上的睡衣——这个并不含蓄的爱情信物——居然无动于衷。想当初……
  “四处留情的浪荡汉。”勒维妮意识到自己骂出了声,不禁心中一怔:给人听见怎么得了?
  其实,她的女儿们上周就平安抵达远在6000英里之外的加利福尼亚。清洁女工要到正午才会来。她被耐德孤零零地撇在家里顾影自怜,至少有一千个早晨,岂独今天早晨而已?自打他们去了波恩以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她从窗口转过身,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穿着这件睡衣模样可笑极了。她是一个有着四个就要长大成人的女儿的母亲,她提醒自己,是美国退役空军准将德·卡瑟·科利考斯基的女儿,高级情报军官的妻子,本人是预备役部队上尉。她从来没有换上浪荡女人挑逗男人的装束,没精打采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悲叹性生活的贫乏。
  勒维妮褪去睡衣,瞅着自己纤细的双腿和丰满坚挺的乳房。你看上去总是上粗下细,她埋怨自己,长得像只球胸鸽,不管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不熨帖。短短的金黄色鬈发像顶绸帽罩在头上。“胆小的胖脸娃娃。”她嗔怪地说出了声。她圆圆的脸上嵌着两只间距很宽的大眼睛,活像坎贝尔公司菜汤广告中的那几个傻妞。
  她的模样过去经常讨得耐德的欢心,她想。即使今天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仍能吸引不少男子的目光。每次出席社交聚会,总有些男人苍蝇似地死死缠住她。如今这些追逐者中,再也不见了耐德的身影。她被撇在家里,女儿又去了美国,因此能够绰有余暇地思前想后,理清头绪。
  自己和耐德闹成这样,准是由于性生活不协调的缘故。夫妻之间的隔阂、大多与此有关。妇女杂志就是这么说的。父母对她和四个哥哥的抚养,完全是按照中世纪禁欲主义的信条,对于性欲讳莫如深,联想都不准想。在她痛苦的青春岁月里,她母亲常常这样开导她:
  “维妮,”她常常说,“你成长于一个充满男人的家,充满男人的军营,这是上帝的意志。唯一能使你父亲和我得到片刻安宁的,便是知道我们亲爱的女儿即使身处充满诱惑的男人世界,仍能保持肉体和心灵的纯洁。因为你的身体,维妮,系上帝所赐,你降临人世的唯一神圣目的,便是孕育和繁衍上帝的子民。”
  十几岁的勒维妮对这套陈腐不堪的说教厌恶至极。后来在候补军官学校里,她遇到的一些女学员在少女时代却没有这种性压抑的经历。她们用速成法向她灌输一些性知识,反复强调女兵在被欲火苦苦煎熬的时期与男兵保持密切接触的好处。
  原来令她生厌的性,开始在她心目中逐渐成为一个人必须向另一个人的肉体偿付的债务。她和耐德结婚时,总算有了偿清债务、一身轻松的感觉,并且尽情享受了男女交媾的欢娱。
  上帝啊,他们的确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整个周末,他们喝着用工资买来的香槟,早上很迟还在温柔乡里流连。想到这里勒维妮笑了。有时,他们除了喝酒睡觉,其他什么也不做。有一次在莫斯科,他们整整五天没有离开旅馆房间,最后走出下榻的套间时,那个克格勃派来盯梢的老太婆,还朝他们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她突然转过身,目光避开镜中赤裸着的身体。她觉得两颊滚烫,便坚躺在凉快的床铺上。勒维妮过去常常希望找到一个“误入歧途的蠢货”,完事后一脚踹开,就像许多男人常常做的那样。可是这不行。上帝作证让她和耐德结为夫妻,尽享床笫之欢,产生了爱情的结晶。是谁从中作祟,使耐德对她不再需要,不再渴望?她做了什么错事,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她竭力思索这些问题的答案,差不多要给逼疯了。
  她不会就此垮掉。科利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儿和他一样意志坚定。是的,虽说自己处境不妙,但决不能听任它占上风。她不需要帮助,多谢,不需要与丈夫开诚布公地交谈,也不会按照妇女杂志上的建议,高姿态地主动找丈夫认错。
  她知道,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苦闷藏着掖着,不对丈夫透露半点口风,只能便它永远郁积心中。另外她还担心家庭的紧张气氛,会对女儿的身心健康产生不利影响,这是她把她们送回美国老家的主要原因。几个姐妹之间年龄悬殊不大:老大露易丝·安18岁,最小的莎莉接近15岁。勒维妮不无愧疚地将自己的性欲勃旺与强得出奇的生殖力联系在一起。那段时间,只要耐德稍微碰碰她,就能使她受孕。
  这些出色的女孩子,个个都是体贴细致、活泼风趣、讨人喜欢的好姑娘。勒维妮的眼眶盈满泪水。她思念她们,期盼听到她们说笑话。有她们在身边,就连耐德也会为这个家尽一些责任。
  使勒维妮一直疑惑不解的是,耐德对她生下莎莉以后便不再怀孕一事从不感到奇怪。勒维妮不会承认她已经作了输卵管结扎。她永远不会再生孩子了,可像耐德这样精明的男人居然没有想到她会悄悄地犯下这种罪行。
  男人。
  幸好她的女儿们此刻都在自由营,处于她们的外公的严厉监督下。这是科利考斯基将军和他的朋友们在荒漠上建立的生活区。勒维妮深知,总是会有男人拼命追她的女儿。多亏上帝保佑,使自由营里的生活环境受到严格的控制,而且是在她父亲的控制下。
  勒维妮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瞅着头顶的天花板。她能想象他俩做爱时耐德精瘦结实的身子猛地压在她身体上的情景。只有这种姿势使她开心,他还说过一些其他的做爱方式,她不愿意听。他谈的是男人兴许都知道的做爱方式。肆意歪曲上帝的创造,随心所欲地享受——男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压根不想得到这种享受。
  楼下的门铃响了。她随意披上一件耐德的浅灰丝绸晨衣,光着脚啪哒啪哒跑下楼,打开监视入口通道的闭路电视摄像机和对讲机。
  “什么事?”
  不等勒维妮定神看清来人比以往上门的邮差个头高,肤色白,年纪轻,他就躲开了摄像机镜头。
  “邮件。”来人说道,那张脸仍然深藏不露。“是只大包裹,邮箱塞不进。”
  她朝他投去审视的目光,心里暗忖,怎么“大”的发音,听上去像是“落叶松”①。
  
  ①英语中的“大”large和“落叶松”larch发音相似。
  “不必麻烦。留在门阶上好了。”
  他犹豫起来。“好吧。”他哈腰离开勒维妮的视线。再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只见他脚步匆匆地走出房子,仍然藏着脸,手上拎只小包,肩头没有英国邮差通常背着的那种帆布包。
  所以,当她侧身打开上了重锁的前门,发现门阶上并没有包裹时,心里并不特别惊愕。当然,她也没有看见其他信件。
  她重新锁上前门,在客厅的电话机键盘上按了一个号码,耳边骤然响起英国电话里的双声“嘟嘟”音。响到第八下,耐德的助手莫·夏蒙接了电话。“防务处办公室。”
  “莫,我是勒维妮·弗兰契,耐德在吗?”
  “眼下不在。”
  “他回来就让他打电话给我。急事。”
  “我能帮忙吗?”
  她准备搁上话筒,又听见听筒里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不要充好汉,勒维妮。’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你怎么想到说这话的?”
  “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微微发颤。”
  “那是听筒太靠近你的耳朵了。”勒维妮说完挂断电话。
  这个自作聪明的黎巴嫩狗杂种。美国军界干吗要把这号对白人主子唯唯诺诺的贱货拉进情报部门?勒维妮用耐德的浴衣裹紧腰部,啪哒啪哒地跑下一截楼梯,进入地窖。先前的房客,也是大使馆的特工,在这里设置了一个50英尺见方的射击场,并且安装了很好的隔音设备,以免打搅邻居。勒维妮旋转墙上的保险箱号码锁,取出一技科尔特六发左轮手枪,装上子弹,用酷似连指手套的护耳罩住两只耳朵,打开射击场的灯。
  她右手握紧枪把,左手稳稳托住右手,慢慢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光脚趾埋进地毯。
  子弹射中靶心。勒维妮略停片刻,冷笑着把其余五颗子弹统统射进小小的靶心。
  “总算完事啦。”伯特一边想,一边离开弗兰契的住处,拐了一个弯,刚刚走出房主人的视线,又往东走过两条街。他一把扯下那只冒充邮局包裹的小盒正面的地址牌,将盒子扔进附近的一只小垃圾箱。这只小盒拿在手上,是为了掩护他的行动。不管有没有风险,反正这是搞清弗兰契上校住处入口防务系统的唯一途径。他来到一排外表结构一致的房子前,进去穿过门厅,里面有许多隔开的狭小单问。凯福特在顶楼租了一个单间,从那里可以登上房顶。
  他虽然鄙视弗兰契玩弄的各种花招,却也一直不敢小觑他的这位主要对手。当他爬上楼梯时,听到身后威灵顿路上辘辘驶过越来越多的车辆。笨重的货车和红色巴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这片嘈杂声中格外刺耳难听。
  远处大清真寺塔顶上传来宣礼人的呼唤,几乎湮没在车流的喧嚣中,听起来隐约飘忽。他每天五次呼唤信徒做礼拜,这是第一次。与此同时,撒旦新的工作周也已开始,和以往一样,匆匆忙忙,躁动不安,充满喧嚣,毫无目的地冲向毁灭、混乱和死亡。
  他站在楼梯上笑了。但是,倘若他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准会惊愕不已。那张小脸和他那些阿拉伯战友的脸一样,被沙漠的炎日烤成棕褐色,看上去颇有几分忠厚相。许多伊斯兰兄弟甚至以为那是怯懦的表现。
  才不是呢。伯特始终是一个心如铁石的职业特工,和脚上皮靴后跟的平头钉一样坚硬。他继续走上楼梯,一边想着弗兰契上校。在伯特和他的战友兼上司凯福特看来,弗兰契住宅的出入口,离开的时间,替换的衣裳,驾驶的汽车,全都变化莫测,令人瞠目结舌,就像一出名为《蒙蔽恐怖分子100招》的短剧一样滑稽。
  随着早晨时光的流逝,这座城市变得越发嘈杂不堪,仿佛被几只鲸一样庞大的扬声器放出的巨大声浪吞噬了。伯特眨眨眼,各种幻景不邀而至,在他脑海里转悠。都市压力——他在伦敦已有一个月——连同这些纷繁无序的幻象,使他脑中难得清静。
  他记得几时在斯图加特一片被战时轰炸夷为平地的杂草丛生的废墟上玩耍,不远处就是车流熙来攘往的街道。后来他们将这个地区建成迂回曲折的商业中心,诱使消费者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个宛如海盗窝藏赃物的洞穴的商业迷宫——除非大肆购物,否则难以脱身。
  他又眨眨眼睛。那些不请自来的幻觉、话语和情景在他脑海中翻腾。他这么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另一个职业特工耐德·弗兰契打交道,神经绷得太紧的缘故。其实这没什么。他俩甚至连长相都差不多,他和那个美国佬。难以归类的英俊相貌。肌肉发达,身体修长挺拔,并不显得魁梧。无论置身于哪个欧洲城市,这两张脸都会立刻融入茫茫人海。
  伯特终于来到顶楼。他在左边门前停立片刻,敲两下,停了停又敲一下。这样一个30岁不到的小伙子,怀着超常的耐心等在那里。他一边等,一边将那只假包裹正面的硬纸片缓缓撕成碎片。终于,他听到了门后的动静。
  “谁呀?”凯福特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地透出警觉。
  “是我。”
  “喀哒喀哒”几只锁相继打开,门推开一半,里侧还拴着一条粗粗的铁链。
  凯福特的两只棕褐色眼睛泛着小海豹皮一样的光泽,他解下链条,伯特擦过他身边走进房问。凯福特个头比伯特矮,是个典型的阿拉伯人。英俊潇洒的相貌总是使他引人注目,躲也躲不掉。他脸上最吸引人之处也许是鹰钩鼻,也许是面颊上两块轮廓清晰、方方正正的颧骨。
  “你总算舍生忘死地完成了使命?”他嘲谑地问道。
  “别说笑话了,兄弟。”
  凯福特把第二句迸到舌尖的趣话咽回肚里,目光先是落到手中的写字板继而又转到伯特身上。“我也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他用粗哑平静的嗓音说着阿拉伯语。“我发明了一件新式武器。”
  伯特扮了个怪相,像是吃到什么东西使他恶心欲吐。“我想……”他踌躇着说出自己的担心。“有的设备用过了,拆掉了。就连弹药也可能因储存不当失效。怎么检验这一切呢?我们总不能拿着劣质武器上前线吧?”
  “我们以前就冒过这种险。”凯福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谁都不能担保自己不出什么事,兄弟。我们都得把无足轻重的躯体托付给真主。”
  “说得对。”伯特表示赞同。“不过凯福特,哪本圣书规定我们不能以真主的名义运用自己的头脑?我们不妨将试制材料运到郊区一幢安全的房子里测试。”
  凯福特久久沉默着。两人都能听见楼上有人在吹口哨。
  “好主意。”凯福特颔首同意。“我们派马穆德和麦拉克去执行这项任务。比你今早去和这个婊子周旋风险要小多了。你没被她迷住吧?”
  伯特咧嘴乐了。“有他碍事不成。他和那个婆娘热火着呢。”
  “弗兰契上校还是每天都跟我们玩障眼法吗?”
  “既然他每晚都要回到他老婆身边——他所说的迷人的尤物——这些障眼法就全不管用。你注意到他的卧室正对后门吗?”
  “我在这里的房顶上已经观察到了。”
  “让两个兄弟用双脚发射筒在200米外将7公斤炸药送入弗兰契的卧室窗户,需要多少时间?”
  凯福特喜形于色。他猛地拍了一下手。“幸蒙先知教诲:‘男人办事,女人打岔。’这样我们就能携手合作,而用不着分神对付女人啰?”
  两个男人神态庄重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又停住,后退一步,互相对视,又是一阵拥抱,更热烈的拥抱。
  有一刻,伯特的两只胳膊牢牢攥住凯福特肌肉发达的肩头。倏然间,他的身子瑟瑟抖动起来,只觉得肩头一阵痛楚。他抖得实在太厉害了,凯福特怕是也在同样颤粟不已吧?他们是真正的兄弟,血肉相连的兄弟。
  “今天,伦敦;”伯特用阿拉伯语说着,放开凯福特,“明天,全世界。”
  伯特像以往一样小心地将手上的一把写着地址的碎纸片拿进盥洗间,扔进马桶,放水冲掉。
  离开科耐尔的办公室,耐德看看自己的手表:停在7点40上。他取下摇摇,抬头瞅见大使馆办公楼走廊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是9点差几秒。显然,这只手表是在他赤手空拳对付那辆米诺车时给弄停的。
  他停住脚,回想起那个荒唐可笑的时刻,那个司机闯了大祸还想溜之大吉,他自己异想天开地试图徒手阻挡一辆车往前行驶。不过,你当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家伙就这么溜了。不知道那位慢跑健身者伤得有多重?耐德的妄想症没有帮他产生预感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存心要让自己的脑子出点毛病,耐德自言自语道,什么毛病不比妄想症强?偷窃僻?色情狂?就是早老性痴呆病也能派上用场。
  他从走廊上面临格罗夫纳广场的那扇窗户看见“看守人”已经来了。
  “看守人”是耐德给他取的绰号。一个又高又瘦、动作笨拙的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麻子,光头站在草坪上,一前一后拴着两块告示牌,紧紧贴在身上,活像一块三明治。
  看来此人对美国心怀夙怨,不过外人很难猜测其中的真实原因。两块牌子中间由上而下用红漆刷上一长列字母US,并在旁边的白底色上刷上一些蓝色字母,组成一串字谜。耐德经常临窗而立,凝神琢磨字谜的含义。眼下,就在他这样做的当儿,使馆办公大楼星期一发出的各种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些声音,他过去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对其他人提起——也许只有简例外。这些是使馆办公大楼发出的特有的声音:空调的嗡嗡声,办公室里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微声办公机轻划纸页声,隐约可辨的计算机嘟嘟声,以及打字机、传真机和电话的声音,你得驻足细听。这些声音现在就在你身边。
  星期一早晨,当每个人在办公室里处理周末积压的大量事务时,耐德习惯于到处溜达一圈,和人打打招呼,感受这个庞大机构的工作节奏。
  今天早晨,因为科耐尔事先向他交待了任务,自然也就挤掉了他从容转悠的时间。可他还是来了,为的是周一例行的看材料。他不想假充自己能未卜先知,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胜于那些成篓的绝密报告。
  今天早晨,他匆匆绕过行政处,大使馆下属六个处中的一个。这是提供人员和设备,保持大使馆正常运转的部门,处理财务、交通、人事、安全及通讯联络等事宜。那位回家度假的安全科长卡尔·福莱特平时就在这里工作。
  今天早晨他也没进公共关系处。这里的工作人员将忙着从周末大量的报纸杂志上剪下有价值的文章。该部门与新闻传媒合作,设立教育交流项目,赞助学术报告和重要会议。这里收藏了不少参考书,为研究美国政策和当前时事的人提供资料。
  政治处和经商处的工作最繁忙,涉及许多政策性很强的事务,因此外人无法对其中的工作人员进行便捷的社交访问。这里的工作实在太多,谁也不敢奢望能偶有闲暇随便聊几句。他们起草的报告和拟定的方案全都初步整理成文,送到他的案头。他只要等他们送来就行了。
  今天什么时候,耐德提醒自己,他得会同金融、海关稽查人员对国内收入署的工作人员进行常规审查。这是经商处唯一的机要工作部门,因此始终为耐德·弗兰契所关注。
  接下来是领事处,外交界打交道最多的部门,下设三科,分别负责签发护照、登记美国公民的出生和死亡、对文件作法律公证、代表社会保障局和退伍军人管理局等政府部门行使职权。如果你是一个打算去美国旅游的英国人,就得向领事处申请签证。在这顶巨大的保护伞的掩护下,还有几个司法部派来的人,他们像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一样行动诡秘,悄悄地做自己的分内事。这个处的领事事务全由参赞负责——一个身材纤巧颀长,肤色微黑,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子,名叫简·威尔。
  耐德走过简的秘书身边,站在她办公室敞开的门口。这是一个位于走廊拐角处的屋子,从这里既可以俯瞰格罗夫纳广场,也可以看到早晨上班的人流从四向八方涌向梅费尔区的这几条街。
  简不动声色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耐德知道她秘书正在注意她和自己,便待在门口没挪动身子。简一头乌黑的长发,两边稍稍拢起,松松地挽成一个顶髻。“那份来宾名单,”她说,“我的天。”
  他神情忧郁地瞅着她:“她指望能向我们隐瞒多久?”
  “这是我的错,耐德。我现在才想到她当时和手下人一直打了几百个电话。我从没想——”
  耐德微微摇摇头,示意他身后站着秘书,正在听他们交谈。简突然打住,稍后话题一转,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要紧吗?”
  “中午在会议厅开新闻发布会,能赶上吗?”
  “没问题。”
  耐德用身体挡住后面秘书的视线,用手指指简和他自己。“我们也许得忙上一阵,也许来不及吃饭。”
  “我知道。”
  他的脸仍然避开秘书的目光,冲着简·威尔莞尔一笑。“谢谢你的合作。”转身离开办公室。
  现在只剩下防务处了。这是他自己的工作部门,负责保持与英美军方的正式接触。从传统上讲,这也是耐德这样的特工的藏身之地。不过在他去自己的办公室前,还得见一个人。
  一间地下办公室,门上挂着写有“机械维修”字样的标牌,尽管它和行政处办公室隔得老远。耐德推开门,走进一个可容一名秘书工作、却从来不见其人的小房间,敲敲里层的房门:“帕金斯先生在吗?”
  门后传来响亮有力的脚步声,来人喀哒喀哒地打开锁,将门微微推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淡灰色的眼睛,把他打量了一番。
  “噢,是你。早上好,上校。”
  门顿时敞开了。帕金斯先生比耐特足足大10岁,身高6英尺,略超过他,身躯壮硕而又峭拔,犹如一截橡树树干。他的小脑袋上浅浅盖着一层铁灰色短发,脸上长着一只鹰钩鼻和帕金斯常说的“可以挂住一盏提灯”的弯下巴。
  耐德谨慎地瞅着他,忽然想起他是大使馆里身份最高的英国雇员。这是他当之无愧的待遇,因为他负责维修保养整幢大楼错综庞杂的水、电、煤气、电话、电脑的管道和线路,后面的小屋里堆满了工具、电线和存放电子器件的黑匣子。
  “在美国,”耐德慢吞吞地引出话题,“肇事者逃离事故现场是违法的。这里是否也一样?”
  彼得·帕金斯那张轮廓不清、绷得紧紧的脸上,一副严厉得恰到好处而又置身事外的表情。“嗯,就算是吧。”
  “不过,”弗兰契紧逼不舍,“执法部门对肇事者是任其逍遥法外,还是坚决绳之以法,是否取决于事故的严重程度?”
  帕金斯思索着,脸上绽开道道横纹,他早已养成了惯于久候的耐心,坐在椅上缄口不言。孰料耐德在这种场合和他一样有耐心,也没开腔。
  “我不清楚,上校。”帕金斯终于很不情愿地说了一句。
  “今天早上7点30的光景,贝克街马瑞列蓬百货商店以北一点的地方,一个司机撞倒了一名慢跑健身者。我正好打那路过,可是晚了一步,没抓住他。我想——”
  “他逃不出我的手。”帕金斯再也憋不住了。“交给我吧,上校。”
  “不知他们的姓名。”
  帕金斯的右眼睑慢慢耷拉下来。“不知姓名。”
  耐德爬上一层楼梯,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可他一转念,却敲了敲旁边的门。莫·夏蒙探出身来。“你没事吧?”
  “你不问这个不行吗?”
  “你的膝盖……”
  “快给我拿温菲尔德官邸和周围场地的大比例尺平面图,这幢楼的所有建筑设计图纸和俯拍的照片。”
  “有事?”
  “我们又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夏蒙冲他龇牙一乐。“就是说,没时间多想了?”
  “胆小怕事的孬种才爱瞎琢磨,真正的男子汉只知道勇往直前。”
  “真有大明星约翰·韦恩的英雄气概。”
  “算你说对了。其实我一个顶——”
  “俩。”
  耐德打开办公室门上的锁,将那只坏表放进桌抽屉,取出大女儿给他买的数字显示式电子表,校准时间,戴上手腕。
  他默默想着女儿不在身边的生活。以前女儿在家,她和勒维妮吃尽辛苦照料她们,不就是为了让她们长成最出色的女人吗?天知道。
  他和楼上的简一样,可以从两个角度观察格罗夫纳广场。早晨上班的车流,疯狂地涌过广场。不知简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切。不知她是否领会了自己的暗示?最近几个星期,他俩一直互相邀请共进午餐,可全是一时兴起,没能践约。
  全凭运气。耐德久坐不动,倾听办公楼似有若无的声息。就连外面喧闹的交通噪音,也不能驱散这熟悉亲切,萦绕不绝的声息。
  夏蒙拿着地图走进房间,紧张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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