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奇从抽屉里拉出一本黄色的拍纸簿,左手拿起一支钢笔。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朝拜伦点一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趁你在这儿的时候,还是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吧?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所在,等等?我知道得越多,我就可以查得越彻底。”
有一种本能告诉拜伦要小心行事。“杰斯特罗自从在耶鲁大学退休以后,一向住在锡耶纳写书。娜塔丽给他当秘书。我们参战的时候他们就陷在那儿了。所以——”
“让我就在这儿打断你一下,中尉,在意大利被集中看管的全体美国人都已经在五月份交换了。”巴比奇拳起左手,捏住钢笔,说话的时候脸带笑容,手不停书。“所以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没问题。”
“是的,我当时正在太平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他们没被交换。”
“真怪。”
“不知是什么人最后听说的,他们要设法到法国来。”
“你是说要非法地来。”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别的具体情况。”
“她叔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杰斯特罗。”
“请把它拼出来。”
“J-A-S-T-R-O-W。”
“著名的作家吗?”
“每月一书俱乐部选中过他的一本书。”
“够出名的了。那是本什么书?”
“《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这一来立即引起了巴比奇的反应。他的笑容消失了,眉毛高高竖起,两眼闪亮。“哦,他是犹太人?”
“不守犹太规矩了。”
“没有几个犹太人不守,问题是他属于这个民族,是不是?”稍歇一下,又露出一点得意的微笑。“你的夫人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
“你可不是,看得出来。”
“对。”
写字的左手停了下来。巴比奇客气地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站起来朝外面房间走去,“请等半秒钟。”他去了有五分钟,这时候拜伦便看着华盛顿、罗斯福、霍尔和街道对面一排经风吹雨打的黑qq房屋。巴比奇回来了,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手合捏在胸前。“没有,他们不在马赛。也没任何记录说明他们是在未被德军占领的任何地方。你上国际红十字会去查过吗?他们是犹太人,他写的又是那种书,他们很可能给搞到意大利集中营里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到了土伦,或者阿尔及尔呢?你们能知道吗?”
“如果他们去向美国领事馆报告了,我应该能够知道。这个地区里所有美国人的名册是归我管的。可是,如果他们是想非法在法国过境的话——这个么,我们希望他们没这么干,中尉。法国警察对于潜逃的犹太人可凶呐。”他快活地笑着。“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蠢事,如果他们的证件都是齐全的话。对吗?”
“对。”拜伦刷地站了起来。
“确实,这是很难遇到的情况。”巴比奇用手背擦着他的下巴颏儿。“你在潜艇上,你的夫人在给她叔父工作,这个叔父又专门写些左倾的书,现在——”
“什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根本沾不上什么左倾的边。”拜伦也顾不得他的语气里带点儿老实不客气的不耐烦了。“这是一本历史著作,并且很精彩。”
“哦?很好,那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我还以为它是把我主耶稣写成为一个革命家的那一类陈词滥调哩。老牌的左倾路线就是那样,是不是?”
“多谢了。”拜伦大步走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气,从澳大利亚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碰上这么个倒霉的结局:马赛领事馆里面的一堵官僚衙门的石头高墙散发出卑劣的反犹主义霉菌的臭气。他身边带着一个公谊会救济机构和一个犹太委员会的地址,虽然还在下雨,他决定走着去,好把他的怨气散发掉。他上次来马赛是在一九三九年,那还是在他从佛罗伦萨的研究生班退学出来到处游荡的日子里,他还保留着当时的快乐回忆,卡内比埃林阴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橱窗里陈列的货色和海味饭店,还有此间的喧闹欢乐的人们,他们跟别处阴郁的法国人迥然不同。不论天晴天雨,不论时运好坏,马赛曾经给他快乐。
它变得多了。人们显得憔悴、困乏、贫穷。长长的、宽阔的、安静的卡内比埃林阴大街除了来往汽车之外不见一个行人,好像是经受过一场瘟疫的浩劫一般。被雨水淋得一片模糊的橱窗里只看得见区区几样积上了灰尘的货物,如做工粗劣的服装、不值一文的维希宣传读物以及纸板做的衣箱之类。著名的食物市场萎缩得叫人不忍卒睹。没有拉上铁栅宣告歇业的肉摊上出售的是些怕人的、跟发黑的死血凝成一块的尾巴、耳朵、肠子、肺之类的下水。摆出来卖的蔬菜呢,只是稀稀拉拉的、枯萎的、像是长了虫的那么几棵。水果根本没有。奇怪的是连鱼也看不见。所有那些出名的鱼摊,从前曾经堆满刚从海里打来的湿漉漉、亮晶晶、眼睛闪光的鱼,还有用海藻垫起来的各种海贝,现在全都停业了。一望可知,德国占领像癌症正在侵噬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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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 第193节 老牌的左倾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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