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今日见到了皇帝,还有很多贵人。」
吃过晚饭,服侍娘亲喝下一碗汤药之后,白云这才缓缓说着今日的见闻。
「小云,你就不能好好待在家里吗?有哪个考生似你这样的?」
「我得出门,因为必须认识一些人。考试的事,您别担心,我有数的。」
「你一个女孩子……我劝不了你别去考状元,但,你不应该天天往外跑,与人形影不离的,这、这像什么话……咳咳咳!」话说得太急,气促不已,干咳连连。
白云忙上前端水让娘亲润喉,拍抚她的背,让她顺过气,才道:
「阿娘,您总是什么都担心,可担心又能如何?」
「我怎能不担心?若你肯听我一句,不要一意孤行,我又何须如此?」
「阿娘,我不能听您的。若听了您的,那么,您会因为缺医少药,认命地躺在小归村的破房子里等死;就算您不怕死,觉得我已经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我又怎么能看着您带着遗憾死去?阿娘,若我想尽了办法仍不能延长您的寿命,那么,至少我要让您心中再无郁结与遗憾。」
白家娘子摇摇头,却无法再说些什么。还能说什么?说得再多,也动摇不了女儿分毫。自从女儿执意去考举人,甚至胆大包天地带着她进京应考之后,病得奄奄一息的她在每一个清醒时刻,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着女儿改变心意,就是对女儿生闷气。
可惜,不管生气还是劝告,白云完全不为所动。白家娘子这时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教女儿读书识字……或者,更该后悔的是跑去慎严庵当粗使婆子,让女儿认识了那三位被拘禁的贵夫人,学了各种该学与不该学的东西,将她的个性给养成了这样……
当然,自家女儿白家娘子还是了解的。小云或许胆大,但她天生就不是会惹事的人。拥有一肚子才学,从来没想过卖弄,如果不是为了她这个娘亲,小云大概一辈子就在小归村终老,不会因为有一身才学,就觉得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对小云来说,只要能吃饱穿暖,待在哪儿都没差。
小云的脑袋很聪敏,思想很开阔,梦想却很平凡——她只愿娘亲健健康康活到老。可去年那场大病,让白家娘子多年来看似健康的身子立即揭露她外强中干的本质,从县城里被村民连夜扛来的那名医术最好的大夫说,娘亲年少时曾经生过一场大病,那时身子就已亏损过度,没有得到调养不说,似乎还长期饱受虐待,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奇蹟了。
断定白家娘子已是油尽灯枯,若能好好将养,不干粗活,不劳心力,或许还能苟延个半年一年。小归村是永定县最穷的山村,能吃饱已是万幸,当然不可能会有像样的补品来滋养白家娘子的身体,所以大夫也没开什么药方——反正肯定买不起,唯一的医嘱就是多休息,别再干活儿了,然后,听天由命吧。
小云是为了她这个娘亲而来到京城的。每每想到这里,白家娘子就心痛懊悔不已。
「……当时,要是我没病得胡言乱语就好了。」白家娘子对自己的怒火不比对女儿的少。常常想着,当时要是发病时就即刻死去就好了,做什么还昏昏醒醒,将心口堵着的那抹积年心事给吐露个彻底,以至于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后果……
都是她的错。
「幸好那时您什么都交代了,不然只怕我真能找来人蔘灵芝这样的滋补圣品,也调养不回您的身体。只有治好心病,您才有康复的机会。」
「我哪有什么心病。小云,咱们回小归村吧,好不好?」虽然知道无法说动女儿,但白家娘子仍然每天都要这样说上几次。
白云伺候完娘亲喝完了温水后,没有理会她的恳求,只轻声道:
「阿娘,我还没说今天见着的贵人有哪些呢。」
白家娘子在女儿的搀扶下,缓缓半躺在床上。摇头道:
「不管是哪家的贵人,反正与我们无关,你可别起了攀附的心思。」
「我才没闲心去攀附谁。可,那些贵人里,有一个人,你一定知道,也一定关心。」白云的声音更轻了。
白家娘子原本表情疑惑,可在抬眼看向女儿时,心中一动,突然瞪大眼,双手不由自主紧抓住女儿的手臂,张着嘴,惊得发不出声音。
白云附在娘亲耳边,微笑道:
「您猜对了。我见到那个人了,见到了昭勇侯——前任侯爷赵守正的庶四子,名叫赵思隐,今年二十八岁。」
「你……真的……见着他了……」喃喃不敢置信。
「是啊,阿娘,见着了。只远远看了几眼,他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三个位置,离我们这些踢球的老远了。但确实就是他。」
「他……他看起来如何?」
「好得很。靠着自己本事挣了个三品大将军,这可比袭来的爵位更能让他挺直腰板做人。他一个年轻人坐在一群年老的将领中,看起来想当的有出息,也更得到皇帝的倚重。」白云当然是尽挑好的来说。
「真、真的吗?他看起来很好吗?」
「真的!」语气铿锵,犹如金石般坚定。
「那就好……真好……」
白家娘子紧紧闭上眼,想笑,却勾不起唇角,也封不住成串成串滴落的眼泪,终于失声低泣起来,整个人摊在床上,扯着一块方帕,将自己的脸盖住。不想克制,此刻只想尽情哭一场,将满腹的积郁、悲愤、辛酸、委屈、痛苦全都哭出来。
白云带着娘亲看过了几个大夫,都说娘亲除了身体极端亏损之外,还长年郁结于心,若能让她大哭或大笑一场,应能化去些许郁气。所以此刻见娘亲哭得不能自已,也没想阻止,只是准备好足够的棉巾让娘亲取用,想哭多久都没关系。
不管白家娘子说过多少次想回小归村,不愿意来京城等等的话,可,当她心底挂记了二十八年的那个人,一旦能探听到些许消息,又怎么能不在意?又怎么能克制住自己的满腔思念?
其实,白家娘子在去年春天突然病倒,并且生命垂危时,触发她发病的主因就是赵思隐这个人。「赵思隐」这三个字瞬间击倒了原本看起来身体还算健康的白家娘子,她就那样,听到这名字之后便昏厥过去,几乎像是再不会醒过来。
接下来昏昏迷迷了三五天,昏迷中说了些颠三倒四的话,难得醒过来时,就抓着白云交代后事,连她深藏多年的秘密也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而白云天生的好脑筋以及优秀的记忆力,就把娘亲昏迷时以及清醒时说过的话加以排列整合推敲求证……然后,真相也就出来了。
——总是以「白家娘子」自称的娘亲,其实本名叫李顺儿。
——父母双亡的李顺儿四岁被舅母卖给人牙子,而后被昭勇侯府的管事采买进府。
——李顺儿十岁时被拨到小少爷赵守正房里当三等丫鬟,因为声音清脆甜美,于是被小少爷指去书房伺候,被要求读书识字,随时给小少爷念书或朗诵文章。
——十五岁时,在书房被小少爷酒后乱性,珠胎暗结。
——十六岁生下小少爷的庶四子,取名赵思隐。
——十七岁时,世子与二少爷在领兵前去清剿南方匪患时感染时疫,病卒于
路上。于是身为嫡幼子、向来只会吟风弄月的小少爷毫无准备地成了昭勇侯府世子。同年,小少爷唯一的嫡子夭折了,少夫人于是抱养李顺儿的儿子,并且让李顺儿「产后亏损过钜,久治不癒身亡」,其实是让心腹嬷嬷去发卖得远远的。虽然没被卖到肮脏污秽的地方,却也没好过多少,她给卖到北地采石场做苦役,过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身染重病,才被石场管事给丢到人市去发卖,再被白云的爹给买了回家,拿出所有家产给李顺儿治病,调养了两三年,才将她养回人样。然后,白云就出生了。
所以,穷山村出身的白云有个同母异父的富贵兄长。
所以,身为嫡女的白云,有个庶子哥哥。
然后,为了娘亲,她得救一救她这个兄长。
这才是她非得考举人、非得进京赶考的最重要原因。
「你怎么来了?偷溜的吗?」白云悄声问道。
「我这么忠厚老实的丫鬟,怎么会干偷溜那种事。」小芳不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才继续道:「今儿我们世子的姨母要被放出来了,他亲自过来接人,还让厨房准备了炭盆、柚子叶水、各种吉利开运的饮食。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当然是得由我们这些有一把力气的厨房丫头搬运了。世子爷身边那些个『副小姐』们,光绣个花、布个菜、算个帐,就能累病了,谁敢指望她们?」
「所以你顺势凑个人头,来看热闹了?」
「当然,多新鲜的事啊!被流放到慎严庵的老尼姑居然能杀回来,还一下子就成了镇宁庵的住持,这可是近几个月来,那些夫人太太们往来时必谈的话题呢。你也知道,上头的人时兴什么话题,下头的人也会跟着议论,我就是再不想听,也把这些尼姑们的恩怨情仇都弄清楚了。等有空时,我再好好跟你嗑一嗑,很有意思的。」小芳很有分享八卦的欲望。
「好啊,有空时你到我那儿,我也来听听那些夫人太太们是怎样的说法。」白云见小芳一脸很有倾诉欲的脸,笑笑地道。
她知道的其实比小芳多。要知道,她不只在慎严庵混了十年,还跟着慎严庵的师父们一同上京,这些内部的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简单来说,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镇宁庵是个半皇家机构,关押监管着犯事的命妇,而命妇是归皇后管的,所以,整个镇宁庵的最高长官就是皇后。
上一任的皇后对镇宁庵的管理不上心,从不过问,随便给个书面报告就能唬弄过去,只要没出大错,皇后并不在意镇宁庵真实情况如何;但新上任的皇后可不是这样万事不管的人;据说皇后家族里曾有一名妇女被拘进了镇宁庵之后不久就报了病亡,事后暗中查探,发现有人贿赂尼姑虐待那名妇人,失手将人虐死。
所以新任皇后力挺严肃正直的定恒师太当住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定恒师太为人虽然严厉,但一切都照规矩来。若想砸钱来让犯妇日子好过或难过,在定恒师太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她只依照规章办事,犯妇该抄的经书、该劳役多少、每日该听多少时辰的训诫……所有条规上明文列出的,犯妇们一件也逃不掉;条规上没有的,你花再多的钱,给再多的好处,她也不会平空创造出来作践人。
「嘿!小云,你看,那个就是镇宁庵刚卸任的住持,法号叫定逸,不过京里的人都叫她弥勒师太,你猜为什么?」小芳指着远处正领着一票尼姑从庵堂正殿缓缓走出来的人问道。
白云只看一眼,答案显而易见,道:
「因为胖。我从来不知道吃素可以让人肥成这样。」其实肥的不只是那个弥勒师太,跟在她身后那一票女尼们,气势也不容小觑。光看着她们在走路时,那宽广的体积、佐以脸颊上垂坠的肥肉震荡抖动的模样,实在难以相信,这些是佛门清修弟子——能修出满身肥油,甚至胖到行走困难的程度,可见当尼姑实在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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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出状元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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