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 第二章

  他笑着。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叹道。
  “他说人还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还是有所隐瞒,越听这家人的事情,就越是糊涂。
  可是我相信厨房,何况完全相异的母子有着相同之处:面庞绽开笑容时,都像菩萨一般熠熠生辉。我十分喜爱他们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就是。”
  面带睡意的雄一抱着毛毯和睡衣,告诉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听了雄一非同寻常的身世之后,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着录像带,聊着花店见闻和祖母的轶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半夜一点了。这沙发很舒服,又深又软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来。
  “你母亲,”我说,“在家具店里一坐上这沙发,就非想要这沙发不可,所以买下来的吧?”
  “你猜对了。”他说,“她那个人全凭心血来潮。她也有实现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说。
  “这沙发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说,“派上用处,真是不错。”
  “我,”我小心翼翼地问,“当真可以在这里睡觉?”
  “嗯。”
  他说得很干脆。
  “……那太谢谢了。”
  我说。
  他把屋内大略介绍之后,道了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也困了。
  我用别人家的淋浴洗着,热腾腾的热水消解了多少天来的疲劳。同时我在想,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换上借的睡衣,来到静悄悄的房间里。我光着脚,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厨房。实在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厨房。
  我转回今夜当床的沙发,就关掉了电灯。
  窗口的植物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中浮现出来,尤其是在十层的夜景中涂上了一层光环,正在静静地呼吸。雨已经停了。在充溢湿气的透明大气层中,夜色辉映,娇美迷人。
  我用毛巾被裹着身体,想及今夜也在厨房旁边睡觉,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我并不孤独。也许我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么一张床,足以使我忘记过去,忘记未来,哪怕是片刻。身边不可有人,因为这反而徒增寂寞。不过有厨房,有植物,同一屋顶下有人,静谧安宁……完美无憾,这里完美无缺。
  我安祥地睡了。
  听到水声,睁眼醒来。
  这是一个耀眼夺目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到厨房里“惠理子”的背影。衣着比昨天淡雅。
  “早上好。”
  她回过脸来,脸上浓妆艳抹,使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早上好。”我应到。她打开冰箱门,现出为难的神色。看我一眼,说:
  “平时还没起床,我就有点饿……可家里什么也没有。买点现成的吧,你想吃什么?”
  我站起身来说:
  “我来做点什么吧!”
  “真的?”她问,又不安地说:“睡得昏头昏脑的,能拿得了刀吗?”
  “没关系。”
  房间阳光明媚,恰如日光浴室。碧空万里,色彩柔和而又灿烂。
  我站在不胜喜爱的厨房里,心绪畅快,精神清爽。突然我想起来她是男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暴风雨般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晨光如泻,木香飘逸。她在落着灰尘的地板上,拉过靠垫歪身看着电视。她的样子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她高兴地吃着我做的鸡蛋粥和黄瓜色拉。
  中午,艳阳当头,春意盎然。从外面传来孩子们在公寓庭院里喧闹的声音。
  窗外的花草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绿叶碧嫩映辉。淡淡的远空,薄薄的白云,悠悠地飘流。
  这是一个温暖悠闲的中午。
  与素不相识的人在并非早餐的时间里一起吃早餐,我觉得实在不可理解。在昨天早晨之前,无法想像这一情景。
  没有餐桌,就把各种东西直接放在地板上吃。阳光透过玻璃杯,日本凉茶荡漾着绿波,映现在地板上美妙无比。
  “雄一呀,”惠理子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说。“以前就说,你很像过去养的阿乐,真是像极了。”
  “谁叫阿乐?”
  “是小狗。”
  “啊——”原来是小狗。
  “那眼神,那睫毛……昨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来。真的。”
  “是吗?”我想幸亏像小狗,要是像圣伯纳大头狗,那就惨了。
  “阿乐死的时候,雄一连饭都咽不下去。所以雄一不会把你当作一般人的。至于有没有男女之爱,我不能肯定。”
  母亲哧哧地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激你们。”我说。
  “他说过,你祖母很疼爱他。”
  “是啊,祖母很喜欢雄一。”
  “那孩子,并不总是由我带大的,有很多毛病。”
  “毛病?”
  “是啊。”她面带母爱的微笑说。“情绪变化无常,与人相处时总是有些冷淡,很多方面有毛病……为了让他成为心地善良的孩子,我费尽心血养育他。他还算是个善良的孩子。”
  “嗯,我知道。”
  “你也是一个好孩子。”
  原来应当是他的她在嘻嘻地笑着,那神情就像电视中常见的纽约女艺员羞怯的笑脸,如此说来又觉得她的表情又过于热情。她身上充满了诱人的魅力,正是魅力使她如此。我觉得这种魅力无论是已经去世的妻子,还是儿子,甚至是她本人都无法抑制。因而她身上又浸透着凄静的孤寂。
  她吃着脆生生的黄瓜,说:
  “心口不一的人还是不少的。你只要真的喜欢,就住在这里。我相信你是好孩子,打心眼里高兴。在悲伤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是最痛苦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嗯?”
  她叮嘱着,那眼神好像望穿我的双眸。“……房租我会交纳的。”我心中涌出热流,激动地说。“在找到下一个住处之前,就请让我住在这里。”
  “好哇,你不必客气。时常做点鸡蛋粥,比雄一做的好吃多了。”
  她笑了。
  与老年人两个人相依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年人越是健康就越是如此。实际上和祖母一起生活时,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满心愉快。但是如今回首往事,不得不产生这种感觉。
  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每当我回家,祖母从摆着电视的日本式房间出来,说:“你回来了。”回来晚时,我总是买蛋糕带回来。我在外边过夜,只要对祖母说一声,她就不会生气。祖母是一个很宽厚仁慈的人。我们两个人看着电视吃蛋糕时,有时喝日本茶,有时喝咖啡,消度睡前的时间。
  从我小时候起,祖母的房间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在这里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文艺界的轶事,抑或当天的琐事,就是这时谈起雄一的。无论我陷入何等令人神迷魂癫的恋爱,无论我豪饮多少酒,醉得欢天喜地,心里总是挂念着孤零零的家。
  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早已感觉到房间角落里的气息席卷而来,令人心惊的冷寂,还有孩子与老人无论过得何等其乐融融,都存在着无法弥补的空间。
  我想,雄一也会如此。
  在那黑漆漆、孤寂寂的山路上,不知何时我也能够独立生存,能有所作为呢?虽然在宠爱之中长大,却总有丝丝寂寞。
  ——不知何时,谁都会变成尘埃,消失在时间的冥冥之中。
  我睁着具有这一切肤体验的眼睛,在蹒跚而行。雄一对我的反应也许是自然而然的。
  ……就这样,我意外地开始了寄居生活。
  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许自己闲歇无事。这样一来,每天像是在极乐仙境一般快乐。临时工还是去做,下班后打扫房间,看看电视,烤制蛋糕,过起了家庭主妇的生活。
  阳光与清风冉冉吹入我的心田,使我十分欣悦。
  雄一上学、打工,惠理子夜间工作,这家的人难得聚齐。
  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在完全暴露的地方睡觉。有些东西还要一点点收拾,因此得在原住处和田边家之间跑来跑去,我觉得很累,可是很快就适应了。
  我喜爱田边家的沙发,如同那旧居的厨房。在沙发上体味到睡眠。倾听着花草的呼吸,欣赏着窗帘外边的夜景,总是酣然进入梦乡。
  现在想不起来比这更想得到的东西,我很幸福。
  我向来如此,不到被逼无奈时总不愿意动弹。这次也是实在穷途末路时得到了这张温暖的床。我真心感谢上帝,尽管不知道上帝存在与否。
  一天,为了整理残存的东西,我回到了原来的住房。
  打开门之后,吃了一惊。不再住之后,这房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静寂黑暗,毫无生气。原来熟悉亲切的一切好像全都扭过脸去,不理睬我。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想说打扰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祖母死了,这房间的时间也死了。
  我实实在在感觉到这一点。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离开这里,别无他法了。在搬出之前,得替旧居做些什么。我小声嘀咕着,一边收拾祖父的旧手表,一边擦着冰箱。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思索着拿起话筒。是宗太郎打来的。
  他是我过去的恋人。祖母的病情恶化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喂喂,是美影吗?”他那声音亲切得几乎叫人哭出来。
  “好久没有见啦!”
  我满心欢喜地答道。完全没有羞怯与虚荣,这是一种病态。“你没来学校,我想你怎么了,就到处问,后来听说你祖母去世了,我吓了一跳……很难过吧?”
  “嗯,是有点慌乱。”
  “现在,能出来吗?”
  “好吧。”
  说好之后,我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窗外阴沉,昏灰一片。看起来云片被风吹得飞速飘流。这世上一定并无悲哀,也无他物。一切皆无。
  宗太郎是一个特别喜欢公园的人。翠绿叠映的地方,开阔辽远的景色,野外,他都喜欢。在大学里,他也总是呆在院子里和运动场边的凳子上。
  只要想找他,有绿就有他。这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俗语。他将来想从事与植物有关的工作。我与喜爱植物的男人有缘。
  平和娴静时的我,温和愉快时的他,恰如画中描绘的一对学生情侣。因为他的爱好,不管是寒冬,还是其他季节,我们经常是在公园里相会。可是我时常迟到,又觉得不好意思,就想了个折衷的地点,就是公园旁边的一家大酒吧。
  今天宗太郎也是坐在大酒吧里最靠公园的座位上,望着外边。
  玻璃窗外,乌云密布天空,树木在风中哗哗摇动。我从来来往往的女侍之中穿过,来到他身边时,他发现了我,灿然一笑。
  我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说:
  “要下雨了。”
  “不,天会转晴的。”宗太郎说。“很久没见,怎么两人竟聊天气?”
  他的笑容令人安然自在。我想,与彼此毫无拘束的朋友午后喝茶,真是一件快事。我知道他睡觉时不堪入目的难看样子,了解他往咖啡里加入很多牛奶和白糖的习惯,也悉知他为了用电吹风把头发弄妥帖时,对着镜子的那副尊容,傻乎乎而又认真。如果和他还是亲密无间的时候,我想会因为擦冰箱磨秃右手指甲,而不能释然。
  “你现在,”在闲聊之中,宗太郎突然想起似地说,“住在田边那里?”
  我大吃一惊。
  由于太吃惊,手里端着的红茶杯一歪,红茶哗哗分洒进碟子里。
  “这已经成了学校里的话题啦。你真行,就没有听到点什么?”
  宗太郎说着,脸上一副困惑不解的笑容。
  “连你都知道,可我却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问。
  “田边的那一位,我说的是以前的那一位,在学生食堂把田边搞得够呛。”
  “哦?是为了我?”
  “好像是啊。不过你们现在相处得很好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唔,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应道。
  “可你们两人住在一起吧?”
  “田边的母亲(严格说来不应这么称呼)也住一起的。”
  “哼!扯淡。”
  宗太郎大声叫到。我过去曾很爱他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可是现在却讨厌,只能叫人羞怯难当。
  “田边那家伙,”他说,“听说很古怪?”
  “我不大了解。”我回答。“我们不大见面……也没怎么聊过。我只是像狗一样,被领去罢了。对他我一无所知。那场风波,我一点都不知道,跟傻子一样。”
  “你喜欢他,还是爱他,我不太清楚。”宗太郎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挺好。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你要好好想啊!”
  “是啊,是得想想。”
  我说。
  回来时一直穿过公园。从树丛之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田边家的那幢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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