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我,却因我而死。」
「你是迫不得己,何错之有?」南妈妈不以为然,说男人嘛,若真不想干那事,谁也强迫不了他们,惦念那和尚了,还不如琢磨琢磨相府这桩婚事。你觉得可以,我再给老爷递消息。
苏宝珠轻轻点了点头。
夜深了,相府静悄悄的,苏宝珠心烦意乱的睡不着,独倚窗边看着偌大的月亮发呆。
她突然端起一杯水,对着月亮泼上去。
月亮忽悠颤了下,静如止水的月光泛起一阵涟漪,朦胧了烛台下的佛经。
缘觉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一滴墨滴下,浓浓的黑,洇染了满是经文的黄麻纸。
沾染了污垢的经文不可以供佛,他放下笔,轻轻捧起经文,跪在佛前反复诵读三遍,方引烛火焚化。
泛黄的纸张边缘逐渐变黑,那滴墨也被火苗吞噬了,一点点化为灰烬。
他想到了自己的琉璃珠。
必须要拿回来。
苏宝珠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般若寺,或许她察觉到了,她必定是察觉到了。
缓缓吐出口气,缘觉走出香烟袅袅的佛堂,不知不觉来到那日她停留的地方。
月亮给大地抹上一层暗昧的银蓝,竹林浸泡在澄澈的水样的月光里,半清晰,半模糊,宛如梦境。
夜风羞怯地拂过,送来清新而微甜的气味,似乎在哪里闻过。
空气里充满一种细微的、柔和的芳香,莫名让人沉醉,孤寂的长夜也因此变得柔和而温暖。
缘觉愣了下,耳尖发烫了。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还不到三伏,庙里已有蒸腾闷热的迹象。
大太阳照得地面滚烫,过往的僧人偷偷覷着庭院中来回踱步的缘觉,一连几日了,大热的天,他不怕中暑么?
却没人出声,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佛子殿下,他们普通僧人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缘觉突然止住脚步,转身向寺外走去。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凭着记忆慢慢寻到了相府所在的里坊,走到巷口他却迟疑了——他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理由去见她?
相府大门突然打开,里面匆匆跑出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飞身上马,泼风似的奔向坊门。
缘觉认出那人是王铎,他看看相府的大门,斟酌少顷,缓步过去与门子念了声佛,说自己是福应寺的僧人,贵府的表姑娘上次来寺,想请一串开光的念珠,今日特地送来云云。
第一次打诳语,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门子说表姑娘前几天搬走了,新宅子在道政坊,还直说可惜,「我们公子刚去找表姑娘,大师父晚来一步,还得劳烦你跑一趟。」
缘觉谢过,神态依旧从容平和,脚步已悄然加快。
☆☆☆
炎热的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在苏宝珠头上,晃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你去姚州见我爹了?」她结结巴巴的,明显一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找他干什么?」
王铎朗声笑道:「自然是请老泰山审查小婿!还好好好,侥幸过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苏宝珠,半晌才回过神来,「我都没答应你家的提亲,你一声不吭就去找我爹,这算什么道理?你都说了哪些胡话,莫不是说我倾心于你吧!」
她是真的恼了,说话又急又快,眼角蒙上一层红晕,莹莹点点,些许泪意。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王铎心里的热火。
他的笑变得勉强,有些辛酸,有些苦涩。
「我……我没奢望你喜欢我,至少是现在,没有。我去姚州一趟,对你家的事多有耳闻,王家能直达天听,有王家在苏家背后,剑南道节度使怎么也会收敛几分。」
王铎深吸口气,语气带了点低声下气,「宝珠妹妹,我不是趁人之危,现在我需要一桩婚事应付皇上,你需要一个有力的婆家支撑娘家,就算咱们互取所需,做对假夫妻,可不可以?」
「等咱们两家的难事都解决了,如果你对我还是、还是没心思,咱们就和离,此后我把你当妹妹疼爱。若我王铎三生有幸得你垂青一二,我发誓,此生绝不辜负你!」
「若违此誓,定粉身碎骨,有如此玉。」他取下腰间的玉佩,狠狠往地上一砸。
碎玉满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灿光。
苏宝珠惊讶地看着他,连话也说不出。眼前这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男人,是有担当的,不是嘴上说着喜欢,遇事却往后躲的男人。
心微微颤抖了下,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热流在心里不停地搅,有些期盼,有些害怕。
要不要和他说实话?
这事太难开口了,饶是不喜欢弯弯绕的苏宝珠都犹犹豫豫的,「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曾经很荒唐。」
「谁年少时没有荒唐过?」王铎见她语气松动,脸上已是乐开了花,「我还去教坊司玩过,啊,你别误会,只是喝酒听曲,万万没有做别的事情!中举后和同窗们一起去的,天刚黑我就走了,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苏宝珠失笑,「我又没说别的……其实我做的事比这个还荒唐。」
王铎问:「有多荒唐,比安阳还荒唐?」
苏宝珠歪着头仔细比较了会儿,「不好说……」
王铎大笑,「也行,起码我没亏。」
笑声郎朗的,引得苏宝珠也笑起来。
她想,反正是假夫妻,就先这样吧,以后自己真喜欢上他的话,再告诉他不迟。他能接受,便和他做真夫妻,他不接受,就好聚好散,自己再不出现在他面前。
太阳热热的,晒得她的脸颊红红的,小姑娘低眉浅笑时,不自觉流出一种云娇雨怯的小女儿态,再加上对面站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路过的行人看了,不免认为她这是面对心上人的姿态。
缘觉没有心上人,他不知道面对心上人时该是什么样子。
当他看到苏宝珠戴着他的佛珠,对另外一个男人言笑晏晏时,他突然觉得很烦躁。
还有一种,极淡极淡,但已足够让他警觉的恨意。
街边的两人分开了,一个转身进了家门,一个向这边走来,皆是言笑晏晏,瞧着心情好极了。
阳光明晃晃的,刺得缘觉眼疼。
王铎从他身旁经过,走过去又折返回来,下马合掌一礼,「师父瞧着好生面熟,可是七殿下?」
缘觉轻飘飘瞥他一眼,目光寡淡,也不答话,直接略过他走了。
王铎摸摸鼻子,还真是和传闻一样孤傲冷漠,半点人情味没有,难怪尽惹娘娘伤心!
为贤妃感慨几句,他一跃上马,踢踢哒哒的卷起满街的黄尘。
燥热的风卷起浮尘,在缘觉脚下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
他在苏家门前站了很久。
仍没有敲响那扇门,只把一串黑色的念珠轻轻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门子睡醒午觉了,打开门发现地上的念珠,左右瞧瞧:「奇怪,谁放的?」
南妈妈吩咐过,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拿进府。
门子一脚把念珠踢开,黑色的念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沾满尘埃。
☆☆☆
芒鞋踏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一步步向前。
道旁草树繁茂,浓绿欲滴,几声鸟语蝉鸣,更显山林的幽静深远。
缘觉抬头向上看,已隐约可见山顶那间小庙了,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
过去十八年,从未有过的「怒」,居然因她而来,这个「怒」和荒庙那晚的「怒」却不一样,感觉很奇怪,奇怪得他有点茫然。
他必须见一见师父。
暮鼓声声,一位鹤骨霜髯的老僧悠然坐卧树下,对面放了一个蒲团,见他来,颔首笑道:「料你也该到了。」
「师父,」缘觉眼眶发热,却不愿让人看出来,合掌深深一躬,再抬头,面上已是从容淡然。
「纵日日鞭挞,弟子也无法祛除心魔,深恐陷入贪嗔痴三毒不能解脱,请师父指点,弟子该如何度过此劫。」
法真禅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我们身在人世,不可能没有爱憎心,必定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所以无须恐惧你的心魔,亦无须抗拒你的烦恼。」
缘觉问:「那如何从无穷无尽的烦恼中解脱?」
法真禅师笑道:「走入你的烦恼,世间万物,皆从因缘中起,知其因,了其缘,方可悟道。」
因缘……
那个春夜,蓦地跃出脑海!
缘觉一惊,飞快拨动手中的念珠,闭目低低念起心经。
屋檐下的法铃轻轻摇晃,铃声清脆悠扬,几缕香烟飞扬缭绕,淡淡的佛香驱散了空气中的燥热,渐渐的,缘觉的心平静了。
再睁眼,目中已是一片清明。
「去吧,去吧。」法真禅师缓缓合上双目。
缘觉转身看着来时的路,呼出口浊气,大踏步下山!
☆☆☆
苏家生意大,专门培养了一批送信的家丁,比走驿站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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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皇子入凡尘 上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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