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与牧女 第二部 相逢-6

  菲利金开始用喷香的战利品烟卷犒劳大家,一视同仁,人人有份,还说上几句逗乐的话让大家开心。他用拳头捶打战士的背,答应给他们送满满一炊车稀饭来,再搞点伏特加,不按实有人数,而按编制人数发给,要给他们每一个人提名申请勋章——全部是英雄啊!他本来还要许好多愿,这时有人打电话找他了。
  菲利金从澡堂回来时,那股高兴劲儿已经不见了。他啃着一个烧糊了皮的土豆,见到鲍里斯就转过身子露出口袋,待鲍里斯从中拿出了一个烧焦的土豆,菲利金苦笑了一下:
  “答应过送的稀饭不会有了。你得把莫赫纳柯夫留下代替你。咱们要去接受任务。看来,一时三刻不会有太平日子。”他把双手在短皮袄上擦了擦,伸手进衣兜掏烟包。“带上柯尔涅依或者你那个小东西。我的伴当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他在我这儿可是浪荡够了!我把他这个皮球踢给你。你给他一把锐利点的铁锹,枪要拣长的,饭盒挑小的……”
  “我们总是照单全收!……”
  鲍里斯把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和什卡利克都带上了。他想绕过山沟走,才走到村子尽头,菲利金却唿隆一下滑进山沟,只剩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他挣扎着重新爬上地面,把衣兜里的雪抖掉,没精打采地骂了一声。
  “在战地上想绕开战争,反正是没门儿……”
  田野上、谷地里、弹坑中,特别是在炮火毁坏的小林子边,满是被击毙的、砍死的和碾烂的德军尸体。间或也还有一些活着的,嘴里还在冒热气。他们见人走过就拉腿,在混和着泥块和血渍的松散的雪地上爬着,跟在后面呼喊救命。
  为了克制心里产生的怜悯和可怕的感觉,鲍里斯只是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儿地想着:“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了什么目的?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祖国!你们的祖国在哪里?”
  大家停下来歇一会儿。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象被打折了腰似用步枪支着身子,说道:
  “这种事儿难道还会重新来…过?难道他们真得不到一点教训?要是这样,他们也就活该如此了……”
  “你这个满身虱子的圣人,发议论也不看当口,不看地方!”连长菲利金生气地低声说了一句,但很轻,象在停尸室里说话那样。鲍里斯用一只手套舀起雪,喂给已经脸色泛青的什卡利克吃。“还是战士呢!”菲利金撇了撇嘴,已经不是低声地,而是瓮声瓮气地嘟哝道:“该用奶瓶喂他才是!”
  村庄尽头一座满是弹痕的谷仓近旁,聚集了一群人,这是集体农庄的谷仓,屋顶铺着干草。在敞开着的谷仓门旁有几匹骑兵部队的细腿马儿套在农村用的雪橇上,它们不耐烦地倒着腿。步兵们走近的时候才看清楚,这一群人非同寻常:有几个将军,许多军官,突然发现方面军司令员也在其中。
  鲍里斯感到身体里透过一阵凉气,汗水涔涔的后背都拱了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司令员,何况还那么近。他这个排长赶忙整整皮带,动手去解帽带。但手指却不听使唤、使劲儿一拉,竟连带撕下了一块帽布。他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帽子,一名穿着黄色短皮袄、双肩挂着武装带的少校已经跑到他们跟前,问道:
  “你们是哪个部分?”
  连长菲利金作了报告。
  “跟我来!”少校命令道。
  司令员和他的随从们退向两旁,让前线战壕里来的战士们从身边通过。司令员对他们迅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自己虽说穿着干干净净的长大衣,戴着灰色的毛皮高帽,扎着平整的腰带,可是他现在即使在自己随从人员的簇拥下,他的气色也不见得比这些刚从前沿壕沟里爬出来的战士们好多少。鼻子底下威严地紧闭的嘴唇上垂直布满了深深的痛苦的皱纹。蜡黄的脸庞已经不太年轻,处处显出疲惫的神色,特别是眼窝下边的地方,虽然他还不是老人,远远还不是老人,但那双布了一层血丝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苍老幽深的悲伤。眼皮下面孳出小颗的眼哆,汇聚到眼角上。流进细密的皱纹里。司令员不断地用士兵戴的独指手套,一会儿戳戳这只眼睛,一会儿又戳戳那只眼睛,同一只手套还被用来抹鼻子,而在指挥官的这种手势里和并不威严的体态里却包蕴着如此多的古老风习的、庄稼汉的、农村的、和平生活的痕迹,这使得鲍里斯感到心里阵阵作痛。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懂得了,在战争中有的人为了胜利、为了一切所承担的份量要比他这个小不点儿的排长重上百倍。
  司令员的随从人员们热烈地谈论着,说笑着,但他自己看来是在思索一件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一切。
  在前线流传着关于前任和现任司令员的种种传说。士兵们都乐于相信这一切,特别是对其中一个故事更是深信不疑。好象是说他有一次碰上了一排喝醉了酒的自动步枪手,但他没有罚他们关禁闭,反而这样开导他们:
  “你们踮起脚尖看一看,柏林就在眼前了!我现在就预先答应你们,只要咱们打下柏林,到时候你们爱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这些将军给你们站岗放哨!你们有功劳,受之无愧!不过现在还要加劲干,要加劲干啊……”
  这几个步兵跟在少校后面进了谷仓,明亮的灯光照得他们直眨眼。
  在布满了干草屑和尘土的陈玉米垛上横陈着一具德国将军的尸体,制眼上钉着鲜艳的勋绶、肩章,领予上绣着光泽暗淡的银丝。在谷仓角落里一架翻倒放着的扬谷机上,盖了一块地毯,上面放着电话,行军暖壶和带耳机的小报话机,扬谷机前面端放着一只很深的圈手椅,弹簧都坏了,椅子上铺的一块皱皱巴巴的方格子毛毯很象俄罗斯妇女用的披肩。
  在死去的将军身旁跪着一个德国兵、身上的军大衣是铁锅般的颜色,老式的骑兵长靴闪出无烟煤一样的乌光,他戴一顶船形帽,还是好兵帅克戴过的那种,只是现在缝上了两个毛皮耳套。他一面哭着,一面用手掌擦去将军脸上和制服上的灰尘。
  还有一名女翻译也在这里来回忙碌着,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短皮袄,戴一顶皮帽子,帽于底下甩出几络很浓密的发鬈,她用德语对这个年纪不小的德国兵说着什么,但显而易见,这些话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德国将军的一只手已经变成青灰色,手指松开着,一只弯曲的手指上挂着一支手枪,也说不上是手枪,几乎象是女人的小玩意几,用来打苍蝇还差不离。腰带上的枪套也象是小玩具似的,还压着国徽图案。然而将军正是用这支小枪自杀的。胸前的勋章绶带下面有一滩血渍,象是压烂了一个酸果蔓浆果。将军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灰白的脸色象蒙了一层霜。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后,眼镜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灰白的板刷胡子也沾了一道布满尘土的血迹。将军额上的头发已经脱落,突出的颅骨和秃得很深的头顶显得很触目。军服竖领外面的脖颈上纵横密布着无数皱纹和因死亡而变成黑色的筋脉。衣领上的钢钩嵌进了喉结里。
  “这是一名德军军团司令员,”少校解释道:“他不愿意扔下自己的部队逃走,而最高的政治头目却带上高级军官溜了,这些坏蛋!他们把包围圈只冲开了几分钟,是乘着坦克压过自己士兵的身体冲出去的,卑鄙透顶了!……真是闻所未闻!”
  “也冲击过我们——给顶回去了!”连长菲利金夸耀了一句,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兴趣地对他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问点什么,这时在谷仓后面响起了坦克发动机器的轰隆声,同时发出了信号。
  少校命令把将军的尸体搬走。菲利金连长愉眼瞧了他一下,一身打扮很讲究,脸刮得很干净。“前线的老爷!生怕把身上弄脏:所有的脏活都叫我们来…、··”
  他把手枪从将军僵直的手里扭下来,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响,然后把枪递给少校。少校的眼珠转动起来,他倒是很想到手这支将军的手枪,可以在指挥部的姑娘们面前炫耀一下这个不可多得的战利品,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面前一动不动站着一个神情阴郁的瘦个儿,另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小战士穿着一件大而无当的军大衣,象一头小狗似地在颤抖着,连长的眼光含着公然的敌意,而这个扯断了帽带的小伙子也是来者不善的样子——这些饿着肚子的、浑身伤痛的、脾气火爆的前线战士们,最好还是少和他们纠缠。
  “我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少校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送给他吧,让他记着自己的恩人。”少校厌恶地皱着眉头,伸手把这个跪在地上的德国老头兵扶起来,有意使自己做的一切显得非常高尚和气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声卸下了枪里的弹夹,甩到了扬谷机后面的角落里,惊起了藏在那里的一群麻雀,然后把那支小手枪丢到德国老头兵的脚边。老头儿向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摇手,这时,当翻译的姑娘对他说了几句温和和很有感情的话。老人惊呆了,他听着而且不敢相信,突然用干瘦的双手迅速抓起手枪,象捧圣像那样,贴在心口上,朝着姑娘点了点头说:“谢谢!太谢谢了,小姐!谢谢,军官先生!”他朝着少校的后背鞠了一躬,又立刻想起了什么,三脚两步追上了那几名吃力地抬着将军僵硬尸体的步兵战士,脱下头上那顶好兵帅克式的船形帽,打开了谷仓那一扇已经掉了合页的门。这个德国兵头上的头发都长成一络一络的,整个人就象一个破旧的、蓬蓬松松的长毛绒的玩艺儿,但他前后奔跑忙碌着,叽叽咕咕讲个不停,总想插一手来抬抬自己的长官。老头儿老泪纵横,泪水在满是褶皱的腮颊上滚动。
  人们刚一走开,战地上机灵胆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飞回到扬谷机上,钻进机器肚里去了。
  谷仓旁边有一辆敞开车帮的卡车挂在一辆坦克上。战士们正打算把死人推进车厢,但德国老头兵象公鸡那样一耸身,抓住车板就钻上汽车。少校帮了他一把,这个德国兵重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感谢讨好的话。他十分小心地用双手接住将军的尸体,把它拖到靠近司机舱地方,用脚踢开炮弹壳,把自己的船形帽铺在地上,然后把将军的头枕在上面。女翻译抛过去一顶高高的、漂亮的便帽。德国兵象是球守门员似地跪倒一条腿,灵巧地在空中一把抓住帽子。
  “太谢谢了,小姐!”这一次他也没有忘记对女翻译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戴到将军头上。顿时,这个冻得咔嚓作响的、一副可怜相的干瘪老头变成了一个仪态威严颇见身分的殉职者。、
  方面军司令员已经在雪橇旁了,雪橇头上一名上了年纪的自动步枪手跪坐着,缰绳紧紧地绕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员叫道。
  正在指挥搬运将军尸体的少校,闻声飞跑到雪橇旁:
  “请发命令,将军同志!”他象在检阅时候那样,大声报告着。
  老头儿德国兵仰起脸来,把一双象鸡爪子一样的手合抱在胸前,两眼朝天,虔敬地为死者祈祷着。
  司令员不无恼怒地鼻子里喀地一声抽,命令道:
  “按照军队的全部仪式安葬:棺材、鸣炮、还有其他的种种……,不过其他的我们也做不到了。”司令员转过身去,鼻子里又喀了一声。“在前线我们是不带牧师的。哀悼会有人会在德国给他举行的。这样的哀悼会且有得开呐。”
  周围的人很有节制地笑了笑。
  鲍里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向镇静自若、举止凝重的司令员起了这样的表率。然而司令员最后几句话里却透露出一种蓄积已久的愤恨,或者说就是那一种经过精心掩饰的,深藏在心底的疲惫感。鲍里斯终于明白了:经过了昨天夜间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后面田野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达大度的姿态都是未必适当的。战争早已使得司令员不知装腔作势为何物了,他只是在执行某一个人的命令。而所有这一切都有点违背他的本性:他现搁着那么多要去关心的事和刻不容缓的工作,却不得不暂时扔下,来处理这种事,因此他十分恼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将军,他已经见得太多了,再要看这帮子人,和他们谈话或是遵照外交惯例来处理他们的事,实在使他厌烦透顶。
  这位异国他乡的将军这样辛苦跋涉来到这冰雪覆盖的俄罗斯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来到这个集体农庄的谷仓里,爬上这玉米垛?他为什么不肯投降?什么战略家!看来,他早已心如铁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左右他的行动呢?责任感?恐惧?还是一种冷漠?为什么他在此之前没有举枪自杀?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也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是自由的。如果这个身居要位的德国人没有可能活得体面、保持尊严,那未他完全可以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们而死得早一点,死得体面一点。他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应该知道他的军团早已注定了要全军覆灭,奇迹和上帝都一样地渺茫,根本不会出现,他也应该知道战败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人们憎恨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消灭干净。他是在为什么效劳呢?为了什么而抛尸异乡呢?再说,他算是什么人呢?竟然想掌握对人的生死予夺的权力?
  女翻译很乐意地,甚至颇受感动地把司令员要按军队礼仪给将军下葬的命令翻译成德语。德国老兵在卡车厢上站起身来,卑躬屈膝地不断向司令员鞠着躬,两只爪子依旧贴在胸前,好象在祷告一般,嘴里始终重复着那一句已经死死钉在他奴性的脑瓜子里的话:
  “谢谢!太谢谢了,将军大人…”。
  司令员咕噜了一声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把皮帽子翻下来捂住耳朵,然后象农民通常做的那样,仔细地用大衣襟裹好两腿,在雪橇里坐好。司令员瘦削的后背完全没有军人的样子,给人一种蓬松紊乱、无穷悲哀的印象;他的双眼夹眨着,由于冷风的刺激不断地泌出眼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单指手套擦抹伤风流涕的鼻于的模样,完全显示出入的那种毫无招架之功的软弱。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就顺着田野驶去:雪橇颠簸着,摇晃着驶过小山岗,雪撬下面不时闪现出一具具尸体和断肢残躯。
  这几匹马儿载着司令员灰色的身影,终于找到了坦克留下的车辙,于是更欢快地向村子跑去。村子里此刻正机声隆隆,这是坦克、汽车、后勤部队、包括赫维道尔·赫沃米契的拖拉机正在清理道路。大家不知为什么都心情沉重,闷声不响,目送这几匹马和司令员忧伤的身影消失在雪堆后面。
  “这个传令兵怎么处置,你们没问吗?”女翻译首先打破沉默,睁大着修饰得很漂亮的双眼。
  “啊!让他呆在他主人身边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气不忿他说了一句,随手推上了车帮。“不见得还要我来给这个美男子洗身子吧!”他转身向步兵们说道,“你们没事了,同志们!谢谢!”
  “没什么!”菲利金代表大家回答着,带上战士去寻找团长
  一辆坦克拖着汽车很快就赶上了他们。看样子汽车司机是刚从运输线上被拦截过来的,他动作很猛地转动着方向盘,嘴角上叼了一根咬湿的烟卷,正怒冲冲地向拉祖莫夫斯基少校讲着什么,使劲儿用脑袋指着车斗的方向,车斗里那些铜的炮弹壳正哐当哐当乱滚乱响,害得德国老兵东挡西推,就怕碰了长官的尸体。少校简短而不容气地回了他一句,一面举起戴皮手套的手,亲切地朝着让到路边荒地上的步兵们告别。
  站在车斗上的女翻译却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眼。
  “呸,臭货!”菲利金从荒地走上坦克的轮辙,朝着汽车后面大声地唾了一口。“一股臭气,是这个将军身上的,还是跟班身上的?都拉在裤子里了,怎么的?”连长厌恶地撇了撇嘴。
  没有人接茬。战斗后袭来的疲劳使大家都昏昏欲睡。禁不住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蜡缩起身子,用大衣领于捂住耳朵,就这样解脱这人世,解脱寒冷,解脱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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