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抖颤的气声,仿佛极痛,他冰冷怨怼的神思裂开一缝——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瞧她,她小脸苍白,额上渗着冷汗。
他内心所有纠结、矛盾、怒火、不舍种种情绪,都融成一副惯有的奇异微笑以及两个讥诮亲切的字。
“痛吗?”
“不……不痛……”邝灵咬紧牙根。
“若是不痛,怎么哼哼叽叽的?”
他和颜悦色得教她很想揍一拳,不然这当儿她还能唱歌吗?她有气没力。
“我……我晚饭吃多了,打嗝。”
陆歌岩讶然注视她,半晌,嘴角终是失守,朗朗笑声在夜色里传开来。二十年的严密心防,敌不过她苦中作乐的自我调侃。
“你怎么不将肩膀接回去?”
“第一,你这人喜怒无常,谁知我自行接好会不会激怒你,连我另一只手也折了?第二,我不太会接骨,你折的又是我惯用的左手,我没法子接回去。”
“你说我喜怒无常,我这人真有那么难相处吗?”
“我痛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你自己说呢?”她蹙眉。
他闻言,笑得更欢。“我喜欢看你皱眉的模样。”偏又不肯屈服,倔强又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他看得着迷。
他托起她,让她靠在胸前。“为什么你知道密书是假的?”
她若什么也不说,他恐怕不会替她接回手臂吧?她叹息,道∶“它原本是我家祖传之物,是我祖上一位武学高人传下的,他喜玩文字游戏,除了密书,另外传下口诀,秘籍记载的看似是一套武功,其实根本不可能练成,得靠口诀解读,才能读出一套内功、一套剑法。”
“听说秘籍上的内功,可以治受损的心脉?”
她一怔。“这我不清楚,秘籍失落上百年,我爷爷所知也不多,但凡内功本来就是练经脉,或许秘籍上的内功对心脉有所帮助也说不定。”
“口诀是什么?”
她咬唇。“我不能说。秘籍怎么说都是我家的东西,和你无关。”
“但你家子孙无能,保不住它,让它被人夺走,既然落在我手上,它就算是我的。说吧,将口诀告诉我。”
她沉默。
他轻柔地握住她完好的右肩。“你想要我将这边肩膀也拉脱吗?”
“你不怕我再对你下毒吗?”
他怔住。“你几时对我下毒了?”
“几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我已对你下毒,你再折磨我,不怕我引发你身上的毒?”
“那你怎么不立即引发?也许你是在虚张声势。”
“也许我是,但你能确定我不是吗?”
他想,她八成是在虚张声势。她太狡猾,他该提防,该拉折她的右手,惩罚她的自作聪明……手却顺着她发丝抚下,轻柔而慵懒,像爱抚猫儿。
那村里发生的事,她不可能知道,难道她是瞎猜?他饶过表妹婿的心境,她又如何得知?莫非仍是瞎猜?为何她总是猜得如此神准,恰恰打中他心坎,打动了他?
她怎会同时是两种人?善解人意得牵动人心,却又狡猾可恨,利用他的信任。
但她拥有口诀,密书确实是她祖传之物,至少偷秘籍一事,她对他并无隐瞒。
即便如此,他仍深深恼怒她欺骗他,他最憎恨被欺骗,打从修练师父禁止的武功开始,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对他下毒又如何?她敢对他下药,就该想到被他逮住的可能。
她纤细的手臂就在他掌握中,他很容易就能给她一个生不如死的教训……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正痛苦颤抖,咬牙忍耐。扭断她的手臂,于他就如踩断小树枝一般容易,他要惩罚她——
“在这世上,我只相信三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已过世,第三个不是你。”但他下不了手,他就是下不了手。
他嗓音如冰。“别再对我下药,下一次,不会只有脱臼。”他握住她垂下的左臂,使力一推,让她的关节复位。“解药呢?”
“在我箱中……那个青底白点的小瓶。”邝灵及时咬住唇,才没痛叫出声,却不由自主地软倒在他胸前。
“你是把药下在汤里吧?”他问出最后的疑问。
“你早就发觉了?”她颤抖着点点头。
“没有。我只觉得睡意比平日来得快,直到发现你没入睡,那时药性已经发作,我眼皮直往下掉,于是——”他摊手给她瞧,手心全是小小的半月形伤痕,渗着血,显然是他以指甲掐掌心,靠疼痛保持清醒。
“这一回合,算我输。”她有气没力,输得心甘情愿。
“要你认输,还真不容易。”他低笑,扶她躺回原位。
她想了想,还有一事不解。“你怎么发现我没入睡?”她躺着不动,还故意发出一点鼾声,怎么会被他看破?
“……呼息。”
“呼息?”她莫名其妙。
“你今晚躺下后的呼息忽快忽慢,不如平常入睡时候。”
“你几时听过我入睡后的呼息声?”
“……有时,我夜里难以成眠,便静静坐着,听你的呼息。”他避开她眼神,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她愣住,想象他在难眠深夜,在万籁俱寂里独醒,只有他与他自己的心情,与她沉睡的呼息……
一股猝不及防的亲密刷过她心房,隐约明白他对自己有了不寻常的感觉。会吗?在他眼中,她应该是个“男子”啊,他看来也不像有断袖之好的男人。
可若只是睡不着,无所事事的随意聆听,何不去听他的护卫?阿卫打鼾的声音那么响亮,不是更容易听见吗?
蓦然听见他起身走动,她急忙闭上眼,怦怦心跳着。他经过她身边,似乎去翻动她的木箱,又循原路绕回,坐了下来,接下来全然寂静。
他在做什么?入睡了吗?或者,又在听她的呼息?她心绪起伏,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不敌药力,终于昏昏沉沉坠入梦里。
这一夜,她有无数的梦,梦里都有他……
陆府——
二十年前曾是陆府的大宅,一度换上“赵府”的木区,如今又换上赶造的“陆府”木区,只为迎接它真正的、硕果仅存的主人。
时近黄昏,此际,府外高高悬起白灯笼,是丧中,大宅里有人过世了。
两乘马、两名乘者,来到陆府门口,见着白灯笼,两人都有诧色。
“你看,是谁过世了?”个子较高的青年低声问同伴。
“不知道,问他吧!”另一个瘦弱青年瞧向陆府门口指挥家仆扫雪的总管。
高个青年下了马,走向总管。“请问,陆老爷在吗?”
总管瞧他一眼。“这里没有什么陆老爷。”
高个青年闻言错愕。“这里不是陆府吗?”
“不是,陆家人老早不住这里了,这里的主人姓赵。”
“但上头的木区写着‘陆府’——”
“这是我家主人换的,主人要换,做下人的不能问,反正这里头住的姓赵,不姓陆。”其实总管是好奇问过的,为此挨了赵姨娘一顿骂,正没好气。
瘦弱青年走过来,好声好气问道∶“这位大叔,那请问府中有没有一位姓梁的妇人?她今年应该有五十岁了。”
这瘦弱的青年相貌极美,总管有点瞧傻了,语气也客气了些。
“没有,没姓梁的。”
两个青年相视一眼,神情无奈,瘦弱青年道∶“打扰了。”两人上马离去。
总管继续指挥家仆扫雪,两刻钟后,又来了三乘马,带来了三人。
阿卫望着“陆府”的木区,轻声道∶“爷,我们回来了。”
陆歌岩仰首望着那木区,神色阴沉,不言不语。
邝灵也瞧了木区一眼,再瞧向陆歌岩。他们越接近目的地,他话越来越少,神色越是寂然难测。这是他住过十年、离开二十年的家,他的家人在大门后惨遭屠戮,但他已手刃仇人,足以告慰逝者,为何眼中仍充满阴霾?
陆歌岩木然望着面前的朱漆大门。二十年了……他梦里仍会回到这里,有时梦见无忧的童年,有时梦见那刀光血影的一夜,惊醒后他满身冷汗,痛苦而羞惭。
他思念这里,又怕回来这里,可终于回来,心中的伤痛与羞愧,仍如二十年前般鲜明——
总管见三人徘徊不去,上前问道∶“几位爷有何贵事?”见了陆歌岩,不由得惊讶,这男子相貌俊美,居然和不久前离去那位瘦弱美貌的青年颇为相似,是巧合吗?
陆歌岩淡道∶“在下陆歌岩,请管家进去通报主人。”
他冷峻的脸色让总管有些畏惧,乖乖入内通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总管飞奔出来,恭敬道∶“陆公子,请进来,夫人等你许久了。”
三人进了陆府,被请到大厅,赵姨娘带着孙二、还有一身白衣的李家六姨太,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
“小石头!”赵姨娘一见陆歌岩便掉泪,刻意唤他的乳名。“你总算回来了,你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
“有师父照顾我,也没受什么苦。”陆歌岩生疏地颔首,虽是母亲收为义妹的女子,当年只和她相处过数月,也谈不上有何情分。他又问∶“外头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他瞧了全身缟素的六姨太一眼。
“你听我说,可别动气。是你追杀的李昆带着他一家子找上门,说我是你姨娘,哀求我替他求情,在这儿赖着不走。我赶不走他,只好让他暂住,没想到他隔天便暴毙了,还有个丫头牡丹也一起死了。”
“牡丹姐姐死了?”邝灵讶异,她早知李老爷活不久,但牡丹好端端的怎会——
赵姨娘瞧向她。“这位是?”
“她是我朋友,是邝神医的孙子。”陆歌岩冷道∶“李老头死了,丢出去喂狗就是,何必给他办丧事?”
赵姨娘尴尬道∶“我是想人都死了,过去的也就罢了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爹和李昆是同样的出身,说不定一起干过不光彩的事,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也该够了吧?”
“李家只剩些老弱妇孺,陆公子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六姨太以一种令人怜惜的凄楚眼神,畏惧地望着陆歌岩。
“我要的只是李昆,他的家人与我无关。”仇人已毙命,陆歌岩忽然有种失去目标的茫然之感,自语道∶“李昆是最后一个,现在他也……”
“是啊,都死了,你也到此为止吧,别再造杀孽了。”赵姨娘顺势劝着。
“真的是最后一个吗?没有漏网之鱼?”
赵姨娘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接话。
沉默片刻,陆歌岩道∶“我的家人葬在何处?”师父曾为他回家来察看,说是家中不见任何尸体,他抱着万一的指望,是有好心人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们葬在城外,现在天色晚了,明日我再陪你上坟吧!”
陆歌岩凝视她。“那天夜里,强盗突然闯入家中,除了我,全家人连带婢仆无一幸免,为何姨娘你会活下来?”
“因、因为,前一天我正好出城去拜访朋友,所以躲过了。后来我回到家中,见到家里情状,真是吓坏了——”
“你没注意到满地尸体之中没有我吗?为何你不曾来找我?”
“我当然发现你不见了,但宅子这么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想是那群盗匪把你掳走了,也曾遣人到处找你,可都没你的下落,我以为你也死了……”太后悔了,当时她以为十岁大的孩子即便逃走,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派人找了两个月没下落便收手了。早知有今日,她就是再派多十倍的人也要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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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挑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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