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张剪报放在手心里,捏成一团,我用力捏紧它,以致我的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这事跟我们毫无关系,我不会留下它的,我把它烧了。
那只捅在我腹中的虚无的拳头化成了一阵疼痛,另一种火烧样的疼痛。
但是,花园里景色是那么美,枯干的草上撒上了一层紫色的阴影。我从工具架上取下叉子,然后跪下来掘起围在花坛四边的老石竹周围的绊根草和千里光。在六月里,那花顶上面散发出一阵温馨的丁香花香。我打算把它们分株,更多地种下,这样到明年夏天整个花坛便会开满了鲜花,散发着各自的芬芳。我这么独自个儿干着活儿,不让自己去多想,我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腹中的拳头也松弛开了一些。
从紫丁香花丛中钻出一只乌鸫,瞅着我,眼睛就像颗小珠似地闪烁有光,它在等我离开这新翻转的泥土,好让它去啄食蚯蚓。
到冬天,我希望那儿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鸟,前来寻觅浆果。我想,我决不会让孩子们去拿它们的蛋,尽管我希望他们成为乡村的孩子。有一瞬间,我真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他们就在我的身旁,一张张绽开的笑脸从灌木丛中向外探望,藏匿着,免得我抬头看见,把他们赶去睡觉。(口欧),你们还能再玩一会儿呢,我宽容地想道,毕竟现在是暑假,在这些个炎热的夜晚,你们睡不着觉。我要装出还没看见你们。于是我又朝花坛低下头去。
我没听见什么动静,没有走在砂砾道上或草上的脚步声,也没有最轻微的衣据的寨奉声。过去她总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道,在走廊尽头,就在我的身后,这是我在她身上发现的最令人害怕的举动之一。
就在这会儿,她的身影掠过了我的这块园子,挡住了夕阳斜射下的余晖。“我发觉,傍晚的花园竟是这么一个好去处。”
我觉得我的心跳都停止了。我猛地扭转身,身体几乎失去平衡。为避免跌倒,我伸出手,这只手深深地插进了新翻转过来的松软的泥土中。她垂下眼睛看着它,我想在裙边上擦去指甲缝和手指间的泥土,这时,她的嘴唇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
“吓着你了吗,夫人?真是很对不起。我该在小径那头就招呼你一下。”
“我——我一点都没听到门铃声。”
“我在朝这房子走来时见到你了,因此我当然就不想费心去按门铃了。我知道你没一个佣人来为我开门的。”
“你——你又是来喝茶的吗?”我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异样地友好、欢快。“比昨天确实晚多了,不过我还是能去煮些菜——要不就来一杯雪利酒吧。”
待人有礼,尽到地主之谊,这是一种在我身上根深蒂固的强烈本能,我从小到大始终受到很好的教养,然而她依然鄙视我,就因为我吃不准,也不知道我们这种重新结识应达到何种亲密程度。她不再是个佣人,而我也不再是个女主人,不管怎么说,如今说不定哪儿都不再有事情的规矩了。我就曾听到邦蒂和别人十分悲哀地说到这场战争是个“伟大的平等主义者”。
“我碰巧打这附近经过,我就叫珀维斯停一下车。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口欧),是吗?究竟是什么啊,丹弗斯太太?”
“没带在身边。放在我现在的家里。”
“噢。”
“我想到你会乐意去那儿看看我的。那真是个十分令人愉快的地方,我要做的事也非常轻松。如果你明天下午有空,我会让小车过来接你。”
“(口欧),不——”我本该立即就回道,“不——我不想去。不,那是不可能的,丹弗斯太太。我最好是立刻就这么说明,要不恐怕就会生出什么误解。德温特先生和我根本不想看见什么东西,令我们想起过去的日于。我知道你能理解的。”或者干脆回答,“不,明天我丈夫就要到家了。”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但决不能让她知道。然而我什么也没说,机会就这样失去了。我犹豫着,紧张而又不安,完全把握不住自己,她又让我成了过去那个低微愚蠢的家伙(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现在我一点不像那样了,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正绝望地挣扎着要说出来,我年龄大了,我很自信,我在这儿很安全,我决不怕你。
“就定在三点钟行吗,夫人?珀维斯下午总有空,我的主人这时要休息。”
她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又高又瘦,一身黑。在宁静的夕阳光线下,她身后的花园和再后面升起的斜坡沐浴在一片金黄和安谧之中,但我却跟它们分隔开了。在她面前,我整个儿僵住了,在这阵短暂的寂静中,当我瞧住她那张白垩般惨白,咄咄逼人的脸时,她似乎变高了,高高地居临我之上,越来越高,威逼着我,我畏缩起来,我真是个可怜的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她完全可以大步上前将我踩在脚下。
“我等你明天来,”她轻声轻气地说道,一对眼睛死死盯住我。“知道了你和德温特先生就在这附近可真太让我高兴了。”
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声,尽管我不知道话是怎么讲出来的,因为我的舌头似乎已经肿胀僵硬了,我吃不准自己能够发出什么声音来。“谢谢你,丹弗斯太太。”可那不像是我自己的、自然的声音,我想她准没听到。她已经转过身走去了,我没有跟着一起去,我没法动弹,只是不出声地待在那儿,我如释重负地抬起头,乏力地看着不再被她的身影挡住的天空和往上的山坡。然而在我眼中,就在她站过的地方,那长着青草的小径已发黑烤焦了。
我不去,我当然不会去,我为什么要去?我根本不必按她说的去做。不管她要给我看什么,都不会是我想看的东西。
我蜷缩着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我不会去,迈克西姆就会回来的。我只要再熬过三天就行。等迈克西姆在家时,她是再也不敢来了。
可她会钉着不放,我内心的声音说道,她会暗中监视了解一切,等他出去时——他就是这样,每天有好多时间都在外面——她就会知道,会过来。我没法告诉他。他从来就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怕她,在他眼中,她向来只不过是个管家而已。他说不上对她有什么喜欢或是不喜欢,对佣人们你不会有这种感情——尽管我认为他总是很赞赏她办事干练。唔,我倒也有同感,她将曼陀丽管理得无可挑剔。在过去的这么些年里,迈克西姆同我分享着一切,但是我从来就不能把丹弗斯太太同我之间的事告诉他,不能把她充满爱慕地讲到吕蓓卡,充满仇恨地讲到他,充满嘲笑地讲到我的那些话告诉他。即使我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话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都过去了,我对自己说,她走了。我再不会想到她了。
然而,就在我心灵深处,老是有着那低语着的怀疑,以及那阵不间断的恐惧感。当然这种怀疑一直都是对的,就像我一向都明白的那样。
我不去。我不必去。
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这儿。我要开车到巴特莱家去。
可是次日上午,邦蒂打来了电话,说他们要去巴黎待一星期。
“那可爱的老小伙子断定我需要找点乐趣。天知道在这夏末还有什么——一年一度的歇业时节①,就那么回事儿,不过如果一切了无生气我们就一路驱车去海岸边——我想是比亚里茨②吧。你真该跟我们一起去——你就不能带上迈克西姆扔下一切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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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法语。
②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城镇,临比斯开湾。
我根本就没再想过我还会要去国外,我早想好了,我要让余生的每一天都在这儿,在科贝特林苑度过。可当她这么说了以后,我产生了一种狂热的冲动想答应下来,想说动迈克西姆;离开这儿,自由自在,坐在阳光下的露天平台的凉篷下,悠闲地喝着茴香酒,要去一个她没法追随的地方,这个想法太强烈了。
可这是空想。迈克西姆根本不会想要离开这儿,而我也不可能解释清为什么自己这么拼命想走。
我不能逃跑,我决不能这么做,这么做真是软弱无能,孩子气十足,是胆怯的行为。你怕什么?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会有些什么本呢?她又能怎么样?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但我也意识到,那辆车来接我时,我是会去的,因为我必须去面对面应付她,我有话要说,我想问她一些问题。我必须向她表明,我再不是从前的我了,完全有自己的主见,我会告诉她,要她别再上科贝特林苑来,那会激怒迈克西姆,让他不安的。
当我在屋里和花园里走动时,我不停地练习着,跟自己说出这些话,我听到自己的说话声镇静而有条理,语气冷漠但不失友好。我会演戏,会假装,而这种假装会变成真实。
那天下午我作了精心打扮,挑选了一件更时髦的连衣裙和短上衣,而本来在乡村里我一般是不愿费心去穿的,仔细流了头发让它更自然地披落下来。她知道我对穿着没眼力,羞怯地穿一些对我的年龄根本不合适的式样和颜色的衣服,每当她上下打量我时,她总是拿我同吕蓓卡进行比较,她的穿着极有风度,品位很高。
我瞧着镜子,我真高兴,我选择的这身蓝衣服对我很合适,我感到充满自信。
“(口欧),伦敦的衣服,伦敦的衣服,妈咪,”孩子们会这么说,一边在我身旁欢快地跳着舞;但是小的一个会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不想要我离开。
那辆小车沿着砂石车道慢慢开过来,几乎没出什么声响。我一直等待着,因此一听到车的动静,我就打开了前门,自然喽,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应该等上一会儿,我看得出他知道这一点。他是个死板、粗壮、沉默的人。
在他打开车门时,我说了声“谢谢”,同时把那句关于天气真热的表示友好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因为我敢肯定,他会告诉她的,珀维斯和丹弗斯太太是一个类型的人。
在我们的车轻快地驶上车道,从大门开出去时,我回头朝房子所在处望去,阳光下,在四周绿茵茵的山坡环抱中,一切是那么美丽。但是我觉得这儿不知怎么的变得不受我们的影响,对我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它就像以往一样只是存在着,而我们就像在某座古老小山表面上的蚂蚁,在那儿来来往往,却几乎没留下我们存在的什么痕迹。
一切都会好的,我发狠地说道,它会同过去一样,今天以后,我就再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了,这一切只不过是她来过后给这房子带来的震动和影响而已。不会老是这样的。
决不会的。
如果我不是这么多长个心眼,焦急地将我得说的话练了又练,我想我就会发现那天下午我的处境是多么可笑。丹弗斯太太只要高兴,就可以叫一个司机开一辆小车带她出去,她可以那么颐指气使地吩咐小车来接我,这一切真古怪可笑,可我却笑不出来。我费了那么大的心神,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感到无能,低微,而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十分邪恶地不光控制住了我的一举一动,而且几乎控制了我意识的每个角落,以及我感情和思想的每个触角每道缝隙。我竭力集中心思去想等这一切过去,我就可回家了,去想迈克西姆就要回家了,但是似乎有一层黑云将所有一切都掩盖起来,欺瞒过去,我没法穿过这层乌云。
我们的车开得不很快,或许就是一小时四五英里吧,一直朝东面我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村子驶去。这村子很乏味,主街旁散乱分布着毫不起眼的屋子,村子四周的田野十分平坦。我们在教堂边上的一条小巷拐了弯,跟这儿通常的教堂不一样,这座教堂没有塔楼而只有一个尖顶,年久失修,显得很古怪,就像一般乡村地区一样,盖着石板瓦,还有一扇难看的上了棕色漆的停柩门。教堂一边是教区长宅邸,再过去一点是一幢孤备零的房子,外表不是乡村样式而像是从城里搬来的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别墅。房子非常大,窗户又高又窄。窗帘似乎都半拉半开着。
我根本不想来这儿,只要能不出车子,要我给什么代价我都乐意。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它好像属于另一个国度,我要回家去。
他打开了车门等候着,当我抬起头来,看见她也等在那儿了,她就站在台阶顶上,双手交叉放在她黑衣服前面,这幅情景就像第一天完全一样,什么也没变,什么也不会变。尽管我走出汽车,穿过小径相当勇敢地朝她走去,可骗不了她,这一点我看得非常明白。
“下午好,夫人。”
我浑身冰凉。
“快请进来。”
不,我直想说,不。让我就待在外面,待在光明之中,待在外面这世界里,不管我们要说些什么都可以在这儿说,然后我就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再碰面了。她已经抬腿朝里走了一步,然后停住了等我。小车已轻快地开走了,车道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转过身,跟在她身后进了房子。
这儿没一点欢悦气氛,黑黝黝的,空气闷浊,家具也摆放得过多。等前门关上时,我真想逃出去,顺车道跑去,尽可能跑得远远的。
通往灰暗房间的门都打开着,房间里是沉重的半拉开的窗帘。桌上和椅子上都罩着长毛绒,镀金的镜框里装着巨大阴沉的肖像,还有一只只装着蝴蝶、僵硬的鱼和死鸟的盒子。外面的乡村或许都不存在了,我想,没人曾开过这儿的一扇窗,清新芳香的空气也从来没有飘进过这死气沉沉令人压抑的房间里。
不过我们没停留,我跟着丹弗斯太太踩着土耳其红地毯,上了一层楼,转个弯,又朝上走去。这一层的门都紧闭着。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外,四下悄无声息。这房间根本不可能还有别人。
她的衣服摆动着,发出轻轻的纟卒纟祭声。她没有扭头看一眼我是否跟在后面。她不需要这么做。
“请进,夫人。这些就是我自己的房间。外面就是花园。”
在走道尽头,她打开了一扇门,然后就握着把手站在门里边,这一来我不得不紧贴着她走进屋去。
“我很幸运,我的主人把这一层的很好的一部分房间给了我。我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还有另一个房间由我使用。”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是个很朴素、家具又很舒适的房间,有两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大量的光线,稍稍有点单调但不乏其魅力,也不令人感到害怕。似乎一点看不出丹弗斯太太的影响,这只是间简洁普通的房间,完全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或什么人也不属于,只不过像某个内部旅馆的一个房间。
“快请坐下,夫人。过会儿我打铃叫人送菜来。”她居高临下站在我身旁,微笑着,毫不掩饰她充分的高兴劲,但是她这次颇具讽刺意味的邀请,以及她在这儿地位的优越意识依然在我身上起着影响。
“你在这儿有多久了,丹弗斯太太?”。
“没多久,夫人,几个月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噢——这算显得——这块显得实在是太巧了。”
她什么也没说,在我看着她时,她依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这回回却显得很古怪,毫无表情。
“我是说——你竟会离我们这么近。”
她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往外眺望。
“这儿非常平静,非常安宁,没什么客人。”
“你的——你的主人年纪很大吗?”
“噢,是的……我时常在这地站好久,看外面的田野。当然我想念大海。夫人,你想念大海吗?大海冲刷着海滩砂石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在起风暴时波涛声哗哗不断,我时常醒着躺在那儿,觉得我听到了它的声响。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我觉得嘴唇发干。她的说话声低沉单调。“丹弗斯太太——”
“请坐下,夫人。”
“不——不,谢谢你。”
一阵沉默。她背对着光,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儿了——我没注意到这幢房子的名称——也不知道那辆汽车和司机,那是我回家的唯一工具,统统都消失了。
她等待着,为了不表现出我让她弄得心烦意乱或是有任何惊吓,我便坐下了,将我的手提包放在身旁的地板上。
“这真是个舒适愉快的房间,”我说。“你住在这儿一定非常舒服。”
“(口欧),是的,而我要管的事又非常少。如今我可不年轻了,我不再有那个勇气去管理一座大宅子了。”
她自己并不坐下。“你想到过它吗?”
我没回答。
“我一直都在想着它。每天。你肯定也想的。你回去过吗?”
“没有,”我说。声音十分古怪地从我干燥的喉咙出来。“没有。”
“没有。最好还是别回去。我回去过,就一次。我一定得去瞧瞧它。真是可怕。太可怕了。不过,从某方面说很好,你不这样认为吗?打从她去了以后,曼陀丽就从来没愉快过。你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你也感觉到的。大火真是个荡涤一切的东西。别无他路。”
我瞪大眼看着她,她也用两只熠熠生光的眼珠回瞪着我,我看见她眼睛里有一丝胜利和激动的闪光。这会儿,她尽管什么也没说,但她却正在告诉我。如果有人要谴责她,她会轻而易举地否认这一点。
“我找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北方。我不想在附近什么地方定居下来,接着,在战争期间,我做保姆和陪伴护士。当然,一切都不一样了。也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不过我从不对此抱有奢望。没什么关系。”
“这我相信——我知道,想到你——你已经很愉快地安定下来会让我们很高兴的。”
“是吗,夫人?你们这么谈起过吗?”
“嗯——不,不——我们——德温特先生不想谈起那段时光。”
“那自然。不过他决计忘不了,是吗?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一点呢?”
“时间——冲淡人们的记忆。”
“是吗?我倒没发觉。”
“现在我们过得非常幸福。”
“是吗?”
“是的。”我怒气冲冲脱口而出,我听出我声音里带着哭声,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是的——我们热爱科贝特林苑,它就是我们一直追寻的地方。它是那么美丽,我们要使它变得更美。”
“但它不是曼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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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第十八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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