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到家里,他在大厅里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想:“她说得很对,如果我的眼睛即或不是拜占庭式的,起码可以说是疯狂型的。我瘦骨伶仃,体形很不匀称,长得干干巴巴的,行动又笨拙,漆黑的眉毛阴森森的,头发又硬又黑,的确像松喀说的那样,和马鬃差不多吧?!”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光着脚快速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来。
“您老照镜子,一定是交上桃花运了。”帕拉莎和蔼地开他的玩笑,她端着升着火的茶炊①往阳台跑去了。
“妈妈她找您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两个胳膊一悠,把茶炊放在已经摆好了杯盘、准备喝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猜中了米嘉的心事似地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强打精神地问: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太阳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悬在西天上了。阳光照进房前的那片松林和冷杉林中,林子里亮堂堂的,松树和冷杉的阴影投在阳台上面,阳台下面的黄杨树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璃制品一样,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阳台的桌子上铺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树影斑驳洒在上面。阳光射到的地方还热乎乎的,黄蜂在放着白面包的竹篮、盛着果酱的雕花玻璃盘子和茶杯上面盘旋。这是一幅夏日乡村的美好的图画,它告诉人们可以去过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母亲了解米嘉的处境当然不比别人差,他为了表示自己心上并没有任何令他苦恼的秘密,想在母亲出来之前去看她。于是,米嘉走出大厅来到过厅上。米嘉和妈妈的卧室、夏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两间房间——这四个房间的门都开向过厅。过厅上光线很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的房间就更显得一片翠蓝。家中的古老的家具,如屏风、五斗橱、宽大的床、神龛等等都搞在她的房里,看上去有点挤,但又令人觉得很舒适。虽然奥莉佳·彼得罗芙娜从来都不特别信奉上帝,神龛前仍然点着一盏长明灯。从开着的窗户望去,门前一条宽宽的荫影投在通往主要林荫路的那片没有整修的花坛上,这条荫影的后面,开门见山就是阳光璀璨、繁花如雪、绿树掩映、一片锦绣、喜气洋洋的园子。奥莉佳·彼得罗芙娜是个身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为人严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戴着眼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织毛活,手中的钩针快速地钩动着,眼前的花园她已见惯不惊了。
“你找我有事吗?妈妈!”米嘉说着,跨进了门,在门口站住了。
“没有。不过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看不见你,”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继续织她的毛活,神情仿佛过于平静。
米嘉想起三月九号那天卡佳曾说过她很怕他的妈妈,于是回忆起她这句话中的迷人的含意……他局促不安地喃喃地说:
“也许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近来你心中有些烦闷,”奥莉佳·彼得罗芙娜说,“也许你出去走走,比如说……去米什切尔斯基家去串个门,他们家有好几个待聘的姑娘。”她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个殷勤好客、挺好的人家。”
“日内能抽出时间,我也很愿意去走走。”米嘉说,觉得真难以启齿。“现在咱们去喝茶吧,阳台上这会儿真好……咱们到阳台上去谈吧!”他深知母亲为人拘谨,久居乡下,考虑问题比较简单,所以不会再提起这个徒劳无益的话题了。
他们在阳台上一直坐到红日西沉。喝过茶,母亲继续织她的毛活,一面谈着家务、邻居、安娜和科斯加,也提起安娜八月份又要补考的事,米嘉听着母亲的话,有时也回答几句,他觉得自己又有离开莫斯科前的那种感受,好像身患重病、又昏昏沉沉了。
傍晚,米嘉在家里来回不停地踱步,他穿过大厅、小客厅、图书馆,直到开向花园的南窗,来回折腾,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一抹殷红的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的枝叶照在大厅的窗上,干活的人们正在一排下房前准备吃晚饭,他们的欢声笑语时而传进房里来。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去,黄昏时的天空仿佛褪了色,微微发蓝,而且给人一种平坦之感,有一颗玫瑰色的星星悬在天上,在这淡蓝色的天幕上。枫树绿油油的树冠衬着一片冬雪般的园中花海,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已经完全不顾家里人会说他什么。他紧咬着牙齿,以至于头都痛起来了。
16
从这一天起,他已经完全不注意春末夏初时节他周围的一切变化了。他当然看见也感到季节的推移,然而对他来说,花开花落已经失去了它的独立的价值,只能使他烦恼万分。他觉得大自然越美好,他就越痛苦。这时,卡佳已经真正具有妖魔之力了,她简直无所不在。这感觉已经到了荒诞的地步,他越来越满怀恐怖地确信卡佳对他米嘉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已经把全部身心、她的爱情献给了别人。本来这一切原是应该属于他米嘉的,因此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成为令人痛苦、完全不需要的了,而且越是令人痛苦而不再需要的一切,则越觉得美好。
他无法入睡,彻夜无眠。月夜之美无与伦比。夜色轻轻地降临在奶白色的花园之上;夜莺沉浸在欢乐安逸之中,轻声唱着绵绵的夜曲;歌声此起彼伏,它们在比赛,看谁唱得最甜蜜、最细腻、最干净、最有功夫,声音最美;一轮温柔、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花园上空,总是有淡淡的、无比美丽的蓝色浮云,象微波涟漪一般伴随着它。米嘉有个习惯,睡觉时不拉上窗帘,所以屋里整夜都可以看见月亮和花园。每当他睁开眼睛,望着月亮,就会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叫一声:
“卡佳!”这时他感到无比喜悦又极度痛苦,这种感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与月亮有关的往事能引起他对卡佳的思念。然而他觉得月亮不但能够勾起他的回忆,而且更奇怪的是,仿佛花间月下往事已经历历在目了!有时,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强烈地思念卡佳,回忆着在莫斯科时他们之间的一切。这思念以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他,使他全身颤抖,像患了热病一样。他祷告上帝保佑他,然而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想和她同卧在这张床上,就是在梦中相见也好。他想起冬天的时候,他曾陪卡佳去大剧院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①演唱的歌剧《浮士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晚上特别美好!他们坐在包厢里。大厅里灯火通明,异香扑鼻,空气闷热。下面的池座好像是无底的人海,楼上包厢金碧辉煌,扶手上和里面垂着的幔帐都是红色的天鹅绒。太太小姐服饰华丽,通身珠光宝气,上面垂下的玻璃大花灯闪着五颜六色的珠光。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乐池里奏起了序曲,音乐时而如魔鬼吼叫,时而流露出深情和忧怨,还有那“从前在费尔城有一位善良的国王……”的唱段,他也记得很清楚。看完剧之后,他送卡佳回家。那是寒冷的月夜,这晚他在卡佳房里呆的时间特别长,没完没了的狂吻使他十分疲倦,临走时他把卡佳夜间扎辫发用的丝带拿回家中。现在,在这痛苦的五月之夜,他连想一想书桌里放着的这条丝带都浑身发抖。
他白天睡觉,起床后就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就在这个镇上。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晴朗。大雨、小雨、雷雨都下过了,灼热的太阳光芒四射,阳光不停地在花园、田野、树林中匆匆忙忙地进行自己的工作。花园谢了春红,满枝浓绿。
森林里却花开草长、春意盎然了。这里,幽静中百鸟声喧,夜莺和布谷鸟不停地在召唤人们去观赏他们的绿色宝藏。赤裸裸的田野已经穿戴起来了,田畴青翠,各种作物的嫩苗都已出土了。米嘉整天整天地在森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或者在院子里无事傻呆着。白白地等待村长和佣人们从邮局回来,真觉得太没脸见人了。何况村长和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功夫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情天天出去跑八俄里①。于是他自己天天去跑邮局。就是自己亲自去跑,回来时也只能带回一张奥勒尔的报纸或者安娜、科斯加的来信,这就更使他的痛苦达到了极限。那田畴、那森林,到处一片锦绣、喜气洋洋。这景色像石头压着他,他感到胸部疼痛,已经受着肉体上的折磨了。
有一次,傍晚时分他从邮局出来,取道邻近的一个庄园。
这庄园座落在一个大园子里,四周全是白桦林,现在已经无人居住了。他踏上了庄园的主干林荫路,庄户人称它为“大车道”。林荫路侧耸立着两排高大的云杉,看上去黑乎乎的,这条林荫路很宽、很气派,又显得阴森森的,路上铺着一层土红色的、光滑的、败落的针叶②,路的尽头就是庄园古老的宅邸。太阳在花园和森林左边渐渐西沉,夹道的树干上、铺满金色针叶的路径上都洒满了夕照,林明道上一片殷红,使人觉得清爽而宁静,四野悄无声息,雀鸟叽喳,啼破了园中的沉寂。老屋四周茉莉丛生,花气袭人,云杉的清香沁人心脾。在这宜人的景色中,米嘉感到巨大的幸福涌上心头,但却是一种久远的、陌生的幸福。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卡佳已经是他年轻的妻子了,她就坐在茉莉丛中破敝不堪的阳台上。这些幻觉使他非常害怕,他感到脸上紧绷绷的,已经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了,于是向着林荫路大喊起来:
“如果一星期之内还没有信来,我一定自杀!”
17
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把一本书放在膝头上,两眼望着书页和上面的戳记,他神情迟钝,一面想:
“去不去邮局呢?”
天气很热,在热乎乎的草地和发亮的、像绿玻璃做的黄杨树丛上,小白蝴蝶成对成双地互相追逐、翩翩飞舞。他望着这些小蝴蝶,又问自己:
“去邮局?还是断然停止这些丢人的瞎跑,再也不去了呢?”
这时,村长骑了一匹小马驹正从山坡上下来,快进大门了。村长朝阳台上看了一眼,就径直向他走来。到他面前,村长把马停住,说道:
“早上好!又读书啦?”
他扑哧笑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眼。
“妈妈她正睡午觉吧?”
“我想她在睡觉”,米嘉回答说,“有事吗?”
村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很严肃地说:
“是呵,少爷,书本固然好,可是不管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您干嘛像和尚一样过日子?莫非咱这里大姑娘、小媳妇少吗?”
米嘉没有理他,低下头看书。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并没有抬头看他。
“到邮局去了,”村长说,“那里当然没有您的信,只有一份报纸。”
“为什么说‘当然’没有呢?”
“因为寄信人正在写,还没有写完呢!”村长不拘礼数、冷嘲热讽地说。因为米嘉不愿意和他聊天,所以生气了,“拿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报纸递过去,动了动僵绳,走开了。
“我一定自杀!”米嘉下定了决心,眼睛望着书,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18
如果米嘉开枪自杀,把自己的头颅打个粉碎,马上使他的年轻、强壮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此他就没有了思想和感情,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从这无比美好的世界里消失,(这个世界才刚刚展现在他眼前),在一瞬间将和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诀别,再也没有他的份儿了,卡佳,即将来临的夏日、蓝天、白云、阳光、温暖的风,田野里的庄稼、城镇、村庄,母亲、庄园、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们、旧杂志里面的诗句,炎热的南国——塞瓦斯托波尔、拜达腊塔门①,紫色的群山、松树林和山毛榉林、白茫茫耀眼的闷热的公路、里瓦吉亚和阿卢甫卡②灿烂的阳光下灼热的海滩、晒得黑黝黝的孩子们和游泳的女人,还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海浪向她涌来,海天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这一切都将在他的眼前永远消失——米嘉自己也不明白,不能想象他的自杀的念头是多么没有道理。他虽然非常明白自杀是愚蠢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他越觉得痛苦,越觉得受不了,就觉得越好,那么,他怎样才能走出这个迷魂阵呢?一个幸福的世界压在他的心上,在这个幸福的世界里却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种东西,正是这一点使他无法忍受。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首先进入他的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首先进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教堂的钟声。这钟声从露珠纷披、浓荫如盖、鸟语花香的花园后面传来,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内墙上糊的发黄了的花纸也和童年时代一样,令他觉得亲切美好。但是,卡佳马上就出现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样朝气蓬勃,清新的花园如她一样纯洁秀美,教堂那悠扬、悦耳、欢乐的钟声仿佛在颂扬她的美丽和优雅,老屋的墙纸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这些亲切的古老的乡村习俗,能够在这幢祖祖辈辈曾生于斯死于斯的宅邸、庄园里一起生活。受着这种感情的冲击,米嘉将被子一把掀开,跳下床来。他只穿着一件衬衣,领口敞开着,光着两条长腿,他虽然很瘦,然而却十分年轻、结实,刚爬出被窝,全身热乎乎的。他迅速地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拿起那张视为至宝的像片,如醉如痴地、贪婪无厌而满心狐疑地端详起来。在她那点像蛇似的昂起①的小脑袋上,在她的发式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的、同时又是纯真的目光里,在她那迷人的优雅中,都有些什么不可理解的、光彩照人的、令人向往的、半是少女半是成年女性的东西。她的目光放射着神秘莫测、永恒、欢乐的光辉。这目光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这目光曾经在他面前打开了幸福的天地,后来又无耻而残酷地欺骗了他,现在对他来说,也许已经永远永远地把他视同陌路了吧?!
那天晚上,他从邮局出来,经过沙霍夫斯科耶村,穿过那座古老的庄园,沿着黑郁郁的云杉夹成的林荫路往回走。他觉得身心交疲,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会衰弱到这种地步。当时他骑在马上停在邮局窗前,望着邮局的工作人员徒劳无益地在一大堆邮件和报章杂志里为他寻找信件,一面听着身后火车慢慢进站的响声。这响声以及火车头喷出的煤烟气味勾起他对库尔斯克车站和莫斯科的回忆,因而使他深为震动。从邮局出来,一路上他遇见的每一个身材不高的姑娘,看见他们走路时身子扭动的样子,他都怀着恐怖的感情找到和卡佳相象的地方。在田野上,他还遇见一辆三驾轻便马车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车里有两个戴着帽子的女人,一个是少女,他几乎没有大喊一声:那不是卡佳吗!田埂上的小白花,使他马上想起她的白手套;蓝色熊耳朵花②在他的心上又与她那幅天青色的面纱联系在一起………红日西沉时,他走进沙霍夫斯科耶村,云杉干爽沁人的清香和茉莉花浓郁的芬芳向他迎面扑来,使他强烈地感受到夏日的来临,以及这座富有、幽美的庄园里古老的夏季生活。他望着林荫路上一片金红的残辉,望着林荫深处的这座宅邸,突然看见卡佳从阳台上走进花园里。她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看得那样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看见这幢房屋和茉莉花一样。于是,那早已失去了的卡佳的活生生的形象又在他眼前苏生了,而且变得越来越不一般、越来越失真,以至于在那个傍晚,她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庄严的胜利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状态使米嘉恐惧万分,比那天中午布谷鸟的突然的叫声给他带来的恐怖更大。
19
他不去邮局了,他以最大的毅力、怀着绝望的心情强迫自己断掉邮局之行。他也再不给卡佳写信了。因为一切尝试都试用过了,一切应该写的也都写过了——他曾疯狂地想使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情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他曾低三下四地乞求她的爱,如果办不到就是“友谊”也行;他厚着脸皮瞎说自己辗转床褥,信是躺在床上写的,企图唤起她对自己的怜悯或者多少理睬他一下;他甚至对她不无威胁地暗示说:他将离开人间,使卡佳和他的“一切更幸运的情敌”都获得自由,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停止给卡佳写信并不再强求得到她的回信,用尽一切力量强迫自己不再期待什么(然而他心中却暗暗希望着:当他自欺欺人装得心平气和的时候,或者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平气和的时候,会有信到来),用尽一切办法不去想卡佳,企图从对她的思念里解脱出来。他又开始读书,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又和村长一起到邻近的城镇去办一些事,而且内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有一天,他和村长从邻近的一个大村子往回走。他们车上套的是快马,一路上跑得很快。村长坐在前面赶车,米嘉坐在后面,两个人在车里都颠簸得很厉害,特别是米嘉。他紧紧地抓着垫子,一会儿看着村长的发红的后脑勺,一会儿望着眼前那仿佛在上下跳动的田野。快到家的时候,村长放开了缰绳,马换了小步往前走。村长边卷烟边看着敞开的烟荷包,得意地微笑着,说道:
“少爷,您那天还生了我的气,其实用不着这样。难道我和您说的不都是大实话吗?书本好是好,可是逛的时候就不读它,因为不论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
米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出乎自己的预料,他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而且难为情似地笑了:
“可是眼下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怎么没有?”村长说,“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
“姑娘不过逗人玩罢了,”米喜回答说,他尽可能地模仿村长的腔调。“找大姑娘可没有什么指望。”
“并不是她们光逗您玩,是您不懂得怎么对付她们。”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您又舍不得花钱。俗语说,空匙子进嘴都刮舌头,没个汤汤水水哪行!”
“我什么钱都舍得花,只要有好机会,真事真办,不是闹着玩儿。”米嘉突然毫不知羞耻地回答他。
“不怕花钱,事情就好办了。”村长说着,继续抽着烟,那样子好象还有点生那天的气:
“我并不稀罕您的卢布,也不稀罕您的礼物,我不过是想让您高兴一点。我左瞧右瞧,少爷一直郁郁不乐、心里烦闷。
我想不行,这种事总不能搁下不管。我从来都把主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我住在您家已经是第二年了,谢天谢地,无论是太太还是您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难听的话,要是换个别人,比方说,主人的牲口好坏他才不放在心上呢!吃饱了挺好,吃不饱,活该见鬼去。我就从来不这样。在我心上,牲口比什么都要紧。我对伙计们说:‘待我怎么都行,可是牲口得给我喂得饱饱的!’”米嘉正在想,村长是否喝醉了,可是村长突然改变了他那有点不高兴又像是倾吐知心话的调子,回过头来,试探地望着米嘉说:
“我看阿莲嘉就挺好嘛!这小娘儿们年轻,有味道,够意思的,男人在矿上……自然,也得小小不言的,随便塞给她点儿钱。我看,总共花上五个卢布也就差不多了。比如说,一个卢布买点什么招待招待她,两卢布现钱塞到她手上。再给我买袋烟抽……不就行啦!”
“这倒没有问题,”米嘉违反本意地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个阿莲嘉?”
“自然是指看林人家的媳妇,”村长说。“难道您还不认识她?是新来的看林人的儿媳妇。我捉摸着您上礼拜日在教堂里见过她……我那时候就想:陪陪我们家少爷她倒挺合适,是个才过门不到两年的新媳妇,穿戴也干净……”
“那么好吧!”米嘉得意洋洋地笑了,“那你就张罗张罗吧!”
“那我就想方设法去办了。”村长说,提起了缰绳,“一两天内我去探探她的口气。您自己也别睡大觉,错过了机会。明天她到咱们园子来和姑娘们一起修土围子,您也来园子里看看……书本子什么时候都跑不了,回莫斯科后还怕念不够吗……”
马跑了起来,车身又颠簸得很厉害。米嘉紧紧地抓住垫子,尽量不去看村长的又粗又红的脖子。他瞭望着远方,望着那郁郁葱葱的花园后面、河边山坡上村里的垂柳,望着河岸上那片草地。突然他觉得一件不可思议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愚蠢的、然而使他全身发抖、苦闷不堪的那件事已经做了一半了。从花园树端上望去,那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耸立在夕阳中闪闪发亮的教堂钟楼上的十字架,看上去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
20
打趣米嘉的消瘦,姑娘们叫他“猎犬”。他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眼睛非常黑。好像总是睁得大大的,腮上有几根稀稀拉拉、硬硬的卷毛,就是成年以后也不长胡子。虽然如此,和村长谈过话的第二天早上,他却刮了脸,还穿上了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衫,这身衣服把他那张疲惫不堪又好像很亢奋的脸衬托得漂亮起来,却又令人觉得有点怪模怪样的。
上午十一点钟,他装出一副心烦意乱想出去散散心的样子,慢悠悠地到花园里去了。
他从朝北的正门走了出去,在北面,一排排车棚和牲畜圈、马厩的顶棚遮着阳光,可以望得见教堂钟楼的这部份花园也阴森森的。这里一点儿不敞亮,空气中弥散着下房烟囱里冒出的灰漫漫的炊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米嘉转到房后,向主干林荫路走去。他抬头望着树干和天空,片片乌黑的云彩向花园后面浮去,从东南方向轻轻吹过来一阵热风。
百鸟不喧,连夜莺也沉默起来,只有无数的蜜蜂带看采好的花蜜屏声敛气地穿园而过。
姑娘们还是在那座云杉林前修理土围墙,正在填补围墙上被牲口踩出来的进出口,她们把锹锹泥土和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牲畜粪填上去。精壮的男子汉们不时从牲畜大院里把车车牲口粪送来,车子从林荫路上过来,把湿乎乎的、发亮的小粪块撒在幽径上,一共有六个大姑娘小媳妇在这里干活儿。松喀没有来,她已经有了婆家,快出嫁了,现在正坐家里为举行婚礼作一些准备。这里还有几个小黄毛丫头,此外,胖乎乎的、长得挺好看的安纽塔,格拉莎(她这天显得更严肃、更有男子汉的气派),阿莲嘉等都在这里。米嘉从树后面就看见了阿莲嘉,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立刻明白这就是她。于是,她象一条闪电突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他觉得阿莲嘉身上有什么和卡佳相似之处。这情况是如此奇怪,以至于米嘉停住了脚步,有些张皇失措了。以后他两眼盯着她,决定径直向她走去。
阿莲嘉的个子也不高,动作也很敏捷。虽然她是来干脏活儿的,可是仍穿着漂亮的、白底红点点花布衣,同样的花布裙子,束着一条黑漆皮腰带,头上戴着粉红色的丝头巾,脚上穿着红色的毛袜和黑呢便鞋。她的打扮(准确地说,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和卡佳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就是说有一种孩提和女性的混合物。她的脑袋也是小小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那眼神几乎和卡佳一模一样。当米嘉走过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干活儿,她站在土围墙上,右脚踩着木叉,正在和村长说话,仿佛她感到在这群人里面,她是与众不同的。
村长卧在苹果树下,身子下铺着一件衬里已经破了的上衣,两肘撑在地上,吸着烟。米嘉走过来时他恭敬地把身子移到草地上,让出铺着上衣的地方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巴雷奇①。请吸烟。”他和气而随便地说。
米嘉飞快地、悄悄地溜了阿莲嘉一眼,她那块粉红的头巾把她那小脸蛋儿衬得红扑扑的。他坐下来,低下头,眼睛看着地,抽起烟来。这一冬春他多次戒过烟,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嘉没有向他问安,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村长继续跟她谈着话。因为米嘉没有听见他们前面的话,所以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并非发自肺腑,好像和她的思想、感情没有关系。村长则在他说的每句话里,都轻蔑地、嘲弄地加进一些下流猥亵的暗示。她却轻轻松松、冷嘲热讽地回答着他,意思是说他对某某人有什么企图,可是做得十分笨拙、蛮不讲礼,而且又怯懦得要命,得了“妻管严”症。
“好啦,我说不过你,”最后村长说,他停止了和阿莲嘉的争吵,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好象和她说什么是徒劳无益的。“你最好来和我们坐一会儿,少爷有话跟你说!”
阿莲嘉眼睛向一旁望着,把鬓角上的几束漆黑的头发塞进头巾里,仍然站着不动。
“来嘛,没有听见我说么,傻瓜!”村长说。
阿莲嘉想了一下,突然敏捷地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跑到他们跟前,在离米嘉躺的地方两步远的地方蹲下了,用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高兴地、好奇地盯着他的脸。接着,她大笑起来,问道:
“少爷,您真的和娘儿们没有勾搭吗?真像个教堂的助祭那样过日子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勾搭?”村长问。
“当然知道,”阿莲嘉说,“听说的嘛!他没有什么勾搭,他不会干这样的事。人家在莫斯科有心上人。”她突然挤眉弄眼地说。
“没有合适的人,所以就没有什么拉扯,”村长说,“这种事你能懂多少?”
“怎么没有合适的?”阿莲嘉说,大笑起来,“咱们这里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瞧,这安纽塔不就挺好吗!?安纽塔,你过来,有事!”她喊着,声音很洪亮。
安纽塔的肩膀很宽,背上肉乎乎的,两只胳膊短短的。她听见有人叫她,转过身子来。她的脸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显得又善良又令人愉快。她拉着长腔喊了句什么作答,却更欢地干起活儿来。
“没听见对你说的话吗?下来!”阿莲嘉又用洪亮的声音向她喊话。
“我去你们那里没事干,还没学会搞这些名堂。”安纽塔拉着长腔愉快地喊道。
“咱们不要安纽塔这样的,咱们要更干净、更高雅一点的,”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咱们知道要谁!”于是他用意深长地瞧了阿莲嘉一眼。她有点窘促,脸也微微涨红了。
“不,不,不!”她答道,笑了一下,用以遮掩她的局促不安。“再找不到比安纽塔更好的了。要是看不中安纽塔,那么纳思琪佳总可以了。她穿戴干净,还在城里住过……”
“少废话,住口。”村长突然粗暴地说,“去干自己的活去吧。瞎扯一通,也该够了吗!太太已经骂我,说我把你们这些人惯得只会唉声叹气扯闲蛋……”
阿莲嘉跳了起来,一手抓起了木叉,她的动作又是无比敏捷、轻巧。这时卸完最后一车粪的工人喊道:“吃早饭啦!”
然后他拉了一下缰绳,麻利地赶着空车,沿着林荫路往下坡驶去,车子在路上吱吱地响着。
“吃早饭啦,吃早饭啦①!”姑娘们用各种嗓门喊了起来,扔下铁锹和木叉,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那光着的、和穿着各种颜色袜子的脚一闪一闪地跑着。她们到云杉林前去拿她们带来的、用包袱包着的早饭。
村长斜了米嘉一眼,向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有门儿了。接着,他把身子撑起来,半坐着,用上司的口气批准似地说:
“好吧,要吃早饭就吃早饭吧……”
在像墙似的云杉林前,穿着花布衫的姑娘们随随便便、高高兴兴地坐在草地上,打开了她们的包袱,取出油饼,放在伸得直直的两腿间的裙子上,开始大嚼起来。有的就着瓶子喝牛奶,有的喝葛瓦斯,她们继续高声谈论,七嘴八舌地瞎扯,说每一句话都大笑不已,不时用好奇、挑衅的目光瞧一眼米嘉。阿莲嘉凑在安纽塔身旁,正在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安纽塔忍不住笑了,使劲地把阿莲嘉推开了。她笑得那样迷人(阿莲嘉则捧腹大笑,把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然后,她拉着长腔,装出窘惑不安的样子对着云杉林喊了起来。
“傻瓜!无缘无故笑个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
“真讨厌,咱们走吧,米特里·巴雷奇,”村长说,“呸!
叫魔鬼把她们捉了去!”
21
第二天是礼拜日,园子里没有人干活儿。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点儿打在房顶上哒哒地响。到处水淋淋的,花园里的颜色显得淡淡的,然而却仿佛豁然开朗、亮晶晶的,像童话世界一般。天亮时,云消雨散,呈现了一派朴素、安详的景象。满室灿烂的阳光,教堂的悠扬的钟声打搅了米嘉的清梦,他醒了。
他从从容容地洗了脸,穿好了衣服,喝了一杯茶,准备去作弥撒。“太太已经走了,”帕拉莎责怪他说,“您怎么像鞑靼人一样懒……”
去教堂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庄园的大门出去,向左拐,穿过放牧场;另一条取道主干林荫路,通过园子,然后顺着花园和打谷场之间的那条路向左拐。米嘉取道直穿花园的这条路。
园子里完全是一派夏日的景象了。米嘉出了林荫路,在太阳下走着。打谷场和田里一片阳光,这阳光、这钟声与米嘉、农村的早晨和谐而美好地溶合在一起。米嘉刚刚洗过脸,漆黑发亮、湿乎乎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大学生的大檐帽。虽然他又彻夜无眠,各式各样的思想和感情整宿纠缠着他,但这时他觉得心情舒畅。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希望,好象他能从这许许多多的痛苦和折磨中摆脱出来,使问题得到解决,有个幸福的结局,他得以获得心灵上的解放。钟声荡漾,在召唤着他;打谷场上夏日炎炎、光辉灿烂。有一个啄木鸟停在树上,抬起它那长着一撮冠毛的头,顺着麻癞癞的菩提树干迅速地爬上了阳光照射着的淡绿色的树端。丸花蜂像穿着深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林中草地的花中和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方忙忙碌碌地钻来钻去。花园里处处可闻鸟啼,听起来是那样甜蜜、那样无忧无虑……这一切,都是他在童年、少年时期多少次见过的。此时此刻,往日美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历历在目了。于是他突然有了信心,觉得上帝是仁慈的,也许,没有卡佳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真的,要不然去拜访一下米什切尔斯基家!”米嘉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了头,这时,他看见离自己二十步远的地方,阿莲嘉正从大门口走过。她仍然扎着那条粉红色的丝头巾,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漂亮的连衣裙,领口、裙摆、袖口上都嵌着褶边,脚上穿着一双钉着铁掌的崭新的皮鞋。她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快步走了过去,并没有看见他。米嘉赶忙躲到一边,藏在树后了。
待她走得看不见了,米嘉带着跳得要命的心,急忙转身回家了。他突然明白,他去教堂是偷偷怀着想看见阿莲嘉的目的。同时又觉得绝不能到教堂去看她,不应该,也不需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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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之恋 第三章(8~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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