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正因了解一本名册牵连太广,所以无法冷漠,无法草率交出。
那么或许,大人是认真的。当他说若贾立回头杀他,他当不躲闪,是认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贾立杀他,他也不会逃开,因为他死了,名册的存在就永远消失了--
「知行。」
头上传来大人的叫唤,陶知行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
鹰语走在前,江兰舟见陶知行没跟上,便唤了她,心想也许她是太累了,安抚道:「福平与齐玉虽离得近,也得走上两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两县交界的驿店,否则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撑着点吧。」
尚有些心神不宁,陶知行瞅着他的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起身跟上两人。
山路持续着,没走多久天渐灰,落起雨来。
三人撑伞而行,脚下踩着泥泞,举步维艰。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她扶着一旁树干直起身,再往前看时,雨势已大到看不见前方人影。
一急,她连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赶紧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传来魏师爷的大吼:
「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惊,抛了伞奔去,斗大雨水溅入眼,她慌忙抹开,又跑几步,首先见到魏师爷跌坐在地,右臂带着伤,鲜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乱找着,才在不远处见到大人撑伞立着。他所看之处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弯刀高举,直奔而来。陶知行倒抽了口气,只因见他是当真不闪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没惊没怕。
江兰舟定定看着那名杀手向自己冲来。敢挑衅两个朝中握有强大权势的人物,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一开始的打算是不要脸地求饶,只因他深信人活着才能成事;可当他看见那把刀挥砍而来,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识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开第二刀吗?
不如从容些。
曾想过他的最后一刻要在日阳房中,因为知道日阳动过杀机,他也确实欠她一条命,所以心甘情愿看着她房中的山水剪纸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没什么好抱怨的。
眨眼,再睁开时,一个大包袱飞出,黑衣人分心挥刀去砍。
挡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缠住弯刀,抢夺间,刀飞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飞身接刀,暂时拉开了距离。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
黑衣人见状,刀还未入手,竟是举起右臂,使力一甩,甩出了藏于袖中的暗器。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江兰舟向陶知行扑去,眼见暗器由他肩后射入,心头一窒,只来得及接住他摊软的身子,双双落地。
黑衣人极少失手,是没想到方才被自己砍伤倒地之人竟然识武,趁他不备撞来,袖箭方会射歪。
出手的自是魏鹰语。
原以师爷的身分待在大人身边监视,未曾显出他的好身手,可其实钱大人早就交代过若有人对大人不利,定要出手相救,断不能让他伤到分毫。刚才中了一刀他便想出手了,怎知阿九发了疯似地冲出,让他儍了半刻,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江兰舟见鹰语纒好了伤,拦下黑衣人。他低头望向怀中人,只见陶知行脸色发白,紧咬着唇。那一身铁色衫子晕染不出血色,但雨落不停,流过身上的雨水顺着流入土里,四周水红,怎么也冲不去。
低咒了声,一手将他往怀里按去,张口咬了另一手的袖口,扯下一块布料,拉起他手压在伤处。
「唔……」陶知行低鸣了声,痛觉在心口扩散。
江兰舟解下佩带纒上他胸前的伤,单手抚过他的背,方知袖箭仍在体内。他紧咬着牙,让那箭穿过指间,按住那烫人的伤止血。
过了最痛,仍是痛,但似乎已能忍受,陶知行两眼睁开一条线,模糊的视线里,他眉头深锁。
「没事,没事了……」
是雨水入耳了?他的声音听在耳里怎么那么轻,好似在哄人,还有些颤抖……陶知行眯细眼,想将他看仔细。
「啊啊啊啊啊!」身侧蓦地传来惨叫声,凄厉无比,随即又被雨声盖去。
魏师爷!陶知行心下一抽,转头望去。
魏鹰语惯用的软剑已从腰间抽出,甩剑出招,剑身挺入黑衣人腹侧。
对招之间,黑衣人自知不敌此对手,中剑落地后,抚着伤处不死心地又转向另一头的两人。
江兰舟警觉地将怀中人搂得更近了?
感觉他几乎将身子压上自己的,是想以身护她,陶知行仰高头,见到的是大人森冷的黑眸瞧着一处……她倏地转头,只见不远处的魏师爷剑招点刺几处,缠上了黑衣人发出暗器的一只手,接着轻柔一提,便卸下了一臂。
铁锈般的血腥味四窜,血水混着雨水溅入她眼中。
江兰舟伸手欲遮,却不及遮去那一幕,只见陶知行眸中一缩,楞住久久,无法动弹。
唤了数声似乎没听见,那身子不断瑟缩僵硬起来;江兰舟低下头,两人几乎鼻头相碰。望进那防备的眼中,他沉声令道:「够了,鹰语,莫要为我伤了人命。」
大人挡去了视线,陶知行见不到那黑衣人下场如何。她急促地抽着气,口鼻间染上了他的气息。
江兰舟逼着怀中人与自己相视,又再说了一次:「听清楚了吗?莫要为了我。」
陶知行不说话,心口疼得说不出话。
另一头,魏鹰语依言住手,将那黑衣人五花大绑,一脚踹到边上;接着奔到两人身边,低头一见阿九的伤,急道:「此箭无毒,箭身滑,多穿伤而过,此刻尚在身内,不仅止不了血,怕是伤骨了……大人,鹰语由后将箭拔出吧,再上了我魏家的金创药,一刻便能止住血。」说着,他伸手扒阿九衣襟。
「不。」怀中人身子明显一僵,江兰舟阻止道:「不,鹰语,既伤到骨,到了驿店,请大夫来看过方为妥当。」
魏鹰语一拧眉间,瞄着大人按在伤口的手,纵然大雨,也冲不净血渍……阿九哪能撑到驿站?只怕还未走完下山的路,便已虚脱。
「知行,」江兰舟见他闭了闭眼,拍拍他脸颊,轻唤。「越过山头就到驿店,届时为你唤了大夫诊治,你能忍吗?」
陶知行咬着下唇,使力撑起半边身体,试着动了动,点了头。
见他还能使上些力,江兰舟舒开眉间,扶他起身时对鹰语说着:「你带上此人先行,驿店无大夫,还要劳你去请。」
「大人,」魏鹰语见他二人相扶而行,甚是勉强,如何让人放心?
他顺手拉起了地上仍在哀号之人,道:「陈大人是否还派了其他人来对付您,还未知哪。若鹰语先行,万一贼人追来,那可怎么办?」
「方才见此人模样,多半不知你识武,想必认为派他一人前来就足够。」江兰舟分析后催促道:「雨势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天黑得快,入夜后山里湿寒入身,那时知行就真撑不了了。我等快快动身吧。」
大人的话,是想让他安心,还是让阿九安心?看着大人拥住阿九的模样,魏鹰语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只有照做。
虽是同时动身,毕竟带着受伤之人同行,还是慢上许多。下山的路弯弯曲曲,一会工夫,江兰舟已看不见前方的鹰语。
陶知行走得十分吃力,大雨湿了衣衫,徒增重量。她几乎将半边身体挂在大人身上,脚步亦是被他拖着。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小了些,但江兰舟感觉身边人愈发沉重,仿佛随时会倒;他蹲低身,将陶知行背到背上时,他已没有一点反应。
「知行,就要到了。」微弱的鼻息在耳边,江兰舟稍稍侧过脸,温声提醒道:「你若累了,别睡,在我背上休息一会便是了。」
他的声音很轻柔,陶知行点了头。伏在那宽阔背上,听雨声,听他的心跳,几次她就要阖眼时,又被他唤醒。
不知是不是幻影,越过他的肩,隐约见到山脚下的驿站。就要到了,再撑一会就到了……可……她怕是不行了。
人终有一死,她看得很开,没什么不舍,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真要说有……就……陶知行将脸贴在他肩后,抖着手,在身上摸找一阵,接着十分吃力地将随身带着的检验器具拿出,拉出两条绑带,胡乱地绕过大人颈间与胸腹,系在了他身上。
江兰舟低头看了眼陶知行绑上他身子之物,道:「你若嫌重,我替你背着,可我没兴趣收集你陶家检验器具;我有你大哥的已足够,若你晚些不拿回去,我必随手扔了。」
听着那话,陶知行顿了顿,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
是呵,人死什么也带不走,也不必太执着留下些什么吧……她没要死,只是有点累,而他的背很暖、很舒服……
「知行?知行?」
这声音亦是很轻、很顺耳……
「知行……醒醒。知行?」
陶知行缓缓闭上了眼。
雨落不停。
驿站小而简陋,屋檐年久失修,故有多处破损,雨水渗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倾盆,廊下细雨纷纷的景象。
魏鹰语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东字房外走来,他手里捧着净布与衣衫,站了许久,仍未出声。
不远处的屋檐下,大人单手收在身后,望着外头雨蒙蒙,不发一语。
大人全身早已没一处是干的,背上一片深色痕迹,往下看去,从衣摆滴下的,是被雨水冲过的淡色血水;虽淡,但一滴一滴,流不尽。
「大人……」终于,魏鹰语还是开口道:「先换上干净衣裳吧,别要着凉了。」
又过了很久,江兰舟才回身点头。
在一旁的风字房换下一身狼狈,拭干长发,重新系好,转头,他看着那一件件湿透脏透的衣袍中,陶知行为自己绑上的检验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结,一连多个,他拆了许久才拆下;这么怕掉了,却又这么放心交给自己?江兰舟伸手将之拿起,另摊开一条净布铺在案上,再将那些器具放上擦干。
怎知才放上去,晕开的,是血水。
江兰舟怔忡着。
许久,直到鹰语轻轻叩门道:
「大人,大夫有请。」
江兰舟应了声,将白布阖上,盖去了血迹,起身。
门外,大夫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徒,一见他,赶忙见了礼。
大夫说道:「姑娘的伤,老夫与两个徒弟已尽力清理诊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体内,但为免挖肉过深,姑娘再失血,怕会损命,老夫衡量后唯有将伤尽速缝了。」
碎骨留体内,怕是留下病根了……江兰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后的两个小徒手里各端着一盆沾满血肉的布,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问道:
「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着。」大夫摇摇头说着:「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腾,老夫让徒弟煎些药让姑娘暂缓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过,不必再睡。还说若见着大人,需得一谈。」
闻言,江兰舟拧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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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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