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已把话说开,重申两人之间本就有的界线鸿沟。大人是官,就算是带罪之身贬至偏乡,做个七品知县,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贱民之阶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赎籍从商,在贱民阶层有着崇高地位,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记得陶家出仵作,她依旧是贱民。
一宿未阖眼,她想得透彻了。
大人对她不是利用,他们只是各司其职,做当做的。
这道理,她不是本来就懂?她与三哥,不就一直将之奉为圭臬,明哲保身……现今,她只要让自己的心回到与他相遇之前就行了,这应当不难。
出发前喝了大夫另开的方子,止疼宁神,功效极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几乎不觉痛;没有痛觉扰乱,她不会再说出不经思考的话。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乱的思绪,发觉夕阳西斜,三人已进城。魏师爷驾着车来到县衙前,许久没人来迎,他便上前拍门。
陶知行跟着掀帘下了车,两人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一人慢吞吞地来应门。
「何事敲门?」管事将门拉开一条缝,问道。
「在下福平县的师爷,」魏鹰语向里探了探头。「我家大人可到了?」
管事一听,脸色稍变,随即应道:「还未见到江大人,魏师爷不如在城里客栈等着,若有消息,自会差人知会。」说罢,便要将门关上。
魏鹰语见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将门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发,应当早已到达县衙,怎么会说没见过?」他手中一使力,将门推开,那时,正巧见到门里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转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将那管事拉进,严厉地问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黄大人又怎能升堂?刚才那两人分明是仵作与坐婆……尸体早在福平验过了,黄大人还想做什么?」
「坐婆?」陶知行一顿,忖度半晌,叫了声不好:「魏师爷,黄大人定是想藉重验日阳姑娘的尸体再动手脚。」
「尸帐已录,」魏鹰语一拧眉间。「怎能轻易重验?」
「定是与黄大人所说,牵连齐玉过往案子相关。」陶知行回想着那日黄大人说的话,当时,他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案子……此举,是想扣住日阳姑娘的尸身吗?扣住了,又想做什么?
魏鹰语见她神情紧张,心知不妥,转身想叫管事让他们入内,怎知他已招来了衙役十数人,拦去门后通往公堂之路。
魏鹰语直觉将阿九护到身后,喝道:「大胆!此案州牧下令由两县会审,眼下摆了这等阵仗阻拦我等入内,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师爷。」管事躲在衙役后头,道:「大人有令,今日审的是重案,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魏师爷还是请回吧。」
这就摆明是让大人在里头孤立无援了。魏鹰语咬咬牙,这些个偏乡县衙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便胡来,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着一身人模人样的官袍,他还以为是来到土匪窝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识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发这些虾兵蟹将,再多暴露点也无妨了。万分不耐烦地,他从腰间拿出了一方令牌。
公堂上,黄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兰舟觑着远处步入惠堂的仵作与坐婆,明白了自己将保不住日阳的尸身。
将江兰舟沉重的表情尽收眼底,黄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面皮,缓缓道来:「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儿领尸时,为免风声走露,不好抓贼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没详提。您问了,我也没说清楚;这都是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恼怒。其实,扰了我齐玉县好一段时候的,是个采花贼。」
案情有变,不能单验喉间致命伤了事。黄大人便是想藉此验日阳全尸,然后借口扣住尸体以缉凶;凶手一日捉不到,日阳就得被扣住一日。
采花贼一向难抓、难定罪,或许验尸过后马上能结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无头绪。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数的是黄大人自身,还是陈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黄大人当真能造成几分威胁;若是后者,为了把自己召回身边,用上这么纡尊降贵的手段……真是愈发让人反感。
反感,但确实棘手。
黄大人还说着前几单案的案发经过,一旁师爷将几页案帐递到手边,江兰舟低头扫过,果然是苦主讲述遇贼的过程。只是纸张如新,怎么看也不似一、两年前写的,分明是捏造。他却只能针对当中疑点问道:「看作案手法,这几起案子确是有所关连,可嫌犯从未打伤人,更没杀害过苦主,手法差异甚大,这些与福平的杀人案何关?」
「这……」被他这么一问,黄大人一时语塞,就闻站在其后的师爷接道:
「江大人瞧仔细了,案帐有云,此贼作案必留线索,便是布缝的红花一朵。在日阳姑娘尸体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兰舟缓缓转向发话的师爷,眼神停在那脸上许久。「姑娘房中有几朵花,算得上什么线索?血流成河,谁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还是红?」
师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勾笑回着:「州牧大人说是红的,便是红的。」
江兰舟黑眸眯起,正要回话,身侧一道声音传来,道:
「那么侍郞大人说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鹰语,他手中一块玄铁令牌,上头阳刻了几个字,在众人还没看清前已收进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头,速速到了黄大人身边报告道:「魏师……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谁也不能拦哪……」
师爷啧了声,挥退无用的管事,瞪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谁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哪有什么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来人,将此扰乱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鹰语扫了眼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钱大人任命谁为侍郎?莫非还需经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着眼前的师爷,自是认出此人为陈大人身边的亲信,从前也交过几次手。须臾,他转看向从方才就一直瞅着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说是吧?」
江兰舟看的不是鹰语,而是他身后一袭白净长衫的陶知行。
她面无血色,唇色偏白,静静立在鹰语身后,低垂着脸,是公堂规矩。
她……伤疼吗?一路是乘车?过午的药喝了没?为何她就不能好好听话留在驿站?为何……为何才不过半日不见,却……却如隔三秋。
见到了才不得不承认,自离开驿站,心恼着挂着,没一刻安宁……可她来了,便是逼他将她利用得彻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该如何收手?
耳边鹰语说着话,他终于将视线移开,停在了鹰语带点戏谑的脸上。
良久,江兰舟道:「既然大伙都是老相识了,不如就让黄大人来选吧,是要将此案带上京中,由陈大人、钱大人共同派人会审,务必将所有细节再一次看过查清,若有误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审了,无需劳师动众?」
那语气不重,但闻言,黄大人已吓摊在椅子上,身边师爷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陈大人、钱大人费心。只是为免日后争议,此尸仍需由齐玉县衙验过,还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为难。否则即便是闹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个假侍郎,还得必恭必敬以对,他怎能不恼火。
江兰舟迎上那师爷的目光,明白他不会退让。
陈大人要日阳的尸,是谁扣住的不重要,是谁放走了,那便等着领罪。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齐玉,或是在京中,都只会造成拖延,最后的裸家,仍是陈大人。
此时,在一旁听着众人对话已久的陶知行缓步上前,在惠堂与公堂的界线停下,掀了长衫一角,跪拜在地,平声说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见几位大人。」
堂中静了静,众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尸在福平发现,也在福平验过了,如今黄大人执意重验,依律也当由小的当各位大人的面重验,方符合公堂规矩。」
师爷斜了眼还未回过神的黄大人,呋了声,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这个说话不看时机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齐玉采花贼一案,如今验的是女尸,当由坐婆来验,黄大人也是照着规矩来,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说话!」
……齐玉惠堂检验日阳姑娘的全尸,大人一开始便以此为打算,才带她前来?陶知行望着地上拼接不齐的石板,不说话。
带一个女扮男装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应?下定决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为何抑不住内心的疑问,偏想知道他究竟对自己能狠心几分?
可,她真不该深思,不该不该。,
师爷见那仵作不语,乘胜追击又道:「再者,跨了两县的重案,也不该由个如此年轻的生手仵作相验,黄大人自当回禀州牧大人,即刻撤换,由本县仵作相验。」
跪低在地,听着那师爷的话,陶知行稍稍抬头,还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双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见他开口说话。
陶知行也并非在等他的阻止,因为,这是唯一能保住日阳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让陈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过一丝犹豫,有过制止念头,便够了;就算一开始这便是场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别的想法,也无所谓,也不枉两人相识一场。
陶知行仰起脸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头上的头巾,解开了发束。
霎时,黑发如瀑,倾泻而下。
再怎么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长发,还是显出了女人特有的娇柔;尤其前发盖了那双朗眉,一双墨黑眸子更显水盈。
堂上静默一片,黄大人与师爷更是傻楞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挂的明镜高悬四字。她拱手低头说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钻研检验之道,任过潮声、回隆、添社、香山、乌南、尖水、福平七县仵作,足踏泱、宁、靖、肃、泉五州,若论资历,当不输贵县仵作。而依律例,两县会审,当以案发地之检验为准,日后有主审更换、验尸疑义等情事,理当重验大体;重验时须得首验仵作与接验仵作共议,并共同检视录入原尸帐之伤,确认无误后方能交接。」
师爷瞪着她的头头是道。一个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质疑公堂中的裁决,只要他开口,便能将她问罪。他讶异于她的字字铿锵,没有一点惧怕,更惊讶于那一头乌丝、那张清丽容颜。
福平县的仵作是个女人。
这事陈大人知道吗?贾立回报过吗?江兰舟将此事隐瞒至今,是想在这关键时刻给他等重重一击?
江兰舟也瞅着陶知行,那一头长发如缎如丝,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发是礼。皇家、官家、商家小姐发间珠饰、金饰纒绕;武家、农家女子长发高束;青楼女子如日阳,长发半泻半系,是平添妩媚;而一般平民虽用不起昂贵一发带、簪花,也当以花布木簪系发……一个女人如何能披头散发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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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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