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又渐渐打向远方的黑暗中,雨势减弱了,剩下不绝如缕的雨丝,看来是要飘到天亮。雅安和若维并肩躺在一起,他们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若维伸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一缕发丝,手掌顺热滑落她的臂膀,觉得她的肌肤有点寒浸,便把床单拉上来盖住她。
雅安把面颊枕在他的肩头,心里乱糟糟的。对于刚刚发生过的事,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倚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自己有着全然的满足。她的身躯盈满快意,心思飘然,赤身倚在他身旁有一种奇特而放荡的快乐,令她无法抗拒。在心底的另一面,她知道应该觉得受到侮辱,至少应该有种为正义殉身的感觉。然而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殉道的心情,她真正关心的不是她拯救了的那个人,而是这个她也许已经伤害至深的人。
放低了嗓子,她问道:“如果早上你不出现,别人真的会耻笑你吗?”
“不会当着我的面,却或许会在背后窃窃私语。”
雅安闻言蹙紧眉尖。“万一那些狂妄的年轻人存心找碴。那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可能。”
她听得出这个不置可否的口气背后的阴郁,也知道那只是避重就轻的回答。这种事不只可能,而且是大有可能。不知这一次失约会衍生出口后多少事端?为什么她当初就是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刻之前,她只想到凯馨和默雷,以及这个似乎永远不败的黑骑士之外的任何人。现在她打败他了,她却突然开始担心起他的生死存亡。
她支起一只手肘。“你不能随便去跟那些轻视你的无聊人士撕杀!”
“你要我怎样?咽下你那个宝贝妹夫的侮辱?”
“默雷不会侮辱你!”
“他做了。”
“你一定是误会了,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克罗依人有多坚强。他只是想保护我而已。”
“我没有误会。我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他却趁机表现他的勇气,把他的手套摔到我脸上来。我除了提出挑战之外,别无选择。”
“他那时一定不晓得你是谁。”
“那有什么差别吗?”
她摇头。“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反正你们已经不比了,那就无所谓。”
“假设,”他定定地看着她道。“倪默雷认为我的失约是对他的另一个侮辱,决定再向我挑战呢?”
“不可能妄顾决斗的规则罢?”
“规则禁止人因为同一个理由决斗两次。”他疲惫地说。“但那还得有人愿意照章行事。事实上,规则还说见血后就不许再比,或者是最多只能射两发子弹。然而我就常看到有人斗到死,根本无所谓点到即止。就算要照规矩来,也没有任何规定禁止同样的人不能为不一样的原因再次决斗。”
她慢慢地撑起身子,沮丧地看着他。“你是说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再向默雷挑战?”
“上一次的争执可不是我惹起的。”
“是你让他觉得非表明立场不可,”她指责道。“现在你又要重施故技!”
躺着的人以一个优雅的动作坐起来,伟岸的裸体面对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第二次决斗是可能的事。以前我就打算跟你解释,可是你不听。只要能够,我会尽量避免,但是我不会为了你或任何人躲开倪默雷。”
雅安几乎不让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存心愚弄我!你明知道,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可以去找默雷的麻烦,却还让我以为我可以阻止这场决斗!我早该知道你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荣誉感,只有你那愚蠢的自尊,一味要维护纽奥良大决斗者的声名。任何事都不能妨碍它,甚至你自己的承诺也可以不算数!”
若维慢慢沈下脸来,用一种几近轻蔑的语气说:“决斗不是我发明的,我也没兴趣将它发扬光大。当我走在决斗场之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光荣地活下去。我会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过我无意因此就丧命。”
“你是说你要杀默雷,报复我做的事,”她气得浑身发抖,“你要他为我羞辱你的事付出代价。”
他望着她,神色苍凉萧索。“很好的意见。我答应你,只要他不自己找死我会尽可能饶他不死,不过,我怀疑你是否会接受。”
她翻身下床,弯腰去捡她的衣服和发夹。等到所有的衣物都抱在怀里,她又转过来正视他。“不!我不接爱,我也不会放你走。这是以牙还牙,你给我留在这儿,死了活该!”
他也跟着翻身下床,可是这一回她有了准备,立刻往后退,离开铁链所及的范围内。
他没有追过去,只是站在床边。看着她往门边走过去时,他说:“火柴还在我手上。”
她握住门把,转头道:“最好放火烧掉这个地方。不过你也会跟着烧成焦炭,因为我打算命令其它人袖手旁观,别来救火。”
“你想他们会听你的吩咐吗?”他的话里有丝怀疑。
“我不知道,”她恶狠狠地笑道。“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她大踏步走出去,砰的关上门,痛快地喀嚓一声下锁,再把钥匙挂回原处。
潦潦草草地穿上衣服后,她返身便走下楼梯。屋外风声仍急,夹着雨点扫过来,逼得她几乎没办法往前走。她握紧拳头,埋头往前冲。她不要再看到杜若维,现在不要,一辈子都不要。那个人是个超级大混蛋,用了最恶劣的方法利用她。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毫不迟疑地一剑利穿他的胸膛,要他血溅当场。
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会昏了头,这么轻易就上了他的当。他甚至一开始就取得她的信任,让她以为这些年来都错怪了他,她居然还以为吉恩的死也在折磨他,以为他也一直活在悔恨痛苦之中。她同情他以往被囚的遭遇,因此格外体恤他现在的心情。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认为他重视她甚于自己的荣誉,心里还大大感动。她真是一个天大的白痴!只要想到这个,她就想放声尖叫。
喉头突然一阵便咽,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哭有什么用,一切都迟了。难道她过能扭转时钟,回到那天早晨,一切尚未发生,她的自尊还在的时候?她不能。现在她只能把整件事都置之脑后,再也不要去想它。
你的贞节换我的荣誉?
天!她真能忘记他说过的话,看她的眼神,摸她的感觉,以及自己的反应?风雨和棉花的味道会不会随时提醒她曾接受过一个男性温暖的血肉之躯?必须花多久的时间,她才能忘记自己给当成妓女的耻辱?她才能忍受杜若维之所以夺走她的贞操,不是出于深情厚爱,而纯粹因为那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事实?
丹妮坐在她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在等她回来。雅安进门后,她立刻站起来,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雅安的湿衣乱衫,披头散发。“小姐,你怎么了?”她叫道。
“没什么。”雅安回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丢掉披肩,取下发夹,把头发全都打散。“麻烦你给我一杯白兰地和一杯热水好吗?”
管家没有动。“他攻击你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
“可是,雅安,你一定要告诉我。”
丹妮不只是一个奶妈,有的时候几乎要比罗姨更像个妈妈。拒绝她是不可能的,雅安只能叹口气。“他没有攻击我至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可是你跟他上床了?”
雅安闪开去。“那有什么关系?我很好,你不必担心我。”
“你被糟蹋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得负责到底。他必须娶你。”
雅安刷的转身面对她。“不!我不要”
她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如此有人告诉若维要他娶绑架他的女人,他会说得出什么话来。退一步说,就算他同意,她也无意嫁一个她如此憎恨、如此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你确定吗?”
“百分之一百二十。”
管家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欲语还休,往门口走过去。
“丹妮,待会儿帮我收拾行李,我要赶在早上回纽奥良。”
“杜先辈怎么办?”丹妮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让他留在这儿。”
“可是小姐,你不能这么做!”
“我就能。”
“万一别人知道了怎么是好!我知道你生他的气,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
“也许不对,我不在乎。”
“他的朋友会找他,搞不好还会报警。”
“让他们去。”
“可是小姐?”
雅安叹口气,垂下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一、两天之内我就会回来放了他。至于他的朋友,我听说他常常不告而别,他们不会着急的。”
“等他走了之后,也许自己会去报警。”
“承认他被一个女人俘虏?他未必想把这件事闹得沸沸腾腾,举世皆知。”
丹妮点头。“你说的也许没错,可是万一他决定自己报仇呢?他大可以从长计议。”
这个想法令雅安不寒而栗。那是非常可能的,杜若维未必觉得他报复够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
管家不再多说,径自出去替她张罗浴盆及热水。稍后当雅安洗好澡,喝了白兰地祛寒,丹妮帮她整理行李,熄了灯之后,雅安便独自一人在床上瞪着漆黑的床顶。直到这一刻,愤怒才缓缓漾开去,剩下的只是无边的疲倦。
她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也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她几乎是同情他,甚至还可以说由衷的欣赏他。他唤起她自身都不知道的某种激情。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带着她走进男女世界的方式,让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喜欢上他了。
她怎么可能错得这么离谱?一个她恨了好几年的人,怎么可能弹指间就瓦解她的宿怨?是不是她的个性中有什么盲点?比如说,只要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就可能让她冲动得忘了现实?或者,就只有这个人能引爆她的情感,能让她如此脆弱盲目?
至少她还有唯一的满足,无论如何,她还能继续把杜若维扣留下来。明天不会举行决斗。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但,这不能算是安慰。泪水慢慢渗出她的眼角,沿着太阳穴滑入枕头里。她把头埋进枕头,开始哭了起来。
雅安回到城里的家后,罗姨第一件想知道的就是什么急事非逼得她半夜出城不可。雅安除下帽子和手套,交给走过来的女佣。她走到继母椅旁,弯身去吻她的面颊。“如果我进去梳洗时,你能帮我倒杯茶,回头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然,亲爱的.我还要给你装些饼,你本来就瘦,可是今天早上看起来尤其憔悴。”
罗姨尽管懒惰,观察力却是巨细靡遗。雅安知道自己应该特别记得这一点,事先准备好才对,表面上她只是大声道了谢,回身往她自己房里走去。再回来时,她的脸上已经略施脂粉,多了一点血色,同时心里也打点好一个黑奴生病,丹妮以为是水质出问题,后来发现纯粹是吃坏肚子的故事。为了阻止更多问题,她先发制人,继续问罗姨和凯馨她不在时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凯馨正巧在那个时候闯进来,她听到雅安的问题,马上抢在她的母亲前面开口。“噢,雅安,你还没听说那个新闻吧?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你绝对不敢相信!默雷知道我很担心,所以今天一早就跑来告诉我。我们白担了那么久的心,决斗不举行了!杜若维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不晓得他现在人在哪里,太奇怪了。”
“真是不可思议。”雅安勉强挤出一句话,眼睛却盯着手上的茶杯。
“就是说嘛!那个人好象跟他的副手说过,要他们安排决斗的方式和时间,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没人见过他。默雷好气,他说这简直是刻意的侮辱,杜若维居然狂妄到连说都不说一声就毁了约。我才无所谓,只要事情结束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当然。”雅安道,勉强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雅安却没办法像她那么轻松。事情虽已过去了,却仍固执地盘据在她心头,加上凯馨所说的默雷对这件事的看法,更令她意兴阑珊。烦到这种地步,她非得找点事散散心不可。
不管天气多冷,她拉着凯馨陪她上街去替飘梦楼购物。她们逛了许久,几乎把一整个农场需要的杂物都订购完了,雅安尚且意犹未尽。她们正要启程回家时,凯馨不小心提到狂欢节当天,她要参加街上的化装大游行,雅安当下立即吩咐车夫把车拉到陆夫人的时装店去。
陆夫人正在柜台后面裁一块布,看到韩家姊妹两人进门,立到丢下手上的工作,迎了上去。“两位小姐,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我们要狂欢日当天的游行戏服,而且要与别不同的。”凯馨道。
“这是每个人的希望。”陆夫人叹口气道。‘咱从去年的盛大游行之后,今年全城的人都疯了似的,舞会反而没那么重要,只有游行最要紧。”
一年前,有一群自称瑞威神的人组了一个集团,专为狂欢节的庆祝活动而聚会。以前的狂欢日也有马车游行,不过并没有一定的组织,而且因为游行的人龙蛇混杂,高尚人家是不涉足的。瑞威神的出现扭转了这个趋势。他们为这个节日精心策划了一个花车盛会。在活动轮子搭上看台,安置美轮美奂、色彩鲜艳的画景,一路游过大街,后面跟着戴面具的人群。去年演出时轰动全城,所以今年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很多女士来找戏服吗?”凯馨问道。
陆夫人又夸张地叹口气。“太多了,告诉我,你们最喜欢扮成谁呢?”
雅安环顾满店的奇装异服,无奈地摊摊手。“我不晓得我最喜欢扮谁,我的兴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常有的事。”陆夫人耸耸肩。“我来给你介绍几款造型好吗?”
她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位男士从后面的试衣室踱出来,手上拿着帽子,另一只手还在整理头发。他转向陆夫人说:“哥萨克军官制服很好,麻烦你方便时送过来给我好了。”
“当然,罗先生。”店主人答道。
“麦尔!”雅安兴奋地叫道。“你什么时候从巴黎回来的?”
年轻人转过身去,一脸和煦的笑容。他大约中等身材,一头浅棕色的鬓发,上唇蓄着短须。他的皮肤是典型的克罗依橄榄肤色,脸颊红润。他是吉恩的弟弟,比吉恩小五岁,这两年也跟克罗依其它富家子弟一样,被送到巴黎去念大学。他并没有立即回答雅安的话,却先执住她的手,斯文地亲了一下。“雅安,真高兴见到你。昨天我到你家去过,可借你碰巧出城去。你还是一样漂亮,一点都没变。”
然后他又转向凯馨,一样地行吻手礼。“凯馨,我们又见面了,幸运之神真是特别眷顾我。昨天蒙你招待,好象又回到了旧日时光。”
两年不见,麦尔益发像个绅士了。在雅安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只会笑她,全身脏兮兮的小兄弟。现在他正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前几天我刚回到纽奥良,立刻匍匐亲吻故乡的土地。巴黎是个美丽的都市,到处都是历史的光荣。然而温暖舒适的纽奥良却是家。”
“今天可不太温暖。”凯馨说道,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拉紧披肩。
“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反驳女士的话,可是请你相信我,比起巴黎的二月,这儿简直太温和了。不过我想你们正在挑戏服吧?如果我打扰了你们,请容我先告退。要是我有效劳之处,我非常乐意留下来。”
他能效的劳的确不少,帮着雅安和凯馨出了许多主意。雅安喜欢麦尔的陪伴,喜欢他言语可喜,在脂粉群中信然自得,甚至还有他所唤起的对他哥哥又酸又甜的回忆。然而除了这些原因之外,她还有一个留住他的动机。选定她们的戏服之后,雅安便邀他跟她们一起回去用些点心。
罗莎坐在起居室里翻阅杂志,雅安帮他倒了一杯茶,既馨端了一碟点心放在他面前,几个人才又重新坐定。
“告诉我,麦尔。”雅安尽可能轻淡地说。“像你这样交游广阔的人一定听说了今天早上杜若维和凯馨未婚夫的事,酒馆里的人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麦尔换了一个坐姿,脸色变得凝重。他迟迟没有开口,雅安只好再度发话。
“我晓得女孩子通常不谈这种话题,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必要假装我们不知道这件事。”
他舀了一匙糖放进他的茶杯,然后轻轻耸个肩。“有人说杜若维之所以毁约,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一家的女人带来不幸,不忍心再造成第二次悲剧。另一些人则说这分明是存心侮辱他的对手。还有第三种人,包括他以前在尼加拉瓜的手下,他们找遍了拉丁街和贫民窟。他们怕他遭到什么不测,认为这是他毁约的唯一理由。”
“你认为呢?”
“我没有喜欢那个人的理由,”他的声调陡然变冷。“可是就我所知来评判,他绝对不是那种不声不响就毁约的人。”
门口有了动静。默雷大踏步走进屋里,冲着麦尔开口,一脸都是敌意。“噢,可是他的确不声不响就毁约了。很可能是他已衰老而疲于打斗,又听说我手底下还有几招,而且不怕死,所以他就索性不告而别,希望在外头避上一阵风头,然后我就会忘掉整件事。哼,等他回来,他就会发现他大错特错了。”
雅安坐在那儿望着默雷,眉峰渐渐聚拢起来。他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也许是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害怕别人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运气有多好。若维的决斗家声名不只是因为他剑术精良,而且他的枪法也奇准,可以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她不自觉地倾身向前。“没有必要再订另一场决斗吧!你们都是文明人,一定可以找到别的方法来解决这桩荒谬的事。”
“荒谬?”默雷问道,眼睛瞪得大大的。“雅安,如果你还记得,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他冒犯你而来的。”
“那件意外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丝毫不记得有所谓冒犯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名声,或者是凯馨的恐惧,你就不应该再提这件事。”
“我当然不想让凯馨担忧,”他朝凯馨一笑。“可是,我不知道这跟你的名声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坚持追究下去,每个人都会开始怀疑,到底杜若维是对我怎么了,你才会如此穷追不舍。”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凯馨小声地说。
“你说什么?”雅安掉头面对她。
“哦,有几个人想找出决斗的原因,他们问了些很可恶的问题,尤其是你又在同一晚出城去。”
“好奇是人的天性,”罗莎道。“然而我不喜欢听到别人对我的女儿议论纷纷。雅安是对的,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
默雷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就我所知,没什么好担心的。在化装舞会那一晚,我就看得出那个人不愿意和我正面冲突,现在他一定更不想了。”
默雷的态度让雅安大为不安。她必须咬紧下唇,才不致脱口指出他的错误。如果若维真的不愿和默雷冲突,也绝不是因为年龄或害怕,若维才三十出头,一点也不老,他只是倦于无意义的争斗而已。她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了。
“先生,如果我是你,讲话就会小心一些。”麦尔含蓄地说。
默雷低头望着他,用一种几近鄙夷的口气说:“你真的会吗?”
“说不定有天早晨你醒过来,发现杜若维已经回来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的生气。可是如果你现在说的这些话传出去,到时候你是要为它付出代价的。”
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尽管吉恩的小弟脸色泛红,他仍刻意维持不愠不火的口气,只是言下带着强烈的讽刺。
然后她又发现到,在这场争执中,她竟然是站在若维这一边。这个发现宛如当头棒喝,震得她半晌作声不得。她竟然那么容易受杜若维的影响吗?就算她满心不愿意,仍旧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论调?
默雷冷眼看着麦尔,厉声道:“先生,你是在怀疑我的判断力吗?”
“我们素不相识,我从何疑起呢?”麦尔不为所动地回现他。“只不过是想警告你而已。”
罗莎坐直身子,刻意打散一室的紧张气氛。她的态度配合她的眼神,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权威。“两位,争执未免太无聊了,请不要在我的屋里怒目相向。倪先生,请你坐下来,省得我们得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你。暧,这才对。现在让雅安给你倒杯茶好吗?”
雅安回来的第二天仍然一点不得闲。早上凯馨拉着她去看画展,回来后她们还得盛装打扮,准备晚上去看戏。雅安其实已经累了。一屋子的人声笑语,有人在帮她穿衣,有人在给她梳头。华灯初上,又一个清冷然而灿亮的夜。
这个时候的飘梦楼,杜若维大约也在用晚餐了。雅安不知道那个黑骑士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如果他知道她已经离开农场,把他一个人锁在轧棉机房里头,不知道他是否会吵翻了天,或者甚至使出什么诡计逮住丹妮或马休,强迫他们放了他。
她几乎已有四十八小时没见到他了,不晓得他头上的伤势有没有恶化。她不想操这个心,他实在是活该,这样的惩罚还嫌轻了呢!
她想象他躺在那儿,颀长的身躯屈在床上,跷着腿,两手枕在脑后,眼里闪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想象他伸手把她拉过去,温暖的掌心覆在她身上,他的唇--
雅安捽然掉头望向窗外。她把脸埋进手里,死命闭紧眼睛。她不要去想这些,她不要。他给她的欢愉跟任何男人都一样,她对他的反应再平常不过。他只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男人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可以让自己的心暂时平复,却治不好更深一层的痛楚。她完全没有料想到,他竟会掀起她的感情风暴。她还是自己,却又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好象她的某一个最要紧的部分被拿走了,换成一个新的设计,基本要素全都换过了。
“怎么了,雅安。你头痛吗?”
罗莎走进屋里,声音透着忧虑。她穿着一贯的黑纱,只是在颈间、耳上和手腕戴了一整套的钻石首饰,这会儿,她一向温暖的眼神却蒙上一层担忧。
雅安放下手,试着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有一点点。”
“要不要我让人送一杯橘子水过来?”
“不,不!我很好,也许只是饿得慌。”
“很可能,你中午根本没吃什么。”罗莎望一眼壁炉架上的钟。“这个时候啦?我们必须赶快用晚餐,否则一定赶不上开幕的时间。”
戏院开演的时间是七点钟,在主戏之后可能还有一些余兴节目,一直演到午夜。习惯上出门前都先吃一点简单的晚餐,等到鼓戏后再饱餐一顿。两个女人慢慢往楼下走。
“我一直在想杜若维。”雅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口气。
“告诉我,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最不幸的年轻人。”
雅安讶异地看着她。“不幸?”
“不是吗?有那样一个自我中心的父亲,硬要把一个不甚理想的家庭历史公诸大众,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还得负担误杀他最要好朋友的罪恶感。我非常同情地。”
“他杀了吉恩。”
“你不能说他是故意的,更何况,也许他受的苦比你还深。为了逃避良心的阿责,他去流浪,去打仗,甚至声色犬马,他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现在他的母亲又病得这么重,他不得不在纽奥良留下来。他不能再浪迹天涯去寻求解脱,只有在这里,他自己的故乡,才有解脱的可能。”
“先是麦尔替他辩护,现在又是你,真奇怪。”
“麦尔对他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而且这也是他们对抗外人的特殊习惯。你骂一个克罗依人,就等于骂了他们全体。不过那并不表示麦尔不在乎他哥哥的死,或是原谅了杀他的人。我也不是说杜先生在社会上广受欢迎,只有那些美国人才会以财取人,不计较别的。”
“对那些建立纽奥良的冒险家而言,克罗依人这么讲究血统门第不是太可笑了吗?”
罗莎耸耸肩,道:“传统并不是我发明的,我只是遵照它而已。要想改变根本太难,所以格外累人。”她又继续道:“事实上,时间恐怕也太迟了。就算不为他自己,为了他妈妈,憎恨也是极自然的事。即使克罗依社会现在愿意接受他,他未必就肯领情。”
这当然很可能,若维自有他的骨气。“默雷呢?你让他和凯馨订婚,然而他又是美国人,严格说来不是应该比杜若维更难以接受?”
“感谢上帝,这个家庭并不属于克罗依社会;我可以依个人好恶来决定事情。”
她们的谈话被门外马车的声音打断了。几分钟内,嘉培就带着他一贯的风趣机智进来了,谈话的气氛立刻变得活泼了。
赶在开幕以前,他们一行四人准时抵达圣查尔斯剧院。上个周末改作舞池的地板装饰已经全部撤去,又换回舞台原状。第一幕只是交代亨利八世为什么要废凯瑟琳皇后,柯夏露并没有多少发挥的机会。无论如何,看戏的乐趣还是有的。默雷在中场时入座,一点也没有打扰到别人。
第一幕正落幕,罗麦尔就到他们的包厢来打招呼。吉恩的弟弟兴致很高,陪着女士款款闲谈,十足的绅士风度。默雷则蹙着眉头看那个年轻的克罗依人大摇大摆坐在凯馨后面,还把手靠在她的椅背上。麦尔意会到了,立刻把手放下来,转身去跟雅安谈话。
那一刻有点尴尬,雅安急忙打岔道:“亨利真是个极端自大的人,王后废了一个又一个,还判她们死刑,其实说不定全是他自己的错。”
“可是还有他情妇生的儿子呢?”默雷反对道。
“那个女人说说罢了,谁又能证明?亨利根本就是着了魔你看他屠杀的生灵,种下的战争种子。像他那样的国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应该除去。”
“废除暴君?’嘉培沉思道。“可是除非你能彻底毁灭他们,否则他们很容易就会死灰复燃。”
“还是暗杀干净俐落,就此一了百了。”雅安意气风发道。
罗莎抿着唇。“谁来动手呢?你又怎能保证此人不会变成更糟糕的暴君?”
“可能。”雅安不耐烦地答道。“可是如果你手上有把枪面对一个拿刀的谋杀者,你会因为害怕自己以后也变成一个谋杀者而不敢杀他吗?”
“我同意雅安的话,”麦尔说。“有些人是死有余辜。”
“嗳!”罗莎说。“可是谁有权决定谁应该死?”
“当然,这是问题的重心。”雅安说。“我并不是鼓吹滥杀,然而我还是认为应该除去那些已造成伤害、而且可能造成更多伤害的人,那些合法的谋杀者,比如说国王、腐化的警察,以及那些利用他们的剑技杀人的决斗者。”
“决斗者?”凯馨问道,困惑地蹩起眉头。“我们都知道,的确有些败类利用他们的本领恃强欺人。”
“例如像杜若维?”
雅安陡然觉得双颊如火烧一般。她垂下头,假装在脱手套。“我并没有特别想到他,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他不是吗?”
“不,不!雅安。”麦尔抗议道。“你不能不公平。”
嘉培露出又有趣又惊奇的表情沉思道:“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理论。”
“这种讨论太沈闷了。”凯馨微笑抱怨道。“简直跟这出戏一样沈闷。现在我们都知道,如果雅安是英国那个时期的王后,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亨利会在打猎时碰到一件致命的意外,不然就是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嘉培大是不以为然。“也许她从前小一点的时候会这么做,现在她已经是个淑女,不会这样蛮来了。”
“如果你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凯馨掠了雅安一眼,却发现她的姊姊面红耳赤,不觉愣了一下。
有的时候,凯馨的直觉和她母亲一样敏锐。雅安勉强振作精神,强笑道:“我抗议,有人中伤我。”
“我怀疑--”凯馨才要说下去,看见雅安的脸色,下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哈,幕总算又开了。”罗莎适时接过话,引开女儿的注意力。可是尽管她笑容可掬,望着雅安的眼神却深不可测。
夜晚继续下去。审判的一幕充分的戏剧化,赚来许多热,泪和扼腕叹息,柯夏露的演出精彩至极。接下来的闹剧也很紧凑。雅安原本意兴阑珊,看下去竟生出兴味来。女主角是个黑发动人的女演员,演技平平,身材却是一流的。节目表上印着她的名字:米赛儿,杜若维目前的情妇。
雅安举起她的放大镜,仔细地打量那个女演员。男人在这样的尤物身上能发现什么?除了一个暖呼呼的身体,她们还能提供什么?也许那就够了,反正男人也只要这个!也许男人宁可要一个好聚好散的女人,倦了就丢,各自耸耸肩,再去找下一个伴侣?这当然省事得多,可是她仍旧觉得若维的品味不会这么低俗才对。
他们离开戏院时,外头已经下了半天雨。细雨蒙蒙中,街灯闪烁迷离,一辆辆马车排队要拉到大门前,让那些衣香鬓影的仕女可以直接上车,不会弄湿贵重的礼服。驾驶座上的车夫争着骂人骂畜生,破脚的小孩拿着廉价的伞到处兜售,戏院前一团纷乱。
雅安、凯馨、罗莎和默雷以及麦尔站在檐下,等着嘉培去把他的车夫找过来。罗莎邀麦尔和他们共进晚餐。“刚好成双。”她说,完全无视干默雷的冷淡。。
马车到时,雨势开始转成倾盆大雨。等到他们所有人好不容易都塞进车厢,却仍然行不得也,因为前面的路都挤满了马车,一时交通严重堵塞。嘉培的车夫好不容易捱到一条岔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转进去,希望找到其它的路回家。
把喧嚣嘈杂都丢到后面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离开煤气灯区,街道越来越暗,也越安静。马车放慢速度,转进另一条路。这儿的建筑物都破破烂烂的,沿街是些小商店,间或杂着酒气黄天的小酒馆。路边都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有些还搂着祖胸露背的女人。
凯馨探出窗外张望了几眼,赶快紧紧抓住默雷的手臂。他拍拍她的手,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嘉培抿着唇,倾过身去敲通往驾驶座的小窗,催促车夫赶快些。
在他们前面,一辆骡车从一条小巷弄闯出来,恰好就挡在他们面前。车夫咒咀一声,扯紧僵绳,四匹马硬生生煞住脚,那只骡子受惊木住,竟撒蹄踢到车夫。
车厢猛的往后撞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窜出来,抢上去拉开车门。骡车的车夫也丢下他的车,抽出一把手枪,跳下驾驶座,直奔过来。
事出突然,罗莎吓得往后倒,嘉培着急地弯过身去,连忙握住她的手。麦尔铁青着一张脸,一手握紧拐杖,另一只手抽出杖身的藏剑,同时抢到凯馨前面去保护她。默雷胀红了脸,也不知是在生麦尔的气,还是痛恨那些突袭的人,接着他也从外营里面拔出一把手枪。
“别动,各位。”车门口面目狰狞的男人咆哮道。他手上握着的一把大左轮枪,暗沉沉地闪着光,枪口分别指向三个男乘客。嘉培、默雷和麦尔宛如泥塑木雕,动也不敢动。
雅安闻到那个人身上一股野兽般的气息,想到在城市里居然有人如此嚣张,心里一把无名火起,连恐惧都给忘了。她从裙子底下悄悄抬起脚来,松开裙箍,猛然赐高。
她的动作如此出其不意,那个人措手不及,手里的左轮枪猛然给她踢开,飞上天去。就在同一瞬间,默雷开了火,碎的一声,那个人连连往后退。
骡车车夫几乎赶到车厢旁了,听到枪声,他稳稳站住脚,抬眼望进车厢,兀自看到青烟缭绕,脸色立到惨白如纸。“我的天!”他闷喊一声,旋转身子,拔腿就跑。
还有第三个攻击者,他连看也不敢看,直接就从车后跳下来,没入黑暗中。拉车的骡子给枪声吓着了,拉着空车跌跌冲冲地往空街跑过去。顷刻间,一条街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
“射得好!”麦尔说道,兴奋地拍拍默雷的背。
“那家伙死了吗?”默雷问道,俯身望出去看他的牺牲者,他的脸色苍白得分不出是后悔,还是愤怒。
“我想应该是,射程那么近。”麦尔还剑入梢,转向突然哭出声来的凯馨。
默雷也注意到未婚妻的难过。以及那个克罗依人握住她双手的样子,赶快伸手把凯馨拥进自己怀里。“我们还是上路吧!”
“至少我们应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吧?”雅安反对道。
嘉培正忙着用罗莎的小扇子帮她扇风透气。“我们可以去通知警方,让他们来处理。”
“我来看看他。”麦尔说道,不等其它人反对就跳下车去。他跪在仰躺的身躯旁,俯身去查看他还有没有心跳。不到一秒钟他又站起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手。
“怎样?”默雷问道。
“正中心脏。”
麦尔勉强镇定下来,返身回到车上。马车继续上路,他们沉默地过了几条街。最后嘉培说:“这些枪匪越来越大胆了。”
“为什么不呢?”罗莎冷笑一声道。“警方只会耸耸肩,说他们警力不足,怎能怪盗匪越来越猖狂。”
嘉培点点头。“说的也是。”
雅安望出车窗外,她的双手哆嗦个不停,有一种严重想反胃的感觉。因为她的行动,一个人死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没有收手的余地。就某种特殊的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个恶兆。同样的事可能再次发生吗?可不可能因为她涉入另一个危险的情境,因为她绑架若维,阻止他和默雷之间的冲突,所以另一个人死了?
她还以为她在阻止死亡,说不定她才是祸首。
翌日是星期六,天气转晴,天空便明亮了许多。雅安起得很迟,罗莎和凯馨也是。看戏已经够累了,后来的一场惊魂更是折腾。然而雅安睡不着,脑子里绕来绕去的总是杜若维,她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十一点钟,女仆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进来。那一脸明亮的笑意和咖啡的芳香让雅安的精神为之一振,她勉强自己爬起来,好好梳洗了一番,开始打点这一天的行事。她只想把时间塞得满满的,能够暂时不要想到杜若维就好。
然而不管她在做什么,心思都只有一半,中午麦尔来访,凯馨和罗莎热烈地欢迎他。雅安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谈论昨天的惊险事迹,连汤走到盆子外面去都不察觉。麦尔殷勤地拿过她的小汤匙时,她反而吓了一大跳,惹来满桌的笑声。
为了散心,傍晚时分她自己到河堤去散步。纽奥良的周末是河船启航的日子,加上天气转好,所以河堤上比平常还要热闹许多。雅安在圣路易斯大教堂的尖塔旁,漫不经心地数着河上往来的船只。五点过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河上纷纷亮起船灯,远远望过去,这还成一条悠悠漫长的银河路。
启航的汽笛声此起彼落,响彻四方大地。也许若维躺在他的小房间里也听得到汽笛响,他会想象河上那些男女可以自由来去。然后他会不会想到她,想她这个时候正在干什么?
她应该在农场。若维在那里,她在那里制造了问题,也应该在那里寻找答案。一时的冲动和愤怒已经过去了,逃避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她总有办法去跟若维达成协议,能够让她放了他又不会遭到报复。如果她不在飘梦楼,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突然下定决心,走下河堤。如果快一点,她还能赶在午夜之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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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寐以囚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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