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在本书中某些地方看到的一些情节构成了每年冬初开始的所谓波谢洪尼耶的欢乐。我不准备在这里详细描写,一则因为我担心这样做会重复我已讲过的东西;二则因为我毕竟是相当困乏了,很想尽快结束这部作品。不管怎样吧,我必须奉告读者:这一章差不多是带有总结性质的一章。
我们孩子们从九月末便开始猜测期待中的冬季里的欢乐。我们期待的乐事中,首先当然是停止学习的前景,其次是和同年的孩子们热闹的聚会、美味的食物、奔跑、欢跃,以及那一片诱发着儿童想象力的节日的繁忙景象。
斯杰班哥哥对即将来临的欢乐感到特别兴奋,尽管还在秋天,离开节日还早,可是他,帽子也不戴,光穿件短上衣就从宅子里跑到地窖和仓房去,细心地观察储藏食物的情景,它正是未来的欢乐的主要标志。
“正在装剁碎了的卷心菜!”他告诉我们,“装进小木桶里的,是给主人吃的,装进大桶里的,是给下人吃的。”
或者:
“昨天从瓦修金诺买来了一整只宰好的小牛犊,今天把它剁成块儿,做腌牛肉!肥的归我们,筋和骨头给下人吃。妈妈穿件敞胸上衣,亲自坐在地窖里督阵。”
此外,还有。
“喂,弟弟们,我看哪,我们的事儿很快就要完全办妥啦!刚才我亲耳听见妈妈吩咐他们宰哪些家禽,留哪些做种。既然在吩咐宰家禽,那就等于说什么都齐备了。腌家禽够明年吃一夏,我们饿不死了。”
有时,从圣母节①起开始下雪,天冷得要命。虽然这种冬季降临的标志大都不很可靠,但是由于下雪了,我们的心却跳得更快了。我们好奇地注视着窗外,看见女奴们在女管家的监督下,在池塘上把拔了毛的家禽放在水里泡泡,让它冻起来,我们便预先领略着将在节日里吃到的煮的、煎的、炸的、炒的家禽的美味。
①旧俄历十月一日。
“是鹅!是鹅!”斯杰班不时兴奋地欢叫,“原来是鹅!啊,那老家伙①真好!”
①指老鹅。
雪橇路通常在十一月十五号前后形成,狂欢的季节随着开始了。圣母入堂节①的前夕,我们那一带差不多所有的人(常在五十人以上)都去李柯沃村的教堂里做晚祷,第二天,那里还要举行本堂守护神节日庆典。这个教堂的主持是该村的所有者、苏沃洛夫时代的上校富马·阿列克塞伊奇·古斯里琴。不用说,他的宅子这时便成了大批村邻们的临时栖身之所。他们大多在这里住两三天。
①旧俄历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想稍为详细讲讲这个季节中的第一天的盛况,因为它可以说是其余一些日子的模型。
清早,七点不到。窗户还没有发白,不点蜡烛,只有一盏昨晚点在圣像前的快要燃尽的神灯,在炉火烘暖的儿童卧室流泻着忽闪忽闪的亮光。两个睡在儿童卧室的丫环从铺着毯子的地铺上轻手轻脚爬起来,尽量不让不经心的动作惊醒孩子们。五分钟后,她们穿上破烂的连衣裙,下楼去梳洗。
但是孩子们已经睡不着了。他们盼着即将出去游玩,-一大早便兴奋得不得了,虽然出门的时间预订在吃了早中饭以后,三点左右。午饭以前,他们还得在课室里度过好几个枯燥乏味的钟头。但是他们却仿佛觉得有人正在马棚里套车,仿佛听见了车铃的叮当声,甚至马车夫阿连皮的讲话声。
丫环们出去之后,他们快乐地跳下床,开始在房里兜圈子,跑得连睡衣都鼓了起来。跺脚声、歌声、“乌拉”声充溢着儿童卧室。
“听,车铃响了!”格利沙凝神静听,说。
“套车啦——准没错儿!”斯杰班随声附和,“前两天我就听见妈妈吩咐阿连皮:‘礼拜五晚上,我们要参加李柯沃村的本堂守护神节,半路上,弯到波罗夫科夫家吃饭。’”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可是我们的高兴没有维持多久。一刻钟以后,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我们赶忙钻进被窝里躲了起来。母亲的心腹阿利莎走进来,宣布:
“太太吩咐我告诉你们,她老人家马上来叫你们吃鞭子。”
这自然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可是毕竟使我们非常扫兴,再也没有心思自我陶醉了。象往年一样,逼着我们一早就坐在书桌旁,直读到吃中饭,弄得我们筋疲力尽。
上午过得很闷。幸亏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这一回宽大为怀,她不时离开课房,大概是去察看人家收拾东西时有没有把她唯一的一件出客的“料子”衣服弄皱。我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功课,一边偷偷朝窗外看,倾听人们收拾行装时发出的喧闹声。
我们的心情一分钟比一分钟更焦急,因为一切迹象预示着,这次旅行将是十分愉快的。父亲喝早茶的时候就说过,外面很冷,只有三度,可是因为雪橇路刚刚形成,所以马一定跑得很欢,眨眼工夫就会把我们送到李柯沃。没有一个坑洼,道路象地板一样平坦,响亮的铃声和噼啪的马鞭声划破寂静的空气……在这样的环境中坐车旅行,对我们这类不幸的囚徒来说,自然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唉,快一点出发该多好啊!快一点离开这个可恶的红果应该多好啊!
时钟终于敲了一点,开午饭了。大家吃得很快,好象怕迟到似的,只有父亲偏偏吃得很慢。他总是这样。这样挨下去,晚祷钟敲第三遍时,我们大概还到不了,可是他,每一块食物都要用叉子戳戳,每吃一口都要说一堆废话。
“吃完饭他还要洗脸、换衣服!”斯杰班哥哥咬着牙嘀咕说。
果然,三点钟光景,全家人都穿戴齐全,集合在门房里准备上路,可是父亲还没洗好脸,从他卧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快了吗?”母亲不耐烦地叫道。
现在父亲也穿戴好了。暮色开始降临,幸好我们家的仆人和马匹是走惯了夜路的。由于不习惯的缘故,有益于健康的新鲜空气反而使我们觉得有些慌乱。但这种感觉很快便过去了,因为不一会儿,仆人已经把我们塞进益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而且就这样密封着一直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该不会刮大风吧!”妈妈担心地说。
“我说不上来,”阿连皮回答,“一路上都在刮风,飘雪花。不是头一次了。上帝是仁慈的!”
“当然啦!爸爸洗个脸,就磨蹭了一个钟头:耽搁了这么久。天气不变坏才怪呢!”斯杰班哥哥不满地说。
“呸……没大没小的东西!”
到李柯沃村不过十二俄里,可是为了保护马力,这段不长的路程竟走了两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后,又在一户庄稼人家里换好衣服,再去参加晚祷,至少迟到了一小时。行完祈祷式后,我们到古斯里琴家,在他家作两天客。
古斯里琴老两口没有儿女,是我们那一带最富裕的地主之一。无论富马·阿列克塞依奇,还是他的妻子亚历山德拉·伊凡诺夫娜,都是非常慷慨的教民,因此,教堂里烛火辉煌,一派节日气氛。客人几乎到齐了:普斯托捷洛夫家、波罗夫柯夫家、科罗奇金家、切普拉柯夫家,克洛勃吉琴少校和他带来的四、五位军官。在教堂里,穿着节日盛装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站在前几排,老百姓统统挤在后面。在这个所谓“真正的”(供节日用的)教堂里,祈祷仪式进行得极为隆重。这个教堂每年冬天开放一周后,便要关闭到复活节。
晚祷结束后,客人们走到两位主人面前,向他们致节日的祝贺,孩子们则依次亲吻老上校夫人的手。老太太和蔼可亲,对每个人都说几句吉利话,问每个孩子:“你学习得好吗,小心肝?听爸爸妈妈的话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轻轻拍拍那孩子的面颊,划十字祝福。
在古斯里琴宽敞的宅子里,接待贵客的一切工作早已准备停当。墙壁(照老规矩是不粉刷的)和地板刷洗得干干净净;房间里缭绕着神香的轻烟;圣像前点着神灯。大厅里摆好晚餐,给爱喝茶的客人准备了茶水。但是晚上的最后一段时间却过得非常肃静,大家几乎一言不发。这一则是因为客人们经过旅途的劳累,已经弄得精疲力尽;再则是因为古有明训:理应在崇敬的静肃中迎接大节日的降临,不宜交谈。十点,大家散去休息,上宾们被安顿在特备的房间里,其余的客人,或者睡沙发床,或者睡地铺。
第二天一大早就响起了纷乱的喧嚷声。随侍主人的仆役们捧着洗脸盆穿东房走西屋,四下寻找自己的主人。到处可以听到呼唤声:
“帕拉莎!洗脸水快准备好了吗?”
“菲莎!我的束腰衣呢?”
“马兰雅,你怎么又忘了拿擦子来?”
睡在厅屋里的孩子们,从铺在地板上的鸭绒褥子上跳起来,穿着睡衣,在枕头和鸭绒被堆成的高低不平的地铺上,叫着笑着,跌跌撞撞,跑来跑去。他们唇枪舌剑,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使站在洗脸盆旁的丫环们禁不住不停地呵叱他们;
“亏他们说得出口……没羞没臊!”
这里我顺便说一件事:那时候孩子们什么丑话都说得出,污言秽语在他们当中流传很广。幸亏在他们讲这些下流话的时候,与其说是懂得的,不如说是人云亦云,怎么听进来就怎么说出去,仿佛吹大话一般。因此,这些脏话的含意他们并不理解。至少,我记得,当我十岁那年进入莫斯科贵族学校后,听到同学们津津有味地讲着各种丑话时,我就压根儿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虽然这些下流话我早就听见过了。
上教堂做完弥撒回来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吃喝。老实说,我们穷乡僻壤的欢乐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喝过茶,吃点心,直到开午饭,才把点心撤下桌;吃完午饭,吃甜品,然后是吃晚饭,吃夜宵,一直吃到深夜。特别是那些女眷们,在客厅里,一围着点心桌子坐下来,便再也不离开它。有时在两次吃喝之间,某小姐或者某军官,坐到旧式小钢琴旁,弹着琴,唱一支情歌。那时最流行的情歌是:《我和你永别了,我的天使》、《别给我缝衣服,好妈妈》、《你为什么郁郁不乐,晴朗的朝霞》、《护身符》、《黑披巾》等等。可是,我不记得,我是否听见过悦耳的歌声;最糟的是我只记得,男歌手和女歌手都唱得极不自然,他们咬字不清,发音不准,分不清P和П,他们一边唱一边挤眉弄眼,拼命要教人家明白,没理由说他们唱得不够热情。母亲们听到歌声,也从客房溜进大厅来,大显其身手;可是那些不高兴听这种小演唱的庄重的男人,却钻到弹子房去玩儿,那里也摆着酒食。每一位小姐都有一种舞式跳得特别出众。维罗奇卡·切普拉柯姓会跳《走在石板路上》:她一手叉腰,一手高举,转着圆圈;然后,她沿着大厅翩翩飞舞,摇动双肩,招引着西涅乌索夫准尉,准尉拼命踏响马靴,竭力装出骤悍的俄罗斯小伙子的神态。菲尼奇卡·波罗夫柯娃的吉卜赛舞跳得极好。她仰头向后,从大厅的这头奔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这头,然后旋转身子,扎乌洛诺夫准尉跟在她后面,重复着她的舞式,可是他怎么也追不上她……不用说,当女儿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母亲们便在旁边击掌助兴,然后又互相祝贺。
这样相当单调乏味地打发着上午的时光。客人们显然还没有达到节日狂欢的高潮。小姐们显示了才华,开始双双对对在一排门对门的直通房间中散步,和军官们低声私语;母亲们夸完女儿们,回到了食桌上;甚至在孩子们中间也看不到欢腾的景象。虽然老上校夫人一再叫他们随便玩玩,可是因为农忙把他们分隔了整整一个夏天,一下子还来不及恢复旧日的友情,所以总觉得有些认生。他们庄重地、规规矩矩地在小姐们身后漫步着,互相交流一些假话。万尼亚·波罗市柯夫说,他们家的马车夫帕尔苗,不久以前一鞭子抽中一只飞奔的兔子,把它劈成了两半;萨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说,他们家的母牛别洛格鲁德卡已经整整卖了三年,去年有人到树林里去,它也钻在树林深处,还带着三只小牛犊。
“没公牛,它怎能下小牛犊?”索尼奇卡·柯罗奇金娜觉得非常奇怪。
“不,后来打听到,有一条公牛常常上它那儿去串门。人家发现公牛常常离开牛群,不知上哪儿去了,这样,大家就开始钉公牛的梢。……”
“这有什么了不起!”彼佳·柯罗契金打断她的话,“我们家的马车夭才是好样的:去年冬天,他连人带三匹马拉的雪橇,一齐落进冰窟窿里,他看见大祸临头,拿起鞭子在冰底下赶起马来……忽然从另外一个冰窟窿里跳了出来!”
最后,斯杰班大哥也讲了一个故事,说我们红果庄的花园里有一只青蛙,只要它跳一下,立刻就有一块金币从它身上飞出来。
“你捡了很多这样的金币吧?”大家羡慕地问他。
“嗬嗬,兄弟们,可不是那么简单。我试了试,心想哪怕捡一块金币也不错,可是我刚弯下腰去,金币就在我眼前化成水了!”
总之,吹牛,也象说丑话一样,在孩子们中间成了家常便饭。他们分明是从父辈身上继承了这种品质,又从家奴们的谈吐中汲取一些材料,大大地丰富了这种流风。
年岁相若的孩子们不喜欢我们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孩子。母亲的暴富,引起了村邻们的嫉妒。当然,大人们是不会在口里表露这种感情的,可是孩子们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缠着我们,向我们提出一些非常尖刻的问题,它的中心内容不外是母亲的俚吝刻薄和父亲在家里的卑微地位。特别叫人难堪的是萨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谁都怕这个舌尖嘴厉的机灵女孩。
“听说头些日子,你们的妈妈叫人宰了一条病牛,送到下人食堂给家奴吃,引起了一场风波,真有这事吗?”她缠着我们问。
或者:
“听说,你们的爸爸剪下旧信封上的火漆印,把信封翻过来,在上面给你们的哥哥姐姐写信,真有这事吗?”
这种纠缠往往持续整整一个上午。因此,很自然的,在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们总感到有几分窘迫,巴不得赶快吃午饭,因为吃罢午饭,便可以开始做游戏了,那时,我们的同年朋友们便会忘掉红果庄和它的生活秩序。
三点,点起了蜡烛,丰盛的节日午餐开始了。这顿午餐至少要吃一个半钟头。一大群自家的和别人家的仆役侍候大家吃饭。筵席是由三位厨师办的;其中一位以善于烹制俄罗斯传统菜肴出名;另外二位是莫斯科的名厨师雅尔的高徒,在冬季里被请到乡下来帮忙几个礼拜。此外,还有一位专做糕点糖果的专家,他是彼朵蒂的徒弟,糖果做得非常出色。总之,古斯里琴家的佳肴绝不比斯特隆尼柯夫府上的逊色。
起初,各种珍馐美味把别的兴趣统统排挤到了极不重要的地位。在一片静默声中,只听得客人们咀嚼食物的啧啧声。酒席吃到一半,才逐渐展开一些平淡的对话,那也不外是些大家已经知道的当年的收成之类的话题。看来,这一年年景很好,因此,交谈者的脸上全洋溢着满意的光彩,甚至并不反对夸耀一番。
“收成好,储藏工作也做得不错,只是蘑菇没什么收成:到四旬斋期的时候,没烧汤的材料!诸位注意,咱们已经三年没收到蘑菇,至于黄蘑,简直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该长蘑菇的时候,偏偏不下雨,就是这个缘故!”一位经验丰富的女主人解答说。
“不,去年雨水总算不少吧,”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女主人反驳道,“可是,蘑菇还是……”
“雨水倒是不少,可那不是长蘑菇的雨水呀,”第一位女主人坚持自己的看法,“有时候,整个夏天雨水充足,可是连蘑菇的味儿也闻不到。为什么?就因为那不是长蘑菇的雨水!等到该下市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长蘑菇的毛毛雨——下呀,下呀!黄蘑、白蘑、乳蘑……啥也采不着了!”
“主啊,你的业绩多么伟大!你的创造多么神奇啊!”餐桌另一边的男宾接口说。
孩子们焦急地等待着的点心终于端上来了。有两道点心。第一道是用桃仁片做的装饰着图案的花环形点心,第二道是紫红色的果子冻,果子冻中间的空地方,插着蜂蜡做的蜡烛。这种独出心裁的照明装置产生了强烈的效果,使大家高兴得了不得。
“真是巧夺天工!”纳杰日达·伊格纳吉耶夫娜·柯罗奇金娜欣赏着点心,说,“不但味道好,眼里看着也舒服!它就要喷出香水味来了,那才好闻呢!”
“这个新发明,是我们的糕点师傅西朵尔卡从莫斯科带来的,”女主人告诉大家,“他说,如今统领府上办大酒席时,总少不了这种果子冻。”
“这还不算什么!人家还发明了一种帕皮洛特①肉饼呢!”上校补充说,“就是把肉饼卷在纸里,加上佐料一块儿红烧。不瞒你们说,沈卡厨师建议做这道菜,我没答应他。我心想:我这么大把年纪还赶这种时髦干什么!不过,如果诸位高兴,我可以吩咐他明天做来尝尝。”
①法语Papillote,卷发纸。
“吩咐他做吧,老爷,吩咐吧!让贵客们尝尝新吧!”老上校夫人说。
可是这时客人们轰隆隆地推开椅子,向客厅走去,那里已经摆好了各式甜品:渍苹果、海枣、葡萄干、无花果干、各种果酱,等等。但是,上了年纪的客人和两位主人不吃甜食,他们退到阁楼上去,以便清清静静地小憩一两个钟头。只有年轻人、女家庭教师和儿童国在楼下的房间里。孩子们开始忙乱起来。
那时候,孩子们玩的游戏是非常无聊的,根本没有人想到把好玩的游戏和有益的游戏融为一体。我记得只有这样几种游戏:拉马车、“访替”、捉迷藏和“坐一坐”。
第一种游戏是大家最爱玩的,因为只有孩子们参加这种游戏,可以尽情地玩儿。我们组成几辆三套马车,男孩子扮驾辕的马和车夫,女孩子扮帮套马。辕马嘶叫着,“胡闹着”,不肯马上起步,后来它们变换着各种步伐,跑着跳着,一忽儿疾驰,一忽儿小跑;帮套马应和辕马的嘶叫,发出尖细的叫声,低低地弯下身子,快步跑着;车夫们挥着绳鞭。喧闹得无法形容。三驾“马车”在走廊和房间里奔跑;跨着大步,攀登当做高山的楼梯。最后,跑够了,跳够了,便歇下来喂“马”,把“马”拴在各个屋角里,车夫去取“燕麦”,拿来一些甜食,分给“马儿”。
玩“访替”的时候大人也参加。通常是由一位女家庭教师坐在大厅的角落里,高声叫着:“乌鸦飞!麻雀飞!”喊着喊着忽然出人意外地改口叫道:“安娜·伊凡诺芙娜飞!”如果“飞”字用在真正会飞的对象上,参加游戏的人应该举起一只手来;如果“飞”字用在不会飞的对象上,就不应当举手。谁做错了就罚谁一个“访替”:唱一支情歌,或者朗诵一首诗,有时也吻遍每一个参加游戏的人。
捉迷藏和玩“坐坐”都是先用抽签的办法确定一个主角,再用手巾蒙住他的眼睛。玩前一种游戏时,参加者在房间里奔跑,蒙住眼的人必须“捉住”一个人,并且猜出他是谁。玩后一种游戏时,参加者坐在椅子上,蒙住眼的人依次坐到他们的腿上,而且必须猜出自己坐在谁身上。小姐们(有时是已婚的少妇)特别爱玩“坐一坐”,她们往往要在年轻男人们的腿上坐好半天。这时,有的孩子便没羞没臊地嚷叫:
“你干吗老蹭来蹭去,象鳕鱼在堤坝上路痒似的!你大概知道你坐在谁身上吧!”
快到七点,当年轻人已经跑够了、玩够了的时候,上了年纪的客人们从阁楼上走下来。侍仆们用托盘送来茶水;接着,另外一些仆人端来了各种糕点;客厅里摆好了新鲜的甜品。一句话,又要开始吃喝了,而且不到深夜,不会收场。喝过茶,女主人请年轻人跳舞,让一个女家庭教师用那架旧式钢琴给他们伴奏,于是,一对对舞伴便散布在宽敞的大厅里,蓬嚓嚓地飞舞起来。
在小型的舞曲中,当时最流行的只有。支华尔兹:“Ach,mein lieber Augustin”①,跳舞的人随着音乐的旋律庄重地踏着舞步。法兰西卡德里尔舞和马祖卡舞被认为是基本的舞蹈,一直流传到今天。此外,也跳“爱打赛兹”②和“俄罗斯卡德里尔”(不过,后一种舞,我只记得它的名字了),这两种舞如今已经没有人跳了。上了年纪的客人们也跳马祖卡舞,跳得特别好的是格利高里·亚历山德罗维奇·彼尔洪诺夫。为了跳这种舞,他特别穿上波兰民族服装③,骠悍地跺着靴子后跟,跳完最后一个舞式时,他屈膝跪在地上,向围绕他旋舞的太太伸出左手,那位太太抛给他一方手帕,他在空中接过手帕,迅速站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战利品,沿着大厅再舞一圈。
①德语:“啊;我亲爱的奥古斯丁”。
②法语:ecossise,一种古老的四分之四拍的卡德里尔舞。
③马祖卡舞是一种波兰的民间舞。
“跟波兰佬跳的一模一样!”场上的人们惊呼道。
“好!好,班·彼尔洪诺夫斯基①!”人们鼓着掌,改用波兰人的姓氏向这位被激怒的巴林②欢呼,整个大厅响彻着嗡嗡的喝彩声。
①“班”是波兰人对贵族老爷的尊称,“斯基”是波兰人姓氏常有的语尾。波尔洪诺夫的姓被这样一改,他便成了波兰人;故下文说他被激怒了。
②“巴林”是俄国人对贵族老爷的尊称。
午夜时分,狂欢终止,这一天便在晚餐席上宣告结束。
第二天和头一天过得一样,只是盛况略微逊色一些。第一,客人不象头天那样多,因为一部分客人已经走了;第二,留下的客人因为头天晚上的辛劳,感到疲乏了。不过吃喝起来却似乎更加凶猛。晚上,虽然也跳舞,但是跳的时间不长,不到十点,客人们已经各自回到自己的下处,解衣就寝;安寝前,他们预先和好客的主人行了告别礼,因为明天早上九点前他们就要离开李柯沃,而那时两位老人还躺在床上养神。
回红果庄的路上,我们往往要弯到波罗夫柯夫家去玩一天,离开波罗夫柯夫家后,又要去拜访柯罗奇金家和其他的邻里,因此,常常是在一个礼拜后,我们才回到自己家里。休息几天后,我们又出去拜访另外一些邻里,看完普斯托捷洛夫家,便转到斯洛乌申斯科耶镇,从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数起,没有一个小地主家,我们不去叨扰一番。
到处是吃吃喝喝,但是我们觉得只有在斯洛乌申斯科耶镇玩得最痛快,因为在那里,除了斯特隆尼柯夫家,别的地主都比较穷,同他们相处不必太拘礼。比方说,在斯列普希金家,虽然因为地方狭小,不举行舞会,但是他们让各庄园的丫环们聚在一起,唱占卜歌;我对这种娱乐甚至比对舞蹈更加喜欢。客人们分别在几个庄园里过夜,这样,一连几天,大家常从这座宅子搬到那座宅子里。
人们每年冬天也到红果庄来聚会两三次。说句公道话,在这种场合,母亲打破了她的经济观点,大事铺张,把节日过得非常体面。再说也非这样办不可。我家的宅子大,房间多,足够容纳所有的客人。食物的储藏也尽够大家享用。加上我们自己也要到各处去寻欢作乐,光叨扰人家,不还席,面子上也过不去。
圣诞节前四、五天,游乐活动暂时中断,地主们回到各自的庄园里,以便在家人们中间清清静静地迎接节日的降临。
“En classe! en classe①!”女家庭教师们郑重其事地宣布,经过一连串节日以后,连让孩子们回味一下的时间都不给,这真使孩子们痛苦极了。
①法语:进课堂去!进课堂去!
圣诞节前数天,整个红果庄的宅子里都闹腾开了。洗地板,扫墙壁,擦门窗上的铜器,换窗帘,忙得不可开交。房间和走廊里,污水横流;女仆室的台阶上扔满了成堆的垃圾。空气中散发着泔水的馊味。总之,放置了九个月(这是从上次复活节算起的,那时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切肮脏物件,现在又搬出来了。
圣诞节的菜肴,准备起来并不复杂。把猪圈里养肥了的阉猪宰了,做红烧肉和腌腿,再进城去给父亲买点鲜牛肉。这就齐备了。
圣诞树、节日礼物,这些专为孩子们准备的东西,根本不在考虑之列。我们家的孩子们没有这份福气。
圣诞节前夕,一切准备就绪,人们可以清闲地度过这一天。连丫环使女们也解脱了定期完成的劳作,闲散地麇集在女仆室里,屏息静坐,仿佛在等待那掩盖着一件大秘密的帷幕立刻便会揭开似的。无论是谁,小孩子也不例外,黄昏前都不吃东西;五点以后才开中饭,但父亲不出来吃中饭,他只是在晚祷后,临睡前喝两盅茶。中饭全是素食,而且大都是甜品。没有菜汤,只有梨子、李子干和葡萄干做的“甜羹”;第二道菜是浇水果汁的布了;最后是蜂蜜燕麦羹。
七点光景,在家里举行晚祷。做祷告的人挤满了圣像室、相邻的房间和过道。不仅有家奴们,还有从村子里来的虔诚的农民。人们庄严地举行涂油礼①,接著作拔水祭,诵读三、四篇赞美诗。仪式结束得很晚,往往到九点半钟以后。这之后,大家匆匆地喝完茶,便赶忙上床睡觉。
①用油在前额涂抹十字,以示降福。
第二天清早开始便是圣诞节。六点,离天亮还很远,整个宅子里已经忙碌起来;大家都想赶快“做完祷告”好开斋。七点正,弥撒开始,很快便结束了,因为神甫除了向地主们贺节,在中饭以前,还要到村子里为所有的人作“祝福”祈祷。不用说,教堂里更是被祈祷者挤得满满腾腾。
作完弥撒,回到家里,孩子们亲吻双亲的手,有时还朗诵节日颂诗。这一天全家团聚在一起喝茶,甚至包括“好姑姑好姐姐”在内。大家竭力让时间在没有争吵的气氛中度过,避免一切引起冲突的可能。母亲用亲热的口吻同两位老姑子谈话;后者也和颜悦色的望着她。一向不大关心孩子们的父亲,这天也把老脾气改了,同我们开开玩笑。然而同时也可以察觉出,大家都忙着快些喝完茶,以免偶一不慎说了不得体的话,鬼使神差地把这节日的闲逸变成平日里屡见不鲜的争吵。
圣诞节一共庆祝三天。在这段时间里,家奴们被分为三批,每一批可以到村子里去玩一天。可是,说实在话,我们孩子们这三天却过得很不痛快。我们在各个正房里闲荡,无头无尾、没精打采地交谈着,生怕弄脏或者撕破过节穿的好衣服,不敢玩声音过大的游戏,以免破坏节日的宁静气氛。宅子里一切都蒙上了睡意蒙眬的色彩,母亲不再听取田庄管理人员的报告,不知道如何排遣无聊的时光,一天要躺下去休息五、六次;丫环使女们无所事事,从早到晚坐在女仆室里打盹儿。这便是我们必须使自己的活动与之合拍的基调。
全县的显贵们齐集在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家里迎接新年,为此,他举行了盛大的舞会。除夕那天,马车象流水般从四面八方驶进斯洛乌申斯科耶镇,大地主们留在贵族长府上,小地主们留在村中的熟朋友家里。不过,关于贵族长家里举行舞会的盛况,我在前面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必多费笔墨介绍它了。
赴宴和请客是整个圣诞节肉食期间无休无止的重要项目,这种宴会有时办得十分讲究,客人也很多;不过,大多数人只在好友圈子里欢聚一番。驻防我县的骑兵团在城里举行的舞会,是这些聚会中特别出色的一个。这个舞会和贵族长家的新年舞会要算我们穷乡僻壤的欢乐的最高峰。
总而言之,一连整整三个月内,我们穷乡僻壤一直都在吃着喝着,象蜂房里的蜜蜂一样嗡嗡营营。也就在这同一段时间内,少男少女们彼此亲近起来。经过一番追逐,便开始考虑结婚,有的在圣诞节肉食期结为夫妇,有的把佳期推延到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
人们在家里度过谢肉节。大家的心情如此紧张,好象由肉食期直接转入四旬斋的沉寂而肃穆的气氛中,要担什么风险似的。因此,他们把谢肉节当做再好不过的过渡时期,加以利用,以便摆脱三个月来的忙乱,稍事休息,并且逐渐减少肉食,使肠胃能适应未来的素食。
薄饼、薄饼、薄饼!荞麦薄饼、小麦薄饼、鸡蛋薄饼、香鱼薄饼、葱花薄饼①……
①各种薄饼是谢肉节期间的主要食物,故谢肉节亦俗称拜饼节。
四旬斋第一周,父亲和两位“好姑姑好姐姐”一道行斋戒析祷。四旬斋的第一个礼拜一,教堂的钟声传到庄园,号召人们去作祷告,同时宣布波谢洪尼耶的欢乐到此结束……
P.S.①作者告白:尼卡诺尔·札特拉别兹雷这部包括他童年生活在内的随笔的第一部,到这里结束。是否尚有续篇问世,无法预告。如有,那自然是,与其说篇幅较小,勿宁说在形式上将是一些断简残篇。我觉得,最后几章已经写得软弱而潦草,务请读者多多包涵。本书中不得不写到的众多形象和大量事实,压得人不禁心力交瘁②。因此,我也许是比预订的时间更早一些地结束了这本著作,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怀着真诚的、十分满意的心情在这儿写下一个大字:
①拉丁语:再者。
②本书写于一八八七——一八八九年,这时谢德林已身患重病。最后两章的校样签字付印后三个月。谢德林就在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逝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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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谢洪尼耶遗风 31 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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