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 第十章 - 1

  婚后的头几个星期,我每天早饭和晚饭的时候与迈克西姆相对而坐,既感到异常兴奋,又觉得虚无飘渺。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和手指,甚至借故离开,去衣帽间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脸,寻找某些久违的、熟悉的印迹来确定自我。我始终无法很自然、很容易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在那里,去过那些地方;不相信迈克西姆娶了我,所以我现在成了德温特夫人。我记得那些紧挨着窗口、能望见威尼斯水道的桌子,还有置于鹅卵石空地上的露天桌子,点着烛火的,映着阳光的,或被树影遮掩得斑斑点点的桌子。想起放在白瓷盘子里的色彩鲜艳、各具特色的菜肴,还有侍者们外套上的镶边。我会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可能在这儿的,我不再是我,我不可能那么幸福。渐渐地我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了,麻木了;然而它始终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我。后来,当我们回到曼陀丽时,那又是另一种不同的虚幻感觉。
  现在我坐在一家乡村客栈的另一张桌子旁,面对着迈克西姆。离我们不远有一只烧着火的、石砌的大壁炉;遮着羊皮纸的灯在我们头上投下了一圈光亮。我又产生了以前那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想拼命去理解、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再躲避于异国他乡,吃着索然乏味的饭菜,互相依附着寻求安全感;不必再害怕如何说话,害怕陌生人,害怕过去。我们摆脱了所有的阴影,重新来到了阳光下。
  我们会回家的,我心里明白。我们不需要再东躲西藏。那会地迈克西姆不得不面对现实,没有其它的选择。但最难熬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他已经拔除了回忆这根刺,一切都好了。
  科贝特林苑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那翠绿洼地里的玫瑰红美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翘望,心里总激起一股股欢快的涌泉。它没有理由非得属于我们,但我知道它会属于我们的,我想要它,这种渴求的力量会使梦想成真。我以前从未被这种单纯的信念支配过。我充满激情地相信它,就像一个皈依宗教者对宗教的信仰一样不可动摇:我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那天晚上的饭菜非常可口,不像前几次;我那时头晕目眩,昏昏沉沉的毫无食欲。今晚我可饿坏了,而且浑身松弛,所以吃得狼吞虎咽。他们准备了熏鳟鱼,还有色红皮脆的烤野鸡,土豆中拌了一些带点辣味的欧芹,苹果布丁发得很松,浇了好些糖汁,上面还撒着葡萄干。
  我们慢慢地吃着,喝掉了整整一瓶红葡萄酒。我们望着炉火,餐柜上方贴着几幅室外娱乐的图片和两幅狗的油画。女招待长得很丰满,举止有些笨拙,眼睛边上有一颗痣。调味瓶里没有盐了,我们只好开口要。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旁那一道发白的旧伤痕,看着我的结婚戒指:都是熟悉已久的。然而我总觉得我并不在这儿,不可能拥有这份深沉、富裕、踏实的幸福;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新开端。只要我一眨眼,我们又会回到曾住过的那个傍着一条陌生河流的客栈,回到那间平淡无奇、乏味透顶的餐厅。
  我朝对面的迈克西姆望去。一切又是真的,并不是幻觉。我从他脸上看出来了——我们已经渡过了难关。
  厄运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降临的。
  我们不时地谈到那幢房子,不是切合实际、认认真真地谈,只是随意聊聊。它会出售吗?或者出租?那对老夫妻会不会回来,或者他们的儿子再来使用它?我们怎样才能打听出个究竟?房子里是怎么样的?需要修书吗?里面会不会既阴冷,又破败,令人兴味索然?
  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它会令人满意的,我对此毫不怀疑,也不想去操这份心。
  我们谈论的是这幢房子令人惊奇的地方:它神秘地坐落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光顾;我们正好迷了路,偶然走了这条小道才撞见了它。
  我不需要对迈克西姆说出我想要的,也不需要问他。也许我是不敢开口,万一他……,只怕万一。他有时仍会耐不住性子,粗暴地打断我,令我很害怕;有时他很没耐心,很冷漠;再有的时候,他干脆拂袖而去,不理睬我。我此刻不敢冒风险去惹他动怒,这幢房子对我太重要了,它的意义——或者说是我所期望的意义——确实太重要了。
  我是不是在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无瑕的空中楼阁?一座靡丽富华的海市蜃楼?是的,一个细小、恶毒的声音在低声说、是的。但我下去理会,而是充满勇气、敢于挑战地嘲笑它。我们整个旅程的每一步都在通向科贝特林苑,不仅仅是这个星期,而是几年来一直在向它走去。我怀着可怕、迷信、不可名状的冲动坚信这一点。
  只有一次,那天晚上一瞬即逝的一刹那,在可怕的时刻到来之前,我确实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威胁,那是一种预感,一种暗示,但我随即就把它撇在了脑后。
  我上楼去我们的房间取迈克西姆的书。我打开门,只见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床罩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惨白的光圈。这突如其来的景物使我又历历在目地想起了那只白色的花圈。我恐怖得心口一阵惊悸;它就在眼前,我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它的花瓣,碰触到那张奶白色卡片的角;我在凝视那个字体优美的黑体首字母见
  “不,”我赶紧低声说,然后冲着空旷的房间大声喊:“不,”我急速打开灯,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找到了迈克西姆的书,跑出房间。尽管我知道我心里仍有着花圈的阴影,也许它会永远留在那儿,叫我始终无法摆脱,但我现在要比任何时候都强大。只要想起那幢房子,我就能获取到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奇的力量。那只花圈和那张卡片伤害不了我,它们微不足道,不屑一顾。那只是个恶作剧、鬼把戏而已。我全身心地想着那幢房子,它立刻使我振作起来,我充满感激地寻求它静谧、清晰的形象,并寄予它如此多的力量、美德和希望。
  我在客厅门口停住脚步,充满爱意、十分满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咖啡已经端上了,咖啡壶和咖啡杯摆在壁炉前的一张矮桌上。迈克西姆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探出身子在抚摸一条拉布拉多狗,狗舒展着身子,发出高兴的呜呜声。没有其他的人在那里,客厅像是属于我俩的,不是客栈的某个房间,而是我们家的一间居室。
  我手里也有一本书,但并不想读。我心满意足地置身于此时此刻的幸福之中,置身于由我的幻想编织出的那个世界里,不想沉浸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好一会儿,我只是坐在迈克西姆的身边,喝着咖啡,享受着炉火的温暖,听时钟发出轻脆的滴答声,然后是报时声。没有烦扰,似乎没有东西能烦扰我。
  但过了一会儿,我便四下张望着想找点事干。我在百无聊赖中希望自己是个拿着钩针或针绣花边的女人,我似乎真的想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是的,要是我们在那个地方的话,我会这样的,还会有一篮子缝补的衣服。眼前我就看见一只,一只柳条编的带布衬的圆篮,篮盖上有一只瓷的球形盖帽。
  角落里有一只餐柜,柜子的门没有关严。我走过去一看,里面放着一些玩具。有跳棋,象棋,和孩子们的小玩艺,像掷骰子游戏牌,玩具蛇,玩具梯子什么的,一副战神的拼版,一块铃状花植物的木头,一张群狗齐吠的狩猎图,一本旧的明信片册,还有当地的地图和一本地名手册。但没有一件东西能真正吸引我的。我只想安逸地坐着,但我知道迈克西姆有些烦躁不安,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目光严厉地望了我一眼,像是受到了我的干扰,希望我能定下心来。于是我走到屋子中央的那张桌子前,拿了一叠杂志。这些都是乡村的画报,是大战之前出的。它们每天都放得整整齐齐的,而且得到了细心的保管。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这种画报现在已不再出的缘故。
  我开始测览起来。里面有过时的服饰,文字古里古怪的广告,还有狩猎聚会和女人侧坐在马背上的画。我读到一篇关于圣·保罗大教堂的文章,还有一篇是有关兔子的,它是那么富有恋乡情趣。我又想起了旅居国外时曾看过的那些杂志,都是过时的《田野》杂志。我几乎能整页整页地把它们背下来。那些对英国乡村的细腻的描写和绘画多少满足了我对它的眷恋和向往。然而我又得瞒着迈克西姆,生怕会引起他过多的回忆和渴望,生怕会伤害他。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了下去,火星四下飞散着。狗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哼哼,又睡了。像是从客栈深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说话声,又一个人的说话声,一阵短促的笑声,盘子的碰撞声,然后又恢复了宁静。其他就餐的人已经离开了,有的上了楼,有的去了外面。迈克西姆偶尔把眼睛从(月亮宝石)上移开,抬头一笑;要不就往壁炉里添一块木柴。这就是幸福,我觉得,这就是眼前的幸福。那幢房子,科贝特林苑,犹如一艘航行中的船,已静静地、期待地停泊在月光下。
  我懒散地翻过一页。
  这突如其来的震惊简直难以用语言去描述。
  这是一份十五年前的画报。战前那年代他们推崇这种端庄华美的格调。
  这是一张占整页版面的照片。她站在大楼梯的顶端,一只手悠闲地搁在楼梯栏杆上,另一只插在腰间,活像一个人体模特。那姿势不很自然,但极富品味,灯光也打得很有效果。她穿一件锦缎夜礼服,接近黑色的,没有袖子,一只肩膀的把相饰边处缀有一条肩带;一条黑貂披肩漫不经心但却十分贴切地搭在身上,从手臂处挂落下来。她的头稍稍后仰,露出了白皙的细长颈脖;黑发随意地披落着,精心梳理的卷纹飘逸洒脱,光彩夺目。
  “你见过她的梳子了,是吗?”
  我听见了低低的耳语声。“她刚结婚的时候,头发一直垂到腰肢下面呢。那时候德温特先生经常替她梳头的。”
  我能看见她身后的长廊,就在楼梯口,还有栏杆,以及那条通往暗处的过道。
  我意识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她。所有的人都谈论她,描述她,我详细地了解了她的长相,她的身高,她的苗条,举止如何优雅,皮肤如何白皙,我还知道了她的黑发,她的美貌。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照片、素描像或肖像。
  因此,直到今天,我还从未见过她。
  我们互相凝视着。我现在终于看见了,看见了她的美艳,她的傲慢,看见了她眼睛里那种挑衅的目光,那份镇静自若的神态,以及那份意志力。她也看着我,带着嘲弄、怜悯、鄙夷的目光,从大厅楼梯的顶端高高地俯视着我。
  “你不认为死者会回来看着活人吗?”那女人低低的声音又在说。
  我赶紧把眼光移开,避开她大胆、嘲讽、得意的凝视。我朝印在照片下面的一行字看去,这是一行写于好多年之前的、普普通通黑白分明的标题栏目,就像每个星期其它上新闻照片的人物的标题一样。上面写着: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然后,恶梦又开始了。这场恶梦我们也许才摆脱了一年,也许根本就没有摆脱过。
  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整个的思绪都被这张照片占据了,我为终于见到了她而神魂颠倒。想到它竟会出现在这里,偏偏在这个僻静客栈的桌子上阴魂不散,等着我,年复一年地等待时机,直至我的到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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