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与牧女 第三章 离别 -3

  ……母亲们啊,母亲们啊!人类不能忘怀于野蛮,你们为什么要屈从?对暴力和死亡你们为什么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们,在原始人类才有的孤寂处境中,在自己神圣的,对孩子们动物式的思念中,经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难,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英勇地承受这一切。人不能几千年只靠苦难来净化心灵,靠苦难来赎罪,并且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没有什么上帝,也没有什么可信的教义。死亡正在统治世界。对你们的苦难,有谁来出面清偿?用什么来清偿?什么时候?母亲们啊,我们该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将过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敌我双方军队拥雪而眠的那一侧转向太阳,迎来自昼。
  农舍己经烧光,倒塌了。一撮势头减弱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断梁残柱,间或窜起一股火头,犹如一只灵活的红色小野兽蹦蹦跳跳窜过火场的余烬,噗嗤一声消失在融雪的水洼里。
  柳霞手脚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夭花板。虽然火场余烬的返光映到窗上还象红色的甲虫在爬动,但房里却是一片黑暗,这是黎明前格外浓重的黑暗。尤其是经过大火照耀以后,显得更是密不透光。这种黑暗不会使人想相互亲近,也引不起神秘的感觉。她感到一种令人压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预感。
  “我想抽支烟。”
  鲍里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照旧什么也不问,伸手从格子架上一个木匣里摸出一包烟丝,好歹卷成一支烟卷。柳霞伸手到褥子下面,拿出一只打火机。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把那支粘得象饺子似的烟卷,重新拆开、卷紧,然后点着了烟,用火光照了照鲍里斯的脸。
  “这打火机就是那个德国鬼子的。”她嘴角上还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弹了一下打火机,不知是吹了一口气,还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机弄灭了。“这打火机的主人还吊在树上呐,它倒还能打火……外国打火机,骨制的,挺贵重……、柳霞象男人一样很会抽烟,而且抽得很猛。“顺便说一句,这个鬼子就是在这张床上糟蹋姑娘们……”
  “你说这些干吗?”
  “哎,鲍里卡!”柳霞把烟头往地板上一丢,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是在哪里东闯西荡来着?难道非要等战争发生,我们才能相遇?我的亲人儿!多么纯洁,多么好的人啊!生活实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用床单抹去脸上的泪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说了,请原谅!”鲍里斯没有作声。“我再也不说了……你看,真没出息。我简直是个疯子。来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该挨一顿打……”
  鲍里斯没有答话,一动也不动。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厨房里战士们那边去,那儿的一切要简单得多,亲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这儿,这可怕的热情冲动真是鬼知道会怎么样……柳霞一会儿温柔体贴,一会儿又似疯似癫……难道女人们都是那样的?难道她们真是大自然之谜?……眼前这个女人,长着一双马驹的眼睛,就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他的智力根本无法解开这个谜。对了,最好还是到战士那边去,抽身走开,说实话,最好是……
  “你咋坐着光转念头?干吗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窥破了他的心思,问道,双手插进中尉的头发里。“你也不会梳梳头发?你的头发可真软啊!……呵一呵,气还不小呐!”她用手指拨了一下他的嘴唇。“鲍里卡,你还学不会作假!”她已经没有懊恼,心境平复,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你什么都会吗?”鲍里斯胆怯地住口不说了。
  “我吗?”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着双手,“我不是对你说过,我要比你大一百岁!再说,我是个女人。而在这个世界上,鲍里斯,女人们的生活要比男人艰难得多,因此她们有时候就需要相信神。怎么啦,你干吗盯住我看?你干什么撇起嘴?”她把头在枕头上滚了一下,“哎,让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聪明过头了!……”她咯咯地大笑起来,“你感觉到没有?我们怕要吵架了。好人们都是这种模样……”
  “不会吵架的。天都亮了。”
  窗户的方形框架果然已经清晰可辨,房里透进了膝陇晨光。
  “拂晓朦胧你别把她唤醒……”柳霞吟诵了半句,就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似醉似痴,隔了好一会儿,她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慢慢地把双手放到鲍里斯的肩头,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我最最心爱的人!你象太阳升起在我的身边,温暖了我的心……单单为了这一夜,就值得活着,值得承受一切痛苦……是的,是的,完全值得!你倒杯酒来喝,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去倒酒吧!……”
  鲍里斯起身,在茶缸里倒了点家酿白酒。柳霞喝了一口,皱了皱眉,然后等他喝完,就深情脉脉地轻轻依偎到他身上说:
  “你再稍稍忍耐我一会儿。只一会儿。”
  鲍里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感激地笑了。一种柔情蜜意重又布满在鲍里斯的心间,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他想做点什么,让她感到快乐。他突然记起,人们一旦相爱通常是怎么做的。他把柳霞一把抱起来,象抱一捆稻禾似地,然后笨手笨脚地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柳霞感觉到他十分费劲,这活儿他并不在行,但是他既然读过那么多爱情至上的小说,且不妨让他抱个女人试试。她勾着他那细细的脖子,嘴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然而,她听着他说那难以实现的美妙之极的念头,心里不由得如醉如痴:战争结束了。他来接她去,抱起她就朝车站走去……“到车站去有几公里?三公里?”总共三千步路,请想想,他要当着公正的人们的面,抱着她走,他不会感到累的,因为俗话说“自家的担子不吃重”嘛……
  “唉,你呀,我的好中尉,好人儿中尉!”柳霞可怜起他来,也可怜自己。
  “不,不应该这样的!”她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鲍里斯脖子暴起的青筋,反对道:“我要自己飞奔到车站来,采上一大束玫瑰。全是雪白雪白的:我穿上簇新的衣裙,也是雪白雪白的。会有音乐,会有许多许多花朵,许多许多人。人人都幸福欢畅……”柳霞突然住口,几乎难以听到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都是不会有的……”她拿开他的手,滑到他的脚下,双手搂住中尉的膝头,“你把我带在身边吧,排长同志,”她把脸颊贴在鲍里斯的腿上,恳求道:“带我去吧!我会洗衣服,会烧饭。我还可以学会包扎,治病。我学东西很快。带上我吧。女人们不也有打仗的……”
  “是呀,也有在打仗的。没有妇女是不行的,”排长把脸转向窗户,声音断断续续他说道。“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歌颂她们。我们理直气壮,没有一点难以为情。而原本应当是……”
  战士们已经在厨房里走动了,人声喧哗。不知是谁的军大衣拍打在门上。
  “你真够聪明的,排长同志!”柳霞从地板上站起身来,在排长的面颊上啧地亲了一下,就走开去,边走边系上睡裙的腰带。
  鲍里斯站在床边犹豫着,心想不妨再躺一会儿,大概还不至于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脸颊刚碰上枕头,竟立刻沉人梦乡,感觉里就好象掉进了一个极深极深的地下室,那里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声息。
  他睡得那么酣畅,那么香甜,口水把枕头流湿了一大片,只有在童年时代,当他在河上或是森林里逛荡了回来。才会有这种睡相。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柳霞踮起脚走进房间,一看鲍里斯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她微笑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中尉,把熨平的勋缓和奖章的制服军裤搭在床栏杆上,把洗干净的尚未干透的包脚布搁在靴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
  鲍里斯没有听见她进来,兀自酣睡着。她用手指搔搔他因劳累而更形尖削的鼻子:
  “喂--喂,排长同志,部队都开走了,你还睡!”
  他醒了,但并不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软绵绵地,他微笑着去捉她的手。
  “我这才懂了!”柳霞一边把头发扎到头巾里面,一面说道,“服侍心爱的男人原来有这样的乐趣!”她感触很深地摇了摇头。“女人终究是女人!什么男女平等对她都帮不了忙……”
  鲍里斯睁开一只眼睛。
  柳霞刚才经熨斗的热气一烤,脸颊显得绯红,一副家常打扮,看上去非常舒适。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汗,顺手在她的胳肢窝下呵了一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手,他也打回一下。两人扭在一起,开始了一场不出声音的,欢快的搏斗。他放不住软绵绵的、难以排遣的感情冲动,把她一把拉到怀里…
  “不行!”她双手抵住他胸脯,说道:“大家都起来了!”
  鲍里斯不肯放开她。
  “要是别人知道了呢……”
  “战士们对德国人的或是我们部队的进攻都比总司令部要知道得早,至于这种事嘛……”
  鲍里斯正穿衣服,柳霞在梳辫子的时候,门帘外面响起了很懂礼貌的咳嗽声。
  “中尉同志,我想要点酒!”是帕甫努季耶夫响亮的声音。“当然,如果还有剩下的话……”
  “有的,有的。”
  “是啊,没有燃料,这火点得起来吗?!”
  “别说废话!”鲍里斯故作严厉他说了一声。
  唉,这一下子闲话可有得听了!战士们会赞扬他:“别看咱们排长年纪轻轻,表面上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干起来可不含糊”战士们会把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说成是排长的一桩短暂的战地奇遇,而且容不得他来说明,只能听之任之,由他们的兴致去说。到时候会问这问那,怎么发生的?发生些什么事?唉,要躲过这些目光如电的战士真是谈何容易,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鲍里斯隔着门帘把酒罐、茶缸塞给他。
  “不要给什卡利克喝了。你和其余的人也不要用大勺喝了!”
  “明白了!”帕甫努季耶夫朝排长眨了眨眼睛。
  “你干吗老眨眼睛?你会变成独眼龙的!”
  柳霞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胸口缀着黑色的吉普赛式的饰带,一根长辫甩在背后。裙子的袖口上也镶着黑色的边。脚上穿了一双平时很少穿的高跟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紧贴着身子,裙子稍显得短,但这使得柳霞更象一个愉偷打开妈妈的衣箱,把不是自己的漂亮衣服硬绷在身上的淘气小女孩。
  “您多漂亮啊,夫人!”
  柳霞背后的玻璃窗上结着各式各样的冰花,有的象一顶顶白色的神奇的树盖,有的象蕨草,也有象花朵、象棕榈树冠的。她拨弄着饰带,把它绕在乎指上。活脱活现一个待嫁姑娘的神态!唉,女人呀,女人!你们是多么善于变幻啊!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自己做了这件衣服……”
  “真不简单!好漂亮的裙子!好漂亮!”
  “你笑话我!随你便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衣服了。”柳霞把鼻子钻在中尉那皱皱巴巴的仿佛让牛反刍过的肩章上,不觉心里一震:一股强烈的烧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没有能洗掉。“我想做一件事……”她抑制着内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摇了几下。说道:“想演奏一首什么古老的曲子,再……哭它一场。可是没有乐器,再说,我恐怕也忘了怎么弹奏了。”她抖动了两下睫毛,就把脸转了过去。“女人哪!真会动情!……要咱们这号人神魂颠倒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鲍里斯抚摩着她的辫子、颈项、衣裙——刚才在那洁白无暇的童话境界里一掠而过的美丽少女的情影已经倏忽远行,她曾经出现过的和可能会出现的形象已经飘然而去,消融在这刚刚来临的日子里,化入平常的生活里去了,可他真想留住这形象,真想尽情欣赏她一度曾经在眼前展现过的娇好形象,然而这幻影是瞬息即逝,难以捕捉。就是这样的幻影有次出现在诗人眼前的时候,曾使他达到诗情的顶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这里,在他身旁,年轻而美好,仍然穿着那件黄色的连衣裙,梳着一根光采鉴人的松软的大辫子,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目光重又变得深沉幽远,她的整个脸庞,由于通宵不眠而显得憔悴消瘦,始终带着俄罗斯妇女那种永世的忧伤和疲惫的神情。
  ·**
  大家在厨房里用早餐。柳霞虽然避开别人的目光,但是在饭桌上张罗得比原先更起劲了。战士们意味深长而并无恶意地开着玩笑,一定说中尉经历了一场恶战,和敌人一个对一个地肉搏,虽说顶住了敌人的进攻,却消瘦多了,而他们全是些懒骨头,只知道贪睡,而没有照学校里教他们那样去做——没有赶来助排长一臂之力。而过去有个时候还算唱过一首歌呢,什么“瞧吧,是我们的排长,带着自己的队伍,向前挺进,哎一哎一哈一哈,向前挺进!”可这支队伍却光知道睡觉!多么糟糕!这是排里放松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结果,放松了,一定得好好整顿一番,免得年轻的排长一个人替大家受苦!
  什卡利克什么也听不明白。他神情疲惫,萎靡不振,发紫的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旁边象一个循规蹈矩的、虽然已经削发剃度却又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让他喝点酒解解宿醒——什卡利克竟然双手乱摇,好象发送什么恶鬼瘟神似的。于是大伙儿就给了他一点腋白菜的卤汁,同时规劝他:“不会喝酒就别喝!”
  柳霞收拾好碗盏,翻检起桌子肚里的东西来。在钮扣、线团和生了锈的顶针箍中间找出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里,掩上了身后的房门,用唾液涧湿了已经发干的唇膏,把它涂在因磨破而有点发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铁桶悄悄走出屋子。
  战士们正忙着洗衣服,刮脸,他们刷衣服和鞋子,一个劲儿地抽马合烟,有一搭没一搭他说着闲话,不时取笑什卡利克几句。中尉听着他们不紧不慢地瞎扯,心里不禁暗暗高兴,既然到这时候还没有让他去见连长,也没有什么命令,看来还得在这儿待一阵。
  谈话始终围绕着一个永世不变的题目,俄罗斯的庄稼汉,尤其是士兵,只要一旦摆脱惊恐,能缓一缓气,就一定会捡起这个话题。
  “有一次,吃过中饭,”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只眼睛。“孩子们都不在家。那时候我姑妈和娘都已经死了。卓伊卡在收拾桌子,而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她在屋子里忙乎,只是她两条圆滚滚的腿在转来转去。窗子打开着,窗帘飘动着,院子里飘来一阵阵大粪的味道。静得出奇。而主要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卓伊卡收拾好碗碟。我说:‘好人儿,咱们也乐一乐吧?,卓伊卡在房里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门嚷道:‘你们这些公狗就知道这件事儿!你看看,菜园子还没有锄过,屋子里也乱七八糟,孩子们不知道到哪里发野去了……’‘嘿,我说,菜园子嘛,当然也要紧。那你就锄园子去吧。我可要对不起,找姑娘们去喽!’那时候我还年轻力壮,会拉拉手风琴。我的卓伊卡这时奔出屋子。一分钟过去了,没来,两分钟,五分钟……我正抽着烟,想入非非……嘴角喷出两股烟。我那卓伊卡却一切准备就绪飞一样跑进屋来,噗通一声横躺到床中央,叫着:‘你这死鬼,叫你闭气、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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