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混沌的昏暗之中,再次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
相隔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可中间总有一团蒙蒙胧胧的雾阻隔着,让我看不真切。
有时候它会眯成弯弯的新月,隐约是带着调皮的笑意:有时候它也会将眼角吊起,盈满浓浓的悲哀。
甚至某些时候,我能够听到某种细细地,类似于哭泣的声音。
于是我尝试着触碰,可是那样的距离却总是硬生生地无法靠近。
「告诉我,你是谁?」
疑惑的声音被漂浮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密密纱网滤去以后,有种空荡荡的苍白。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有渐弱着的回音在一遍遍扭曲着回响。
它总是那么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在那片混沌消散之前悄悄地离去,只把我留在原地。
片刻之间洒落的明媚阳光只会让我孤寂地存在感凸显得分外寥落。
那双眼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它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影随形般地跟随在我的生命之中?
而我……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它们给弄丢了呢??
「你……终于醒了啊?」
我把眼睛睁开的时候,正好对上眼前的人那副满是溺爱的表情。
「早啊……」才一开口,才发现嘴居然是很没形象地处于大张着的状态。赶紧用手一擦,还好,没怎么流口水。
「早?」眼前的人把身子伏下,淡淡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换上了一副更加饶有兴味的模样:「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吧。」
头都不用扭,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很配合地敲了两下。
「已经下午了?」想着昨天甜言蜜语地许诺着今天要起早看日出,我大是尴尬。
「不然你以为?」眼前的人笑意更深,唇偷偷地凑到了我的耳边:「谁叫你一晚上的也不知道节制一点……」
贴在我肩头的脸上薄薄地一层红晕,我心里一动,顺势拦住了他的腰。
「那你呢?不累吗?怎么起这么早?」
搂在怀里的身体有些别扭的挣了挣,却没有回答。
「是不是昨天晚上太激烈,把你弄伤啦?」我一愣,手向下滑去:「让我看看……」
「大白天的,看什么啊!」他有些羞恼地推开我坐了起来,额上是一层薄薄地汗。
我一笑,也坐了起来,从背后重新搂住他。
他的性格里天生带有的羞涩和严肃,无论夜里相处的时候如何热情,白天谈论起这种话题却也会让他觉得别扭。
「那……上了药没有?」我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地吻他。
「不用了,不是因为那个……」他怕痒似地把脖子缩了缩,然后重新笑了出来:「我是被你边说梦话边把我的枕头抢过去时给吵醒的。」
「啊?梦话?还抢枕头?我都说什么了?」有点难以置信。昨天晚上趴在他身上辛劳了那么久,我还有闲工夫去做这么暴力的梦吗?
「你说……」他想了想,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在我有些发愣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站起身来:「好了,不说那些了。你快些起来,我去热两杯牛奶。晚上基地里有一个很重要酒会,先准备准备,不要耽误了。」
「酒会?」我呻-吟一声:「又是那种无聊的东西,为什么基地里办酒会的次数比做实验的次数还多?」
「在酒会上可以和很多投资方协商一些共同有兴趣的开发项目,你总不会以为那些人愿意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堆冰冷冷的仪器谈这些吧?」
「实验室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了解到课题研究方面的基础设施。」我慢吞吞地把睡衣披在身上,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是不是就是说,这次酒会以后你又要开始忙?只要和智慧生物机械工程牵扯上关系的课题,应该都要有你参与才是吧?」
「理论上应该是……」他先是故作严肃地朝我点头,看着我眼巴巴地愣在那里,如大型宠物犬一般可怜兮兮地沮丧着,才终于接了下一句:「不过我和基地里说过了,请一年的假期,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异常的认真,那一瞬间我喉间紧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了?」他看着我的窘态微微有点吃惊。
「我、我想跟你说,我爱你……」老半天,我哼哧哼哧地挣出这么一句。
「哦……」他转头忍笑,脸上满是谅解的味道,像是在看一个言辞匮乏心却又分外固执的孩子:「这句话,还真不像是卓越你会说得出口的呢!」
像是所有的认真被大人忽略掉一般,我有些讪讪地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才好。
「我是说真的!」被他笑得有些窘,却还是固执地冲着他的背影申辩般的重复了一句,想了想,誓言一般地连着他的名字说出整个句子。
「我爱你,南凌!」
近乎于傻瓜般的偏执举动,一再的反复只会让人发笑,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幼稚得只会把爱挂在口上的人,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概是因为没有过爱人的经验,所以总是笨拙得找下到合适的方式表达出那种强烈的感情,可我想涌动在我灵魂之中的那种感觉,的确就是爱情。
从小到大的一直追随,南凌是我的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存在,也是我唯一的恋人。
我想做的,不过是让我爱的人,能够看清楚我的心。
有些意外地沉默,我看见南凌的肩膀抖了抖。
「卓越,我也爱你!」
这次他很认真地没有再笑,却也没有抬头看我的眼睛。
真情流露带来的后遗症是南凌忽略了他准备热牛奶做食物的打算,被我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尽扯废话,等到爱情的能量受到生理需求的威胁,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酒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那就过去再吃吧!」南凌一边给我打领带一边朝我有些无奈的耸肩,我呻-吟一声,只有苦笑着跟着上车。
酒会那种鬼地方,是不指望能填饱肚子的。只要一入场,任谁都是礼节不断满脸堆笑,然后风度翩翩地陪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名门淑女装模作样。一桌子的龙虾刺生也就摆个样子,谁有心情叮叮当当刀叉兼施地在无数道目光地注视下冒着酱汁飞溅的危险切两条还不够塞牙缝的肉丝下来?
百无聊赖地端着半杯酒,眼看南凌在各类人物之间应酬不断,禁不住叹了口气。
好可怜……从进门开始就开始被围攻,从商界巨子到政界人士,想笼络这位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天才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外加他那张清俊得不象话的脸,还要应付以各色理由进行骚扰的女性,也真难为他了!
简单地和周围的人打了几个招呼,慢慢朝角落的地方蹭去。
「啊,卓越,好难得你也来啊!」耳边一阵十二级以上的娇嗲,吓得我手一抖,盘子里刚才好不容易躲过众人地注视,很没形象切下来的半块火鸡翅膀「啪」地就摔了下去。
「啊……BELLE是你?今天真是漂亮。」即使恨得咬牙切齿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顺便把那半块鸡翅偷偷朝旁边踢。
「是吗?卓越你就爱说话哄我开心。」半露在吊带洋装外的胸脯特意朝我贴了贴,很是耀武扬威。
只可惜这种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可以评定为完美的SIZE此刻在我眼里完全不会比那块鸡翅更有吸引力——昨晚那种大幅度运动量以后,我可是整整一天没吃东西。
眼看那张红唇蠕蠕而动,还有没完没了下去的趋势,我头疼着怎么才能把她打发走。
「……卓越,你们一起过来的吗?」潜心思考之下没注意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没营养的东西,只听到最后半个疑问句。
「是啊!」我哼了哼。眼看这个女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该不是也开始打南凌的主意。
「他的样子好可爱哦!」一脸的兴奋神色。
「是……是吗?」我干笑。用这种词形容南凌,大概都是在他读大学以前吧。
「我可以摸摸他吗?」
什么?我眼睛都要掉出来了。这个要求……也太直白了吧。
来不及给任何意见,这个女人一个飞扑,看来已经当我默许了。
「宝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乖哦!卓越你什么时候养的他?以前怎么都不带他来?」
我一脸冷汗。
原来她此刻骚扰着对象并非南凌,而是此刻正趴在我脚下冲着那半块鸡翅啃的很香的一条狗。
死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作声,害我吓了一跳。
「他的毛好软哦……」骚扰继续进行,啃着鸡翅的小东西已经明显的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
「BELLE你小心……」我的警告才说到一半,尖叫声已经响起来了。
「被咬到没有?」我赶紧抓过她的手帮她检查,还好没什么明显的痕迹。
「卓越……」真服了她了,这个时候还有空发嗲脸红。
「你还是先去冲洗一下,再仔细看看!」我头都大了,赶紧把她打发走,眼看她一步三回头留恋不已,我的笑容也只有一直僵在那里。
「你闯祸了知不知道!」老半晌才有机会重新蹲下,鸡翅只剩下一点骨头而已,那只狗还是啃得很香。
「帮你打发走了人,你都不谢谢我吗?」反正也无聊,一时玩心大起,站起身来把他的食物小小地踢到一边,然后挡在前面和他玩捉迷藏。
他绕了两圈头晕脑涨之下开始抬起头很愤怒地瞪着我。
哦?生气了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知道饿肚子很难受的。
把骨头踢还给他,再顺便把盘子里半块火腿也扔了下来:「都给你吧!」
这次他总算有了点良心,吃完了火腿慢慢遛到我的腿边一下又一下地蹭着。
「呵呵……」我很好心情地蹲下来揉他的毛,大概是吃饱了,它哼哼两声,也任我上下其手。
柔顺又服贴,那种感觉可以一直痒到心里。
奇怪……好熟悉的感觉……
有什么隐约的印象从脑海中涌起,让我连抚摩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的脸埋进我的掌心里嗅了嗅,红红的舌头舔了上来。
有种粗糙的温暖,我确定我曾经感受过。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南凌有洁癖,我们应该是没有养过狗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喃喃自语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的尾巴拽在了手里。
他很是不满地哼哼着抗议,我却越发地怔住了。
浑身纯白的毛,汪汪冲我叫着表情,还有因为握住而只露出小半截的短短尾巴……
这样的狗……这样的狗我在哪里有见过?
「如果易先生喜欢,我不介意把小白送给你。」很低的一声男音,不大,却让我触电般的浑身一震。
小白?这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虽然蜡笔小新有条同样名字,智力明显发育不全的狗,但我所困扰的应该与此无关。
「小白他很乖……」
「小白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我也有给他洗澡刷牙,又不会不干净……」
「卓越,你不要对小白这么凶嘛……小白过来,咬他!」
这些句子……我在什么时候听过?
手间松开,被我拽住尾巴的小狗很快地跑开了。
我缓缓地把头转了过去。
五官深邃的一张男人的脸,眉目之间尽是冷俊,对上我的目光之后,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半杯血腥玛丽。
「怎么样,易先生有空可以聊一聊吗?」
一般来说,若是女人被英俊到那种级别的男人死死盯着,再加上如此一个看似漫不腔心却霸道到极点的邀请,轻则双眼泛桃花,严重地说不定就当场倒地;只可惜某些事物上男性的认知很不巧的和女性成反比,所以眼前男人这种气势只会让我觉得很讨厌,外加一点没来由的压迫感——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您是……」嘴里装模作样地用尊称,眼睛已经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了。
「尉典。」他的嘴角挑了挑,是个略有些嘲讽的微笑。
我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难怪嚣张成这个样子,打理尉氏这样连打一个喷嚏都会让整个股票市场抽搐上一阵的大财团,他不仅没有传统成功人士标志性的秃顶眼镜啤酒肚,还把年轻英俊多金各色顶级形容词统统占尽。
天才每个领域都有,上帝果然很偏心。虽然说他仁慈地爱着每一个人,可例如南凌和尉典这样的极品,一定站得离他最近。
「你认识我?」虽然这句话问得有点不甘不愿,但是被这么一号人物点名邀请,差异总还是有的。
「当然……」他不紧不慢地把酒倒进喉间:「我对易先生,也算熟悉……」
啊?
我很是怀疑地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尉典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也就是杂志和报纸上的概念,一个「熟」字从何说起?
看他看了半天没看出端倪,他竟是也不说话,同样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忽然觉得格外地不舒服,如果要找出一个相近一点的感觉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被蛇的目光盯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的青蛙。
如刀一样的眼光,有种洞察的意味,片刻之间我像是五脏六腑也要被剖开了一般。
「尉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咳了一声,勉强从那种压迫感中挣脱出来,只想快快结束这种不甚畅快的场景。
他的眼光抬了起来对上了我的脸,我的心咯登一下。
「我对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方面的课题很有兴趣,有些地方想请易先生帮忙……」
「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我干笑一声。这人没问题吧,既然对这个课题感兴趣,怎么会不知道这方面的权威是南凌?
「对不起,我想尉先生先生你找错人了,我只是负责这方面后期的资料程式分析而已,最核心控制的部分你如果有兴趣应该找南凌!」想了想,我不得不继续补充一句:「不过很遗憾,我想这一年内,他应该不会接新的专案!」
「不……」他摇了摇手中残留的最后小半杯酒,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要找的就是易先生你!」
「嗯?」
「我知道易先生有第一流的资料分析能力,任何智慧机械成品都能在你手下得出最完满的检验成果。」
「你过奖了!」他的恭维我并不打算受用,何况这种言辞被他用那种语气说出来,成分总是让人觉得很可疑。
「所以,我只是想请易先生帮忙……」
「对不起,我想接下来一年的时间我也会放假,恐怕不会有空来帮您。」
朝他点了点头,不想继续在这种隐隐有些怪异的气氛中耗下去。眼看南凌也快要从那堆烦人地嘈杂中脱身,我决定很不绅士地告别。
「可是……」他一直闲散而立的长腿忽然掠前一步,站在了我的身后,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阴影朝我能罩了过来,让我几近窒息。
「如果我想易先生帮忙检测的实验成品……是个人造人呢?」
紧贴在耳边的句子,因为低沉而降至冰点的温度,一个字一个字都分外清晰。
我的灵魂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刚才说什么?人造人?
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会有很强烈的眩晕感?
这个男人,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尉先生……」我吐了口气,让自己从不知名的异样中镇定下来:「如果你那里真的有这样的成品,我想我会考虑。不过据我所知,就算是在我们的实验基地,这样的专案也只是尚在实验阶段而已!」
言外之意就是别人更是休想,你要发疯也请看清楚了对象再说。
他很轻很轻地嗤笑了一声,鼻子里透露出来的冷气让我头皮发麻。
「我知道易先生你会有兴趣的,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抬起看了看,如果不是错觉他应该是在盯着南凌的背影:「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够替我保密……即使是对叶先生。」
我勉强挤了个笑,扭头就走。
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开染坊了?看这个样子,臆想症还真不轻。
南凌总算也从那一大堆围着他明显动机不良的花花草草中间脱身出来。
「回去好不好,我很饿……」伸手偷偷勾住他的腰,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脖颈上沁着细细的汗极是诱人,一肚子的饥渴顿时指向不明。
「刚才没吃点东西吗?」他回应似地握住我的手,朝着门厅准备开溜。
「哪里有时间?遇上了个难缠的家伙……」
「哦?」他似笑非笑地声音:「居然能有女孩把你拖这么久?」
「当然不是!」我叹息一声:「是尉氏财团当家的那位……」
这个句子让南凌毫无前兆地趔趄了一下。
「他……他来做什么?」握在一起的手忽然紧得发疼,我从来不知道南凌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南凌你怎么了?」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的过激的反应——那男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也不至于听到他的名字就像听到传说中的哥斯拉。
「没有……我只是在想,他怎么会对这种酒会感兴趣……」
「大概有钱人都比较无聊。」
「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嗯?」我有些夸张的发出个疑问辞——以南凌的个性来说,对这个男人的关注度未免也太过头了点。
我会吃醋!
「我随便问问。」他从我的注视中把眼皮垂下,笑得很是勉强。
妈的,居然连南凌也这么在意他,那个男人果然讨厌!
把怀里的身体占有性地搂紧,有些忿忿地扭了一下头。
果然,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正注视着这个方向,看我回头,微微一笑,眼光缓缓向南凌掠去。
黑羊是撒旦指定的祀品,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轻易地被暗黑的目光找到,并烙上印记。
南凌的眼睛一直垂着,被我拥在怀里的脊背却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说他有点冷,我却知道酒会里的空调温度并不低。
◇◆◇
尉典的包裹在酒会后第三天寄到了家里,随手提了提,分量很轻。
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资料可以给我。
关于他所谓的人造人吗?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如果南凌也在场,这种鄙视应该可以更尊业一些,只可惜他在休假之前还有一大堆东西需要交代,不得不在这几天回去应付那些七七八八的琐事。
找了把剪刀,沿着包裹的封口把那些塑胶纸一点点撕开——我倒要看看,尉典那种满满地自信之下到底能拿出些什么。
嗯?包裹里的东西让我有点愣。
不是意料之中的纸张资料或者磁片,而且和高科技三个字完全粘不上边。
那封在塑胶带里揉成一团的是……布料?看样子应该是床单……
还有压在最底下的一件T恤……光看颜色有点旧,而且明显不怎么高级。
要分析这些,因该送棉纺厂吧……尉典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皱着眉头把那一大堆东西随手抖开。
很轻的「刷」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那些布料一起铺展开来。
很久没洗的感觉,有股旧旧的味道,从头反覆到尾的图案是笑得很傻的一只龙猫。
纯棉的质地,握在手里很是柔软。
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手心的地方汗汗的。
奇怪……这种幼稚的东西,却像是在哪里看过?
头有点闷,顺手再把那件T恤给抓了过来。
即使因为时间的关系沾染了尘土的痕迹,但还是可以嗅到淡淡类似于牛奶般的甜香。胸口的地方大大的LOGO,肥胖的贱兔撅着屁股,插上片叶子就是一个毛绒绒的狗头。
鼻子的部分是一个黑黑的点,如果一直看着,它会恍惚着扩大,然后慢慢飘过来,变成我睡梦中常常见到的那双乌黑眼睛。
「卓越,我最喜欢这件了……是小白帮我挑的!」
「卓越我要那张床单!我要和龙猫一起睡!」
忽如其来的黑色隧道撕开我的脑海,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呼啸而过。
头好痛……要裂开一样……
红枫,梧桐,湖畔,风筝……
恶作剧的手舞足蹈,流不出泪水的眼睛……
一个接一个不连贯的片段将我拼命地撕扯……像是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又像在某个时刻可以完全连贯起来的一个圆。
我一手抵住额角,一手在空气中舞了舞,徒劳地想握住些什么。
床单和T恤从手中堕了下去,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我摊着双手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思绪中一波波的狂潮。
成堆的床单散落在地下,叠起的褶皱是无法流动的波浪,有如一滩死水,却也把某些遗失的部分堆积了起来。
我弄丢了……
有钝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慢慢涌了过来将我淹没——
我确定我是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
僵在原地的姿势不知道究竟保持了多久,直到门铃的声音清脆响起,我才猛的回过神来。
所有的混乱依旧没有一个头绪,我咬了咬牙从那堆布料上迈过,上前开门。
「卓越,我的假期正式批下来了,从下周开始。然后,我买了去欧洲的机票,我们可以去那里度假……」门口一脸笑意的南凌,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就把两张机票放到了我的眼前。
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完全舒展开的弧度里,是一钟逃离般的轻松。
「怎么忽然想到……去欧洲?」来得太快的消息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而且这次的决定,南凌事先居然丝毫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希望看看雅典街城吗?伊瑞克提翁神庙的女身柱式,爱琴海的落日,还有雅典娜的黄金盾牌……」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看得不到我的回应,声音忽然有些不安:「卓越,是不是这个决定太仓促让你下高兴?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机票也可以重买……」
「当然不是!」我在他腮边一吻,把机票接到了手里:「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全世界哪里都好。只是……我本以为你会乘这个假期先回家乡看看。毕竟从我们离开时算起,都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过了。想一想,那里的枫树差不多也该完全长大了,总是很怀念他们在深秋的时候满树红叶的样子……」
南凌的笑容片刻间变得有点发硬。
「我们先吃饭吧……」他从我身边侧过向饭桌走去,竟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却有种微妙的氛围由此荡漾开去。不约而同地沉默,除了汤匙和瓷碗偶而相撞的声音之外,竟是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闷头喝了几口汤,还是决定打破僵局。
「基地这次怎么这么慷慨舍得放你的假?你走这一年,大部分专案估计都只能停在原地了吧。」虽然这是句大实话,我还是为自己口气中刻意谄媚地成分小小地自我唾弃了一把。
「嗯……」他把筷子停下,眉目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忧虑:「虽然大部分工作按照我留下的资料和计划说明不至于有太大变故,但有些实验刚刚才起步而已,连我自己都完全没有把握……看来还真的只能停在那里!」
「这其中也包括……人造人的实验课题?」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句子,其中探究的意味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干吗这么介意这个?对于南凌的工作,我向来不会太多过问的。
只因为旁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和一堆来历不明的床罩T恤,就开始让我也跟着不正常了吗?
自嘲地笑了笑,眼看南凌有些嘴唇紧抿的模样,准备就此忽略掉这个问题。
「我们的行程其实可以先从意大利开始……」把眼前的汤盏推开,想先在桌上勾勒一下行程的路线,下一秒,手腕却被南凌紧紧地箍住了。
「尉典……尉典他到底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过急的力道将餐桌边缘的陶瓷汤匙斜斜地震了出去,落地的时候非常清脆地匡当一声。
我心下一跳,反手轻轻地握住他冰凉地手指:「南凌?」
他促声呼吸着,脸颊异常地苍白,紧琐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为难之极的事。
「对不起,我没有要探究的意思!」绕到他身边,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想安抚一下他此刻激动的情绪,口里说着话,心里不禁也有几分自责。
基地里面的实验专案本就是相当的机密,我虽然常常会和南凌合作,进行一些专案的后期分析和检测工作,但某些最新技术的核心内容,我也是无权过问的。只是彼此的亲昵关系之下,他并不会刻意向我隐瞒什么,而以我的个性,对那些复杂的课题也并没有太大兴趣,这样的尴尬从共事以来,真是从未发生过。
所以南凌这样的反应,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是会如此激动的人。
更让我疑惑的是,刚才南凌失态之下的那个句子……似乎基地里的人造人实验课题也和尉典搭上了关系?
「卓越,你别瞒我!」他闭了闭眼睛,像是要从激动的情绪中镇定了厂来:「我知道尉典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然你不会这么……这么关心这个课题。」
就随口问了一句而已,我有很关心吗?
不知道这个课题究竟涉及了怎样的秘密,竟让南凌敏感到这个地步。
「尉典他……」不想和南凌之间为了这种事情而有什么不愉快,我耸了耸肩就准备和盘托出,才出口几个字,却忽然想起酒会上那意味深长的叮嘱:「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够替我保密……即使是对叶先生。」
只怪我当时抽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居然会莫名其妙地点了个头。
犹豫了一下,想了个折中的方法,伸手朝墙边那堆成一团的布料指了指:「尉典好像对智慧生物机械工程的课题比较感兴趣,这是他今天寄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没说他的目的是让我参与人造人检测,现在这句我也没说谎——我的确不知道那堆东西除了让我头疼得厉害外,能对智慧生物机械研究起什么作用。
南凌顺着我的指向朝那堆布料走去,表情从疑惑渐渐变为震惊。
「怎、怎么会?」他的喃喃自语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恐惧,像是见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南凌?」
「卓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扔了好不好?全部扔掉!」
「哦。」
南凌突如其来的仓皇让我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子想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
「不,卓越你不要碰!让我来!我来扔……」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抢先一步到我身前,迅速地把所有的布料抱在了怀里。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数的疑问折磨了我一晚上,好几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南凌的个性我清楚,除非他自愿,不然一个字也逼不出口。
只是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处境有一天会落在我身上,我一直都有自信我们之间无须任何秘密。
偷眼看了看他瘦削的侧脸——苍白的模样竟是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疲惫。
有什么东西只在片刻之间就可以把他逼到如此地步?
「南凌,早点睡好不好?毕竟你的假期也是从下周才正式开始,明天还要早起!」迈不进他的世界,无从下手的安慰,只好劝他早些休息。
「嗯……」他被我半拖着上床,满腹心事地合上了眼睛。
「做个好梦!」在他唇上一吻,我把灯拉上了。
◇◆◇
「卓越……」
嗯?
「卓越……」
谁在叫我?
空茫茫的世界里,连绵不断的声音却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你在叫我吗?」
又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这次的距离,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从明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身影。
「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吗?」我牢牢地盯着它,不想放过其中的任何一点变化。
瞳孔的部分紧缩了一下。
没来由的紧张,让我把靠近的脚步放得小心翼翼。
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你!
太过专注地凝视,让它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只是漫着越来越多的温柔。
已经……差不多了!
我的双手重重地搂了过去。
「喀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撕裂在我的手中,黑色的眼睛瞬间消失了。
我把手中的东西平铺在眼前——被南凌扔掉的那件T恤旧旧的一角,傻傻的狗头在冲着我笑。
「啊……」伸手抓了个空,才骤然从梦中醒来。
神思恍惚外加口干舌燥——看来梦中那几嗓子看来也不是白喊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到了南凌。
用手朝身边探了探,居然摸了个空。
嗯?难道是被我的梦话吵到无法忍耐去另一间房睡了吗?
低头想了想,披衣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现在需要一杯水凉爽一下,无论是一身汗湿的身体,还是尚未平复的神经。
冰箱就在客厅左边靠阳台的位置,藉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我也懒得开灯,直接赤着脚走了过去。
冻透了的冰水一口气灌到肚子里,舒爽的感觉从脚趾一直窜到头顶。
好了,这下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完后半夜了。
心满意足的把冰箱门关上,顺便轻扫了一下阳台外夜半霓红的风景。
然后我听到了有男人拼命压抑着却越来越激动的说话。
准确的说——是阳台上南凌凑在手机边将电话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参杂着瑟缩的质问,连声音都是抖的:「他的那些东西,你明明说全都处理了,为什么还会寄过来,出现在这里?」
那些东西……我能明白南凌在指什么,可是他口中的那个「他」?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南凌半晌没有回音。
「你、你卑鄙!」很重地一阵喘息后,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个句子。
猛烈的笑声从手机的那头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连我也能听得清晰。
南凌把电话捧在手里,身子蜷坐在地上,疲倦到极点的神色,似已无能为力。
有怎么样为难的事情,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或者,我该好好和他谈谈。即使帮不上忙,也能让他知道我一直会在身边陪着他。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上前。
「尉典……尉典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放过他吧!我求你放了他……」再也无法伪饰坚强的句子,一串的泪水从南凌眼中崩溃般落下。
相处十多年,我从未见过他哭。
在我心中,叶南凌这样被神灵所眷顾的孩子又怎么会哭?
可此刻更让我震惊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句子。
尉典?尉典?
他们居然认识?而且熟识到足以……达成某项秘密?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尉典……我只求你把卓越留给我!你要我做的东西,我全部、全部听你的……所以我求你……尉典我求你!」
月光下的南凌,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拼命压抑着毫无声息地哭泣。
在这么温柔的夜色下看这种景象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
我很惊诧我竟然也能原地站着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看下去。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
「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南凌,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摊开手掌,月光漫过来的影子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就好像刚才梦中的那块碎布重新被拽在了手中。
我想,大概是到了要去见一见尉典的时候了。
***
密闭的电梯迅速升向这个城市中最高建筑物的顶层,隐约的失重感让我一阵阵的眩晕。
从近百米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个城市像是就匍匐在脚下一般。
轻质的装饰材料和明暗交错的霓虹让这里变成漂浮在天与地之间的一座宫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
「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在窗边站了很久,尉典才轻轻将玻璃拉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衬着嚣傲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看向我,很惬意的样子。
对我的忽然到访他竟是毫不惊诧,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说话,看来是不喜欢这里了。」他在我沉默的间隙走到房间左侧的吧台上倒了一杯酒,笑容不变地递到我的手里:「那我给易先生寄的那些东西呢?想必你应该会喜欢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藏在他咄咄逼人的口气里。
我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全部灌了进去。
「你为什么找上我?」一杯酒的温度而已,盖过了所有的犹豫,我的思维开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为在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检测能力。」
「我想你没有必要再和我说这种理由了吧……」我打断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认识南凌。」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我想了想,把句子补充得更完整了些:「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那又如何?」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你们之间达成了某项秘密,然后,你一直在威胁他……」我上前一步,对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的任何一丝变化从眼前漏掉:「而那个威胁的筹码,与我有关!」
各种表情从尉典的脸上争相而过,最后定格在比较平稳的那一档。
「你……还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叶南凌一直那么护着你。」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重新把头抬了起来:「看来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去了很多麻烦!」
我并不发话,只等着他接下去的言辞。
「跟我来吧。」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个很绅士地「请」的动作:「我有东西给易先生参观一下,相信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在他完美的礼节下面,是掩盖不住的残忍而兴奋的神色。
只在眼瞳中飞速地一闪而过,却让我莫名的心惊。
「参观」的脚步并没有如我所想地离开他的办公室,靠墙的整面高大书架移开之后,赫然就是一扇门。
「请进!」他边说话,边随手按下了几个钮,密闭的金属房同开始上升——细看之下竟是一部小型的私人电梯。
奢华温暖的办公室里居然配备了这样沾满了金属气息的科技产品。异样的不协调感让我的脚步顿了顿——看来事情远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部电梯,究竟会把我带到哪里?
「易先生,这部电梯现在正在向着天堂而去。」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尉典的脸很神秘地凑了过来:「到了上帝面前,你可以更清楚的看清自己……」
我哼了一声。
是不是去见上帝我不知道,不过对于你,大概是住在地底下头长角的那位会更有兴趣。
说这些,想威胁我吗?
闭着眼睛不再理他,暗自算了一下电梯上升的速度和时间。
差不多已经升到这个建筑的最高点。他要给我看的东西,藏得竟是如此隐秘。
轻微的一个震动,电梯已经停住。
「天堂的入口到了!」
出电梯口的那一瞬,我听到尉典在我身后发出冷冷的声音。
非常大的一间房间,却被反射其中的金属光泽照得有些晃眼。
如此的环境下当然不会让人指望有羽毛漫天飘,外加金色头发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长着翅膀到处飞。
只是就算真的是天堂也不会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
放眼望去,那些熟悉又复杂的操作仪器……即使是基地里也不曾拥有如此精密的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实验室。
「怎么样,易先生?见到上帝的感受是不是很亲切?」他的声音在这么多金属中来回碰撞,异样的不真实。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着些?」
「嘘……不要着急……」他神秘地摇了摇头,把一块很小的晶片插入了电脑:「易先生想要了解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整个房间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只有前方的墙壁上落下了一块越来越明晰的投影。
时间:20XX年X月
红色的时间显示很突兀的标识在整个影像画面的右下角,算起来,是距今大约一年半的时间。
先是一段嘈杂的声响和混乱的画面,镜头最终在某个人影身上停了下来。
纤细整洁的身形,看不见正脸,画面里的模样似乎是在分外专注的进行着手中的工作。
工作的环境正是眼前的这间实验室,而那个少年……
只一眼而已,我已经能够分辨出来——那是南凌。
「怎么样南凌,还需要多少时间?我已经没什么耐性再等下去了……」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有些熟悉,我想了想,惊觉回头。
尉典微微一笑,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生理上的部分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现在只差编写出合适的记忆程式,就可以把他唤醒……」南凌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听来有些失真,毫无起伏的调子完全没有平日间偶而流露出来的温情。
「记忆程式的编写……那要多久?」
「我尽快在三个月内完成。」
「三个月?南凌你在和我开玩笑?」
随着从鼻孔里嗤出的一声冷哼,尉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画面里,慢慢绕到了一直被南凌身体半挡着的那张类似于手术台的长桌前。
依旧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心一阵强似一阵地开始紧跳。
「看来我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开始学会和我讨价还价!」漫不经心的威胁,尉典低下的头似乎是在研究那张长桌上的物体,可我还是能够想像得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南凌毫无血色的唇抖了抖,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那里不是有一套编写完毕的记忆程式吗?直接给他用就是了,何必重新编写那么麻烦?」像是想起了什么,尉典的脸重新抬了起来,有力的手指重重钳住了南凌的下颌,然后满意地看着白皙的肌肤上瞬间泛上的红色勒痕。
「不、不行的,那套程式已经用过了,人造人的记忆不可以同等复制,不然将会是很大的一场混乱!」在那只手的钳制之下,即使疼痛也挣扎着说出的句子。
我骤然惊觉。
人造人?
难怪尉典有那样的把握来找我,原来……在这间秘密实验室里,这个专案竟是已经有了成品。
那南凌……你又何苦一直瞒着我?
「混乱?」不屑一顾地嗤鼻之声,尉典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不过存活一年的时间而已,就凭这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人造人,你还怕他们造反吗?」
随着他垂下的目光,镜头一点点的拉近,一直躺在床上的人体终于渐渐的显现出了脸部的轮廓。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遭电击。
这张脸……这张脸!
圆圆的,顽皮又慵懒的模样……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他……」很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才开口却发现声音紧得不像自己:「这个人……」
「一个人造人而已……」尉典的目光瞟过我,重新投向影像的画面:「不过我想易先生应该是认识的。」
我认识的?
好像应该是……
记忆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片段,可是隔的太远。想要放开,却又是挥不去的熟悉和亲切。
为什么,会有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尉典……你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好不好?让我对那些程式做一点调整和修改。不然两个记忆完全一样的人造人对你来说,也完全没有意义是不是?既然后期检测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也希望一切能尽善尽美是不是?」
连着几个「是不是」的软弱询问,南凌依旧在哀求着,我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从那张眼睛紧闭的圆圆小脸上移开。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我应该就能想起来!
一片模糊的雪花点,眼前的影像却就此截断。
「等、等一等……」我猛地站了起来,只想把那个画面留住。
尉典冲我作了个稍安毋躁的表情。
片刻之后,画面再次亮了起来,只是背景却像是已经换了地方。
蓝色的格子窗帘,浅灰色的墙壁,椭圆形的吊灯……看上去很熟悉的房间,然后那个懒懒守在床前百无聊赖的男人——
是我?
镜头慢慢靠近——床上是那张圆圆的脸。
睫毛抖了抖,再抖了抖,紧合着的眼睛一点点要睁开的样子。
我的拳头狠狠地拽着,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
那双在梦里凝视着我的黑色瞳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嗯……」他哼哼地睁着眼睛看向了我。
像是透明的阳光达到了万年冰峰的谷底,温暖的水流找到了出口,终于一点一点向外渗去。
「龙奈……」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确定是那种让我安心的感觉。
「龙奈……」我把身体凑近了画面重复了一遍。
真好,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总是可以随着发音裂成微笑的弧度。
龙奈,我竟是把你弄丢了这么久,很不可原谅是不是?
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一次次在我梦中让我反覆寻找的人……就是你。
接下来的画面里,出现的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为美好的一个夏天。
——那是有他陪伴在我身边的夏天。
我曾以为,人生的幸福不过在于剪辑,再精彩的记忆如果完全铺陈开来,也不过是冗长乏味的一天一天。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即使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割舍的片段。
我看见他揉着眼睛从梦中苏醒,然后口齿不清地哼着我的名字,我的夏天从那个时候开始阳光灿烂,幸福之花在他的笑颜中热烈绽放。
他会睡眼朦胧地赖在我的脚下,看我挂在电脑上和各种程式搏斗,然后挠着头拼命说着各种傻话给我解闷;他会打着呵欠很专心的削苹果,最后雕刻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形状满怀期待地送到我面前。
他会在冲咖啡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使得将糖错放成盐的机率达到半数以上,然后再在我一脸黑线的表情下吐着舌头拿去倒掉;也会自信满满地把我推出厨房,叮叮咚咚地弄得瓢盆乱响,最后却只是哭丧着脸端出的一盘子完全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黑色焦炭……
他记得我随口说的每个句子,然后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暗自琢磨上好半天;他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唠叨,近乎于虔诚地在意着我的反应。他各种笨拙失措的举动,不过只是想拼命想讨我欢喜。
而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头大如斗,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他又会玩出什么让我措手不及的新花样,我竟然迟钝到对他掩饰在嬉笑之间的认真和投入视而不见……最后我就只能敲着他的脑袋说龙奈你很烦呢,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那里不要捣乱?
他嘴角笑得弯弯地说对不起,然后很规矩地坐在我面前表示道歉。
眼底一闪而过的挫败和受伤的神色,总是在面对我的时候飞快地掩饰起来。
我怎么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我怎么竟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时时刻刻地凝视着你,是那么温暖的一件事情?
原来我曾经也是那样沉闷到冷血的一个人。
后来他抱回来了一条狗,有冰凉凉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神,秃掉的尾巴和一身的伤痕累累见证了其被抛弃和欺凌的全过程。
龙奈紧紧地把它搂在胸前,很小声却坚定地反覆安抚着:「小白,你不用怕,你不会一个人,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同类之间相互取暖的时刻,对孤单的惶恐和寂寞的委屈只有贴在一起的身体温度才能稍做安慰。
那是见过的最体贴最本能的温柔。
只是这些,那个时候我是不会懂的。
所以我毫无余地地将那只狗赶了出去。
「小白,卓越只是吓吓你,他不会真不让你进门的……我们数十下,我保证我们数十下,他就会出来的……」
那么无措地站在楼角,满心的不确定却还要安慰怀里那只抖得比他还厉害的狗。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还有闲情逸致在那个时候稳稳的坐在家里端菜煮鱼,让他越念越慢的十个音节终于还是很失望地被辜负过去。
「嗯……刚才不算,我们再数一次,这次我们数二十下,卓越一定会出来叫我们回去的……」
他坐在了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大门的方向,睫毛随着数数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的扑扇着。
龙奈……龙奈……
你对我竟是从未放弃过的信任?
很可惜第二轮的数字还是在我披衣穿鞋的慢动作中再次无效地流逝。
「这个……小白,我们再数最后一轮……」
一滴冷汗从脸侧流下,底气已经很不足了。
小白很是怀疑地哼了一声,然后翻了个白眼。
还好,我总算很争气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的我看见他满不在乎朝我挑眉毛,看见他理所当然抱着小白朝家走,看见他嬉皮笑脸地说卓越你做的菜还真不错。
现在的我却能看见他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见他从内心里泛滥出来的笑颜,看见他贴在那只狗耳边低低地说:「小白,我没有骗你吧,卓越他,他人很好的……」
很好的……
简单到拙稚的三个字,却代表了他全部的信任和感情。
他就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孩子,不过是一点点因公而就的温情,就已经可以换得他全部的感激。
而他感激的方式,就是把他由内而外的炽热和温情完整地交还给你。
只是那个时候,即使我能隐约触摸到他本能般的依赖,却完全猜测不到更深一层的结局。
他说我爱你卓越。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打击以后,选择了诚实地在我面前捧出他的心。
那么晶莹剔透的珍宝,我却没有勇气吻回去。
他只是一个人造人,一年的存活时间而已……而我该爱的,应该是自己的同类。
小白已经死去,而我竟还舍得让他一无所有得如此彻底。
悬挂在半空的心脏,终于在我们急促地后退着撒手时,崩然堕地。
我的夏天,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慢慢褪去了。
再后来——
真相被揭穿,坚持被颠覆,我逃避般的举措将他最后的信念彻底粉碎。
镜头在基地实验室那个大大的玻璃容器前变换着各种角度,毫无遗漏地记录着我那段记忆最后的终结。
漫长而深切的吻,上演于整个天与地。
我站起身来,将手指一点点伸了过去。他柔软的脸颊,即使隔着显示屏,却还是温暖的。
那个时候,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吻,记忆便随着合上的双瞳孔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如今,我可以站在这里,继续看完那些像是上个辈子发生的事情。
缤纷绚丽的电火花将点燃的热烈拉长了又拉长,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声一响。
全世界都安静了。
玻璃容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容器外的男人依旧痴痴地紧贴在冰冷的容器上。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吗?
变成了粉尘的龙奈,你可以到任何你所希望的地方去——住上一辈子。
包括我的心。
***
「你要给我看的东西……结束了吗?」镜头暗很久,我才像是想起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尉典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这块晶片能不能给我?」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从电脑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晶片取出来,放在掌心。刚刚运行过的缘故,晶片尚带余温,那是我和龙奈所有的记忆,握着他,就像把那只小小的手掌握在手理。
「如果尉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我微微朝他欠了欠身,将椅子拉开。
我的口气很平静——我想以后也应该会这样一直地平静下去。
或许有些疑惑尚未揭开,但是我想不会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再去介意。
「等一等,易先生……再耽误你几分钟……」
我的脚步顿了顿。
我实在想不到他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要把我留住。
「就几分钟而已,还有最后一点东西,我想易先生你会有兴趣的……」
他从口袋理掏出另一块晶片,冲我笑笑,塞到了电脑里。
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显示幕「吱吱」的摇动了几下,重新由昏暗转到了明晰。
如同上块晶片一开始出现的场景一样,依旧这间实验室。
右下角显示的是20XX年X月——上一份影像录制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
活动在整个镜头里的人影却依旧只是南凌而已。
镜头的角度很高,只能依稀看到他在操作台前匆忙地工作着,身旁巨大长桌的物体上却无法看清。没有穿平日里工作时习惯的白色外套,凌乱搭在额间的发丝和红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分外疲惫的样子。
那么镇定严谨的他,在画面里的手却是重重颤抖着的。
一连串长长的程式在他的手下飞速敲击下,终于闪出了「SUCCESSFUL」的指示,紧接着,某个半球形的金属盒子慢慢从长桌的上方降了下来。
南凌虚脱般地拖着双腿慢慢地走了过去。
「对不起……」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某个人听。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能再没有你……原谅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和他而去……」
金属球体降到了合适的高度,南凌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苦的……我重新写了一套记忆程式,我会让你把和他的过去全部忘记!」
略有些犹豫的半秒钟,南凌的手指朝金屠球体上的某个按钮决绝地按了下去。
电流接通的声音,吱吱地响着,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抹去,然后有什么东西在重生。
「我会和他一样地爱你,不对,我会比他更爱你!」
南凌那种痴痴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
「我会买你爱喝的牛奶,做你喜欢吃的甜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再离开你!我会随你的心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修改掉你木讷的个性,让你开朗快乐的活着……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再把你当做一个人造人看,我会用爱同类的感情真真正正地去爱你……」
南凌的身子伏下,一个包含着太多言语的吻落下。
镜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着,那一直躺在工作台上接受记忆清洗的男人的脸终于从显示幕上完完整整地展露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满,前后之间接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很好!我微微一笑。
我终于明白尉典要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了!
天气晴朗,透明的蓝色将天空渲染成起起伏伏的一片海,富足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像是我久违的那个夏天重新到来。
从尉典那间巨大的实验室下来,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微笑。
真好,一切如我所愿。
反覆摩娑着握在手里的那块晶片,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安静地走着。
有暮年的夫妇在十指紧扣,有热恋的情侣在相互拥吻。粉嫩嫩的孩子在父母的怀抱中发出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意会的快乐音节。
每个人都在同类的世界里,安全的相互依偎着。
这里是人间。而我,也并不是一个人呢!
想到这里,我的笑意更深了些。捏成拳状的手再次紧了紧——他会陪着我,我知道的……
晶片上淡淡的温度还在,依旧没有散去。
***
「卓越,你去哪里了?我在家里等了你整整一天!」在房门前掏钥匙的动作稍微长了一点,南凌听到动静,先一步把门打开。
「没有……」我摇头,答非所问地从他身边擦过。
「我提前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从明天开始正式放假……刚才我把去欧洲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我想应该也不必带太多东西。第一站我们去希腊,酒店就选在奥林匹斯山的山脚,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诸神之都升起的太阳……卓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我想了想,冲他一笑:「南凌,上次寄过来的那些床单和T恤都不在了吗?」
「都扔掉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睛里染上了怀疑的神色:「卓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掌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凉凉的。
「全扔了啊?算了,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想还有什么遗漏掉的。
「卓、卓越……你在想什么?尉典他、他又找你了吗?」
「没有。」仔细想过一遍,应该不会再剩下什么了……我终于很认真地把脸抬了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脸:「是我去找他!」
空气死寂。
我们都相互等待着对方摊出最后的底牌。
「南凌,告诉我好吗?」
「什么?」
「我的缺陷——你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缺陷……」
「卓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有泪腺的是龙奈,那我呢?我的制造日期在他之前,你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属于人造人的证据?」
「我的血是冷的,没有人类通常的温度,对吗?」
「卓越!」
「果然是……」我淡淡地叹了出来。
龙奈,其实我早就该猜到,有哪个真正的人类会在你那么多的热情下迟钝那么久,又有谁会爱上你那么长时间都不自知呢?
除了我这个冷血的笨蛋。
「南凌,还给我吧……」看着他消瘦的脸在我短短的几个句子间颓败得没有半点血色,我忽然不忍心这样令人窒息的空气继续僵硬下去。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毕竟是我爱过的,而且……也是那么痛苦地爱着我的。
「还给你?什么?」他喃喃地询问着,卑微地想抓住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的记忆……南凌!把你抹掉的我和龙奈在一起的那段记忆完整地还给我,好吗?」
尚未清晰的瞳孔在听到「记忆」这两个字以后惊跳了一下,他终于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两张去欧洲的机票从他的手里无力地飘落在地。
诸神的圣殿在黄昏落日下的景色一定是绝美,可惜那毕竟不是属于人间的风景。
所以我们终究无法靠近。
「卓越,」他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最后叫我的名字:「卓越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这么坦诚的话语,如果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听到,我会是怎样地高兴。
「我知道,」我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脸捧了起来:「所以我并没有怪你,南凌!」
他不堪重荷地将头枕到我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早就知道,人类的产生是上帝的特权。我这样亵神的行为,总有一天会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像过各种赎罪的方式,却从未想到过我会真正地爱上你……」
他低低地语调中混杂了压抑已久的自责和疲惫,如此长时间心灵上的煎熬早已经对他做出了最残酷的惩戒。
「我一直对自己说,龙奈离开你以后,我会比他更爱你,我竟会奢望我可以替代他,我竟会以为我能够让你一直幸福下去……」
绝望到极点的啜泣声。
南凌,上帝已经和你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怪你。
凑到他的额上,我深深地看着他。
「南凌,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更重要的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和龙奈相遇。」
他在我一字一句的缓缓陈述中,缓缓流下泪来。
还是干净而善解人意的南凌,和我所知道的没有半分差别,他的眼泪已经可以将他所有的罪与罚全部洗掉。
「我希望会有一个人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幸福地走下去……」
「你呢?那你呢?卓越你要干什么?」他惊恐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气,将我的身体箍得快要断开。
「你还不懂吗?南凌……没有灵魂的人造人失去了生命以后是无处可去的,龙奈……他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该是我去陪着他的时候了……」
最后一次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将他放开。
龙奈,这一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继续分开了。
***
最后踏进基地的时间,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还是要晚上了一点。
没办法,很多事情边回想边操作其实是很花时间的。
记忆毕竟被清洗过,点点滴滴的过去无法被完整的归还,真的是很遗憾的事情。
只是遗憾而已。
反正从今以后会有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陪着他,他那爱说爱闹性格自然会把我们一起分享过的快乐不快乐半点不漏的补给我听。
基地里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通宵不灭,走廊两边是完全对称的墙壁和门,一片接着一片长长地延伸下去。如果眼睛眯起来寻找尽头,会隐约觉得这样的灰色没有止境,沉闷得让人窒息。
密闭的环境里,连昼夜的更替都感受不到,像是和人间都失去了联系。
偶而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从那些千篇一律的门后走出来,除了规律性的服饰以外,手里永远是厚厚的资料而脸上永远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无论开门挂门,还是咳嗽或者呼吸,全都是无法打破沉默的声音。
所以我现在这个檬子,大概是不得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卓越……这么晚了还过来,加班吗?」
「是啊!」
我咧开嘴毫不吝啬地笑。
枯燥的科研生活其实已经把所有人的矜持都磨到了极限,随便的一点例外和异常就足以打破所有脆弱的肃穆和严谨——何况我现在把十几盒冰淇淋抱在怀里,每走一步都岌岌可危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沉闷是不得已的格式化,向往变化的跳动才是人的本性。
他曾经在花鸟市场盯着玻璃罐子里面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很认真地对说我:「即使知道跳离水面会无法呼吸,可是看到那些不一样的世界,还是忍不住会把头探出去。」
龙奈,你说得很对呢。
「这些东西是要做……实验的材料吗?」
「不是……」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大堆甜食下抽了一只手出来,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哈跟达斯今年的最新款冰淇淋,我特地去买的,你要不要尝一个?我还有很多!」
面前那位据说有三个博士头衔,至今未婚,从来都只习惯和人谈论学术性问题的女同事嘴角逐渐张成O型。
其实她也才三十二岁,吃惊的样子也还挺漂亮的。
「尝尝吧……如果喜欢,今年情人节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嗓子忽然有点涩,避开女博士动容的眼光赶紧把冰淇淋塞了过去。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贵贱,只会冲动地想送他甜食和绒毛玩具。
龙奈,原来这个道理你老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的。
走廊尽头的电梯空空地等待着,我径直走进去,按下通往地下实验室的按钮。
下降的速度并不快,可以留出很多的空隙再去想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位于尉典办公楼最顶层那间实验室,高高的伫立在云间,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诞生的全部过程。
应该是很神圣的仪式,可惜上帝并不住在那里。
「叮咚」一声,电梯停了下来,眼前是上着密码锁的实验室大门。
「NAN LING LOVES ZHUO YUE」
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输入,然后听着大门唰地一声缓缓打开的声音。
心灵的角落全部被照亮,熟悉的玻璃容器位置依旧没变。
其实哪里有那么远?
上帝一直陪在身边,而天堂后花园一直就在心中而已。
把一直抱得很没形象的甜食很小心地一件件摆到了玻璃容器里,重新转身,把实验室的门用力地关上,再耽误了几分钟把密码锁的程式破坏。
NAN LING LOVES ZHUO YUE从此以后就是一个过去式,不会再成为这里的通行证。
再没有人可以进来——其实这本就是仅仅属于我和龙奈两个的地方。
最后一件事情,把手机掏了出来,拨出一个号码。
「喂!」
「尉典……」我顿了顿,给他一点时间反应:「一切,如你所愿!」
他的呼吸声明显地滞重了起来。
「你在那里?」问题一出口就直奔重点,他果然是了解我的人。
「这个你又何必再问呢?」我微微叹息,把电话凑得更近了些:「以后……好好对南凌!」
某个敏感的名字,撩动了某根微妙却不自知的弦,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地焦躁了起来。
「你等一等!」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等待的?
「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和南凌之间……」他词不达意的犹豫,想是尽力在做着某种让步和委屈。
我几乎是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尉典,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机会。
并非你有逼迫我什么,也并非因为我害怕,我所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而已。
幸与不幸,其实谁又比谁更清楚?
比起遗忘自己的回忆,回忆起自己的遗忘是更可怕的事情。
即使我绕了很长的一段路,但如今,我毕竟已经走到了幸福的门前。
可是你呢?
手机开始反覆有来电的铃响,一阵接一阵,像是在和我比耐性。
好吵!
我索性把电池整块卸了下来。
销毁程式的启动装置我一丝不苟地操作完成,然后走进玻璃容器静静地等待着。
啪搭一声,整个容器彻底锁紧。
预热开始,四周冰冷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我蹲下身子将冰淇淋的盖子一个个揭开,香草味,柠檬味,奶油味,巧克力味……所有甜甜软软的味道全部冲着我涌过来。
真香!很惬意地吸了吸鼻子——想像那个小家伙被围在这一大堆东西里面高兴得冒泡泡的模样。
对了,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
从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把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白纸给拿了出来。
龙奈我还要给你画张小白才好——这么久没见了,如果你装做不认识我,我总要送你点东西逗你开心。
画一个毛毛的狗头,他会冲你一直摇;
画两个圆圆的眼睛,他会高兴地冲你笑,
快裂到耳根的嘴,他一直叫你会不会很高兴?;
画软软小小的身体,会被你搂着,一直陪在你身旁……
嗯,不对!小白怎么能和我争,应该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把手里的成品很严肃地端详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得不一声叹息。
龙奈,抱歉,这副画只能勉强归为野兽派的作品,希望你不要怪我扭曲小白的形象。
好了,现在真的是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全世界给我们放礼花吧。
「啪!」——很好听的一声,第一缕淡紫色的光束终于喷射出来了。
真美!
我挪了挪身体,把脸颊贴到了玻璃容器上。
好高兴,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候你的唇在这片玻璃上落下的位置。
虽然是晚了点,我这样吻你,我想你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
已经没有力气再移动了,高温下的意识模糊成一片,唯一还能感受的是唇紧贴着的那片玻璃是清凉的。
画着小白的那张纸是不是已经熔化了?
很好!
龙奈,我们就要见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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