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我无法回答。现在我是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他的,我想,近来他对事实了解得太少了。我想起了那低如耳语的说话声。那个人是谋杀犯,那个人枪杀了他的妻子。他杀死了吕蓓卡。这会儿我看着他的手,心里怀着对它们的爱。
“都是我的错,”我说,“是我要回来。看来真得当心,想要任何东西都别想得太过分,否则也许会吃苦头的。”
“是的。”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站起来,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费弗尔走了——她走了——他们无法伤害我们。你说过了。迈克西姆,现在没事了。不会有任何问题了。他们伤害不了我们。”
“他们已经伤害了我们。”
“这不会碍事的。”
“还有什么别的吗?”
“别的?”
“还有别的秘密吗?”
我想到楼上我的文具箱里那些装在棕色信封里的剪报和照片。“没有,”我说。“没有——没有别的秘密。”
他注视着我的脸。“为什么?”然后他问。“为什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回来。你说得对,当然,正如我们不应该回到曼陀丽去一样。然而我知道我们会回来的——我们必须回来。逃跑是毫无道理的。他们要求得到——公正。”
“报复——邪恶的、没有理由的、残酷的报复。他们疯了。”
“没错,但是那将仍然是公正。”
“将是?”
“如果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如果我们试着待在这里,那么情况将永远是这样。我们也许无论如何都跑不了。你将不会信任我。你将继续害怕他们,害怕我。”
“我不害怕你。”
“不怕吗?”
我把目光移向别处。
“谢谢你这么说,”迈克西姆说。
“我爱你,”我说。“我爱你。我爱你。”
“是的。”
“迈克西姆,事情会好起来的,求你了,求求你。”说着我拉住他的两只手,握着它们,把它们抬高贴在我脸上。我看见他望着我,充满温情、遗憾、怜悯和爱。
“求求你。他们不会赢的,他们赢不了——你一定不能让他们赢。”
“不,”他温和地说,“不,不是他们,他们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她。”
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可怕地僵住了,还觉得很冷,很冷。
“你打算怎么做?”
“我必须把事实讲出来。”
“不。”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任凭我握着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风突然猛烈地刮到窗户上,使窗玻璃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于是我意识到,这风声我们已经听了好一会儿,现在风越来越大了,在黑乎乎空洞洞的烟囱里呼号,门底下也有一小股钻进来窜到我们身上。
“我累了;”迈克西姆说。“我真累。”
“是的。”
“你上楼睡觉去。没有这些事请你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是吗?”
“举行了聚会以后。”
聚会。我已经把它忘记了。我真想笑。聚会——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你干什么呢?”
“再待一会儿。还有一些信要处理。”
“迈克西姆,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他疲倦地说,“不。”然而他把手抽回去,并且退回到他先前的位置。
“我并不想要那些秘密。它们没有——没有使我满足,没有使我快活。”
“我知道。”
“我控制不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我是想保护你——不让那些事情伤害你。”
他弯下身子吻我,吻得很轻、很纯洁,好似父亲吻孩子,而我则一动也动不了,无法把他更加贴近地拉到我的怀里。明天,我想。这会儿我们两人都累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
“明天。”
他看着我。“现在睡觉去吧。”
明天,我们将一切从头开始。秘密已经成为过去,不会再有另外的秘密。也没有恐惧,我对自己说。没有恐惧。
我精疲力竭,还觉得头晕。在有点地摇晃地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我突然说,“弗兰克会不会离开苏格兰到这儿来?他们决定了没有?他告诉你了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他难以确定我说了些什么,甚至想不起来我究竟是谁。然后他说,“哦——是的,是的,我想他们也许会来的。”
那就没事了。这个想法是我离开屋子时最后的念头。弗兰克会到这儿来,我们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的。
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外面起风了;大风摇撼着树枝,顺着山坡往下,一路横扫,刮过花园,扑到墙上和门上。我把被子高高拉起蒙住脑袋,于是只听见一种闷声,就像是海水冲上海滩,追上了我,把我往后拉,往下面拉,一直往下,拉进海里。
整整一个晚上,风声把我搅得迷迷糊糊,我一直在梦里颠簸。有好几次我挣扎着浮到面上来,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睡着的还是醒着,每一次都被重新拉到底下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暴——它刮得林子里的树哗啦啦作响,它不停地绕着屋子打旋,厉声呼啸,仿佛整个世界都疯狂了,整个世界在横冲直撞,我听见自己高声呼喊迈克西姆,并且觉得他在轻声地回答我,安慰我,可是,接着,他的声音似乎被吸进了风暴的中心,在那儿打旋,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的那些梦都很可怕、疯狂、混乱,其中充满着轻轻的说话声、突如其来的阵阵狂风,以及晃晃悠悠、气势汹汹的影子,尤其异乎寻常的是,在这些梦里,我的各种感觉都是最生动和逼真的——恐惧、困惑、一种可怕的空洞的渴望。对某个人或某个东西的追寻,以及对于仿佛游离于我的生命之外、一直企图离我远去的我自己那个声音的紧追不舍。然而,到了后来,别的感觉都没有了,我只觉得自己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一般、任何声音和光线都无法穿透的酣睡。
我惊恐地醒来,不仅是因为外面那仿佛要吞噬一切、撕裂一切的狂风在怒号,而且还因为我内心感到强烈的不安。我把灯打开。迈克西姆的床上凌凌乱乱,但却是空的,衣橱的门也开着。
先前我睡着的时候,曾在我那些梦的底下的某个地方跟迈克西姆谈话,在跟他激烈地争论;此刻,一股力量和怒气——也就是我针对丹弗斯太太的那股力量和怒气——正像屋外的狂风急迫地对我猛击。我心里明白,除非我找到他,把应该说的话都对他说,使他理解我,否则这股力量和怒气是不会让我安宁的。
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引导他,保护他,不让他受真实情况的攻击,不让他受过去的攻击,挡开任何会使他回忆往事的东西,不让他沉思冥想;这十年里,我下定决心,树立起我自己脆弱的信心;这十年里,我在不断成长。十年过去了,如今,事情似乎到了紧要关头。我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能从无聊中看出重要意义,我会为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一切努力奋斗。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知道必须做到什么,我不打算把它抛弃,一点儿都不抛弃,也不打算让迈克西姆一时冲动在慌乱和痛苦中突然离去。
我奔下楼去,穿过屋子,一边跑一边把睡衣腰带拉紧打结,途中也不停住脚步穿拖鞋。风在不断地减弱,在它重新增强力量扑向窗户并绕着烟囱打旋之前,将会有片刻的寂静。
书房门底下有一线亮光。
“迈克西姆。”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在写什么东西。“迈克西姆,你为什么把外衣穿上了?你要上哪儿去?你不能出去,这狂风可怕极了。”
“回去睡觉吧。我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我不想吵醒你的。”他说话的口气又非常温柔了,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迈克西姆——我需要和你谈谈。有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必须对你说。”
“最好不说,不是吗?”
“为什么?制造误会吗?那样有什么好处?”
“我们之间没有误会。任何误会都没有。”
“有误会。你没有理解我。迈克西姆,在这儿我们有了一切,我们渡过了难关,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吗?”
“是的,是的。我要到这儿来,我是正确的——这你知道。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你要对我说你害怕吗?害怕什么?我不害怕。”
“是的,”他说。“是的,你不害怕对不对?现在不害怕。我看得出来。”
“我也没有错。我不会被弄得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回来是愚蠢的。我观察了你——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是正确的——这是你所需要的。”
“是的。也许你是正确的。”
“你受了惊吓,心烦意乱,你累了。你说话时思想负担很重——可是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没有什么要隐藏。”
“有,我有。你知道我有。”
“他们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会做的。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或者说不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下面,再也不能了。”
“那么我呢?”
“你?”他向远处望了一眼,随后走到我跟前,轻轻地触摸一下我的脸。
“我关心着你,”他说,“相信我。始终关心着你。”
“不,你不关心,你无法关心。”可是他并不顾及我此刻的意愿,只一声不吭地从我身边经过走出屋去。我跟在他后面。
“迈克西姆,上楼睡觉去。我们可以明天再谈,如果非谈不可的话。”
他并不显得匆忙,然而步子相当快。他穿过门厅,拿了外衣,又从木钉上取下汽车钥匙。
“你要上哪儿去?”
但是他不回答。我跑上几步,站到门口挡住他的去路,这时候他停住脚步吻我,那样子就好像他要离开一个小时。我使劲抓住他一只手,可是他的力气比我大,很容易便挣脱了。
他打开门,大风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嗥叫着冲进门厅。我听不见迈克西姆说了些什么,如果他确实说过什么的话。我纳闷他是不是打算到弗兰克那儿去,或者到伦敦去——我无法思考。大风刮得我脑子里没有一点儿连贯得起来的想法,我要把门使劲关上退回室内,使大风吹不到我的身上。
“迈克西姆——迈克西姆,你回来!等一等——不管你要去哪儿,不要现在去。请等一等!”
可是他顶着狂风沿车道快步向前走去,外面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他。我想跟上他,但是大风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砂砾路面划破了我的脚。车头灯亮了,于是我不顾狂风怒号果真奔跑起来。我几乎已经能挡住汽车的去路了,然而他毫不费力地避向一边;我看见他的脸铁板着,脸色煞白,两眼注视着正前方,没有看着——存心不看着我。随后,他走了,上了斜坡,看不见了,消失在狂风暴雨中,消失在黑夜里。
我回到屋里——因为我毫无办法,只能回来——便立刻走到电话机旁,我知道虽然现在是午夜,但是吵醒他们没关系,那将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知道迈克西姆刚才根本不会想到驱车去苏格兰,但不知怎的我相信他会与弗兰克联系,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会赶到苏格兰的。
没有声音。电话线被狂风刮倒了。电话不通了。
于是,我一筹莫展,只得孤零零地坐在屋里,提心吊胆地听着狂风呼啸,听着大树被连根拔起或树干断裂时倒在地上发出猛烈的响声。这声音真可怕,我不敢想象在这样的狂风暴雨里开车是多么危险,我不能让自己想这件事情。我拼命地祈祷,在祈祷中我向上天许愿,我还威胁上天非满足我的要求不可。
后来我上楼去,躺在床上,听着狂风怒号,恳求老天爷保佑迈克西姆平安无事,仿佛是在用我新找到的全部信心和力量热切争取迈克西姆的平安无事。
最后我一定睡着了,睡得比先前更不安稳;恶梦、恐惧和外面的风雨声骚扰着我,使我不得安宁。
我醒来的时候所看见的是一个平静得不自然的早晨。射入屋里的光线苍白得离奇。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见一个被洗得明净的世界和一派荒废的景象。花园在它的一边。山坡上满是树枝和被截断的树干——都是被狂风所抛来。在长着草的凹地的上方,有锯齿状的缺口,还可以看见日光和原先看不见的天空。
我来到楼下。迈克西姆还没有回来。从窗口里去,我可以看见那辆汽车还没有回到车库。我再次试拨电话,线路仍然不通,于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便快快地穿上衣服,胆战心惊地走到屋外,去察看狂风暴雨所造成的破坏。这时候,我为迈克西姆的担心以及关于前一天晚上的全部记忆,都稍稍往边上站了一点儿,与我一起察看和等待,而我之所以能让它们待在一边不予理睬,只是因为狂风肆虐的后果是多么可怕。我跨过这儿那儿的一些被连根拔起的、被折断倒地的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不碰到它们,只对它们看着,看着。我没有哭。眼泪是不相干的可怜的东西,要作为对眼前这景象的反应,流泪不够资格。
我向菜园走去。我以为那儿的几堵墙会给它以庇护,但是,最远端的那一堵整个儿倒塌成了一堆瓦砾,狂风因而得以似一头疯狂的野兽咆哮着长驱直入,大肆破坏。菜园的门脱出了铰链,我推了几次最后才侧身通过。我总算进了门,还差点儿被绊倒,然而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进来。
榛树小道被毁了。在那儿,原先有纤细、美观的小榛树,它们的树梢被松松地扎在一起形成一个拱形的顶,我曾漫步从那下面经过,走到前面去观看远处开阔的田野和闪亮的银色教堂尖顶,可是如今所剩下的,只是乱成一堆的断树枝和一个个看上去怪可怜的、光秃秃的、苍白的榛树残干。
这时候我站在那儿哭了,然而淌出来的似乎是无力的眼泪,而且很快就淌完了。
外面相当冷。天空是均匀的灰蒙蒙一片,目光饱含水份。我的鞋子完全湿透了,外衣下摆紧贴在腿上。
接着,我强烈地、迫切地需要迈克西姆,只要他,别的什么都不要。我无法忍受孤零零地在这儿待着。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交谈相互之间说了些什么,不记得在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多少误会。我知道我没有好好地把每一件事情解释清楚,没有使他明白那么许多为什么——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甚至更长一些时间里事情统统倒退了。我没有告诉他我心里很内疚。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草地,跑上露台,到了屋子跟前。无论如何我必须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必须把他叫回来。
然而,当我穿过门厅的时候,我看见书房的门开着,有一封信靠着墨水台竖在那儿。我进入书房。信封是白色的,普普通通,上面没有写收信人是谁。但是我知道这封信是给我的,便在椅子上坐下,抽出信纸读起来。
尽管我知道。我没有必要读它。我知道他脑子里和心里放着什么,是什么一直困扰着他,知道他受着良心谴责,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所有这些事情的。
我们并非因罪行被揭露而遭受惩罚,是这些罪本身在惩罚我们。我们无法一直忍受着良心的谴责至生命结束。
当我读完信的时候我听见说话声,多拉在叫我。
他们来看看我们的情况是不是好,狂风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他们很关心我们。这时候我哭了,他们的温柔体贴感动了我。一边哭着,我把我所了解的关于迈克西姆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以后的事便全由他们去张罗,消息送了出去,人们来过了又离去。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等待着,等待消息,等待电话线路修复;最后电话线路通了,于是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便可以拿起听筒听他们告诉我那些情况——关于迈克西姆。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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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第二十一章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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