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抽手,安安分分躺着,不敢再造次。
静默了半晌,他盯着那道冷漠背影,轻声开了口。「对不起,不该质疑你的判断,往后,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会听着,原谅我这一回好吗?」
她没应声。
他不知她是睡了,还是铁了心不想理会,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言。
连日来几乎未曾沾枕,一合眼,倦意便袭了上来,跌入深眠之中。
孩子平安归来后,这事便也悄然平息。
穆邑尘已答应对方,孩子平安返还便不再追究,于是莫雁回也尊重大哥说出口的承诺,得饶人处且饶人。
事件是平息了,倒留下些许余波未息。
其一,雁回还是不跟他说话。
如同她一贯的风格,夫妻呕气归呕气,家里的事依然打点得一丝不苟,独独不理会他罢了。
他试了几回,得不到回应,便只能默默等她气消。
其二,这事闹得全村子人仰马翻,如今孩子回来了,前因后果没个交代,难免引起他人不当联想,诸如——孩子失踪得莫名,回来得更莫名,没有一个当娘亲的,遇上这事会不追究、不讨公道,除非……
当初,她咄咄逼人,强欺想容之事,众人还记忆犹新,事后也没见她出面道过一回歉。
类似的闲言闲语,穆阳关听了几回,头一回,心里起了反感。
这些人是够了没有!
原先,爱的是村民的人情味、一村子的和乐团结,如今这股子团结却成了不明就里的批判,一鼻孔出气的强权欺人。
雁回性情淡漠,守着她对大哥的承诺,不与人争,给了他人后路,他看在眼里,疼惜之心难以言说。
她连呕了他三天,直到第四日,他要出门前,她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喜,以为她总算肯理他了,谁知她又偏开视线,迳自去忙,如同前三日,不送他出门。
他倍觉落寞。
三日,很够了,他再也无法承受她更多的冷漠,打定主意今日回便要与她把话说清楚,看是要怎么陪罪、怎么罚他才愿气消。夫妻关起房门来,要他下跪也不会折损了膝下黄金。
谁知,傍晚下工回来,迎接他的是一室空寂。
他心房一紧,快步冲到后院,衣竿子上空空如也。
她如果要出远门,才会把衣服收得干净。
他当下慌得什么也无法思考,怕她这一气之下,转身就走,不给他丝毫求得谅解的机会——
心慌意乱地要出门去寻,便见她抱着孩子,推开前院的篱笆门走来。
他收了步,忤在原地,怔怔然望住她。
她也没问他恍神、恍神地站在门口做什么,顺手将托抱在手中的婴孩往他怀间一塞,进了灶房。
她……没走,是到城里抓药去了。
心神缓缓稳定归位,想问她哪儿不舒服,又发不出声,怕她再冷颜背过身去。
她没将药包倒进药罐子里煎煮,而是烧了一盆子水,用那一包中药泡着、煮着,煮出了药性,加入些许凉水,调到适当温度,才端着那一盆药水进来。
他先是不解,看着她走来,曲膝蹲跪在了跟前,为他脱鞋、撩起裤管,再将双腿放入盆内泡着,拧干泡了药水的巾子,敷在他右边的膝关节上,巾子冷了再重新换上,不厌其烦,殷切照拂。
他热了眸眶,单手拉起她便往腰间抱去,将湿热的眸藏进她腰腹间。
他这旧疾不知是哪回受的伤所留下,每每变了天,就会隐隐抽疼,她早上那一抬眼,应是留意到他走路姿态微跛。
明明心里是气他的,却又挂心,无法视而不见……他真的得修上八辈子,才能娶到她。
「雁回,别气我了……」他咕哝,也管不得什么男人尊严了。「我去向大哥借算盘来跪,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僵立了好半晌都没动作,以为她又要将他推开,心揪得死紧,而后,感受到她抬起的掌,缓缓抚上他的发。「……药很贵。」
「什么?」
「你要再折腾那双腿,我就不管你了,直接让它废掉。」
他听懂了,如释重负也笑出声。「好,听你的,我保重自己,与你长长久久。」
雁回原谅他了。
慕容,拾儿,情长不移。
她脑海,又浮现那张他亲手写下的纸柬,与此刻温存的嗓音重叠。
心房荡漾着柔软情潮,最后一丝恼意也不留了。
「你别压着孩子了!」她推推他。
他哪里肯依?折腾了几日,总算是雨过天青了,自然便耍起无赖。「睡得熟着呢,爹娘恩爱,他敢有意见?」
「哇——」话才刚落,夹在中间脸儿压扁扁的娃儿被扰醒,放声大哭。
「都你!」妻子嗔他一眼,抱了孩子踱开身安抚。
「……」又是你!就非要与我争宠吗?臭小宝。
家里的风波平息了,但外头的还没。
这一日,他整理一季的收成帐目,发现一本杂项支出的流水帐本还搁在家里头,前几日带回家,因为甚重要,便落掉了。
他同村长说了一声,回家去取。
雁回不在家,他取了帐本再出门,她正好捧着衣盆回来。
「怎么洗个衣服,洗得一身湿淋淋?」
「不小心一脚踩进溪里了。」她口气淡淡的,随意带过。
他蹙了蹙眉。「往后衣服搁着好了,我来洗。」
要不哪天跌到溪里头,想想都觉危险。
「没那么严重。」她推推他,打发他出门。
回村长那儿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溪能有多深?雁回是习过武的,真要动起手来连他都抓不住,那身手有办法跌到发梢都滴水,怎么想都怪。
于是,他刻意绕了点路,行经溪畔,三两名大婶的谈话声飘入耳畔,那话中一成不变的批判主角,正是雁回。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村子里的人排挤她,这他是知道的,可他以为那仅仅是口头上说两句,日子久了,自然能看清她的为人,无须多言。
只是……人往往只看表相,又有几人能智慧地有心看人?加上孩子失踪这事,她没多言,更加深她与村民之间的龃龆。
如今,连动手都敢了,这村子还能待吗?
她们也不想想,雁回不是弱妇子,真有心与人计较,还会由得旁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可她忍让、不欺妇孺,又换来什么?
这背后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在这之前,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成亲至今,她一句也不曾向他提及。
穆阳关闭了下眼,只觉胸腔之内的这颗心,绞得泛疼。
当日返家,她没提,他也就不再刻意谈论此事,只是,某些浮上脑海的抉择,已在心头暗暗斟酌、思虑着。
隔日清晨,向来在他醒前便已备好早膳的妻子,难得晏起,还赖在他怀中贪眠,他抚了抚娇胴曲红,爱怜地吻吻她耳鬓,轻咬小巧的耳珠谑言。「好贤妻,贪懒啊?再不醒我可要乱来了。」
颊畔亲昵贴靠,这才察觉那不寻常的高温,伸掌触她体肤,再细瞧颊容上不寻常的红,眉心蹙起。「雁回,不舒服吗?」
她哼应了一声,脸往他胸口埋去。
他安抚地拍拍她,下床为她请大夫,也向村长告了假,留在家中照料。
他煮了清粥喂她,药也抓了几贴回来,在药坛上煎着。
「孩子……」病中的她犹挂心着。
「我会看着。」
「你……三餐……」
「我自己会打理。」他将她抱进怀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
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他盯着她微蹙眉心,不甚安稳的睡容,心头思潮翻涌,纠葛难息。
信誓旦旦说,他的家人,他会护着,不让外人欺凌。
然而成亲以来,他护了她什么?只是一再让她承受曲解与不平,险些连孩子都要遭难了。
想容诬陷她,他没信她,她自个儿气一天,就当没事了。
第二回,他还是没信她,她恼了三、四日,也释怀了,甚至没多刁难他,更换了别人,不给他点苦头吃、受取教训才怪。
一直以来,她总是对他说「好」,从不与他计较,能为他做的,都做尽了,相形之下,他这个当丈夫的,连供她一个最简单、不受侵扰的安稳日子都没办到。
他握住她的掌,由交握的指掌,摩挲已略微粗糙的肌肤。
初初成亲时,不是那样的,虽然指弯处有些练剑留下的细茧,指掌仍是滑腻柔软。
大哥说,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总管,很受重用,低位与吃穿用度完全是比照主子待遇。这样的她,哪用得着自己洗衣打水?她心知肚明,嫁了他,是让她吃苦受罪了。
将浣衣浣粗的指掌贴上颊畔,那细细刮着肌肤的刺疼,疼进了心坎。
他懂得了,为一女人心疼不舍,原来就是这般滋味。
有些酸、有些苦,也有饱涨的幸福。
甘之如饴。
莫雁回再一次醒来时,丈夫仍在床畔伴着,含笑睇她。
「你……」一开口,嗓音低哑。
他去将煎好的药倒来,喂她喝了,又爬回床上,手脚缠了上来,将她搂的密密实实。
「想睡吗?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他低下头,眼对着眼,神情无比认真。「雁回,我们搬家吧。」
她不解。「你不是很新欢这里?」
只是简单一句话,当下叫她心房狠狠一拧,疼得几乎要忘了如何发声,
「你……」嗓音比她这生病之人更哑,他咽了咽喉间酸意,再度启口。「就因为这样,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记得他喜欢这里,记得他说待在这儿自在,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雁回,让你不快活的地方,我也不会快活。明日,我便向村长请辞,然后与大哥商量,先搬回去住一阵子,将来如何再作打算。」
总之,他不会让他的妻子,继续留在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早在成亲那日,他就该这么做了!
弟弟来与他商量,暂时回家住一阵子时,穆邑尘一点也不意外,好似早知他会开这个口似的,当下便道:「房间早为你们备妥了。」
「叨扰大哥、大嫂了。」他很过意不去,却还是开了口,为了雁回。
「自个儿的家,说什么叨扰。」还得感谢雁回,把这弟弟给兜回来,一家团圆呢。
他这弟弟,最不愿意的事就是麻烦他,那颗固执脑袋怎么也说不通。
村民对雁回的态度,他多少知晓一些,早知他会开这个口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要是攸关雁回,什么原则什么坚持,都能不要。
雁回病一好,他连一天也没多等,便着手搬迁事宜,穆邑尘也亲自领了家丁前来帮忙。
邻里知晓此事,过来关切几句,被打发掉了。他们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俩。
「我们没有要阿阳走的意思……」邻家大婶支支吾吾说了,还试着想留他。
穆邑尘回眸,浅浅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吗?」
当人丈夫的,若会坐视妻儿受委屈,那还当什么丈夫。
「为了那样的女人——」至今,仍觉他鬼迷心窍,不值得。
「日久见人心。」他也懒得多费唇色去辩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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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下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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