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影看,伞下有两双足。
撑着伞的是拥有一头银白掺杂着些许黑色的发丝,双眼红褐色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花纹简单却不失贵气的长衫,外头罩了件暗褐色滚兔毛的厚袄袍,长发绾成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根红玉髓发簪,站姿优雅笔挺,看得出来是出生好人家的公子爷。
而他身边则是个站姿随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
一身万年不变的浅蓝色长裙,深蓝色半臂下是浅蓝绣着碎花图案的窄袖襦,维持宽松发辫的发型,抱在怀中的孩子看起来比较像她的弟弟或妹妹,而非她生的小孩。
男人和女人注视前方的城镇。
“我有个问题。”女人率先开口。
“希望不是什么烂问题。”男人揶揄着。
“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越贬官越高的吗?”女人收回远眺的目光,迎向男人好奇问道。
竟给他从八品小官织染署署令“贬”到从三品的凤翔府尹。
“嗯……只能说走运了吧。”男人沉吟着,显然也摸不着头绪。
虽然那天他的确是说听从皇上发落,但听到结果时,他也难掩错愕。
“啥,也许哟!”女人哈哈大笑,附和男人的话。
“听说这里的前任府尹因为私贪赈银,让整个坊几乎衰败,到现在灾民还未得到府方协助,能够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最大最奢华的妓院,甚至占地称城,同时也有数一数二的书肆。”男人细数听来的传闻。
“听起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女人一听显得很开心,“而且你将会开始忙碌了。”
“嗯,很忙。”男人颔首,跟着问:“会担心吗?”
“担心?”女人的声音扬着些许困惑。
“离开熟悉的地方。”男人说。
“不会啊!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嘛,有你在就不算不熟悉啦。”女人开始发挥她乐观的天性。
况且哪有什么变?他们各自的好亲随、好朋友不都跟着一起过来了吗?
男人浅浅一笑。
过去身不由己的棋局,虽然不能确定下到一个段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功成身退,离开那场棋局了。
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的风雨,这次的棋局,由他们来开创。
就在这个新所在——凤翔。
☆☆☆ ☆☆☆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无论他人怎么想,为了创造出一个符合心目中期许的美好地方,为了给妻女一个无忧无虑的安全所在,走马上任一个多月来,雷观月忙得头昏脑胀,却因为没有担任地方官或是要职的经验,在凤翔没有地缘关系的他也没有人脉,所以即使再忙,也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瞎忙。
仿佛打火队一样,哪里有火哪里灭,却逮不着起火的真正原因。
加上因为是新官,地方上很多和前任有关系,或者等着攀关系图便利的富商和府尹之下的官员几乎日日上门,都快踏平他家的门槛了。
对贪腐之事有过不好的经验和印象,如今坐上从三品府尹之位,位高权大的雷观月虽然一开始不予理会,但很快便尝到苦头——原本打算推行的政策受到那些企图行贿于他,却被他拒绝的有力人士阻扰,迟迟无法进行。
于是原本脾性就不算特别好,经过廉欺世的食疗汤调养和离开乌烟瘴气的长安后,体力比以前好上许多,也渐渐冒出黑发的雷观月,近来异常烦躁。
“可恶!”重重合上送来的报告,雷观月低咒了声。
前些日子集市的酒肆行因夜盗引起恶火,火势因酒和风势助长,加上天干物燥,没有多久便波及邻近的屋舍,又在深夜,救火的反应慢了些,造成不少人员伤亡和财产的损失。现在是开始重建的重要时刻,偏偏重建屋舍所需的木材送不到灾民手上,集市附近的木工师傅也集体拒绝替灾民重建屋舍。
雷观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木工商会曾经有人来拜访过他,反被他给“请”了回去。
“还在烦集市的事?”送来热汤的廉欺世问。
雷观月挤眉弄眼地讪笑,“长青坊的木工突然全都消失了,你说好不好笑?”
“要说好笑当然也挺好笑的。”见丈夫不赞同地皱起眉,廉欺世继续说。“明明都是大人了,却还玩这种小孩子才会玩的幼稚把戏,确实挺好笑的啊。”
雷观月撤了撇嘴,埋怨道:“这是个拥有一堆披着大人外皮的小鬼大行其道的社会。”
廉欺世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头,“放心啦!嗯……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危机就是转机。”
“凤翔最大的木工商会抵制我,木材供应商因为害怕木工商会的势力,各个都是怕事的缩头乌龟,还有前任贪污成性的府尹留下的烂摊子要收,以及一堆习惯靠银两来买通关系贪图方便的幼稚家伙……”雷观月一一数给她听,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就像个在外头受气回家找人抱怨,最后下了个自暴自弃的结论,“我还真看不到转机在哪儿。”
廉欺世做出苦思的表情,未来得及答腔,严长风便先出现在门外。
“大人,有位自称是蔺千禧的公子在前厅,您要见他吗?”自从雷观月当上府尹后,严长风的称谓就从“爷”改成“大人”。
“蔺千禧?”雷观月想了下这个熟悉名字的主人。
啊,主事蔺城的那个家伙,几乎可以说是君临凤翔夜晚的帝王。
“送他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别的事——”
“别忘了危机就是转机啊。”雷观月的话被妻子给打断,只见廉欺世举起碗,把汤悉数灌进丈夫嘴里。
雷观月差点呛到,忍不住咄道:“你再多来几次是会死人的!”
“呵呵。”廉欺世轻笑,“既然你还没死,就快点想办法帮帮那些历劫归来的灾民吧,想必你现在和他们有同样的立场和想法了。”
“你用这种会呛死人的方法喂我喝汤,就只为了让我和那些灾民感同身受?”雷观月高高挑起眉。
“哎呀,你挺聪明的嘛!想来要解决这点‘小事’对你而言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而己,对吧!”廉欺世人畜无害的笑着,然后收拾汤碗,转身愉快地离开。
雷观月简直不可思议,最后想想,他娶来的女人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有各种行为都不奇怪,于是挥了挥手,对严长风说:“让他进来吧。”
也许正是因为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会迟迟不肯拉下自尊向那些人低头,如果今天是他处在没有遮风避雨、连养活自己都有困难的处境下,自尊这种东西值多少?
这个问题似乎很轻易可以解开,答案就是“忍辱负重”四个字。
只是这次,他必须快点,以免像他祖母那时侯一样来不及;虽然做的是讨厌的事,世道如此,他也只能选择暂时随波逐流了。在他管理凤翔的岁月里,定要设法改善这种恶习,即使只有凤翔也好,即使慢慢来也好,她想告诉他的,要他停下来仔细想想的,应该就是这些吧。
那么首先,就从眼前这个带着一身香气,眼神邪魅的男人开始了。
渐渐习惯在他人面前摘除面具和帷帽,雷观月迎上蔺千禧的目光时并没有不自在,但神情慎重,率先开口道:“我的身体无法接触日光,屋子里这么昏暗还请蔺爷见谅。”
“无妨。雷大人,先容蔺某送上迟来的祝贺,恭喜雷大人成为凤翔的父母官,殷切盼望雷大人能为凤翔带来一番新气象。”说这些话时,原本抿着丝丝笑意的蔺千禧一改精明的探试,露出雷观月上任以来看到不想再看的商人嘴脸。
啊,对了,他以前也曾是个商人,所以蔺千禧的这种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嘲弄他一样;因为他以前也用过这样的表情,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暗地里嘲弄人。
双手交叠在案上,雷观月有礼却略显冷淡开口:“蔺爷客气了,请坐。不知蔺爷有无偏好的茶和茶点,我差人去准备。”
在雷观月审视自己之前,蔺千禧已经彻底打量过他。
雷观月坐上风翔府尹之位已经一个月,由于人脉广,且在蔺城走动的大人物不少,早在雷观月上任之前,他已有耳闻。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做他这一途的……不,或者说任何口袋里有几个铜钱的都会注意执政者的动向,要了解他们的作风,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如何逢迎讨好,才不会马屁不成拍到马腿,这些都是他们注意的重点。
蔺千禧是聪明人,他不像那些一听见新官上任就赶着来拍马屁的人,反而先花了一个月观察雷观月的作为,认为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前来拜访。
“什么都可以。”蔺千禧不是客气,而是没打算吃喝雷观月提供的任何食物。
雷观月看穿这一点,还是吩咐严长风去准备,不过他有预感,蔺千禧不会久留。
“不知蔺爷此雷前来,有何贵事?”雷观月不想迂回,也懒得敷衍,直接问。
闻言,蔺千禧低低的笑了,笑声温醇,犹如美酒,笑容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显得有些不搭调。
“瞧雷大人的说法,仿佛蔺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才来的。”
“即使有事相求也无所谓,身为官员,为民尽心尽力是应当的。”不过他讨厌尽“利益往来”的心力而己。
“喔,即使蔺某说,想买下整个坊?”蔺千禧姿态优雅地打开严长风送上的热茶杯盖,像是做给他看,并没有真正喝下。
雷观月不动声色,“大唐之下的百姓是皇上的子民,大唐之下的国土也是皇上威泽的象征,我仅仅一届受禄于朝廷的官员,却也了解国土并非能轻易在你我口中言卖的。”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想雷大人应该耳闻我蔺城之大,靠得正是阻断衔道,封锁巷曲巩固的,这一切自然不是蔺某说了算,前任府尹也帮了不少忙。”蔺千禧维持同样的笑容,充满暗示性地说。
来了,就跟其他人一样。
又到了选择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和蔺千禧为盟,减少树敌,将来也能从他那里图得方便;反之,他亦可以像这一个月来拒绝那些人一样拒绝他……一切都在他的选择。
反正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想蔺爷的人脉肯定非常之广,不知道蔺爷有无认识的木工?”雷观月突然问。
蔺千禧似乎被他的问题给弄懵了,捕不清楚他的用意,但仍回答。“当初蔺城在扩建时,确实找了不少木工,如果雷大人想修建府邸,蔺某倒是可以代为介绍。”
雷观月终于笑了,那是不再对未来摇摆不定的笑。
“我确实是想修建,但不是自家,而且我需要的是大量的木工,因为修筑的范围非常广,就不知道这样蔺爷还愿不愿意替我介绍了。”
说来,他太在意自己以前贪腐的前科,无论那些不法的贿银最后流向哪里,他都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于是到新的地方,便力求表现,希望至少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身不由己的身陷其中。
现在他晓得了,明明没有要守护的东西,却还随波逐流才叫身陷其中;如今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想要做出的改变,就必须这么做,先稳定民心,创造出富裕的生活,才能谈大刀阔斧的变革。
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蔺千禧思考着雷观月的话意,蓦地问道:“也许是我弄错了也不一定,但雷大人需要木工,该不会是因为集市的酒肆行大火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雷观月也不隐瞒,只是跳过被杯葛的事情没说。
闻言,蔺千禧突兀的大笑起来,雷观月忍不住皱起眉。
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雷大人难道打算自掏腰包,请木工去替长青坊的集市重建?”笑声渐歇,蔺千禧才问。
“凤翔并非长安,名义上实行市坊分离制,但实际实行起来的成效不彰,市里有坊,坊里有市已经是常见的景象,酒肆行的大火烧毁的可不仅是灾民们的店铺,更是他们的家。你曾经露宿在没有屋顶的地方吗?在现今的大唐盛世之下,在凤翔这等虽不及长安,可同样繁华的地方,竞有人无家可归,你难道不认为这是很可笑的事吗?”
“雷大人的意思是?”蔺千禧眸光轻轻流转,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讲出来也不怕被蔺爷笑话。长青坊的重建之所以迟迟无法动工,正是因为我拒绝了木工商会以垄断市场,恣意抬高工资为目的的行贿,肇因于我,要我拿出再多钱去请木工都没问题,只要快点让灾民能拥有安身立命的所在就好。”他这些话可不是因为真的差点呛死才说的。
蔺千禧停顿了片刻,然后重新打开半途盖回去的杯盖,这次终于举起茶杯,轻啜了口己凉的茶水。“关于雷大人的传闻,我也听了不少,但是传闻总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今天蔺某算是确认了天助凤翔,让我们得到一个能屈能伸的好官。”
关于雷观月被“贬”的背后真相,蔺千禧从某些高官口中听到不少消息,这趟他来,是来确认消息是否正确的。
不,或者该说是“赌”,因为他可是两袖清风走进来,半毛贿银都没带咧!
“你的意思是?”雷观月听得一头雾水。
“再次献上我真心诚意的祝福,希望雷大人能将凤翔引领到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能够让人人都丰衣足食,让年年都是平安顺利的好年。”蔺千禧喝完整杯茶,起身恭敬地朝他敛礼。
人如果对着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会自然而然垂头敛礼……
耳边突然响起祖母说过的话,雷观月懂了。
“你愿意帮我?”
“我本来是在想,假使你和我听到的传闻不符,就直接买下长青坊,由我来改建,当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蔺城我可不敢保证;如今你愿意出钱整修,我反倒省了一笔钱,身为商人,有利可图的交易,我自然不会放弃。”
利?他根本没有半点油水可捞啊!却还愿意这么做……
“你怎会愿意做这种事?”雷观月无法不这么问。
“对于有难的人出手相救,不是人之常情吗?况且我这个人非常喜欢让别人欠我人情债。”蔺千禧笑得好不快活。
雷观月却终于有了遇到知己的踏实感,短短几句话和蔺千禧“表里如一”的笑,让他理解,等待改革的不只有他,而眼前的男人,将会成为他强而有力的后盾。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看见了光芒探头而出。
“谢谢。”有点鼻酸的感觉,雷观月露出坦率的笑。
蔺千禧似乎能了解他此刻复杂的感受,回以一笑后,开口道:“先别谢我,其实我有个条件要你答应,是有关路标这玩意儿……”
☆☆☆ ☆☆☆
“是不是转机啊?”
蔺千禧走后,廉欺世悄悄出现在门后。
雷观月背对着她,双手负背伫立在案前,没有答腔。
廉欺世走到丈夫身后,双手环抱住他的腰,笑道:“那位蔺公子待了好一阵子了,我有听见笑声,若非他是个能让死人都回魂大笑的风趣之人,就是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吧。”
雷观月正隐隐笑着。
还有什么好问的?她根本就在外头偷听啊!
“对了,你煮的汤是不是越来越大碗了?”他突然问。
“怎么?你有异议?”她加重手劲,故意用力抱紧他。
“没,从今天开始,越大碗越好,因为我要开始更忙了。”雷观月乐得大笑。
“没问题。”廉欺世笑嘻嘻地允诺,然后补上几句:“但是,请你带着我一起去,我保证自己很有用。”
稍微拉开她的手,雷观月转过身来,垂眸瞅着她。
“我知道。”她有多有用,他绝对是体会最深的人。
“还有一件事。”窝在丈夫的怀抱中,廉欺世的声音窜了出来。
“什么?”他正感受她的温暖,一定得现在说话吗?
廉欺世推开他,用双手扳正他的脸,笑咪咪的要求已经一个多月没能“得逞”的欲望——
“今天晚上可以跟我一起睡觉了吧。”
☆☆☆ ☆☆☆
长青坊的重建工作,因为资金背景雄厚的蔺千禧的介入和雷观月的重视,在年底前得以竣工,蔺千禧提到的道路规画,也让长青坊成为继蔺城之后第二个拥有路标的坊里。
雷观月和廉欺世以及长青坊的住民一致认为这个规画好极了,于是雷观月积极的投入道路规画的决策中,同时藉由蔺千禧的帮助,大动作拢络人脉,建立关系;而经由蔺千禧的居中介绍和调解,越来越多人了解雷观月和以前的府尹不同。
他愿意花大钱去处理居民对生活环境的需求,却对和富贾吃饭喝酒没兴趣,他当然会有休息的时候,但通常都会和妻女在一起……
不久后,凤翔的百姓都晓得,他们有个愿意倾听百姓心声,厌恶贪污的父母官。
但是没人对他行走于阳光下却得撑着伞,或者特殊的外貌有微辞或任何不利于他的谣言传出。
因为对百姓而言,知道在碰上困难时能向谁求援,且绝对会获得援助的,真正在乎他们是否能温饱三餐,安居乐业的,就是好官。
【全书完】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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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良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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