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海鳗号”上临时装了一架电话机。拜伦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接通电话,找到了莱斯里-斯鲁特。通话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丽的来信之后,有好半天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因此他问道:“莱斯里,你还在听着吗?”
“我在这儿。”斯鲁特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呻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拜伦?或者说,为她?有谁能帮得了忙呢?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劝你暂时还是把这一切从心上丢开。”
“我怎么丢得开呢?”
“那就得瞧你了。谁也不太清楚这个模范犹太区是怎么个情形。它的确存在,也许对她说来确实算是个庇护所。我也不太清楚。继续给她写信,继续通过红十字会寄包裹给她,继续打沉日本兵船,只有这么办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没有好处的。”
“我并没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会。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做过五次跳伞练习。五次!你还记得布拉赫路上发生的事吗? ”
“发生了什么事?”拜伦问,尽管他每次跟斯鲁特讲话总会回想起他在华沙城外的炮火中吓得失魂落魄的事来。
“你不记得吗?我敢打赌你还记得。不管怎么说,你想得到我会去跳伞吗?”
“我在潜艇舰队里,莱斯里,可我从来没喜欢过海军。”
“呸,你出身于军人家庭。我是个外交官,一个语言学家,总而言之是个戴眼镜的银样蜡枪头。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虽然很害怕,却又觉得很高兴。”
“你跳伞干什么?”
“战略情报局。谍报工作。要忘掉战争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参加进去,拜伦。对我说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非常有启发。”
“莱斯里,娜塔丽到底有希望回来吗?”
停了好半天,只听见嚓嚓的噪音。
“莱斯里?”
“拜伦,她目前的处境很糟糕。自从一九三九年埃伦不肯离开意大利以来,她的处境一直就很糟。你总还记得,我当时是请求她走的。你那时候也坐在那儿。他们做了些粗心的蠢事,这下子可惹了祸。不过她很坚强,身体也好,人又机灵。打你的仗吧,拜伦,把你的妻子暂时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犹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话,做做祷告。我要是还在国务院工作,就不会这样跟你讲了。再见。”
“海鳗号”再度启航的时候,官兵中开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逻中所出现的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申请调动的,得了急病的,甚至还有几个擅离职守的。
中途岛上空天色阴暗,云层很低,寒风湿渌渌地刮着。燃料已经差不多加足了。拜伦两手插在防风外衣口袋里,正在有一股强烈柴油气味的甲板上踱着,在远航日本之前对甲板作最后一次检查。他每次离开中途岛时,都会陷入长时间阴郁的冥想。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飞机的残骸里,藏着他哥哥的骸骨。离开中途岛,就意味着从最前沿的基地出击,长距离地孤军深入。它意味着对距离、机会、燃料消耗量、食品贮藏量以及艇长和全体官兵的精神状态作出仔细的估计。埃斯特穿着崭新的卡其军服,戴着海军便帽,出现在舰桥上。经过几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后,他的眼睛也清亮起来,气色也恢复了。拜伦觉得他又是那个嗜杀的潜艇艇长了,甚至还稍微做作一点儿,好给他那班意气消沉、紧张不安的水兵打打气。
“我说,勃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流的文书军士。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飞机回美国去。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像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条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从绳梯上也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中许多预言性的议论,可是听说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感到一怔。他发现马伦正在小小的文书室里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呆在这条该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瘦一点儿国内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最伟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您瞧瞧这个。”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新闻简报的调子是低沉的:“遭到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唔,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马蹄铁”摇摇头。“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他妈的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风狂雨暴的严寒地带,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落寞、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又很差。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日军官每次换班下来,衣服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日本空军飞机航程内的岩石嶙峋的千岛群岛。他只不过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他老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日本海去巡逻过;“鲭鱼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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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 第84节 拜伦的航位推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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