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逐渐进入夏季,从初春开始就特别热,即将过端午节,气温更是飙高得不像话,活像烤炉似地快将人给烤熟。
端午节的前一天,因为放连续假,她在家中帮忙包粽子,煮好便立刻趁热提一串过去给他。
前两天,她问起他喜欢的口味,特别标记起来,送过来给他的都是她亲手包的,有香菇、栗子,没有他讨厌的肥肉。
到门口时,她没按门铃,直接开门进屋。
自从说好等妹妹婚后要搬来与他同住,他便将钥匙交给她了,以行动告诉她,有他的地方,随时都为她留了一方容身之处。
推开厅门,没看见他的人。
她先将粽子拿到厨房,顺便将后阳台昨天洗的衣服收进来,绕着室内找了一圈。
怪了,没看到他的人,真出门去了?
上个月初,他开始到幼稚园工作了,他还是不爱说话,不爱与人应酬往来,她试过几次,想改善他的人际关系,只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目光一心一意只想看着她,她都快拿他没办法了。
亏她之前还担心他被孤立排挤呢,结果他自己根本就乐在其中。
既然人缘没改善,他又会去哪?
抱着晒干的衣服,打开房门,将衣服挂入衣柜,借着开启的衣柜门内侧长镜,映出斜后方床铺上缓缓蠕动的黑色物体……
她僵住动作,惊恐、胆怯地慢慢转回身。
她没有看错、没有眼花,盘踞在那张她前一晚还躺过的床位上的物体,教她张大了眼,瞬间脑袋空白,动弹不得。
恐惧急速攀升,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心胆俱裂,连喊,都喊不出声——
她退开一步、再一步,跌跌撞撞地逃离,脚下一踉跄,狼狈地滚落楼梯间。
当额心撞上地面,剧痛袭来,下一刻,昏暗取代了所有的知觉。
只因为——那尾活生生盘踞在床间的黑色巨蟒。
“发生什么事了?”突然被十万火急地叫来,孙旖旎还没弄清楚状况,盯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叶容华。“为什么她会只剩两魂六魄?”
“被我吓的。”
“啊?”
“她看见了我的原形。”
“……那就难怪了。”正常人哪受得了那一瞬间的震撼教育?惊吓指数绝对破表。
“不过你没事干么去吓她啊?”想考验真心也不是这么个考验法,总得给人家一些心理准备呀!
“我也不想。”他讨厌端午节,每到这几日,他就特别虚弱,家家户户的驱邪物品,让他几乎散尽真气,化为原形。
孙旖旎不同,她是仙人渡持,非妖非魔,自然无碍。炒股日记www.ddgp.net
“我想请你帮个忙,在我找回她遗落的一魂一颇前,帮我看好她,别让邪物有机会入侵她的身体。”
“没问题,你去吧。”
他去了她成长过程读过的每一所学校,没有。
他还去了她初恋对象,那个斯文俊秀的学长家里,但人家早已结婚生子,她没有来找这个人。
他甚至去她搬来这里以前的旧居,那个她爷爷会牵着她的手去荡秋千的公园。
那些应该都是她有可能最依恋的地方,但是统统都没有。
你到底游荡到哪去了?
他找了一天一夜,苦苦思索。
最后,他不抱希望地来到河堤边,只不过是她与他闲暇时,偶尔牵着手看夕阳,共食一杯关东煮的地方。
“嗨,你来了!等你好久喔!”纤影飞扑到他怀中,扬起好纯真的灿笑。
湛寒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一直在这里?”
“对呀。”她偏头,甜美笑容大放送,撒娇地将脸腻蹭进他胸怀。“等你一起看夕阳。”
闻言,他收紧双臂,眼眶发热。
他找了她那么久,她却一直待在有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乖乖地等他,哪里都没去。
“太紧了……”她皱皱眉,小声抗议。抱太紧,不能动。
“对不起。”他连忙松手。“我带你回家。”
生气了吗?她赶紧拉住他的双手,放回她腰际。“让你抱、让你抱,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怎么会这么以为?
“可是这里——”她点点他眼皮,又点点他嘴角。“在哭。”
他笑不出来,他眼中的深郁藏不住,她发现了。
“那是因为我有心事。”
“什么心事,告诉我,我帮你。”
他笑了笑。“你只要回去,我就不会烦恼了。”
叶容华甩开他的手,背过身独自坐到河堤边,不理他。
“容华?”
她的回应是——很孩子气地偏过头。
“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用力腔调很多遍。
一个人好孤单,她还是等,一个人等,不贪玩、不去别的地方,想等他来,像以前一样,好温柔地陪她看夕阳。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他却只想叫她回去。
他不要陪她!
她等了那么久,他一点都不希罕,他没有那么喜欢陪她看夕阳——
委屈的低哝声,他听见了。
谁说他不想?他想啊——
但是能吗?她的身边,他还能再停留多久?除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再要求更多了……
强抑下心房苦意,他轻声喊:“容华——”
她不理他。
这副别扭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在最包容她的人面前,才能这般任性耍赖,尽管只剩一魂一魄,她还是清楚他是宠她的。
他想起,她小时候对爷爷甜甜撒娇的可爱模样,那个最疼他的人,总是这么唤她——
“小容?”
果然,她回过头来,扬笑扑进他怀里,完全忘记前一秒的不愉快。“再喊。”
“小容。”
“再喊再喊。”
“小容。”吻吻她眉心。“小容。”
“再喊、再喊、再喊……”
他发现,她出走的这抹魂,是被她藏在最深处的那一面。
从小,就被灌输长女应该懂事的观念,她早熟、懂事,鲜少有要求,说出来的话会再三考量合不合适才说出口,但这一面的性情,不受道德礼教、现实环境的牵制,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任性而率直、纯真且可爱。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这一面。
他不忍心,让那么快乐的她,只过了短短一日夜。
“我陪你看夕阳,看完夕阳,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但是玩够了,你就必须回家,好吗?”
“不回家不可以吗?”她不满嘟嘴。她觉得这样很好啊。
“不可以。”不回去,她就永远醒不来了,只有一魂一魄的她,一个弄不好,若被邪物所噬,那她的两魂六魄如何投胎?来世恐成痴儿。
他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这一夜,他带她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带他去以前的旧居,拉着他到屋后的空地挖出年幼时埋的一罐小纸鹤,因为听人家说折纸鹤时许下愿望,如果纸鹤在半夜飞起来的话,愿望就会实现。但是她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骗她的。
湛寒手一扬,让各色纸鹤由玻璃罐中一一浮起,满天飞舞。
她笑得好开心。
她还带他去小公园,说爷爷都会带她到这里,站在后面帮她推秋千。
她问过爷爷,要不要带妹妹一起来?
爷爷说妹妹有的很多了,他只有两只手,应该专心帮她推好秋千,这样以后她就会记得,虽然她拥有的不多,但是都很专一。
湛寒也帮她推秋千,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帮别人推。他也是她拥有的独特当中的一个。
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来附近盛传闹鬼之说,纸鹤漫天飞舞,秋千夜半无人高荡……
他们还去了很多地方,以前想游玩却总是找不到适合的伴,现在她可以去山上夜游、和最爱的人坐在摩天轮的高点俯瞰夜景,本来还想去游乐园玩大怒神,可惜太晚了,不能体会和一群人一起惊声尖叫的快感……
最后,他们在阿里山上等日出。
“就这样了吗?没别的了?”她的初恋情人呢?不想去看看吗?
她十七岁的时候,学校新诗社的学长热烈追她,后来以一首新诗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答应交往,他不记得诗的内容了,只隐约记得是关于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类的。
交往没一年,学长劈腿被她发现,她立刻就提分手,从此没再提过这个人。她是被背叛而分手的,并不是感情淡了,听说女人的初恋都是最难忘的,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仍有悬念。
“初恋情人?谁?”她歪头想了一下。
“劈腿的那一个。”
经他一提,才隐约想起早在记忆中淡掉的那个人。“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一个对感情不忠实的背叛者,值得她记住吗?
是吗?不记得了?她还没有放很重的感情下去,所以,不在意。
“看完日出,该回家了。”
叶容华闷声不语。
“小容,你答应我的!”
“那……你要一直一直陪我喔!”持续讨价还价。
他敛眸,柔沉嗓音隐含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深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嗯。”她满意了,探手与他五指牢牢交握,只有他就跑不掉了。
天色完全大亮之前,两人一起回到湛寒住处。
孙旖旎立刻迎了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刚刚有一只死蛇妖想趁她不在,占地为王,被我从窗口踢出去——”接受到他冷冷瞥来的视线,自觉失言,干笑补上一句。“我、我不是在说你啦……”
湛寒懒得与她计较,低头轻声说:“你听到了,快回去。”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在你身边。”抽出被她紧紧缠握的手,另一手朝她轻轻一推,掌心发出一道光束将她弹回后方的躯体内,合而为一。“但,不会再让你察觉。”
“喂,你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孙旖旎不解。
“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他径自回了句。
孙旖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急忙抓住他探向叶容华的手。“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想让她忘记你了?”
“她这样叫好好的吗?”
“反正有惊无险嘛!你就——”
“然后不晓得哪一天,再让我吓掉三魂七魄吗?”
“她没有心理准备啊,你总得给她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我是妖吗?能接纳就是能接纳、不行就是不行,所谓的适应,只是强迫接受的另一种婉转说词。她怕我,怕得几乎魂飞魄散,这就是事实。”
她说过,不会怕、不会退的,但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怕了,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开,她没有自己以为的做足心理准备,能够全盘接纳。
“……她又不知道那是你。”孙旖旎低哝。
他苦笑。“就因为不知道,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她极度恐惧的就是他原本的面貌,这样他还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真的可以有未来?
为何人类对蛇如此惧怕,他也不懂,不是说万物平等吗?虎也噬人,最妖娆美丽的花妖也曾噬人惊魂,一条无毒的蛇伤不了人,可人类还是怕。他听过的故事里,说有人看到杯子里的蛇影,从友人家中回去之后就害怕得生病了,杯弓蛇影,胆战心惊。
蛇族,永远被人类所厌恶。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她如此惧蛇,又怎么能与他夜夜同床共枕?
他不能让那个画面继续留在她脑海里,就像那个为了杯子里从不存在、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蛇而生病的人一样。
孙旖旎顿时悄然,无话可驳。
在他纠结沉抑的眸光下,怔怔然松了手。
要亲手夺取这段记忆,他其实比谁都痛吧?她怎么会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就认为他无所谓?一次又一次抹去最爱的人对他的眷恋,一次又一次用陌生的眼神来看他,谁会不在意?谁会不心痛?
这人是傻子,情痴到底,仍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独自舔伤,痴执得不懂得回头的傻子。
一瞬的犹豫间,已让湛寒施下忘魂咒。
“你、你这是——唉,算了!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只要还能看着她,就不会。
纵使——得一辈子当陌生人。
“别想得太简单,你以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只有记忆吗?”
察觉她话中有话,湛寒仰眸。“什么意思?”
感觉。
记忆消失了,感觉不会消失。
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感觉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再重来一遍,喜欢的还是喜欢,他的忘魂咒左右不了这个。
所以她忘记了他,还是会爱。
他以寇军谦的形貌接近她,她依然心动。
这些,千年来他都不懂了,她再多说也无用。
等到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就会知道自己今天做了多蠢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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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容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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