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把湿衣服脱掉,挂起来。你去洗个澡,”塔茨伯利说。“我屋子里有一张空床,洗过澡就去睡吧。”
“那太感谢啦。我浑身都发臭啦。在日得拉我们步行着从泥水塘里穿过去。我得从自己身上拉掉四十条水蛭。这些小小的怕人的脏东西!”
“你手上怎么啦?”帕米拉问。“看来很怕人。”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一个白痴般的军医用柳叶刀弄成这样的。”鲁尔可怜巴巴地、担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愿别叫我丢了这只手才好。也许已经有点儿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发抖呢。”
帕米拉笑了一笑。尽管鲁尔天不怕、地不怕,这个人却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塔茨伯利问道:“你的飞机呢,菲尔?”
“在马六甲飞机场。我们在那儿搭上一辆军用卡车。他们不肯给我的飞机添汽油。丹顿和我是从槟榔屿飞到那儿的。在槟榔屿,我们还得守住飞机,赶开那些人,韬基,我是指白种人。事实上,是陆军部队的军官!”
帕米拉在浴盆里放了水,给他放上干净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经和衣睡熟了。她脱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发出沼泽地的臭气),替他把蚊帐在四边塞好。她翻动他的身子的时候,他还说着梦话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直到目前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过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纪,喜欢油腔滑调地调情,叫人讨厌。可是眼前这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白皮肤大个子,穿着温漉漉的汗衫小裤,一无遮掩,睡在那儿,却更像是当年在巴黎时候的菲尔-鲁尔。娶了个俄国老婆,还有其他一切,都说明他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在巴黎的时候,他(不修边幅,真叫人感到寒碜)总是使人觉得很有趣。
“在闹什么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机边来,咱们干活吧。”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挥动着双臂,口述了一篇广播稿——《和一个失败主义者的对话》。他这样报道: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他曾经跟一个已退役的陆军上校谈过一次话,他是一个危言耸听的老顽固。丹顿-谢普的看法结果由这一个吹毛求疵的老头儿的嘴里讲出来了。塔茨伯利指出,失败主义往往会唤起这一类恶梦;而这篇报道也显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线是存在的,边战边退的行动完全是按照计划执行的,新加坡岛的北岸已经布置好了圈套,刀枪林立,将是来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这一段小插曲无非证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论自由,“民主”在马来亚仍保持着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毕之后,帕米拉拉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东方已经露出了鱼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策略,是不是?”她的爸爸看到她并不对这篇文章表示意见,就这样问道。“把情况捅出去了,可是叫他们没法找我的岔。”
她揉揉眼睛,说道:“这篇东西一拿出去,你永远也脱身不了啦。”
“我们走着瞧吧。这会儿我得抓紧时间,睡一个小时觉。”
谢普少校打扮得整洁多了,戴着一顶编织着木髓的钢盔,正好九点来到。他用铅笔在打字稿上匆匆地作了几处小修改,尖着嗓子嚷道:“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强,没有说的,塔茨伯利。”
“干这一行不是一年两年了。”
“很好,这是一篇呱呱叫的报道。写得太妙了。祝贺你!希望能产生影响。我将在北部收听它的广播。菲尔陪着我到这儿来,叫我太高兴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了新闻检查处,就上街买东西去了。只见铺子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顾客,这些铺子多半是中国人开设的,日常用品的备货仍然十分充足,价格比伦敦低廉多了——妇女的绸内衣啊,首饰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致的鞋子和钱包等。可是现在几乎家家铺子都挂着同样的布告,上面是用印刷体新近写成的红色字样,有些像出于东南亚人的手笔:“一律现金交易——概不赊账。”
“你回来了吗,帕姆?”塔茨伯利听得她正把买来的东西扔在地图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吗?”
“有啊。政府办公厅把我叫了去。”他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刚剃了胡子,脸上红光光的,穿着一身白亚麻布衣裤,帽子歪戴着,像个浪荡子,眼睛里露出两道凶光。“柏林老文章又来啦!”
“菲尔到底醒来了没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卧室里留下一张便条。再会吧!”
鲁尔写的是孩子般的印刷体:“亲人儿,我用左手写印刷体,出于无奈,祈谅。多承关怀,罩以蚊帐。往事历历,我情不自禁,致使尊体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为歉。我手疼痛异常。祝你好。马尔罗。”
她把便条扔进字纸篓,倒在榻上就睡熟了。电话铃声把她闹醒过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声音听来又兴奋又轻快。“给我收拾一个旅行包。我要出门去一个星期光景。”
“出门?到哪儿去?”
“这会儿还不能说。”
“我也要收拾吗?”
“不要。”
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只见他腋窝的汗水湿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两大摊。“旅行包在哪儿?”
“在你床上;都收拾好了。”
“让我来一杯烈性的杜松子药酒。捅了马蜂窝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过了,亲爱的。”他慌忙脱下上装,解开领带,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椅子发出吱嘎一声响。“比在柏林还要糟哪。老天,那份稿子叫有些人心惊肉跳!总督和布鲁克-波帕姆正在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当地毫无道理的亏待,帕姆。
这两位大老爷当真想要威吓我。该死的傻瓜,他们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烦呢。可是谁要叫他们从迷梦的世界中醒醒吧,他们就下定决心要掐死谁。到了该暴露真相的时刻了——帕姆,叫人痛苦的、兆头不妙的真相。我所看到的是弥漫在最上层的那一片乌烟瘴气。啊,谢谢。”他把酒一口咽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跟你走吗?”
“不。布鲁克-波帕姆就要换班了。你要想办法去打听。要在本子上记下来。我会赶回来收拾这一场战斗;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广播出去。”
“韬基,澳大利亚也有新闻检查呀。”
“跟这儿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相矛盾!你可知道,他们先是说,他们已有了固定的防线。接着又说不是这回事,他们承认还没有那条防线,因为缺乏劳动力!关于谢普的设想,利用当地的劳动大军,他们称之为胡说八道的废话。马来亚的任务是赚钱。哪怕从橡胶园里、从锡矿里抽调一个本地人,都会妨害备战的部署——要注意,说这些话的时候,每天都有矿山和种植园一个一个落到日本人手里!再说,种植园主和矿山公司所付的工资标准,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资的标准征用劳动力,要跟陆军部信件往返三个月。这就是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帕米拉,而这当儿槟榔屿失陷了,日军正气势汹汹地朝南进迫!”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说,她茫无头绪,不知将来怎样从这地方脱身出去。
“要是当局采纳了谢普的意见,它就不会失陷。我一直替这个政府的自杀性骗局卖力。现在我可得将功赎罪啦。感谢上帝,菲尔把谢普带来看我——哈,这可来啦!”他向那响起铃声的电话扑去。“什么?什么?——啊,干得漂亮!好极了。谢谢你——帕姆,他们办好啦!他们把一个可怜的美国商人在水上飞机上的位置挤掉了。我要上路啦。”
“这么说,圣诞节你要在澳大利亚过了。我呢,却要在这里过。”
“帕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呀。这次广播将会是一次历史性的广播。英国广播公司事后尽可以把我解雇。我并不怎么在乎。等这桩事干完了,这场风波平息了,我就回来,要不然你乘飞机到澳大利亚来。”塔茨伯利一边唠唠叨叨地讲,一边忙着梳头发,整领带,奔过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这样溜了。好在也不过几天罢了。”
“可是在这几天里日本人会不会来呢?我心里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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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 第41节 比在柏林还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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