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来越不懂那男人了……
落日余辉,把天空漆染了片红澄澄的泽,漠地里的太阳就连西坠也不逊于白昼里的耀采,很难想象再不多时夜幕就将笼罩大地。屈膝凭栏,背倚着廊柱,尽管刺眼,赫连魑魅仍是放纵自己沐浴在这片宁和的日暮残阳下,琥珀色的眼瞳迎着夕照更衬显得莹彩粼粼,不啻因为目眩的迷蒙还有着份心事流泄的茫然。在剩王府里被迫足不出户地休养了三日,三天来男人对他做的虽然没有那一晚池畔边的疯狂,但其余令人脸红心跳的嗳昧举止却一样也没少。
然而就在他还没有理清男人要的究竟是什么时,男人却又轻易地放手任他离开,半分为难都没有,就仿佛那一夜狂风暴雨般的纠缠还有这几天朝夕相对的亲密全都只是一场不实的幻梦。他与他,根本不曾存在过交集。
眉微蹙,因为双眸难忍的涩疼也因为心底那份难解的困惑,赫连魑魅纳闷的不仅是男人忽冷忽热的态度,更叫他百思不解的是——在穴制被解开后复涌的内息竟是一丝折损都没有,不是说因为解毒会冲消半许吗!
不认为之前种种是戎剩危言耸听的谌骗,然而当他难掩惊讶以目相询时,男人却只是但笑不语,甚更在若有所指地瞅了自己一眼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无踪。终于不再对自己感兴趣了吗?是因为这几日毫无反抗的屈从已遂了他的征服欲,还是因为时间已久新鲜感不复存在!
不论原因为何,意思是说那个专喜没事找碴的男人不会再无故招惹自己,相对地也不会再以此为故为难戎月了吧!
日阳太炽,密长的羽睫终是敌不过难受地扬扑了两下,赫连魑魅没奈何只好把眼闭了会儿休息……应该要高兴吧!终于摆脱了那个三天两头老整的自己一身狼狈的危险家伙,可是胸口却莫名有种空慌慌的感觉,就好象少了什么似的。不会吧!又是习惯使然?才不过多久的时光?难不成竟连被人视为玩物作弄戏要也能够习惯?还真是……太寂寞了……
离开爷不过短短数月,有心避开了戎月却没想到反而无意防备下习惯了那男人的存在,原以为处于敌对关系的自己该不会轻易习惯的……润红的唇棱微挑,如羽扇睫缓缓掀扬,琥珀淡瞳里除了映照的夕色外还有一丝带了淡淡悲凉的讽色。
为什么他总是像笃萝般寻着人攀附?就因为影子,总须与人成双吗?还以为自己早习惯孤独习惯无人相伴的日子,然而认真深究思索下去,答案却是无情得叫人心慌。他,从来就不曾是真正的一个人,即使在翻越了那堵高墙背景离乡流浪闯荡,即使在栖身甘做那人的影子时,心底始终都伫着抹人影支持抚慰着,先是荷姐后是爷,而现在……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倏地掺人了赫连魑魅蔓生的惘思愁绪中,不一会儿功夫就见那个统治着全那达的王者手脚并用地爬上腰高的矮栏,也不管行止是否得宜就一屁股在自己曲起的长腿边坐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阿魅你还真是好兴致,伤全好了吗?」扬着大大的笑容,戎月一脸愉悦地打着招呼,尽管身旁的这个如名般鬼魅的人儿平日就安安静静地不似存在,但若真是几日见不上面还怪思念的,偏偏剩表哥撂了话不准打扰,害他再想人也只能乖乖等着遥寄相思。
「戎剩……是怎样的人?」答非所问,赫连魑魅不知不觉就把心底正纠结蔓缠的疑惑脱口问出,从那双依旧带着几许空茫的眸色来看,说话的人显然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嘴里吐出了什么。
「剩哥?」睁大了眼,愕然一怔后戎月脸上尽是了然的慧黠神色。近两个月的相处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从阿魅口中听到主动相询的人事物,看样子那几天没他打搅的日子里该是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剩表哥果然厉害呢!不像他,得死缠烂打地才能叫那张冷漠的容颜扯扯唇眨眨眼。
「我想想……剩哥他啊~这里大部分人都怕他,因为他位高权重偏又心狠无情,看似喜怒无常实则权谋在握,本事太大,是那种叫人招惹不起连想都不敢想的大魔王,可要我来形容的话……」
「嗯,他比较像狐狸,狡猾、奸诈、我行我素、皮笑肉不笑……」皱了皱俏挺的鼻尖,遍索枯肠后戎月终于找到了个较为恰当的代表物。
狐狸?不会吧!又是狐狸!眨眨眼,眼前全是落日余威的红晕,赫连魑魅不禁苦笑地撇了撇唇……才被只祁姓狐狸搅得天翻地覆,情灭心伤的,怎么远离了纷扰中原,竟又栽在另头狐狸的手里?!
他是八字不对还是九宫不合,生来专门跟这种毛茸茸看来还挺可爱的动物犯冲?!
「不对不对,用狐狸形容还不够贴切。」说东数西,越讲越觉得把那位无所不能又满肚子坏水的表亲用狐狸形容实在太过辱没,弹精竭虑了好半晌戎月突然猛地一拍手。「唉呀我真笨,剩哥的名字都已经说了答案了,蛇,对,就是蛇。」
看到眼前人因为自己的比喻露出一脸质疑的神情,戎月急忙补上未尽的形容:「喂喂,别想成那种在地上爬像蚯蚓的啦!剩哥会把我剁了,『剩』这个宇的本意就是飞天神蛇,很厉害的那种。」
飞天神蛇?飞……
「叫我翔天……我想听你这么喊我!」
「……翔……天……」不由自主地和脑海深处某块早遗忘的拼片相迭,记忆里的模糊片段缓缓在赫连魑魅唇边凝音成声。
「咦!阿魅你知道这个?」俏美的双瞳再次瞪成了大圆,戎月仿若看到天开般难以置信地把头摇成了面波浪鼓。「不会吧!这名字没几个人知道不说,更何况剩哥从不让人唤他这个名的,就连我也不行,那可是我姆嬷的特权,自从姆嬷走了后就没再听过那两个字了。」
「……为什么?」犹疑片刻后,赫连魑魅还是选择了与习惯相反的作为,内心深处有股想多知道那男人一些的冲动。
「还记得剩哥说跟我有笔帐未清吗?」接二连三的惊奇太多,戎月已经适应良好地不再对这只难得开口的蚌壳主动发问感到大惊小怪:「那就是指姆嬷送了他这个十分合他心意的名字,翔天,翱翔九天,根本对极了他的性子。」
「剩哥打小就让人畏惧,听说才七、八岁流露的气势就令人不寒而栗了,可他总是置身事外像看戏一样地冷眼旁观一切,那种睥睨群伦偏又捉摸不定的性格叫他身边的人镇日全悬着心吊着胆,没人敢把他只当个孩子看,同样地也没人敢亲近他付出点关怀。」
「只有我姆嬷不怕他那种阴暗冷晦的个性,也不忌讳势力派别的对立,总没事找事地带着我偷偷拉他一道玩,剩哥那时候毕竟还是个小孩,再怎么淡性寡情我想还是会寂寞吧!所以他虽不是欣然同意但也没拒绝,就这样玩在一块啦!」
「阿魅……别怀疑,是『玩』没错。」瞥着听故事的人双眉微挑,戎月露齿一晒耸了—耸肩,回忆的神情温馨里带了点无奈:「我姆嬷的丰功伟业你大概听了不少,那达最伟大的女王她是当之无愧,可她下了朝议后的另种面目大概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她爱玩,非常爱玩,不是游山玩水,想也知道那种玩法剩哥才不屑,再说这儿穷山僻壤的看也知道没啥玩头,他们两个所谓的玩是出点子整人,照姆嬷的说法是日子一板一眼地多无趣,所以她是嘉惠世人泽披众生,偏偏被她整的个个都还笨到感激涕零地力求回报,我猜,就是这点合了剩哥的胃口,才愿意同我们搅和这么久。」
「也许就是看在姆嬷的面子上,我跟剩哥虽然合该分属对立,但他对我一直没什么敌意,偶尔胤伯照料不到的地方他还会拉我一把,帮多少就看他心情了,至少到现在我还活的好好地没缺胳臂少条腿。」
「喂,光我说了这么多,阿魅也该贡献一点内幕吧!剩哥是什么状况下让你喊他翔天的?怎么才几天不见你俩就混得这么熟了,我要抗议喔!」故意摆出一副吃味的哀怨嘴脸,戎月是真的很好奇他那个古怪邪佞的表哥究竟是怎么破的例。不管是剩哥还是阿魅,怎么瞧都不是那种三语两语就能熟到剖心掏肺的人,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剩哥不但告诉了阿魅那个对他别具意义的另个名字,而且竟还许他这么唤?其中曲折一定很精采,可惜不能亲眼目睹怎不叫他槌胸顿足哀叹万分,他也是很喜欢看戏的说。
随着问语,赫连魑魅的思绪不禁又被带回到当时的情境……躯体紧连四肢相缠,翻涌着波波欲潮……脸庞刷地涌上炙人的热度,好在夕阳映霞相掩,才没叫戎月看出颊上异样的红云。
「我忘了。」难得的扯谎,只三个字赫连魑魅就觉得嗓子紧得发涩,但总不能说这名字是在耳鬓厮磨、欲念横流时戎剩要他唤的吧!
「告诉我,那天想刺杀你的是谁,跟欧阳先生担心的是同伙人?」
没给戎月再有思考的余裕,赫连魑魅赶紧转离了话题,比起戎月那叫人难以作答的好奇,这才是早该解决的正事。既然自己伤已愈,功力也未失,那么有些该做的事就该付诸行动了,与其被动地待在戎月身边守护,主动铲除祸源才是治本上策,更何况……琥珀淡瞳瞬息掠过抹凛冽的寒色……对手怕是忘了打听清楚他的本质了。
比起近卫一职,溅血夺命才是他们这种人得心应手的工作,管它明刺还是暗杀,「黄泉」鬼域出来的又怎可能逊于那群人间过客,遑论自己可是组织里第一把交椅身后的那抹影呢!套句爷的话,他会让他们彻底明白惹上的究竟是什么。
「阿魅……良辰美景你干嘛偏这么煞风景嘛!」撅着唇垮了脸,戎月有一搭没一搭踢着悬宕半空的双脚,人也跟着前前后后晃着……蚌壳这边问不出,剩表哥那儿他又不敢提,这下解谜可伤脑筋了,他可不想晚上睡不着呀!耶,或许那方法可行也不一定,就拿这个跟剩表哥清帐好了……备下解决的腹案,戎月随即又有了好心情,撑掌摇摇晃晃地在栏杆上站了起来,双手平举游戏般来回走着。
「算啦!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想知道就跟你说吧!我可没某人那么小家子气。」低头吐舌、戎月勾指扯着眼角扮了个大鬼脸:「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除了甄后外还有谁那么有毅力。」
「二十多年了耶,从我姆嬷还没继位前就互看不对眼了,谁叫父王最爱的不是她,害她先下嫁了旁人,姆嬷过世后才依王室传统终于能明正言顺地跟心上人一道,可惜世事难两全,不到一年父王因为思念姆嬷过甚一病不起。」
「你说她能不怨吗?还不只这点,我猜更叫她怀恨在心的是得到父王全心爱宠的姆嬷心系的不但不是父王,还……还是怀着旁人的孩子招赘父王的。」
「很难堪吧!偏偏姆嬷那样地受子民爱戴动摇不得,所以只好捱到轮我上台后……哇!」
旋了个圈,身形虽美却是踏了空,眼见就要鼻青脸肿摔成难看的狗趴之姿时,一抹黑云适时地飘过接个正着。「嘿嘿,不小心……真的不是故意。」看着那双有形的剑眉拧成了麻花,戎月心虚地缩了缩脖,在宽肩上示慰地拍了拍后,七手八脚地爬下那削瘦却充满劲道的身躯。
缓缓放手让戎月落地站稳,赫连魑魅半是无奈外半是感慨,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然而即使环境险恶眼前人却犹能保持着赤子之面,可另个连体……血与恨却彻底抹灭了这些,无笑无泪……
是否,有那么一天……能够见到那张冰雪覆面的娇颜纵情展眉,笑也好哭也罢,哪怕只是能令他对这无情人世多点留恋都好,即使打破那层伪面还他真性的不是自己……也已无妨……
「阿魅……你在发呆耶?」印象中眼前的男子随时总保持着如豹般的戒慎敏锐,这还是第一次见着他这般失神的模样,戎月不由地也跟着呆了呆。是想家了吗?」
家?眉宇一轩后赫连魑魅忍不住咧唇笑出了声,宛如听到了个趣味十足的笑话。家啊,说的是有着赫连两字的那块区……还是在京城匿隐行止的勾栏园?抑或是指过往夜夜栖身的绿叶褐枝呢?没了荷姐,连绵屋厝只不过是几堵遮风避雨的破瓦碎石,而没了爷,人人羡的温柔乡也不过是方暂敛羽翼的牢笼。家,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够拥有的东西,想家,又该从何……想起呢……
「阿魅?」又是桩足以把眼珠子瞪出的大惊奇,戎月有种被吓着的惊悸感受,认识以来何曾见这名内敛如斯的男子如此恣意忘形过!是错觉吗?虽然如阳灿笑在那张脸容上的风情很是赏心悦目,他却莫名地感到了股凄怆,淡若游丝却难挥却,这样的笑容比哭泣还让人心揪……
「嗯?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爷。」徐徐敛减了狂肆的笑意,琉璃般的淡瞳状似不胜落日余威地闭了闭,再张眼时又已是静如沉湖,片澜不起。
「我哥?我哥能有这么好笑嘛!」闷语嘟囔着,戎月知道赫连魑魅又刻意避了话题,虽然明知交浅言深怪不得他人,心里头却难免还是有些失落。「说到哥,搞不好欧阳家的灭门血案也是甄后的杰作。」
「甄后……甄主子?」喃语着,赫连魑魅蓦然想起魔石坡上拒敌时一再在血鸢、血卫口里出现的称谓,连带地一些话语片段也逐渐在脑海里串联成形。
「嗯哼,那是卫侍朝臣们对她的称呼,当然,除了随侍外通常只有心腹才会称主子的,阿魅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心腹是吗?原来爷的仇、爷的怨,根源都在这儿,不论是主使还是唆使,那个被称为甄主子的女人显然都难逃干系,既然如此……不想眸底的戾色骇着眼前纯美的可人儿,赫连魑魅再次缓缓敛阖上密浓如羽的长睫。既然如此,爷的仇,戎月的安危,就都由他一手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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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下) 第九章 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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