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贞在村子里长大，偶尔也听老人们说道这些。她倒不像村里的顽童那样对穆家的大宅子充满好奇，只是对大宅子的主人很有些好感。他们每年都往村里送银子支撑着村里的私塾，自家的弟弟们是直接受益的，而且一共就置了二十亩地，显然低调不贪——当然也可能人家在京城产业众多，懒得在这里花心思，不过村里租了穆家地种的人家也从没说主家不好，大约还算是厚道的，就是偶尔和村人打交道的穆管家，也是个和善的老头，只是不大爱交际罢了。
　　穆家的主人除了年年会有人来祭祖之外，基本上从来不回来，村里除了黄里正也没多少人见过他们。何贞对此并不好奇。她虽然不像村里人那样把他们看成天上的云彩，却也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的刚走，穆家大宅墙头上的少年就跳了下来，一边朝着后面那进院子走，一边直叹气，那小丫头没了爹娘，果然可怜，大年除夕的居然出来挑水。
　　何贞又挑了一趟，勉强把水缸挑满，这才去挤了奶来煮开，她肩膀有些疼，挤奶的时候一走神，就挤得多了些，弟妹显然是吃不完的。她想了想，先照着之前的量煮好，倒在碗里，另外往剩下的奶里滴了几滴醋，重新煮过，倒在另外的一只碗里，这才一起端着回了房。
　　她回身关门的时候听见院门外有响动，接着是孩子的吵嚷和何老汉说话的声音，想必是二叔家的两个儿子明忠明孝回来了，一直沉默着抽烟的何老汉看见孙子自然高兴起来。何贞没什么想法，看着床上安睡的弟妹们，只觉得方才那股强烈的伤痛也平缓许多，想来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意义了。
　　明辉听着声音，先醒了过来，不等坐起来，小明睿就扁着嘴巴哭出来了。何贞连忙去看他，才发现他拉了便便，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头大，只好端了木盆出门去兑温水进来，好在张氏之前早有准备，提前裁了好几件旧衣裳，备了不少尿布，不然更没办法。
　　到了院子里，自然跟众人打了照面，何老汉看见她，本来带着几分笑模样的脸又拉下来，在她叫了「爷爷」之后，就板着脸训她：「你怎么照看你弟弟的？大白天窝在房里睡懒觉不成？」
　　东间的房门打开了，何三郎披着大棉袄走出来，不满道：「爹，怎么又吵吵上了？」
　　身后陈氏也抱着三岁大的儿子明昊出来，接话道：「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的，晚上晚上不让人睡觉，白天白天不让人消停，一家子都欠了那两个讨债鬼的！」她一说话，脸上的一道印子就清晰起来，显然也是刚睡醒回笼觉。
　　何贞一言不发的回了屋。
　　土坯房多少也是隔音的，可是刚才何贞出门没把门关严实，几个人在堂屋檐下说话的声音又都不小，屋里的孩子们自然也是听见了的。明义也坐起来，一边去抱跟着哭泣的妹妹，一边关切的看着门口。
　　何贞把明睿抱起来，看他确实已经拉完了，便把尿布整个裹着抽下来，顺手用另一面简单给他擦了擦，这才用软布沾了温水帮他擦洗干净。她并不提外面的人，而是柔声说：「等会儿明义来喂喂明睿，明辉抱着慧儿，要是她也拉尿了就给她洗换，知道吗？」
　　「大姐，你要出去？」明义很不安。
　　何贞摇头：「我上河边冲冲这些尿布，搁盆里洗，不知道要投几遍水，缸里的水还得做饭呢。」她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
　　明辉抢道：「大姐，我去吧。」
　　「我去吧，你看好他们就好。对了，没放勺子的那一碗奶，你跟明义一个人喝半碗，不许剩下。」何贞嘱咐过了，看明辉还要说话，又补充了一句，「我收拾完这些，下晌吃了饭想睡一会儿，到时候你盯着。」
　　穆家小公子兴致勃勃的跟着管家出来贴春联。
　　不论是春联，还是灯笼剪纸，又或者是爆竹，他在京里见的自然都比这里的精美华丽，不过自己动手换灯笼贴春联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他跳下**，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洒金粉，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成果。再一回头，又看见了那个素白清瘦的身影。他不由得问管家：「您不是说过年了，连乡下最穷的农夫都不做活吗？」
　　穆管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认出了何家的女孩。他喜欢安静，并不常在村里走动，虽说各户人家也有些许了解，不过对晚辈孩子们并不熟悉。然而经历了抢郎中一事，后来又在坟地见了何贞立誓照顾弟妹的情景，对这个小女孩倒是印象深刻起来。他看着女孩蹲在河边像是洗衣服的样子，猜测道：「这女娃许是给弟妹洗衣裳吧，乡下人穷苦，并没有那么多换洗衣物。又或者，是给弟妹洗换尿片襁褓一类吧。」
　　穆小公子张张嘴，有心说那也不用她一个小女娃到冰冷刺骨的河边来，可是想到这些日子所见所闻，也明白农家子不可能像他一样有人服侍，只是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蹲在了道边。
　　流经何家村的这条河也没什么名字，此地算是丘陵地区，多山，大约是山中小股的泉水流下来的，水流不大，不足以灌溉田地，只够夏日洗洗衣裳或者农家的孩子下河洗澡。穆家说是在河边，其实是在河边的一处土坡上，路边比小河能高出七八尺的样子。穆小公子这会儿蹲着，却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何贞了。
　　何贞早就了解过了，此地大约有点像从前她所知道的山东一带，冬天虽冷，门前的河水却也不至于完全冻住，只是河边上冻了薄薄的冰茬，在这冰水混合物里洗尿布，那叫一个冰凉激爽。
　　可是谁让这是个没有纸尿裤的世界呢，她家就算没饿着她，可也不富裕，再破旧的棉布也不能脏了就扔掉。她把尿布放在水边，先让流动的河水冲去上面的便便，再用手用力搓洗——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用力，手早就木了，没多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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