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 第九章

  完全没有进展。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公司方面因为泽田亚希的帮忙,横山课长给我两个月的公差假。合约的部分,泽田亚希也已经同意至少会让我带着一份五千万的定存支票回去公司交差。目的是希望我可以无后顾之忧的在这里生活,藉以唤回御堂馨失去的记忆。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恐怕要让泽田亚希失望了。
  都已经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和御堂馨之间的对话仅仅只有第二天见面时,打招呼的那一个「早」字。
  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感觉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空间里的人。尤其是他,完全不当我存在似的。
  这几天,我被他忽视得相当彻底。
  说来很讽刺,曾经被他那样深深拥抱过的自己,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悲哀。
  我想,再继续住下去对他的病情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不如早点离开。因为在这里住越久,我恐怕也会渐渐忘记自己是谁。至于御堂馨的记忆,我想就顺其自然吧。
  关于皮夹的事情我已不想追问,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再为难自己、为难别人了。
  今天下午我一直无法联络上泽田亚希,但是我在她的行动电话里留了言。
  我知道未经过她的同意,擅自破坏彼此的约定是我不对,关于她答应过五千万定存支票的事情我不敢奢求,公司方面我也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
  我决定明天一早离开。
  虽然不知道御堂馨今天会不会回来过夜,但我还是想等等看,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
  就从明天开始,我要把有关他的一切统统忘掉。
  就像他对我一样,我也要把关于他的记忆忘得一乾二净,而且要忘得彻底。
  ***
  傍晚,我吃掉冰箱里最后一颗苹果,又在沙发上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八点,二楼走廊的电灯没有点亮,我知道御堂馨还没有回来。
  今天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吧!
  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我在心里很温柔的给了自己一个建议。
  走进浴室,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角还有清楚的泪痕,真的惨不忍睹。
  我哭了吗?为什么哭?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三次了。
  打开水龙头,我让最强的水柱冲刷着自己走样的脸,以及冰冷的身躯。
  半个小时过去。
  头发洗干净了,身体也冲干净了,寒冷的感觉却还是从里面扩散出来。
  我的健康状况良好,每年也都定期进行健康检查,像这样手脚冰冷一直温暖不起来的感觉,还是搬进这栋别墅之后才开始的。
  看样子,我的体质似乎不太适合如此高级的度假胜地。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视线突然停留在几处曾经被他留下吻痕的地方;包括右边的颈窝、左胸前靠近**的边缘、以肚脐为中心的五点钟方向、肚脐正下方三公分处,以及右腿的内侧约膝盖往上一个手掌的高度。
  不见了……那些我曾经很介意他留下的痕迹,早在几个月前全都消失不见了。而我现在却依然清楚的记得它们的位置、形状,也记得它们是怎么样被留在我身上的。
  记忆鲜明得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我真的能够说忘就忘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害怕了起来。
  笨蛋!现在担心这些有什么用?既然决定了,不管有多困难都要想办法去达成。要忘掉一个人有什么难?只是迟早的问题吧?
  站在镜子前面,我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眼神,加强自己的决心。
  转身要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胡涂得连换洗衣裤都忘了带进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糊里胡涂的,一点也不像足已经快要二十七岁的社会中间份子。回到东京后,我可得打起精神好好奋斗才行啊!
  握起拳头,我对镜子里的自己喊了一个「Fight」的口号,替自己加油打气,然后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
  才刚踏出浴室的门,衣衫不整的我撞上迎面而来的御堂馨。
  在相撞的那一那,御堂馨的手碰到了我赤裸的肌肤,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仓皇的推开他然后向后退到墙边,抓在手上的表也「喀」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御堂馨弯腰去捡手表,没有看到我满脸通红的窘态。
  才被他轻轻碰一下,我「冷底」的毛病突然一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冒出烟来的滚烫感,从脚底一路窜升到头顶。
  不想被他察觉我的异状,我立刻像只被猫发现的老鼠般准备逃跑。
  才跨出第一步,就被他抓个正着。
  我因为太害怕,所以不敢正视他的脸,只好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肩膀上。心脏猛烈跳动,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发抖,感冒了吗?
  御堂馨把手表还给我,我用力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用干枯的声音对他说了声谢谢。
  如果再不回房间把衣服穿上,我明天肯定会得重感冒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烧了。
  我用双手紧紧包围着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对他礼貌性的点头,打算赶快回房,我的行动却被他张开手臂拦了下来。
  「请问,我们认识吧?」御堂馨用我熟悉的声音配上陌生的语调问我。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礼貌的口吻跟我说话,也是这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对我开口,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废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被他的态度惹恼,口气也无端端坏了起来。
  仿佛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对他恶言相向似的,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忍不住又想发火了。
  「我脸上有什么吗?就算失去记忆,不会连『礼貌』这点基本常识都跟着忘记了吧?这样盯着人看,很失礼耶!」话才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虽然我认识御堂馨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但在那段日子里,他可是从来没有对我表现过任何「礼貌」的态度。所以严格说起来,他是个不知礼貌为何物的野蛮男子。因此,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已经失去记忆的他呢?
  「算了、算了,刚才的话我收回来。」我无奈地挥了挥手,要他忘了我不友善的情绪话。
  「我知道自己失去记忆的事情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又是怎么认识的?」
  突然问,一种相当悲伤的感觉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直到一分钟以前,得知御堂馨失去记忆的消息对我来说,只是无关痛痒出鸡毛蒜皮小事,也并不认为自己会在乎……
  但是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比死亡更令人感到害怕。
  那就是……被遗忘。而且是被他遗忘!
  我知道,被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忘记是很正常的。被曾经同班过,交情却不是挺好的同学遗忘,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假设,御堂馨和我的关系仅止于曾经共事过的那几个月,会落得今天这种局面也不足为奇。你知道的,有些人天生记忆力就不是顶好。
  偏偏、偏偏……
  要死了!这种事情还真是难以启齿。光是用想的,我身上的温度又上升不少。
  直到这一刻,我才醒悟过来。我不但在乎,而且是非常在乎!
  混蛋!他要忘记自己姓啥名啥都不关我的事,总而言之,就是不准他忘记他对我做过的那些猥亵又下流的事。他怎么能够在对我犯下那些恶行之后却逃之夭夭,现在好不容易现了身,但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一个堂堂的有为青年,遭到刚进公司的菜鸟属下一次又一次的玩弄,尊严尽失不说,身体被他玩得异常敏感后,他却一走了之未留下只字词组,害我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更可恶的是,在他拍拍屁股走人后,我竟然被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牢牢的困住。像是被施了魔咒似的,我天天都在等待他的出现,却也日复一日的期望落空。
  我不想这么说,却不得不对自己投降、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
  一个人。尤其是每当我经过玄关的时候,即使只是多停留一秒钟,都会唤醒关于那一夜所有的记忆,那是我身体永远都摆脱不掉的回忆。
  所以……有没有搞错?真正想忘记的人是我啊!
  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忘记他如毒药般甜蜜的吻、能够温暖到心坎里的体温,还有被他紧紧拥抱在怀中时,那份独一无二的安全感。对于这份感觉,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心里悄悄地、悄悄地……渴望着。
  奸不容易望穿秋水总算盼到他的出现,我实在无法接受他失去记忆,不,应该说我根本不允许他忘记我才对。绝对不允许!
  这些日子以来,囤积在心头的压力化成泪水在眼眶里频频打转,终于不听话地滑落下来。不想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模样,只好绕过他的身边想要逃离现场尴尬的气氛。
  才跑了两步,就被他追上来逮个正着。
  他抓住我的手臂让我面向他,虽然我低着头企图让浏海替我遮住兔子般的红眼睛,但是他似乎早就发现了。
  「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对不起……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你想起来了?」该不会是奇迹出现了吧?我难掩兴奋的神情注视着他。
  「呃,不完全是那样……」
  才燃起的那一点小小希望,在那间又化成灰烬。
  「如果什么都没想起来,那就不准你随便跟我道歉!」我用力扭动肩膀想要甩掉他的手,我大概有点生气了。
  「告诉我,我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对吧?我是指朋友以上的关系……」
  「混蛋……你不是说你没想起什么吗?」我是真的生气了。
  「我是没记起什么,不过……我的身体记得……」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我的脸却一路红到耳朵后面去了。
  什么叫作「身体」记得啊?
  「我们以前是情侣吗?」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跟你是情侣!」我极力否认,心里却有一点点悲哀。
  「那为什么我记得你的体温,还有在你体内的感觉?如果我们不是情侣,又为什么会有那么亲密的行为?」
  你有病啊!拜托你不要一脸正经的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讲好吗?就算你不会不好意思,也请考虑一下听者的感受好吗?
  「这要问你自己啊!每次都是你霸王硬上弓,从来没问我要不要、也不告诉我原因,这个答案我比你还想知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咧!
  我大概是气过头了,一古脑儿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虽然有种解放的畅快,但是下一瞬间却还是后悔了。我跟他讲这种事情干嘛?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禁产生一股罪恶感,好象我在对一个纯洁的孩子说你爸爸是杀人犯似的。
  我不该对他说出这么重的话,毕竟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记得。
  唉……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大概是受不了我说出来的事实吧,御堂馨频频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样子,我给他太多刺激了。
  「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
  受伤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我得向你道歉呢?我知道失去记忆的你并不好过,可是我的心情又有谁了解?
  「我出去走走,你快把衣服穿好,会着凉的……」丢下这句话的御堂馨走向大门,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大概又要去找住在附近的长发女孩,那是他在这里认识的朋友。跟她在一起,可以不用强迫自己回想过去的事情,对他来说一定比较轻松。
  也好,如果不愿意想起来的话,我也会试着忘记过去……忘记你的……
  这样对谁都好吧。
  穿好衣服,我呆坐在床上,刚才发生的事使我改变原定计画。
  不等到明天早上,我决定现在就回东京。
  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是九点零七分。我记得通往市区的公车每半个小时有一班。如果动作快一点,我应该可以赶上九点半的末班车。
  幸好行李不多,衣服随便塞一塞就整理好了。我看了这间屋子最后一眼,心里有无限的感慨。
  ***
  从傍晚开始,雨就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还没走出门,雨又下了起来。我拿走放在门边的一把红伞,前往最近的一个公车站。
  说好要忘记他的,一路上脑子想的却全都是他有没有带伞,不知道有没有淋到雨……
  我真是没用到了极点,照这样看来,情况可是一点都不乐观啊!
  走着走着,眼看公车站脾就在前方五公尺,我的脚却无法再向前栘动一步。
  这里是商店街的尾端,只有几家零星的商店,公车站牌就在一家文具店的门口。附近的店家大多在八点左右就会打烊,所以一条长长的街上,除了几盏路灯以外,几乎不太有其它照明。
  大雨不停地打在地面上,反弹起来的水花将我的裤管溅湿了一大片。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伫立在文具店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让我一路挂念的御堂馨。他不是去找那个邻家女孩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湿湿冷冷的夜晚,他只穿著一件短袖的上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从他湿渌渌的头发来判断,衣服一定也湿透了吧。
  这个情景令我感到相当熟悉,好象在什么地方也曾经见过。忽然间,我的脚动了起来,朝全身湿透了的他走过去。
  「拿去。」
  我把伞递到他的面前,他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我,没有把雨伞接过去的打算。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这个静止画面维持了一阵子,我竟然也不觉得手酸。
  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一阵巨响随即在我们头顶不远处轰隆大作。巨大的雷声仿佛炸弹在空中爆破,尽管我已经用双手摀住耳朵,仍然可以感觉到耳膜受到强烈震撼而产生的疼痛。
  站在我面前的御堂馨却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我怀疑他是不是被吓傻了,眼睛一直盯着掉在地上的红伞。
  雷声过去后,我听见背后好象有人在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通往市区的巴士到了。
  「你要上车吗?」带着帽子的中年司机打开车门对着我又问了一次,我赶紧点点头。
  「雨好象越下越大了,你快点回去。」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伞,硬塞到他的手中,然后连一声再见也说不出就上车了。
  「快找个位子坐下,我要开车了。」司机好心的叮咛我之后,车门便关上了。
  时间很晚而且又不是假日,车上除了一对情侣之外,只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年人,所以空位很多。
  我找了靠近车门的位子正准备坐下时,司机却在踩了油门之后立刻紧急煞车。
  车子顿时产生剧烈的晃动,失去平衡的我如果不是眼捷手快抓住车上的拉环,大概已经摔得人仰马翻了吧!
  「你疯啦?会闹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司机对着挡风玻璃大声的咆哮。
  我站稳脚步朝司机咆哮的方向望去,只见御堂馨张开双臂挡住公车的去路。他在干嘛?不想活了吗?
  见车子停了下来,御堂馨马上跑过来,不停地用手拍打车门。
  「找你的吗?」司机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拦下这辆公车。
  车门才开到一半,我就听见御堂馨声嘶力竭地喊着:「芹生,跟我回去。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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