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这样想着,同时却惊讶地感到,他身体里那么长久郁结着的、时时困拢着他的一种压抑消失了,使他如释重负,他体验了肉体的欢快以后,觉得通体松快,精神焕发。
“畜生!禽兽!”鲍里斯骂着自己,但这骂声似乎无关痛痒。从理智上说,他觉得羞愧、慌乱,但身体里却布满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和一种充满睡意的舒泰。
“我这也算是为前线出了力。”
鲍里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着这个女人在寂静中清清楚楚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会打他一记耳光,然后痛哭失声,在床上打滚,揪扯自己的头发。但是她失神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滴眼泪从鼻梁处滚落到她的唇边。
一种从未有过的悔罪,负疚的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这个女人的痛苦,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温柔驯顺,粗暴地强加给她的,她为他张罗种种事情,给他弄吃的,喝的,让他洗澡,给他洗那臭气熏天的包脚布……鲍里斯眼睛望着墙壁,疚愧地承认了所有的男人不知为什么都羞于承认的一点:
“我……这是第一次……”他停顿了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地又说了一句:“请原谅我,如果这也能原谅的话……”
柳霞没有作声,她好象还在等他说什么,也可能是她已经依恋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和他身体的温暖都使她依恋。柳霞觉得鲍里斯现在已经不是不关痛痒的外人了。鲍里斯眼下那种羞愧交迸的神情特别使她动情,博得她女性的怜爱和宽恕。柳霞用手擦掉眼泪,把身体转向鲍里斯,忧伤而真挚他说道:
“我知道,鲍里亚……”她脸上解嘲似地掠过一丝微笑,补充说道:“我们女人不耍点小脾气,不流几滴眼泪就没法过日子……”她伸过手去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励他,又象是安慰他。“把灯关了。”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
鲍里斯还不敢相信他的作为会不遭受惩罚,但他顺从地爬起身来,胡乱拖了一条盖被披在身上,跌跌绊绊地走到方凳前面,踏上凳子把灯捻灭了。他现在站在黑暗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柳霞没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动弹。鲍里斯整了整身上的盖被,干咳了两声,笨手笨脚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飞机飞过屋子上空,发出隆隆的声响,窗上划过一个绿色的亮点。飞机飞得很低,毫无顾忌。一架小飞机后面跟着好几架重型运输机,满载着炸弹。也可能是在把伤员运出去。飞机的马达象爬坡的老马的心脏,呼哧呼哧直喘,这声音好象是在喊号子:“杭育,杭育!”
窗上返照出远处传来的模模糊糊的蓝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下子现出张牙舞爪的苹果树树影。房里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凳予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满含责备地瞅着排长,似乎在问:
“你这是怎么了?”
不行,现在已经不能到厨房里战士那儿去了。他可是多么想逃走,想躲开呀!
“躺下吧!”柳霞说,他觉得她说话时象受了委屈,有点恼了。“地上太冷,脚会受凉的。”
他的确觉得脚底下在冷上来,于是顺从地上床,尽量往墙里靠,避免碰着柳霞的身体。但是多少总得说几句话,表示忏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经准备开口说话,却听到柳霞声音:
“把身子转过来,对着我……”
她没有恨他,她的声音听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却可以感到一种经过巧妙掩饰的柔情。
“这是怎么回事?”鲍里斯慌乱地想着,还不敢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和说话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转过身来,仍然竭力想不要碰着她的身体,并且赶快把双手伸到枕头底下藏起来,就象打仗时躲在战壕的胸墙后面一般,心里想应该躺着一动也不动,呼吸也要尽可能轻微,只有那样,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会忘掉他的存在。
“你这个人真是……”鲍里斯一听见这声音,全身都感到热辣辣地发烧。柳霞的身体向他靠近过来。她凑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用手指拨动着这只耳朵,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央求道:“让我在这儿……”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伤疤,“让我在这个地方亲亲,”她好象怕他会拒绝,赶紧把嘴唇贴上那长成疙瘩的伤口。“我傻吗?”
“不,你为什么要亲呢?”鲍里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出了口就意识到是讲了一句蠢话。他觉得这伤疤绝不会给嘴唇快感,反正这是一种怪念头。但是必须让步,因为他已经错尽错绝了。“如果你愿意……“中尉一动也不敢动,轻声说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锁骨,接着又找准了他的伤疤,她在这老伤痕上又颤颤地亲了一吻,轻得几乎难以觉察。
鲍里斯又喘不过气来了。血直往太阳穴上涌,冲上耳朵,头脑里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声响更厉害了。一股热烈的气息又把他笼住了,悄声细语使他心施摇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进了回声振荡的虚空。
“我的亲宝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亲宝贝……可怜的小宝贝……”她亲吻着他那突然又隐隐作痛的伤疤。奇怪的是她这些话并不显得愚蠢和可笑,虽然鲍里斯意识的某部份告诉他,这些话是既愚蠢又可笑。
鲍里斯也感觉到心底涌起万千柔情,他并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把辫子松开了。鲍里斯把脸埋进她散开的头发里,激动异常地嗫嚅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鲍里斯的脸颊上吻来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么又难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含含糊糊地重复说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热烈的气息,时断时续激起了鲍里斯心里一阵紧,一阵慢的冲动,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贴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声,这是从他那极其虚弱的,几乎神志不清的头脑里自然而然出现的一个词儿:
“亲爱的……”
这个词儿他不是说出来的,他是呻吟出来的,而且他觉察到这个词儿象电流一样触动这个女人,使她震颤了,她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变得和他那么贴心,亲切,一心只求和他融为一体,而他自己也只愿和她融为一体。他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是幸福地欷嘘着:
“我的亲……”
重又是一片寂静,两人都难以为情,但是他们已经不相互回避了,只是他们刚才还象灌满了灼热金属的身体,热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间的沉入梦乡,就在这样的沉醉里,他们还相互眷恋着,没有把对方忘怀,因此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我从七岁开始,也许还要早一些,一直就爱着这样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终在等这样一个人,”柳霞一边在鲍里斯怀里和他厮磨着,一边象用书上现成的句子有条有理他说着:“现在他终于来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说,在遇到他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接触过男人,而且对这样的接触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确实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她发誓要一辈子记着他。他也用同样的话语回答她。他要她相信,也让自己相信,在他过去听到过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记得一个鲜花一样的名字,就是这个带点中国色彩或者说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说他也是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或者说简直还说不上孩子,而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从七岁起——也是从七岁起一一听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见到过柳霞,并且称她我的亲宝贝。
“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他吻着她那沾满泪水的略带咸味的面庞,叫着:
“亲宝贝!亲宝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后一甩头,喊了一声:
“现在死去该多好啊!”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震。脑际清楚浮现出那一对老夫妇的样子,那满头自发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秆上的德国将军、浑身烧焦的“喀秋莎”弹手、被击毙的战马、那条变疯了的狗、被坦克压死的人——尽是尸体、尸体……
“你怎么了?你累了,也许……”柳霞用臂时撑起身子,吃惊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许你……对死亡感到恐惧了?!”
“我听人说……对死亡就象对太阳一样,是不能睁大两眼去看的。但睁眼面对死亡也并不可怕,”鲍里斯轻轻地口答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去,象是自言自语地把心里的思考说了出来:“最可怕的是司空见惯了死亡以后,对死亡漠然置之,无动于衷……可怕的是‘死亡’这个词已经成了日常的口头用语,就象吃、喝、睡觉、恋爱这些习以为常的词一样……”
“你累了。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柳霞无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开了。于是她把脸颊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她用手按着他的心口,“轻点儿,轻点儿,再轻一点儿……现在这样……这样……好。”
“再也不要讲什么‘死亡’之类的话了。”
柳霞把手从他胸前抽回来,用手心揉了揉太阳穴,歉疚他说:
“原谅我……我忘了现在是战争。”
小飞机又在农舍上空隆隆地驶过,窗玻璃上划一个光点,随着声音在远处消失,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声响。
街上依然有人声。
农舍隔壁也住着部队,还有人在走动。传来了一阵歌声:
四处响起庄严的声音:
我们起誓,告别乡亲——
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决不对敌人手下留情。
一辆汽车吼叫起来。车灯的强光在窗户上晃动,窗前的小树也摇曳起来。它忽儿弯向窗户,树枝几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隐没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让人愈加敏锐地感觉到屋子里是多么舒适和温暖。一阵隆隆声中又驶来一辆坦克还不知是拖拉机。轰然一声,停住了。马达闷声闷气地空转着。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窗外嘈杂地呼喊着,声音又渐渐地远去。
“是上前线的。追赶前线部队的。”鲍里斯心想道。
厨房里有人在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听出了,“这个老枪烟鬼,半夜三更也还要起来抽他的马合烟。”门吱嘎一声响,然后又砰地关上了,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来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几口,又咳嗽了一阵,总算没声音了。
河对岸山沟里的什么地方,响起了爆炸声,象是在敲打破的铜盆,响声在寒夜里传开,震得窗户嘎嘎直响,小树上的雪块扑簌籁掉下来,什卡利克在厨房里惊叫了一声,朦胧中哼哼了几声,又睡着了。
“不知又有谁丢了性命……”鲍里斯听了听爆炸声还会不会再响起来,接着说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人就这样躺着,听着夜籁,惴惴不安地担心又会出什么事情。鲍里斯感激地用嘴唇亲了亲她的掌心,手上一股碱味和肥皂味。这是普通肥皂的气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这种亲切的、家常的气味,使他心里又有所触动。他因为心里产生的疏远感而对自己很恼火,于是重又象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同时惊奇地记起他过去对梳子里残留的丝丝头发竟会产生厌恶。他还讨厌过衣服上拆下来的扣子,这一切现在口想起来却十分可笑。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柳霞很灵敏地感到了他的爱抚,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顾忌了。“不要生气。我们没有时间来生气……”
他们霎时间又忘却了羞耻之心。柳霞张着嘴唇,炽烈地喘息着,团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里,竟带几分犯罪的意味,长长的头发零乱不堪地纠缠在她颈项的周围。她骨蚀神消了,终于精疲力竭地把脸埋到他的肩头,一面瞌睡,一面还说着: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会儿。不要睡!”为了使她称心遂愿,而他是那么想使她称心遂愿,他把一条胳膊伸到了她的头下面。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和妈妈一起去过莫斯科。现在我只记得在阿尔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妈。她要我相信,这幢房子里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镶成的地面,还是拿破仑入侵时莫斯科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他停住了话头,以为柳霞已经睡着了,但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在听。“我还记得带圆柱的剧院和音乐。你知道,那是一种用笛子演奏的音乐……简简单单,明白易懂的音乐,用笛于吹奏……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象就听见这个音乐,而且还能记得一男一女两个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绿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着毛皮的衣服。他们相爱着,并不因爱情而害羞,也不因爱情而害怕担忧。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信任,对一切都毫不戒备。凡是对一切不作戒备的人,恶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以前我就是这样想法……”
柳霞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了,他不可能再讲,因为这样的夜晚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吗,”鲍里斯微微笑了笑,这使柳霞很高兴,因为他没有忘记她的存在,“你知道吗,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等待着什么。从前,人家会把这叫作中邪,着魔。”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好象在责备自己。“现在,你瞧……”“我们就象古时候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为你生,你为我生,缘份早就生定。柳霞没有立刻回答:“如果你愿意听,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不过还是等一会。现在我只觉得很快活。我听见了你说的音乐。顺便说一句,我上过音乐专科学校。真的!”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鲍里斯吃惊地张开的嘴巴。“连我自己对这一点也不敢相信。再说,这有什么意义呢!”她睡意朦胧地把身体依偎着鲍里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听你说……”
一条长满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远方,有两人在赶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见尽头,行人渐渐走远,依稀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笛音……
鲍里斯甩动了一下脑袋,用双手按按额头。
“我好象又睡着了?”
“你身体颤抖得真厉害,一颤一颤的……,你又梦见战争了吧?”
他高兴,因为他终于克制了自己,驱散了睡意,因为身旁躺很着一个活生生的、他最最亲爱的人,鲍里斯把柳霞透凉的身子搂紧贴在自己身上。
“我的头发晕……”
“我给你弄点吃的和喝的东西。你昨晚本来就没有吃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当时你根本不在家里。”
“我全都知道。你还是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
“休息的机会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过吃点东西是可以的。我们不会把别人吵醒吧?”
“不会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威胁他说:“不准愉眼看我!”但是他盯着她看。柳霞用双手捧住他的头,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许看,听见没有!”
他们逗闹戏耍着,完全忘记了过度的嘻闹不是时候。
“看你,成什么样了!别这样!我也饿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门背后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来。
“嗨,来人了!”
“鲍里卡,别淘气!”她把头从门帘中间探出来,在她那双灵动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风情万千,鲍里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去,但是她把门帘在他面前合拢了,当他的脸伸进粗布门帘贴住她的脸时,她急促他说了一声:“我爱你!”
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他用拳头在枕头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扑到枕头上,好象扑在一只暖烘烘、软绵绵的大鸟身上,他看见褥子上有她的身体留下的一个压痕,象个石膏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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