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拉 第二部分-3

  读者在这里应当知道,B先生发现帕梅拉贞洁自持,不能使她屈服就范;而他企图克服他本人对她的情欲又徒劳无效,于是他就命令他在林肯郡的马车夫从那里把他用于旅行的四轮轻便马车拉到这里来,以便执行他对这位清白无邪的未婚少女卑鄙的阴谋诡计;他不愿依赖他贝德福德郡的马车夫,因为这位马车夫和其他的仆人们一样,十分喜爱与尊敬这位美丽的姑娘,因此他就下达了指示,并以憎恨帕梅拉的态度为借口,禁止其他仆人陪送她回她父亲家里去,陪送任何一段路程都不许。那位马车夫沿着她回家的道路,把她拉了五英里路,然后拐了个弯,横越过乡村,把她继续拉往B先生的林肯郡庄园。
  这里还要指出一点,那位把她的信捎给她父亲的信差是掌握在他主人手中的一个工具;他时常借口有事要顺路到她父亲那里去,实际上是被他主人雇用来为那个目的服务的;他经常把她的信首先送给主人;主人经常拆阅它们,然后把它们捎走。采用这种办法之后,正如他向她暗示的(她在第三十封信中曾经指出这一点),他对她所写信的内容并不是全然不知;因此这位可怜的未婚少女到处都受到困扰。这位玩弄诡计的先生认为把她最后三封信扣住不发为宜;在这三封信中她叙述了他躲藏起来偷听她把衣服分成三个包裹的情形,他作出最后努力劝访她再住两个星期的情形,他假装建议她与那位牧师结婚的情形,以及她希望迅速见到她父母亲的情形,还有她所写的诗。他本人也写了一封信送给她的父亲;信的内容如下:
  正直的安德鲁斯先生,
  您接到我的信会感到奇怪,但我写这封信是出于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想通知您,我已发现您与您女儿在过去一些时间中通过我的仆人约翰·阿诺德所进行的奇怪通信。我厌恶信中的一些内容,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称它为奇怪的通信,是因为信中把我家中的所有事情都向外暴露了,而且在信中还很不适当和极为放肆无礼地损害了我的声誉。
  另一个原因是,据我了解,这个女孩子与一位年轻的牧师正在恋爱。我打算为这位年轻牧师提供生计,他现在除了我赐予的恩惠外,生活上没有其他来源。
  说到第一个原因,我应当告诉您,您不应当纵容这个女孩子进行这种有罪的放肆行为。自从她仁慈的夫人逝世之后,她沉溺于阅读传奇小说、恋爱故事等这一类无聊的书籍;因为她从镜子中看到自己长得漂亮,所以就想入非非,以为凡是朝她看的男人都爱上她了;因此,这个傻女孩子!我在某些善意的场合下对她那些随随便便、不拘礼节的言行(因为我是一个年轻人,高傲并不是我的缺点)都被她曲解误传了,其实那是毫无恶意的;这一来她就使你们大为惊慌。我对她的这种做法不大在乎,因为我的那些言行确实是毫无恶意的;这女孩子又是我母亲所宠爱的人,她虽然年轻,但态度端庄,处事谨慎,我对她的这些表现没有不好的看法;大家告诉我,您是个小心规矩的人,因此我想如果您知道以上这些真实情况,那您就不会纵容她那样做的。但是安德鲁斯先生,女孩子一生中有一段时间可以看作是对她们是否谨慎的一个考验,在这段时间内处事失当就往往使许多光辉的希望化为泡影。
  不过,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引起您的忧虑不安。尽管她最近在表现中有一些过失,但我认为她还是一个端庄淑静、品德优良的女孩子;如果我不是这样看,那么尽管我母亲在临终时十分诚挚地把她推荐给我照顾,她也不会得到我丝毫关心的。
  她早已告诉您,她已辞退了我家的差事;您正盼望着她很快就能和您团聚。但是您不能像您和她所希望的那样很快见到她,这一点您务必不要吃惊。因为我想把她送到一个声誉十分良好的家庭中去,使她暂时和那位牧师疏远一下;她在那个家庭中将有不同寻常的机会来提高自己,并将受到极为仁厚的待遇;我认为我这样做符合我对她已故夫人的承诺。我将会告诉您我采取这一步骤的理由;特别是因为我没有等待您的同意就采取了,所以我就更应该向您陈述一下。
  首先,您要知道,在我所说的事情上,像您这样年纪的人本应该谨慎对待的,可是您并没有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去做;她也许一直就像对您一样,放肆无礼地对待其他人(年轻女孩子们的高傲自负,是没有限度的),因为她已成了个写信能手了。
  其次,由于她采取了好多狡猾的手法,所以我没有时间来跟您商量了(因为我决心为他们两人尽力,并挽救他们)。
  您要知道,当确凿无疑的证据摆到她面前时,她也不会承认她对那位年轻牧师怀有好感。您和她母亲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位年轻人也不会承认他们两人之间有过什么瓜葛。我对他很生气,一个像他那样穿着牧师服的人矢口否认如此证据确凿的事情,那就一定表明:如果他没有结婚的意图,那他就会有更坏的意图了。
  再就是,由于我母亲喜爱这个女孩子,把她推荐给我来照顾,因此她有权利得到我的关怀,特别是如果他们结婚,您,她诚实的父亲,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事情,那么我更有必要过问这件事。我豪不怀疑,她若回到您那里去了,那么那个愚蠢的家伙一定会跟随她去;那时您想要把他们这两个倔强任性的年轻人拆开将会十分困难;即使他本来的意图十分高尚,但他们两人在没有资产维持生活之前就厮混在一起,那也很可能会导致彼此身败名裂的。
  当现在还在世的牧师去世以后,我想提拔他填补那个空缺的职位,这样他多少可以养活妻子,到那时如果您不反对,那就由上帝作证,让他们结为夫妻;我对他们两人宽宏大度、体贴入微的关怀也就如愿以偿了。
  安德鲁斯先生,我给您写了一封长信;我毫不怀疑,如果您有一颗感恩的心,那么您就会认为我是值得您感谢的。不过我除了希望您保持正确的见解、信任我的道义以外,并不要求您在其他方面报答我。
                    愿意为您效劳的您诚恳的朋友
  这位可怜的老人读到这位重要人物来信时产生的忧虑是很容易猜想到的。他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但对他女儿的清白无辜毫不怀疑,而且相信这个卑鄙手段是策划出来对付她的。不过有时他也希望往好里想;由于没有收到女儿的信(这些信本来会澄清事实真相的),他几乎就要相信那位牧师真的像所猜疑的那样,在跟她通信了。
  不过为了使他自己和她母亲焦虑不安的心情镇静下来,他终于决定跑一趟,到B先生家里去。就在接到信的当天晚上,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动身了,同时请他可怜的妻子到启用他的农场主家里去替他请假。他走了整整一夜,天亮不久就到了B先生的家门前;那时他家里的人都还没有起床;于是他就在门前坐下休息,直到他看到有什么人走动为止。
  马夫们是他首先见到的人,他们正走出来给马喂水;他问他们,帕梅拉现在怎样了;由于他的神情十分痛苦,他们都以为他发疯了,就说,“你跟帕梅拉有什么关系,老家伙?走开,别挡住马的路。”“你们的主人在哪里?”老人问,“先生们,请别生气,我的心几乎要碎了。”“请相信,他决不会在门口给你什么东西的,”这些马夫当中有一位说,“所以你将会白费力气。”“不过我现在还不是个乞丐,”这位可怜的老人说,“除了我的帕梅拉外,我不要求他给我什么!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准是帕梅拉姑娘的父亲,不会错的!”他们当中有一位说。“是的,是的,”他绞扭着双手,说,“我就是。”然后哭泣着说,“我的孩子在哪里?我的帕梅拉在哪里?”“我们请您原谅,老爹,”他们当中一位说,“她已经回到您那里去了;您从家里出来有多久了?”“啊,就在昨天夜里动身的,”他说,“我走了整整一夜的路;乡绅在不在家?”“在家,但他现在还没有起床呢,”那位马夫说。“谢谢上帝!”他说,“谢谢上帝!那样我希望他可以允许我跟他说话了。”他们请他进去,他就走进马厩,在那里的楼梯上坐下,抹着眼泪,并十分痛苦地唉声叹气,仆人们听了都感到伤心。
  听说帕梅拉的父亲前来打听他女儿的情况,全家人很快都被叫起来了;女仆们本想请他到厨房里去的,但是杰维斯太太听说他来了,就从床上起来,急急忙忙走进她的客厅,把他领了进去;她在那里听到他可悲的经历,并读了那封信。她痛苦地哭泣着,但却竭力在他面前掩藏她的忧虑,说,“唔,安德鲁斯先生,我看到您哭就忍不住也哭了;不论您做什么,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主人的信。我想您的女儿是平安的。”
  “但是我看,夫人,您对她的情况丝毫也不知道;”他说,“如果一切都好,那么像您这样善良的一位夫人,是本应当让您知道内情的。毫无疑问,您原先还以为她是跟我在一起呢!”
  “主人并不经常把他做的事情告诉仆人;”她答道,“但您不必怀疑他的人格;您有他的亲笔信。您可以看到,他对她不会有什么阴谋,因为他现在还在这里,也没有说要离开这里。”“这就是我最希望的!”他说,“这确实是我最希望的!但是——”他正要说下去时,B先生由于听到他来到的消息,就穿着睡衣和拖鞋,下楼走进他和杰维斯太太正在谈话的客厅。
  “怎么回事,安德鲁斯先生?怎么回事?”“啊我的孩子!”这位善良的老人说,“请把我的孩子给我!我求求您,先生!”“唔,我还以为我把她的情况告诉您以后您已经称心满意了呢,”B先生说,“我亲笔写的那封长信您一定还没有收到吧。”“收到了,收到了,就是收到那封信我才到这里来的;我走了整整一夜。”“可怜的人!”他似乎极为怜悯地答道,“我确实感到很遗憾!啊,您的女儿已经在我家里造成了很大的混乱,简直不可思议;如果我当初想到这会弄得您这样心神不安,那我就会让她回家了;但是我所做的事情,一来是为她好,二来也是为您好。安德鲁斯先生,请您相信,她是很安全的;我可以用人格向您担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您以为我会吗,杰维斯太太?”“不会,我希望不会,先生。”她说。“希望不会!”那位可怜的人说,“我也希望不会!但是,先生,请把我的孩子给我吧,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我将会注意提防,不让任何牧师走近她的身边。”
  “啊,伦敦离这里很远,”B先生说,“我不能派人去把她立刻送回来。”“这么说,先生,”他说,“您已经把我可怜的帕梅拉送到伦敦去了吗?”“我本不想这样告诉您,”B先生说,“但是我用人格向您担保,她十分安全和满意,并很快就会写信告诉您,她的情况确实如此。她住在声誉很好的一个家庭里,就是说,住在一个主教的家庭里。她将侍候他的夫人,直到我把我跟您说的那件事情处理完毕为止。”
  “啊,我将怎样知道这一点呢?”他答道。“什么!”B先生假装生气地说,“难道您怀疑我吗?难道您相信我对您女儿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吗?如果我有阴谋诡计,难道您以为我会采取这样一些方法来实现它吗?哎,老汉,您一定忘记您在跟谁讲话了!”“啊,先生,”他说,“我请求您原谅,但请考虑,这件事涉及到我亲爱的孩子呀。请让我知道是哪一位主教,他住在哪里;我将步行到伦敦去看我的女儿,那时候我就会称心满意了。”
  “唔,安德鲁斯先生,我相信您跟您女儿一样,读了好多传奇小说,它们正在您头脑里翻腾转悠。难道我可以让人们不相信我的话吗?我再说一次,难道您以为我会想对您女儿做什么不名誉的勾当吗?老汉,请您稍稍想一下我是什么人。如果您不相信我,那么我们的谈话还有什么意义呢?”“请宽恕我,先生,”那位可怜的人说,“不过,说一下她在哪位主教家里和他住在哪里,这不碍什么事吧。”“什么,您想跑去诉说您那些无端的忧虑和无稽之谈,打扰主教大人吗!如果您在一个星期之内收到她一封信,让您放心她一切都很好,那您是否就满意了?(如果她不懒散拖拉,那还不要这么久的时间)”“唔,”那可怜的人说,“那倒是能给我一些安慰的。”“如果她不写信,”B先生说,“那我可不能对她的懒散拖拉负责。但是杰维斯太太,如果她给您来信,那就请您收到它时,立刻派一个人和一匹马把它送到她正直的父亲那里去(我不要求看到它,因为她的事已经给我招来够多的麻烦了)。”“我肯定会的,”她答道。“谢谢阁下,”那位善良的人说,“但是我必须等一个星期才能得到我孩子的消息吗?这对我真像一年一样长久啊!”
  “我跟您说,”B先生说,“如果她不写,那一定是她自己的过错;这是我为了我本人的名声所必须坚持的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没有满意地听到她的消息之前,我将不离开这个宅第。”“愿上帝保佑先生,”那位可怜的人说,“因为您说了这些话,而且我想说的是实话。”“阿门,阿门,安德鲁斯先生,”B先生答道,“您看我都不怕说阿门了。因此,杰维斯太太,请向这位善良的人表示欢迎,并让我别再听到这件事沸沸扬扬地闹腾开了。”
  然后他凑近她耳朵,低声嘱咐她给他两三个基尼,作为他回家的路费,告诉他,他们欢迎他在那里待到他女儿来信为止,这样他就可以相信他的道义了,特别是可以相信,他在最近一些时间内不会离开他的宅第。
  这位可怜的老人留下来跟杰维斯太太一起吃午饭;由于希望在几天之内就可以听到他心爱女儿的消息、他就动身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了。
  在这同时,杰维斯太太和家里所有的人都为可怜的帕梅拉上当受骗感到十分伤心;她和男管家用他们胆敢说出的最感人肺腑的语言向主人表达了这种感情;但是由于主人保证无意对她做出任何不名誉的勾当,所以他们无可奈何,也就只好罢了;不过,杰维斯太太从主人的信中看出,他是以帕梅拉与那位年轻牧师之间的通信作为借口,根据这一点,她对他的保证不大相信;她知道那个借口完全是凭空捏造;不过她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一个星期以后,一个不知名的人捎来一封留给杰维斯太太的信,这使他们稍稍安心一些。这封信是如何得到的,读者看到后面将会知道。这封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杰维斯太太,
  我应当告诉您,罗宾不是把我拉到我父亲的家里,而是拉到了一个我不能随意说出它名称的地方,我已经被最卑鄙的手段所欺骗。不过总的来说,我并没有受到不和善的对待;我写这封信,是请求您让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知道,我很好(我想他们的心准是几乎要功了);承蒙上帝保佑,我是而且将永远是他们贞洁与孝顺的女儿;亲爱的杰维斯太太,我是
                         感激您的朋友
                         帕梅拉·安德鲁斯
  我不能把我写信的日期和地方告诉您;但是我已得到极为庄严的保证:我会受到体面的对待。我低微的身份成为我苦恼的原因,这是第一次,因为它使我遭受了我所遭受到的各种恐怖。谨向善良的您本人以及所有的仆人同事们致以我的爱。再见!再见!请为您可怜的帕梅拉祈祷吧。
  这封信虽然一点也不能平息杰维斯太太的忧虑,但却让全家人都传看到了;它也传给B先生看,他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然后杰维斯太太派人把信送到那善良的者夫妇那里。他们最初怀疑它是伪造的,而不是他们女儿亲笔写的;后来发现情况恰好相反,于是稍稍放心了一些;他们向所有的熟人们请教该怎么办;没有一个人能指点他们该怎么有效地处理这件事,因为这件事非同寻常,而且是针对这样有钱有势、意志又这样坚决的人。他们虽然都明白,她并不是在主教的家里,而且对他胡编瞎造的故事中其他细节也不相信,但是害怕使事情恶化;为了他们可怜的女儿,也为了盼望这件几乎使他们精神崩溃的事情有一个可喜的结局,他们只好专心致志地进行祈祷。
  这一对正直的老夫妇正在为他们亲爱的帕梅拉祈祷,我们现在将离开他们,回过头来看看帕梅拉本人对所有这些情况的叙述;她是采取日记的方式写下来的,并借此消磨时间以自慰;她也希望有机会时把它捎给她的亲人;此外她还有这种想法,就是今后她可以对她所遭遇过的危险进行回顾,对她在这一过程中的行为进行肯定或否定的反省。
               第三十二封信
  啊最亲爱的父亲和母亲,
  虽然我并不抱希望,我所写下的东西能传送到你们手中,但还是让我把我悲惨不幸的命运写下来并为它悲叹吧!我现在除了写信、哭泣、忧虑和祈祷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但是当我似乎已作为一个牺牲品,听任一个恶人的意志摆布时,我还能希望什么呢?这个恶人亵渎上帝一切戒律,违犯人类的一切法律。但是宽厚大度的一切仁慈之父①,请宽恕我的急不可耐吧。您最了解什么对您的侍女是合适的!您不容许您可怜的人儿屈服于他们所能经受得起的诱惑,为此我将让我自己听从您的意志定夺。虽然我的现状几乎已到了穷途末路,但由于这些考验并不是我的高傲或虚荣所引起的,因此我仍然希望,我能够战胜这些考验,并在您认为合适的时候从中获得解救。
  ①一切仁慈之父:指上帝。
  于是我每个小时都在进行祈祷!啊,请和我一起祈祷吧,亲爱的父母亲!但是,哎呀!你们怎么能知道你们可怜女儿的可怜处境,我怎么才能向你们透露呢!在你们得知她的奇灾恶运之前,不幸的帕梅拉可能已经被摧残糟蹋了。
  啊,这些自称为正人君子的人,他们的邪恶是前所未有的!他们滥用了上帝对他们的仁爱,结果势必造成他们本身永久的毁灭,同时也使遭受压迫的清白无辜者身心俱毁!
  现在我将把我亲身遇到的经历告诉你们。然而我所写下的东西你们怎么能收到呢?这里没有诚实的约翰替我捎信给你们!何况我的一举一动现在都受到了监视,而且无疑将会继续受到监视,直到我艰苦的命运促使他加速实施他糟蹋我的邪恶图谋为止。然而我将每天写下我悲惨的状况,也许今后会有机会可以把这些令人感伤的拙劣篇章捎给你们。可是当你们知道它时,除了加深你们的悲伤外,它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因为哎呀!当有权有钱的富人们决心进行压迫时,悲惨不幸的穷人们能对他们反抗什么呢?
  我将从上次给你们写信以后开始我的叙述(在上次信中,我还附寄去我一首拙劣的诗);当有机会时,我就继续写下去。不过,我已说过,我不知道它怎么能送到你们那里。
  日夜盼望的星期四早上来到了,我预定在这时候启程。前一天夜间我已向仆人同事们告别;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是个令人伤心的离别,不仅是女仆们,连男仆们全都涕泪相挥与我告别;就我来说,我看到他们那些热爱我的感人情景,悲痛得泪流满面。他们全都要送些小礼物给我,但我不肯从那些职位低下的仆人中间收下任何礼物。不过朗曼先生要求我收下几码荷兰麻布和一个银制鼻烟盒,还有一枚金戒指,他要我看在他的份上保存着,并抽抽搭搭地说,“我相信,这样善良的一位姑娘,上帝是会保佑的。虽然您又要回到您可怜的父亲身边,跟他重新过贫贱清昔的生活,但是上帝是会发现你们的,请记得我对您说过这句话;有朝一日您将会得到报答的,不过我可能不能活着看到它了。”“用亲爱的朗曼先生,”我说,“您给了我这么多东西,使我已很宽裕,但是我想请您再给我一点恩惠;因为我时常要瞎写些东西,”(我当时没有想到它这么快就成了我唯一的工作了)“先生,我想请求您给我一些纸,我一回到家,就会给您写信,感谢您对我所表示的一切善心好意;我也要给杰维斯太太写一封信。”
  现在我身边这位凶恶的女总管(这是我对她的称呼)只随意给我一点纸,此外我什么纸也没有了。算是幸运,因为朗曼先生曾送给我四十页纸,十二支笔,一小瓶墨水(我把它用纸包着,藏在衣袋中),还有一些封信用的封蜡和胶纸;这样,尽管我无法寄信给你们,但却可以写下来借以排遣内心的苦闷。幸好那位女总管不知道我有这么充足的储备,所以我爱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
  “啊,亲爱的先生,”那天我对朗曼先生说,“您送我这么多东西,我怎样答谢您呢?”他说,“亲我一下吧,我美丽的姑娘。”我不能拒绝他,因为他是一位善良的老人。
  当我前去告别时,雷切尔和汉纳哭了;简(她有时跟我耍点脾气)和西赛莉哭得很厉害,并说她们会为我祈祷的;不过我想简会把这件事忘掉,因为可怜的人儿!她连为自己祈祷也很少做!
  然后是园丁阿瑟,我们这里的马车夫罗宾,还有林肯郡的罗宾(他是来拉我走的),对我都彬彬有礼;他们眼中都含着泪水,当时我觉得林肯郡的罗宾心眼儿很好,因为他过去跟我并不熟悉。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清楚:他那时可能忧虑重重,因为他好像已经接到主人的指示,并知道他将成为使我陷入圈套的工具了。
  然后是其他三位男仆哈利、艾萨克和本杰明,还有马夫们和帮手们,心情也都十分难过;那个在厨房里洗盘碟的小男孩汤米也很悲伤。
  这些人头一天夜里都聚集在一起,听候安排第二天早上不同的工作;这时一个个都过来同我握手;我吻了女仆们,祈祷上帝保佑他们大家;我还对他们给予我的厚爱与善意表示感谢。我不得不比我原先希望的时间提前向大家告别,因为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哈利一直在流泪抽泣(我原先不可能料想到他会哭的,因为大家都说他有点粗野,没什么教养)。约翰,可怜、诚实的约翰,那时还没有从你们那里回来。至于主管饮食的侍役长乔纳森先生,他却不能一直陪大家在一起。
  我本想把这方面的许多情形告诉你们;但是我还必须用笔写下那些坏消息。
  杰维斯太太,善良的杰维斯太太,哭了一整夜。我尽量安慰她;她答应我,如果主人到伦敦去参加议会活动或去林肯郡时,我可以回来跟她在一起待一个星期。她本想给我钱,但我不肯收。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很奇怪,可怜、诚实的约翰,我没有看到他的一丝踪影;因为我等待着和他告别,并感谢他对我和对你们热情周到的服务;我猜想主人把他派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因此不能回来;我请他们向他致意。
  杰维斯太太怀着悲戚的心情告诉我,四轮轻便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有四匹马拉它;这时候尽管我内心很想跟你们在一起,但却觉得仿佛就要沉陷到地底下去似的。
  我的主人在楼上,一次也没有提出要见我。总的来说,我对这一点是感到高兴的。但是虚伪的心啊!他知道我将不能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啊,老天呀,请保护我从他的权力下和他的邪恶中脱离出来吧!
  我以前曾写信告诉你们,他不允许任何人出来送我,同走一步也不行;他就站在窗口看着我离开。这时所有的人分成两排,站在从走廊到大门的地方(他看不到那里);我们双方除了说:“上帝保佑您!”“上帝保佑你们!”之外,不能说其他的话。只有哈利把我的包裹(我时常称它为我第三个包裹),还有在前一夜做好的葡萄干糕饼、营养面包以及六瓶加那利群岛出产的白葡萄酒,提到马车上去。那六瓶白葡萄酒是杰维斯太太要我放在一个篮子里带走的;她说,当我们全家人团聚时,可以喝喝这种酒用来开心助兴。我跟所有的女仆们一一吻别,并同全体男仆们逐个握手;但是乔纳森和朗曼先生没有在那里;然后我走下台阶向那辆马车走去,留下杰维斯太太在伤心流泪,仿佛她的心都要破裂了。
  当我走到那辆马车跟前时,我抬起头,看到主人穿着睡衣站在窗后;我向他深深地行了三次屈膝礼,并举起双手为他祈祷;当时我无法启口,我确实是说不出来。他向我点了一下头;他这样注意到我,当时我感到很高兴;我走进马车,内心极为悲伤,只能在罗宾开始驾车的时候向他们挥动那块被泪水沾湿的白手绢。终于,罗宾如人们所说的像耶户①那样把马车飞速地驶出了庭院;很快我就感到更加伤感了。
  ①耶户(Jehu):据《圣经》说,耶户为以色列国王,相传为莽撞的御车者。
  唔,我自言自语道,按照这样迅速的速度,我将很快就跟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了;当我猜想已经赶了一半路程时,我想起了我已离开的朋友们。当车子停下来给马喂些饲料时,罗宾告诉我,已走了接近一半的路程。我想到我这是到谁那里去,是该把眼泪擦干的时候了;哎呀!那时我真的就是那样想的。我想到我们快乐的团聚,想到你们俩看到我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地归来将会多么高兴;同时我又尽量把心中那些令人扫兴的念头驱除出去;不过当我回想起我刚离开的那些人时,我还是叹息不止。你们知道,大家这样深情厚意地爱我,我如果不去爱他们,那我就是忘恩负义了。
  我出发的时间是早上八点钟,我在车里愈来愈奇怪;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子,当我从教堂时钟的针盘上看到已是大约两点钟时,就感到更加奇怪,怎么沿途的风光景色我愈来愈辨认不出来了。哎呀,我寻思,这样快的速度,又跑了这么长久,才跑了二十多英里路,真是怪事!但是我相信,罗宾毫无疑问是认得道路的。
  他终于停了下来,并向四周看看,好像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似的。我说,“罗伯特先生,您一定离开大路很远了!”“我担心是这样,”他答道,“但不会差得太远。当我遇到第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向他打听的。”“请问一下吧,”我说。他给马喂了一些草,我给了他一些糕饼和两瓶加那利酒;他总共停了两个钟头,然后又很快地赶着马车往前走。
  我要想的事情太多;我想到我现在毫无疑间已经逃脱的危险,想到我已经离开的朋友们,想到我正前去会见的最可爱的亲人,想到我需要告诉你们的许多事情;当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我就很少去想道路,直到我看到太阳开始西沉,马车夫仍在往前赶,马匹则浑身冒汗时,我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时候我突然开始感到惊慌,并向他呼喊;他说,他很倒霉,因为已离开正道好几英里,但是现在又走对了,所以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仍旧能够到达。这时我开始疑惑起来了,因为前几夜睡得很少,又感到疲乏,于是我向他大声喊道,“愿上帝保佑我,罗伯特先生,怎么会这样?这么短短的路程怎么会差出这么远?怎么会这样?”他焦急地回答我的话,仿佛对他自己也感到很生气似的;又说,他觉得他被什么迷惑住了。“前面有一个镇,”我说,“它叫什么名字?我们如果离开正路已很远,最好在那里过夜,因为很快就到夜间了。”“我正是往那边去,”他说,“那里是在我们前面那个镇的另一边,离那个镇只一英里。”“不,”我答道,“我可能错了,因为我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但是我毫不怀疑,这里乡村的外貌跟我记忆中的情况丝毫也不相像。”
  他仍旧假装对他自己很不高兴,最后在一个农家前面停住;这个农家比我刚才所看到的那个村子远出约两英里;这时暮色苍茫,天几乎已经黑了;他下了马车,说,“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我知道,这里的人全都是很好的人;我也精疲力尽了。”
  天主呀,请好好照顾可怜的帕梅拉吧!我心中这样想,然后我极为热忱地祈祷上帝保护。
  那个农民的妻子,她的女儿和一位女帮工走了出来;农民妻子说,“是什么事情让您在这么晚的夜间到这里来的,罗伯特先生?而且还带来一位女士?”这时我把所有的情况凑集在一起,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我哭了起来,说,“上帝给我耐性吧!我肯定完了!太太,请问,您知道贝德福德郡的乡绅B先生吗?”
  那位可恶的马车夫本来想阻止她回答我的话,但农民女儿说,“那位大人吗!当然知道!他是我父亲的地主东家呀!”“这么说,”我说,“我完了,永远完了!啊可恶的坏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这样对待我呀?”我对马车夫说,“你是邪恶主人手中的卑劣工具!”“说实话,”这家伙说,“这个差使派给我,我真感到遗憾;但是我无可奈何。不过现在就尽量好好处理这件事吧!这些都是规规矩矩、很有礼貌的人;请您相信,您在这里将是安全的。”“让我下马车,”我说,“虽然现在已经晚了,但我将走回到我们经过的那个镇去,因为我不会走进这个屋子里去的。”
  “年轻的女士,您放心,我们这里会很好招待您的。”那位农民的妻子说,“这里的生活设施也比村子里其他任何地方都好。”“我不在乎生活设施好坏,”我说,“我被陷害了,我完了!您自己也有个女儿,请可怜我,并请告诉我,您的东家是不是在这里?”“不在,请放心,他不在这里,”她说。
  这时候那位农民来了,他是个老实人,神态庄重,举止正派,语言谈吐似乎都很诚实规矩;这使我稍稍镇静下来;我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无可奈何,就只好进去了,那位农妇立刻领我上楼到一个最好的房间里,并告诉我,只要我住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房间;除非我召唤,否则任何人也不能走近我的身边。我扑倒在房中的床上,疲乏和惊吓得几乎死去,悲伤的情绪不由得涌上心来。
  农民女儿上楼来说,罗伯特给她一封信,要她转交给我;信就在这里。我从床上起来、看到那是主人那万恶的坏蛋写的,上面写着送交帕梅拉·安德鲁斯小姐收,那是他的亲笔迹,还盖着他的图章。这比见到他本人在这里要稍好一些;不过此刻他若真在这里,那准是从空中弄来的,因为当时我以为我就是这样被弄来的。
  那位善良的女人给我送来一杯提神的药水(我称她为善良的女人,是因为我开始看到周围人们的言谈举止还比较正派,不像包含什么阴谋诡计;他们对我的悲伤反倒表露出关切的神色),我把它接受了下来,当时我都快要昏过去了,确实需要提提神;然后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们用小树枝点着了一个火,说,如果我呼唤他们,他们就会立刻来侍候我,说完就走开。于是,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一面沉思着我可悲的境况,一面来看给我的信;这封信最初我是不可能立即去读的。当我神志稍稍清醒过来以后,我看到信中写了如下的文字:
  “亲爱的帕梅拉,
  “我对你的思念和你的固执,使我迫不得已以这样一种方式对你采取行动,我知道这种方式将同样会引起你的惊异与忧虑、但是我凭着善良与神圣发誓,我对你无意做出任何不名誉的事情!因此请别让恐惧激起你采取一种极端的行为,这种行为在你屋子里的人们眼中,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本人都将是不体面的(收到这封信时,你已到这个屋子里了)。他们是我的佃户,是规矩诚实、很有礼貌的人。
  “你在几个星期内将居住在我安排的一个地方,你此刻就是在前往离此很远的那个地方的路途中;我把一些具体事务处理完毕之后,会在与现在大不相同的情况下来到你的面前;现在你也许是怀着不必要的忧虑心情看待我,到那时你就不会了。
  “同时,为了使你相信我会以非常高尚体面的态度对待你,我保证,你即将前去的宅第将完全听凭你支配;未经你同意,我本人将不会到那里去。因此,请安下心来,仔细考虑,慎重对待;一桩幸福的事件必将会报答你的耐性。
  “如果这封信是在我安排的地方交给你,那你这时恐已相当疲累,我在此向你表示慰问。
  “我将写信给你的父亲,让他放心:我打算为你做的事情完全是高尚的。
                          你忠实的朋友”
  我确实担心,这封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使我暂时安下心来;但鉴于我的危险并不像我原先有理由害怕的那样迫在眉睫,又由于他答应不到我这里来,他又将写信给您,我亲爱的父亲,来消除你的忧虑,而且你也许会去想什么办法来救助我,因此我比先前稍稍放心了一些,并勉强尝了尝他们为我炖的一只鸡。但是饭菜刚刚撤走,马车夫就前来,口口声声喊着夫人,请求我作好准备,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就要继续赶路,否则到达的时间就会晚了(我当时觉得他的神色就跟刽子手的一样)。我听了他的话感到十分悲伤;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开始对这家人有了好感,而且还怀着希望,想把他们拉到我这边来,以便在他们的默许下,使我可以从左邻右舍中得到较好的保护,而不致于被迫继续往前走。
  不过我还是爱理不理地答应了可恶的罗伯特一声。因为他留给我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我就决定充分利用它;因此他一走开,我就开始笼络这位农民和他的妻子;我正要把我的情况说给他们听时,那位农民打断我的话,说,他们对这桩事情了解得很清楚,并暗示说,这种年纪的年轻女人很容易胡乱地把自己豁出去,断送自己的一生,不仅使她们自己出丑丢脸,而且还使他们的亲人伤心失望。
  我告诉他们,我的情况根本不是这样。我是一个年轻人,被雇佣到B先生家里去侍候他的母亲,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位夫人,她的逝世使我们万分悲痛,可是从那时以后,我发现我住在他家里不能保全我的名声和安全,于是就决定离开那里,回到我的父母亲身边;我的父母亲是世界上道德最高尚的人,不过家境贫寒,身份低微;然而当我正期待着马车把我拉到他们那里去时,我却遭到陷害,半途拉到这里来了,毫无疑问还将被拉到一个更坏的地方去。农民夫妇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她正坐在我们身旁;我的经历和我叙述时的诚挚态度似乎使她十分感动,因为我说时情不自禁地声泪俱下),因此我恳求他们怜悯一位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她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他们有能力挽救却不去挽救她,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糟蹋她的从犯了。他们看来都是善良与正直的人,我相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犯这种罪过的。
  “我们当然不愿意犯那种罪过,”农民说,“但是请您听我说,年轻的女士,请允许我告诉您,我们有确实可靠的根据来怀疑您的叙述是否真实;我们也有理由认为,看来您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如果您本着这种精神行事,并遵从您最好亲人的教导,那么您的一切都会是顺利的。”
  “您所说的根据,”我答道,“一定是从那位可恶的马车夫告诉你们的一些卑劣谎言中得来的;我请求您把他叫进来;当他来时,你们将会发现,他将无法反驳我。亲爱的善良和高尚的人,请把他叫进来吧。”
  “用不着那样做,年轻的女士,”农民说,“我们有比罗伯特先生更为可靠的根据。我们尊敬的东家本人亲笔写信告诉我们,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我必须说,这个世界一直就不好,一个年轻的女子倔强任性,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经那些比她们年长的人们同意,也不让他们知道,就自作主张处理自己的事情。”说时他还把握紧的拳头在桌子上轻敲了一下,然后恼怒而又严肃地看看他的女儿,又看看他的妻子。
  你们可以相信,这个消息使我十分伤心和惊讶;因为从中可以看到我邪恶主人老谋深算的狡猾手段,也可以看到他似乎已下定决心来糟蹋我;我想从他的权势范围内逃脱出来的一切希望,他都千方百计地使它们无法实现。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请他们行个好,把主人的信给我看看。那位善良的女人说,她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适。“不合适?”我说,“你们看来都是很善良的人,你们读了这封信以后已完全相信写信人的意图是正当合理的了;既然如此,那么把它拿给对它内容最为关切的人看看,还会有什么不合适吗?我恳求你们,让我看看,这样我或者会感到羞愧,或者也可以维护我的名声,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依靠的一切。”
  “好吧,我想您可以看看它,”农民说,“我想您可以,这里就是。”他一边说,一边就从他的袖珍日历中把信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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