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莫斯科是俄罗斯一切在野的地方贵族向往的中心。在那里,嗜赌者可以找到满足赌瘾的俱乐部,纵酒者可以在酒店和吉卜赛人那里消磨白昼和黑夜,虔诚的教徒因为那里教堂林立而欣喜逾常;最后,贵族的闺秀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未婚夫。我母亲既然有一个待嫁的爱女,她自然相信非到莫斯科去过冬不可。
我们一家人坐的车子,出了红果庄,顺着雪橇在初雪后压出的道路驶去。当时的气候条件,我依稀记得,比现在稳定得多,通常在十一月半便完全进入了隆冬季节。我们全家倾巢出动,带着众多的仆人、冰冻的食物,甚至自产的劈柴。整整一个车队装载仆人和行李,提前出发。临行前,吩咐下人钉死了主人宅子的大门,关上百叶窗,留下的仆人马马虎虎的安顿在厢房里,交给女管家管理。
母亲在莫斯科有一个管理农奴的代理人,农民席南吉·斯特列科夫。替母亲办理各种事务:监视代役租农奴和家奴,向他们收缴代役金,讨租税,上街门查问案件,到监护院去存款,给乡下采买食品。等等。他为人正派,相当富裕,是个有手艺的马具匠,甚至还开了个马具店。但是据说他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因为母亲不让他有片刻的空闲。他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寻找欠租人,执行纷繁的使命。母亲到莫斯科小住的时候,下榻在苏哈列娃的客栈里,这时,斯特列科夫更是成天忙得不可开交,不是来找她有事,就是被她派去办事。连伙食也由他家给她送来,不消说,这是白送的。从我家开始到莫斯科来过冬的时候起,他就好象落进了人间地狱。母亲性子急,随时都想知道事情进展的情况,因此斯特列科夫每天晚上得来向她报告。他做了这些事,并没有任何固定的报酬,母亲只偶尔赏他一张蓝票子或者送给他妻子一段印花布衣料。不言而喻,如此菲薄的酬劳还不够他支付车费。因此,不能经常料理自家营生的斯特列科夫,永远没法得到真正的独立,最后他不得不宣告破产。在我们孩子面前,他毫不掩饰,常常辛酸地抱怨我们的母亲。
斯特列科夫预先在阿尔巴特区离外祖父家很近的某胡同里为我们租下一套带家俱的寓所。那时候莫斯科几乎没有什么有几套寓所的大房子;胡同里鳞次栉比地建造了许多不大的木头房子,它们属于中等贵族所有(在这篇故事里也只讲他们,因为以上流人物为主体出现其间的所谓格利鲍耶朵夫的莫斯科,我是一无所知的,虽然就道德和智力而论,格利鲍耶朵夫的莫斯科和我所描写的莫斯科,无疑是相差不远的)。有些房主不知为什么原因往往留在乡下过冬,而将自己的房子连同全部设备租给别人。这是些独家住宅,其中只有少数几幢有七、八个房间。大都只有两、三个“干净”房间相当宽敞,其余的房间可以毫不过份地称之为“斗室”。主宅的台阶前有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里盖着各种杂用房屋,拥挤不堪,有一扇木头院门供车辆出入。根本谈不到豪华,甚至也谈不上舒适,好在我们(我们也是中等贵族)并不讲究舒适。家俱大部分是拼凑而成的旧木器,包着被什么虫屎弄得污秽的皮革或者破旧的毛料。
中等贵族的家庭,往往是人口相当众多的家庭,就寄寓在这种狭小的住所里,在这种问人的充满秽气的环境中(根本没有通风设备,只在升炉子的时候放点新鲜空气进来)。到处都睡的是人——睡在沙发上,横七竖八地睡在地板上,因为在这样的宅子里,床只有很少几张,只供长辈们睡的。仆人们白天在大木箱上休息,夜里在大木箱上睡觉。在如此狭窄的小屋里,居然安顿下了这么多人,只能叫人吃惊。“我们凑合着挤一挤,挨过一冬吧。在莫斯科嘛,上帝会饶恕的,”外乡人自觉自慰说,竟忘了在乡下,地方那么宽敞,他们大多数人也并不善于安排自己的居住环境。
此外,加上从乡下带来的、冬季里在莫斯科买来的、因为没有柜子存放而挂在墙头钉子上、乱扔在桌子上和床铺上的形形色色的破烂,这样,你们对于当时中等贵族的家庭便可以得到一个大体正确的概念了。
“幸好我们没有小把戏,要不然真不知道把他们怎样办!”母亲说。“前两天我到礼布罗夫斯基家去,他们有六个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小——活受罪!净在腿缝里钻出钻进!这一个吹喇叭,那一个吹笛子,第三个吹哨子,吱吱喳喳吵死人!”
要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理出个头绪来自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此,在到达莫斯科后的头两个礼拜里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找东西找不着;找着了又丢失。对于那些成年的地主小姐(包括我姐姐娜杰日达在内)来说,这就简直等于活受罪。她们巴望着出去玩儿,渴望着在舞会上和戏院里出头露面,可是却被禁铜在秽气冲天的斗室里,吃家里做的冰冻过的食物。
“哪一天才出头呢?”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姐姐的抱怨。“哪怕是去一趟戏院也好啊。”
“不能去戏院,得先拜访客人;既然呆在家里嫌无聊,就到外公家去玩玩吧。”
“得啦吧!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忘在他那里!”
“不去,你就等着吧。”
在出去拜客以前,唯一让去的地方是时装店。在迈可夫的商店里、在商场里买衣料,在西赫列尔的店里定做衣服、帽子。来莫斯科的目的是解决婚姻问题,因此母亲不惜花钱给姐姐置办漂亮衣裳。
家里好歹总算布置好了。一辆四套马拉的带篷马车开到门前,母亲和姐姐上车出发,——父亲很少同去(所有的熟人立刻由此看出他在家里不起“任何作用”)。
拜客活动开始。第一年初冬,我们家的熟人很少,要不是邻村的三、四户地主家庭在冬季里也到莫斯科来“玩玩”,那么,她们恐怕就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但是后来,靠二舅的帮助,我们的朋友圈子扩大了,交游的范围也广了。
该拜访的人家统统拜访过了,这时她们一连好几天早上坐在家里,等候对方的回拜。有时,人家不来回拜,这种无礼的表现便成为持续不断的、痛心的议论的话题。不过有时,只要谁第一个来看我们,大家便立刻面露喜色。
新朋友大半是在跳舞晚会上结识的,等到能够说出下面一类话的时候,便会感到无比幸福。
“我们每天晚上都有约会,忙得连看戏也没工夫。”
或者:
“唉,这个巴尔金娜!缠死缠活的,要人家每礼拜三到她家去玩。我说,‘您行行好吧,马丽亚·谢尔盖夫娜!除了您家的晚会,已经有两家约我们每礼拜三到他们家去了!’可是不成!她一个劲儿纠缠:‘到我们家去吧,到我们家去吧!’讨厌死了。”
总之,机器一经开动,“寻欢作乐”便成了整个冬季生活的主要内容。
在我们家里,早上父亲第一个起床。他每天上教堂做早弥撒,他宁可做早弥撒而不愿做晚弥撒。每逢节日,他还去做晨祷。头天晚上,他向母亲要两个五戈比的铜币买蜡烛和圣饼,母亲往往说:
“你干吗每天买蜡烛!一个礼拜买一两次,尽够了!”
不用说,这个意见常常引起激烈的争吵,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下次照样要钱,再大吵一场。
父亲从教堂回来时,已快八点,这时全家人开始一个个醒来。四下里发出了喊叫声:
“萨什卡!阿加莎!你们跑到哪儿去啦?鬼把你们弄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
“阿利什卡!我的上衣呢?”姐姐叫唤她的使女。
“马尔法!怎么还不给我打洗脸水?”柯里亚在抱怨。
“唉呀,你们这些该死的下贱胚!快把厅屋收拾一下!肮里肮脏,乱七八糟的。柯隆呢?干吗望着?斯杰班呢?我们要喝早茶啦,他们却弄得尘土飞扬!”
一片奔忙声。丫环们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侍候少爷小姐穿衣服、穿裙子、洗脸,等等。不时响起打碎食具的当啷声。
“快接他!”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碎了?”
“没打碎什么,老爷!”
“怎么没打碎什么!说,谁打碎的?打碎的是什么?”母亲追问。
如此等等。
喧闹声总算平息下来。全家人聚集在厅屋里,坐在茶炊旁。姐姐还没有梳洗,敞着上衣,穿着裙子出来喝茶。早茶有乡下带来的冻奶油(此刻已经想法把它化开了)。
“瞧,莫斯科的白面包做得多好!”母亲称赞说,同时把一个值五戈比的白面包切成小块,“可惜贵得要命!今天天气怎么样?”她转身问侍候吃饭的仆人。
“今天好象比昨天冷得多。”
“唉,真要命!车夫全冻坏了。阿连皮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用鹅油给他擦过了耳朵、鼻子、脸。冻得只剩一口气了。”
“他要是在车夫座上再多睡一会儿就完蛋了。谁叫他坐着打瞌睡。应当用雪给他擦脸。今天谁赶车送我们到乌尔西洛夫家去呢?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
“嗯,好妈妈,一定得去!我答应人家跳马祖卡舞来着!”姐姐坚持说。
“我知道,得去。……‘他’也会去的……你的对象……”
“‘他’算什么对象……一个老头子!”
“喝,一个多好的老头子!要是他……要是我呀,恐怕要用两只手划十字呢!那个死不要脸的校洛甫金娜,昨天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百般勾引。拼命想把她的小驼子薇尔卡打发掉:见人就抢。”
“妈妈,我今天穿哪件衣服?”
“就穿那件印花纱的连衣裙吧……不用穿得太好!又不是什么‘帕列’(Pare)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晚会罢了……老实说,乌尔西洛夫家的晚会大没有意思。他们会请吃晚饭吗?昨天在梭洛甫金家连小吃也不招待。叫人家饿着肚皮回家。”
①法语:盛大的舞会。
“依我说,与其吃前两天戈鲁波维茨基家的那种油煎小灌肠加酸白菜,还不如不招待晚餐的好!”
“只要人家肯招待油煎小灌肠,就……”
“唔,不!我可连动都没动一下。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妈妈,昨天奥布利雅申问我,他可不可以上我们家里来玩儿?我……答应他了……”
“让他来吧。老实说,我不喜欢你的那位奥布利雅申,爱死抬杠。一无先人的遗产,二无自己挣的家业。不过,他来就派一点用场。”
接着,她们张长李短的议论起人家的是非来了。她们把所有的熟人挨个儿数落一通,没有找到一个象样的人物。最后,慷慨激昂的发泄了一通之后,各人回到自己的角落去,直歇到一点钟。
下午一点钟,她们或者出门拜客,或者在家里等待客人。如果是在家里等待客人,姐姐便一手拿本法文书,一手拿块黑面包(我们家里不开早饭),走进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她轻轻地持着自己的双颊,使它现出红晕来。
听,有人来了。
柯隆进来通报:
“彼得·巴甫雷奇·奥布利雅申到!”
姐姐急忙把面包藏在桌子的抽屉里,整理服饰。
“啊!麦歇奥布利雅申!请坐!Maman①马上就来。”
①法语:妈妈。
奥布利雅申是个毫无出众之处的年轻人。他也算是个中等贵族,但他的财产极其有限。不过,因为他在莫斯科统领(即当今所谓的总督)手下做事,这给他打开了出入于大户人家的门路。谁也不把他看做值得羡慕的配偶对象,但是,正如母亲所说,他还可以派一点用场,因而也享有“待婚男子”的美称。许多人甚至曲意巴结他,因为他是统领衙门里的幕僚,可以参加统领府的舞会;而这种舞会,在中等贵族的眼里,又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盛会。他穿着整洁,能跳各种舞式,会说几句法语。
“麦歇奥布利雅申!”母亲出现在门口,也惊叫道。“非常欢迎!”
开始了交际场中的对话。
“昨天在梭洛甫金家过得很愉快!对不对?”母亲说。“那位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多么可爱啊!她多么会陪客,多么活泼!”
“得啦吧!屋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还举行晚会!”奥布利雅申答道。
“我们出门人,全是这个样子。要是能找到宽敞一点的住处就好了,可是找不到。那薇罗奇卡·梭洛甫金娜可是个迷人精!”
“一个小驼子!”
“嗳,您这人就爱挑毛病,动不动评头品足!不错,她好象有点儿驼,但是她的小脸蛋儿,辫子……喝,什么样的辫子啊!”
“那是向豌豆街的理发匠奥斯特罗莫夫买的假辫子。头发是向理发匠买的,衣服是在哈莫尼卡请库雷什金娜太太缝的。”
“事情一到您嘴里就……我听说,薇罗奇卡跟您……”
母亲用一个手指威吓着奥布利雅申,戏谑地说:
“坏小子!”
“别这样说吧,看在基督份上!”年轻人矢口否认道:“我算什么,丑八怪……”
“算了吧,跟您在一起简直太危险!您最好谈谈,您常到我们仁慈的统领府上去吗?”
“上礼拜他刚开过一次晚会呢。到场的全是自己人。……先跳舞,随后吃晚饭。……我想顺便问您一声:为什么梭洛甫金娜总是隔一次才招待一顿晚饭?”
“您也发现了这个……您真厉害!好,那您就下一次去吃吧。统领府上的舞会您也参加吗?我听说,那边的舞会阔气极啦!”
“并没有特别的豪华,恰恰相反,一切都很简单……不过这是俭朴!……其实真正的大人物的全部秘密就在于乍看上去,他们每天过着这样‘俭朴’生活!”
“科贸潘斯基公爵答应替我们去弄请帖……”
“您干吗不找我呢?我早想为您效劳……恕我冒昧!我亲耳听见公爵①说过好几次:随便哪一位贵族都可以到合下来,就象到自己家里一样……”
①指当时莫斯科统领德米特里·符拉基米罗维契·果利津公爵。——作者
“唔,怕不是随便哪一位吧……”
“当然不是随便哪一位——这不过是facon de Parler①罢了……可是您……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①法语:嘴里说说的。
“谢谢您。那就费您的心啦!”
“一定办到,太太。”
又闹扯了五、六分钟,奥布利雅申便告辞了。接踵而至的是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梭洛甫金娜和她女儿,也就是刚才被他们狠狠数落了一番的两位女性。
“哟,是普拉斯何维雅·米海洛夫娜!还有薇拉·符拉基米罗夫娜!非常欢迎!”
“薇罗奇卡!quelle charmante surprise①!”
①法语:真是喜出望外!
“别说啦!我本想挨到明天来拜望您……可是不成!我太喜欢您啦,安娜·巴甫洛夫娜,太喜欢您啦!我觉得我们好象是老朋友似的,老惦记着来看您!”
“彼此彼此。您知道吗,有这么一种……叫做什么……亲合力。有时候人们彼此连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突然之间……”
“对对,正是这样。”
两位太太行亲吻礼;两个姑娘走进厅屋,互相搂着腰肢来回踱着,唧唧哝哝说着悄悄话。梭洛南金娜是个活泼的女人,有点象个做小生意的女贩子;薇罗奇卡果然是个驼背,但脸蛋儿还招人喜欢。有些人家,仅仅为了达到出风头、见世面的目的,就象俗话所说,不惜孤注一掷;她们的家庭就是这一类家庭。
“麦歇奥布利雅申刚才到我们这儿来过,”母亲说,“喝,一个多么可爱的人!”
“不了解……我不喜欢他!”梭洛甫金娜回答,预感到方才讲过她家昨天的晚会了。
“为什么?”
“他太不要脸。他钻到我们家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吃啊,喝啊……。
“他谈到您的时候可是抱着极大的好感呢……这话我只对您说:他好象很喜欢薇罗奇卡……”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是这样。”
“他答应给我们弄一张请帖,好参加统领府下一次的舞会。”
“您等着吧,等多久您也等不到的。他去年也这样哄了我们整整一个冬天。”
“他不是常常在统领府进出吗?”
“在门房里值班。”
“哎哟,瞧您说的!倒仿佛他是个看门的!不过,即使他不行,别人一定能弄到请帖。薇罗奇卡昨晚穿的衣服多漂亮啊!您是在哪一家做的?”
“大家在哪一家做,我就在哪一家做。舞会穿的服装是在西赫列尔公司做的,平常穿的衣服是在德拉沃土成衣店做的……”
“我听说,在哈莫尼卡,有一个叫库雷什金娜的女裁缝……”
梭洛甫金娜的脸色有点发青了,但她竭力保持镇静。
“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么个女裁缝,”她爱理不理的说。
“别这样说吧,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俄国裁缝当中也有……手工极巧的人:当然,比起法国女人来……”
“我从来不找俄国裁缝做衣服。”
“彼得堡的梭洛维耶娃可是远近闻名的俄国裁缝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梭洛市金娜的脸色完全变青了;她缩短了这次访问的时间。
“好,再见吧,”她说,站起身来。“礼拜五请上我们家去玩儿。”
“一定去。您干吗这样快就走?再坐一会儿吧?”
“我倒很高兴再坐一会儿,可是我还有要紧的事……安香姐①!礼拜五见。把您女儿带去吧。麦歇奥布利雅申也要去的!”客人告辞时最后说了句刻薄话。
①法语encbantee的俄语发音:迷人的。
按洛市金娜母女走后,戈鲁波维茨基们来了,戈鲁波维茨基们走后,米尔左哈诺夫们来了……他们都只停留片刻,来一套交际场中清一色的寒暄,便走了。三点光景,如果觉得接待访客的事可以告一段落,母亲便向前室喊道:
“现在不见客啦!该吃午饭啦!”
但是,有时偏巧由于这种匆忙的决定而谢绝了某一位可以寄予希望的男子;这时,对于过早地结束午前会客一事,便感到懊悔之至。
“这都怪你!”母亲责怪父亲,“吃饭,吃饭!如今有谁家在三点钟吃午饭的!”
然后又把怨气转到那位可以寄予希望的贵客身上,说:
“鬼叫他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有谁是三点钟出门拜客的!你现在去找他吧!他在莫斯科东家跑西家串,象拜年似的。”
午饭的食品和在红果庄吃的差不多,而且几乎完全是用乡下带来的食物做的。连酸白菜也是从乡下带来的,汤大半是用冻羊肉或者家禽烧的。很少买牛肉,即使买,也是买点冻牛肉。食物没有滋味,难于消化,缺少营养。不过,因为本来就爱吃油腻食物的姐姐常常抱怨,说她吃了这样的菜饭,瘦得连束腰紧身都没法系紧了,所以专门给她做一两道好菜。饭桌上依然是在红果庄时的那种场面、那些谈话,吃完饭大家睡午觉,姐姐也不例外,她相信,午觉能使她整个晚上保持鲜艳的好气色。
她热切地创造着这种“好气色”,甚至不惜因此牺牲生活上的舒适。她用酸凝乳涂脸,把生牛肉片贴在脸上,然后用破布包住,弄得呼吸困难,就这样几小时地踱来踱去。
六点,母亲和姐姐动手准备参加晚会的事。早晨的那种忙乱变本加厉地重演起来。姐姐对着镜子,净脸,柬身,一件一件地试衣裳,一连打扮三个钟头。她的使女不断地从她的卧室跑到母亲的卧室去问这问那。
“小姐问您,扎哪种带子?”
“小姐问您,是戴假鬈发,还是光把头梳梳光?”
“小姐问您,是穿大领口①还是穿小领口,她好洗脖子?”
①袒露颈肩的衣服。
“拿发夹来,拿别针来!”叫声在走廊里滚过,“你们聋了呀!”
打扮完毕,再照半小时镜子:摆各种姿势,演习屈膝礼,等等。如果是去参加“帕列”,那么,还要从理发馆里叫一位小师傅来给姐姐收拾头发。
“华假(发夹)!”农奴出身的理发师傅伊瓦什卡摹仿他的法国老板的音调命令道。
“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父亲在他自己的房里叫道,他因为众人的奔忙扰乱了他的安宁,非常恼火。
“喂,老头子,对不起!”母亲回答他道。
临了,仿佛变魔术似的,忽然之间一切归于寂静。她们走了。丫环们最后一次从下房出来一溜烟跑过走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走进厅屋,独自喝着晚茶。
“天气怎么样?”他问立在一旁伺候他的仆人史吉班。
“满天的星星。夜里一定冷得要命。”
“唔,眼下是冬天嘛。出门拜客的人兴许会冻坏。”
父亲长吁短叹。孤独的生涯,无论怎样努力去习惯它,毕竟是不愉快的。他一向孤独,即使不是单独一人时,他也因为已经形成。的家庭生活习惯而感到寂寞。他老了,又有病,而别人却个个身体健康……而且强壮得不知怎的竟有些傻乎乎的。他们奔跑、忙碌、瞎扯淡,连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所为何来。现在一切趋于平静,如果不是有个史吉班,恐怕连一个应声的人儿也没有。哪怕你要断气了,他们也不会想到你。
“早知今日,当初不该结婚!”他心里这样惊呼道,竟忘掉这门亲事已经给他带来了一堆孩子。
他回想起,从前他怎样太太平平、安安静静地和好姐姐们一起过日子,那时谁也不吵闹,谁也不嚷嚷,每个人都不慌不忙地干着各自的事情。而最主要的是,他的意志对于所有的人就是法律,而且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法律。本应当……父亲常常趁母亲不在家时发泄胸中的积愫。
“胳膊肘离得近,见得着咬不着,”他脑子闪过这句谚语。“史吉班!”他对仆人说:“你还记得我做单身汉时的情形吗?”
“怎么记不得,老爷!”
“那时候多好啊!是吗?”
“好极啦,简直好极啦,我想,要是……”
“安安静静、太太平平、丰衣足食,不愁吃穿。唉唉!俗话说得好:‘眼前有福享,何必远处寻。’我却偏要去寻。因此上帝惩罚了我。”
“这话不错……”
时钟敲了十点。老头子喝完最后一杯茶,开始感到眼皮沉重。该到厢房去睡了。明天在符拉西教堂里有一个本堂的大节日,得赶去做晨祷。
“你打听过吗,有没有唱诗班?”父亲问。
“打听过了,老爷。他们说,晚祷有唱诗班唱诗,可是晨祷和早祷由助祭唱诗。”
“好,我们就听助祭唱诗吧。是本堂执事还是雇来的执事主持堂会?”
“执事是从秋朵沃修道院请来的。本堂的那位当副手。”
“这秋朵沃修道院的执事是个什么模样儿?是那个淡红头发的吗?”
“这我可不知道,老爷。”
“大概是他。”
父亲从桌旁站起来,蹒跚地向自己的住房走去。这个房间很不舒服,在下房隔壁,里面相当冷,因此老头子常常挨冻。他慢慢地脱衣服,看到给他做晨祷用的两枚五戈比的铜币一个不短地放在桌上镜子旁边,便心满意足地躺下去睡了。
“明天早上四点钟叫醒我,”他吩咐史吉班,“告诉丫头们,叫她们别嚷嚷。”
深夜一两点钟,母亲带着姐姐回到家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无论形式或内容全是一模一样。但是在最后一段时间里,生活显著地活跃起来。从圣诞节起,贵族俱乐部每隔几天举行一次舞会,直到四旬斋降临才停止活动。其中最重要的要算谢肉节期间礼拜六的早场舞会。对于那些待嫁的闺秀们来说,这舞会好似一次考试。大天白日,胭脂花粉马上会露出痕迹来,她们只得靠造物主赐给她们的禀赋来装饰自己。当然,还必须有崭新的漂亮衣服,旧衣服翻改的行头是穿不出去的。
俱乐部的入场券分会员券和来宾券两种。尽管买几张来宾券总共不过五卢布钞票,但母亲还是要在这上头弄虚作假,往往一文不花就进了会场。因为二舅是俱乐部的老会员,可以自由出人舞会,所以他把自己的会员券转送给母亲,自己不交门票就进去了。但是有一次,母亲这种行径给人家抓住了,要不是二舅出面疏通,准会大丢其脸。
“我的妈呀!妈妈昨天上当啦!”斯杰班哥哥洋洋得意地说,“她拿着二舅的票子进舞厅,给人家当场逮住啦!要不是二舅说情,她和姐姐准得在看守所里过夜了!”
然而,尽管天天在外面交际应酬,花了许多钱给姐姐添制服装,但是她的婚事却始终没有眉目。
“没结婚的男人也不知都跑到哪儿去啦!”母亲满腹牢骚。“大家说:莫斯科有的是没结婚的男人!没结婚的男人在莫斯科有的是!可是实地看看,一个也没有——不过如此。钱白扔到无底洞里去了;到商店去买这买那,把马都跑垮了。要能找到一个也好呀!”
不过,母亲这时已经领悟到,在莫斯科不能光靠出门应酬的办法去找女婿,还有另外一些虽不太光彩却可靠得多的路子可走。不久,她也踏上了这些新的途径。但这一点我想在下一章再详细介绍给读者。
母亲借口住所狭小,不肯举办晚会。不错,在这个“家里人”尚且只能勉强安身的小寓所里,如果看到舞伴们双双起舞,那的确会令人感到奇怪。不过有一次,母亲还是慷慨解囊,来了一个所谓大宴宾客。这一年冬天,我们偶然租到一套住房,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客厅,二舅利用这个机会,竭力怂恿母亲让女儿痛快玩玩。他们计划开个舞会。二舅把他家里的家具借给我们,又租了食具,请了一位名叫加利赫牟梭夫的名厨师,买了糖果、水果,发了请帖。舞会开得好极了。整整来了四位高级文官,就让他们四人成局,打起牌来(据说,他们经常象这样四人一伙到各家去参加舞会);二舅约来一群年青人。婆娑起舞的男子中甚至有两位近卫军官,母亲始终没有打听出他们是什么人。大家高高兴兴地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后来过了很久很久还念念不忘这次舞会,把它当作我家的盛事之一。
礼拜天和节日也给我们的家庭生活带来某些变化。在这样的日子里,母亲带着姐姐上教堂做弥撤,在大节日的前夕还去做通宵祈祷,而且一定选一个莫斯科香火最盛的教堂。
当时香火最盛的教堂有三个:老沃兹涅谢尼耶教堂,尼古拉·亚夫连尼教堂和乌斯边尼耶一纳一莫吉尔查赫教堂。第一个教堂最能吸引教徒的地方,是那里有一位穿戴华丽的大司祭;做通宵祈祷时,他端着香炉,沿着教堂西侧,一边走一边呼叫着为自己清道:Place,mesdames①!听到这样的呼声,太太们立即给他闪出一条路,闺秀们则佩服得目瞪口呆。狡黠的大司祭靠这句并不精彩的法国话为自己开拓了前程,给他所主持的寺院增添了光彩。这个教堂经常挤满了人群,可是这位八面玲珑的住持还常常应大户人家的邀请,穿着绸缎法衣去为他们举行各种圣礼。尼古拉·亚夫连尼教堂的住持是一位以善于布道闻名的大司祭。据说,在布道方面他可以与总主教菲拉列特②媲美;菲拉列特因此嫉妒他,甚至因为他是个鳏夫而力促他削发为僧。后来他果然转到僧侣界,很快地通过各级教阶,当了边远地区一个教区的主教。至于乌斯边尼耶一纳一莫吉尔查赫教堂,它是以自己的唱诗班出名的。我还记得,那里每逢节日便由罗文斯基农奴唱诗班唱赞美诗。
①法语:请让路,女士们。
②菲拉列特(1782—1867),莫斯科总主教;狂暴的反动分子,曾写过大量宗教论文、布道文、训戒、教义问答;以善于布道闻名于反动人士中。
上教堂的首要目的仍然是想解决婚姻大事。姐诅穿着贵重的貂皮大衣,披着黑貂皮斗篷。我现在还记得,大衣是淡紫色的缎面。
上教堂做弥撒也是一种考验,因为它是在大白天举行的。姐姐只能淡淡的描一描眉毛,而且在去教堂时,比平素更加用心地拧自己的面颊。她们庄重地站在教堂里,到一定的时候从容不迫地跪下去,专心致志地祈祷。好象全莫斯科都在望着她们似的。
不消说,祈祷完毕,她们便和熟人寒暄、聊天。
“嗨,他今夭讲道讲得多好!再讲一点儿——我就要放声大哭了!”一个地方的声音在说。
“这是怎么的?他怎么说的?‘上帝无时无刻不与我们同在!’啊,多么神圣的真理!”另一个地方有人说。
“Ma chere①,您看见站在右边唱诗班席位旁的那个骠骑兵没有?”闺秀们窃窃私语,“他是个近卫军军官。打彼得堡来的,捷列普涅夫—奥波兑公爵。有一万二千名农奴,ma chere!—一万一二哪!”
①法语:我的亲爱的。
“Joli①!”
①法语:好啊!
“而且全在土拉、奥尔洛夫、库尔斯克三个省里!都是出粮食的好地方……”
“要是……”母亲听到这段对话,怜爱地瞧瞧她的爱女,小声对她说。
人们开始散去,有时要半个小时才走完。母亲坐上车后,责备姐姐道:
“纳简卡,你也太呆板了!那个将军老盯你……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哪怕用一只眼瞟瞟他也好呀。”
“得了!我去瞟……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也行嘛!没结婚的男人并不太多,屈指可数呀。别老是挑肥拣瘦,总不能拖累娘一辈子呀。”
“老头子,我不嫁!”
“不嫁就当一辈子老姑娘。你知道嫁给老头子有什么好处吗?嫁个年轻的,他一会儿出去应酬,一会儿上俱乐部,一会儿去找吉卜赛女人,花天酒地。老头子呢,他总是呆在家里陪你,不要命地爱你!穿的,戴的……为了年青的妻子,他可以牺牲世界上的一切!”
“象我爸爸一样,比方说……”
“提爸爸干吗!爸爸是爸爸。人家对她讲真话,她却什么爸爸爸爸的……”
等等。
回到家里,她们装着若无其事地过了一阵,可是喝茶的时候(每逢节日,做完弥撒总是要喝茶的),她们又闹扯起来。父亲虽说被家规压垮了,但这时也实在忍无可忍。
“你们的舌头怎么不烂掉!”他吼叫道。“从早到晚,净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
听到这样的责备,姐姐哗的一声从桌旁站起来,索性坐到窗边去看那些在节日里掉了魂似的走东家串西家的年青男子。倚窗眺望成了她的癖好,她喜欢看上好几个小时。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找男人吗?”父亲尖刻地说;他之所以不喜欢大女儿,正是因为母亲太宠爱她。
“我偏要看!关您什么事!”姐姐回嘴道。
“她居然这样回答父亲!”
“您不惹我,我也不会惹您!”
“你,你……”
“您少管些闲事!……”
“娜齐卡!菲尼塞①!”母亲插嘴说,她不愿这类争吵发生在“戴汪一列一让”②的时候。
①法语finissez的不准确的发音,意为:算了吧!
②法语devant les gens的不准确的发音;意为:“仆人在场”。
礼拜日,谢肉节的最后一天,午夜十二点,莫斯科的欢乐嘎然而止。这天,统领府举行“folle journee”①;但是中等贵族因为很难有机会踏进公爵府邸,所以他们纷纷及早打听他们的熟人是否也将举行这样的folle journee。没有取得参加谢肉节最后一次狂欢会的机会的家庭,认为这是家门不幸。一家人只好整天孤单地呆在家中,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拿这样的想法来宽慰自己:这个礼拜天,其实就是四旬斋的开始,因为教堂里这一天就举行膜拜礼,诵读《主,生命的主宰》了。
①法语:“狂欢会”。
从素食的礼拜一起,四旬斋的景象立即出现。各教堂钟声大作,彼呼此应,而且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沉郁。深夜一点光景,大街小巷几乎在片刻之间安静下来,连小贩也很少出来,出来的也只是专卖斋期食品的小贩;家家户户的宅子里飘散出大麻油的香气。总之,凡此种种好象向人们说:不必呆在莫斯科了!它能够给予的一切已经全拿走了!
就在礼拜一这天清早,母亲开始匆忙地收拾行装。她想不迟于礼拜三就走——吃完早中饭,立即动身,哪怕能赶上三一谢尔盖修道院的梅菲莫尼①的尾声也好。我们等待着从乡下派来接我们的大车;斯特列科夫受命到狩猎市场去采办乡下要用的物品,中午,他坐着大雪橇来了,车上载满了面粉、穆子和冻鱼。我们家里在四旬斋期间不吃荤食,父亲光吃蘑菇汤,只在报喜节②和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日他才肯吃鱼。现在又开始出现准备上莫斯科来时的那种忙乱。不断地响起砰砰的开门声;房间里放进了冷气,地没有打扫,地板上满是钉靴的痕迹;母亲和姐姐整天奔走着,连衣衫也没穿周正。只有父亲对大家的忙碌无动于衷,照常上教堂去做他的祷告。
①四旬斋第一周诵读安德烈·克利茨基的教律,谓之梅菲莫尼。
②据教会传说,天使于三月二十五日(旧债历)告知圣母谓伊将生耶稣,因此这一天被定为报喜节。
“大车到了!”下人报告母亲。
终于一切东西收拾停当,装好了车,礼拜三早上行了告别祈祷式。一清早斯特列科夫就等在前厅里,母亲给他下了最后一些命令。我们匆匆地吃完中饭,留下几个仆人和一辆大车去打扫房屋和运送余下的东西,便赶紧上路。
但是到三一修道院去的路很难走,尤其是在谢肉节来得晚的时候。道路坎坷不平,解冻天气,坑洼里有半坑是泥水。车子不得不缓缓行驶,加上全部旅程由自己家的马拉车,还得爱惜畜力,因此,走到离莫斯科仅仅十五俄里的大美吉厦村便第一次停下来休息。第二天也是每走十五俄里便打一次尖,所以直到礼拜五中午才到达三一修道院,这时大家已经给颠簸得头昏脑胀,筋疲力尽。
在三一镇,我们从车上拿下手提箱,又一次出现了在莫斯科时出门去参加晚会前的那番景象。“全莫斯科”都到这里来参加梅菲莫尼了,如果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那是不可原谅的。她们穿上特制的非常华丽的“旅行”服装,坐在由歇过乏的马(一排四匹驿马)拉的轿车,向修道院驶去。教堂里挤得水泄不通,柯隆一马当先,大无畏地拐动臂肘,闯开一条通道,我们跟着他勉强挤进去。大殿的拱顶下响着“神是我们的保护者……”的祈祷文。父亲两手合十。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
瞧,那是戈鲁波维茨基一家,那是古林一家,那是校洛市金一家——全来了!甚至麦歇奥布利雅申也在这儿——est-ce possible①!因此刚听到“散会”这最后两个字,整个教堂里便响起了一片惊叫声:
①法语:这是可能的吗!
“是您呀!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该口乡下去了!”
“该打整暖房啦!”
“我们的粮食还没有脱完粒!”
“我们的牲口棚烧了。得严格管管那些下人。”
“今天唱诗班唱得多好啊!我简直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离开三一修道院后,道路比较平坦,而从最后一个站起,简直好走极了。雪已经化得往下沉,有的地方车子可以从重新冻结的冰壳上驶过去。马匹重新套过,首尾相接“排成单行”,它们也跑得更欢,仿佛理解到,今后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摆脱在莫斯科时的那种忙乱,解除每夜一连好几小时地停在人家大门口等候主人的苦差事。为了抄近路,车子从湖上驶过,这时,旅人们发现湖面已经发蓝了①。
①解冻的迹象。
旅程告终!……最后一个“别人的”村庄过去了。……瞧,我们最远的塔拉卡尼哈荒地闪过去了,瞧,斯托尔背过去了,瞧,斯维特里契基过去了,瞧,红果庄到啦!
父亲在大门口下了车,对着教堂划十字,探问第一个礼拜行过祈祷式没有。母亲也划着十字,说:
“唔,谢天谢地,回到家里了!”
只有姐姐不高兴,愤愤地咬牙切齿说:
“又回这个红果庄来了……讨厌的鬼地方:主啊!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啊!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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