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眼说什么也不肯坐下,腋下夹着那扁扁地叠成几折的纸帽子不停地说:“你回校去吧!你回去!不要呆在这里!你快回去!”
大藤不吭声,不看他,也不肯在那花岗岩上移动一下。
“大藤,你要是不肯走开,我……我就一直这么站着……你,你还嫌我站得不够吗?”
大藤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坐到石头上,自己则两膝一款,跪到地下,把整个身子技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从不矫情的大藤从未有过的举动,沈泽鲲只剩一颗心在发抖,整个人都如道了冰冻般发了僵。
伏在他腿上的大藤无声地抽喀着,沈泽鲲很快感到了一片滚烫的儒湿。
一刹那间,沈泽鲲的感觉发生了某种错位: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脆在地下的大藤,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遭到了莫名的打击,没有了勇气,没有了希望,全仗他这个当哥哥的,沈家门里作兄长的,给她抚慰,给她信心,给她力量,若非如此,可怜的弱小的大藤,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抽动着的背脊和扎着两根粗粗的短辫的头颅,就像她小时候摔痛了或者委屈了,跑到他面前来寻求安慰,而他则以他的抚爱来消除她的创痛一样。
他的手触到了她臂上的袖章。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了的他立即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便硬地哈着一种硬物,那是那须写了一直行黑字的“牛鬼蛇神”才有的纸帽子。
他发抖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好似投入了速冻箱,变得坚硬而且冰冷。
他的手却并没有停止那抚慰的动作,只是那轻抚成了有节奏有理智的轻拍。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好似在向大藤轻诉着:妹妹,大藤妹妹,你的确是受了委屈了,你的确是受了伤害了!你的泽脱哥哥不争气,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是我带给你的!在千百人云集的广场上,你的泽鳏哥给你丢尽了脸面,而你,本来是完全可以挺起你的身子,抬起你骄傲的头,争取到你的光辉灿烂的前途的!你别难过,刘伤心了,我们总算幸运,一直到今天为止,还只是暂居于一园之内的互不相干的兄妹!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的女儿,与我这反动资本家的子孙毕竟毫不相干!纵然我从今天开始已成为千人唾万人写的“小牛鬼”,你毕竟还来得及与我划清界线!你好在还没有走到白曼娜的那一步,你完全来得及远离了我去奔那应该属于你的光明大道!藤妹藤妹,你的泽鲲哥如果说还有可以帮帮你的地方,那就是快快地、坚决地远离了你,永远只以兄妹相称,而决不再存半点非份之想!
他没有把这一切说出口来。他只是静候着大藤止住了呜咽,然后便断然立起了身而且不容分说地拉了她步出了那无花果丛。“大藤,”他说,“我没料到让你见到了这一幕,让你难受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家庭出身问题,走走白专道路,又不是反革命,对不对?回你的学校去!我也该回宿舍去了……”他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些,“周末还回家,怎么样?帮藤姨包馄饨去!”
大藤没有料到泽鲲如此迅速就恢复了平静。她痴痴地望着他,喃喃地说着;“你……我放心不下……”
泽鲲努力做出笑容:“我不会发疯……更不会自杀……知道吗?紫藤花园里少不了我呢!”
胖得如同个肉球似的福平,在花园里找到紫藤时,她正与白曼挪两个人,一人一把小剪刀一只小竹篮,在很细心地摘剪着香气四溢的茉莉花。紫藤花园里的茉莉花足有上
百棵。除了十来株当年新插活的栽在盆里,其余的都是园栽的,最老的几棵有了十多年的树龄,粗粗的枝干浓浓的绿叶望上去不像茉莉倒像是那种打园墙的冬青树了。每到盛夏,天愈热,花就开得愈旺,滴溜溜圆的花蕾一篷篷地往外绽,洁白的花瓣一批批张开,那浓香弥满了整个花园。紫藤每年这个时候,就要忙于采摘茉莉花,制作茉莉花茶了。制作过程倒并不繁难,无非是摘下或剪下盛开的花束,晒干,收藏起来。只是因为茉莉花的花期特别长,紫藤花园里的这上百株花此起彼伏地开着,一开就开上两三个月,这整整一个夏天,紫藤就得总在烈日炙烤下采呀摘呀、白天铺了席子晒、晚间拎了布袋装,刮风下雨还得与老天搞争夺战,总在那些白的鲜花、黄的花子中泡着了。一个夏天下来,紫藤常常是自己也成了“花干”,晒得黄黄的、瘦瘦的,身上总带了那么一股浓浓的却又清净典雅的茉莉香气。这项劳作,在五十年代那段艰难时日里,乃是老少数口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不但邻近一些老住户,总少不了来买几袋紫藤制作的特别干净特别香醇的茉莉花干泡茶喝,而且在那扇侧门一角,紫藤还总是设了一个小小的花摊:用一张长条凳,一边摆了绕成半圆形的铅丝所串上的大骨朵茉莉鲜花的、可供女人挂到衬衣纽扣上去的小花饰,另一边则针了个开了口的小木盖,上书“每串三分,自付自取”。这花摊无人看管,在那十来年里却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偷盗事件。爱花女人大多心善,买花给女人的男人大多慷慨,所以紫藤只要时不时抽空去添加几串花,往那块盖了花的纱布上洒点水,从不必担别的什么心。一天下来,那板凳一头的白木盒里,多多少少总有了三毛五毛钱,这对于当时没有一文固定收入的家庭来说,实在是很可观的了。有了水泥厂的定息收入之后,卖花行当虽然停止,但国内的花照样长,紫藤每到夏季的花茶制作也还得照样干。这既是因为浪费了可惜,也是多年养成了习惯,紫藤花园里的一家者小,都已离不开那茉莉花菜来解渴消暑的了。连福平家里,一年四季也总在开水罐里泡茉莉花,那月妹每次回娘家,还少不了带上几包作回门的见面礼。
福平找到了紫藤,见她还在优哉悠哉细细巧巧地用一把小剪刀剔者剪着白生生娇滴滴的鲜茉莉,禁不住连喘气带叹气地憋了半天。紫藤见他满脸满头油汗,忙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为他扇了几下风,见他转了眼珠去看另一侧正专心致志地用细细的手指掂下花骨朵来的白曼娜,还以为他对白曼娜参与劳作有什么疑问了,忙解释道:
“老问在屋里想东想西反而不好,所以找点事给她干干……”
福平并不接这个话头,只是一把扭住了她的花篮,说:“我有话告诉你…偿那边,花棚下……不要让她听见1”
紫藤这才发现了他紧张的神色,赶紧随他走到了紫藤花棚下。
“大事不好了,紫藤,”福平压低了声音说,“水泥厂要来造你的反了。……说不定一两个钟头之后就要来!我是中午开饭时,听他们几个头头边吃饭,边在商量着的……而且,还有银行里的造反队,他们是串联了之后联合行动的……”
紫藤睁大了眼睛问:“造我的反?为什么?我跟他们水泥厂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右派,也不是走资派……”
“不是不是,不是说你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我怎么了?我不是……劳动人民无产阶级吗?”
“唉,说出来难听……”
“我不怕听,说呀,福平!”
“他们说,唉,说你是…是反动资本家的小老婆……”
紫藤呆住了。
她平生最怕听这句话,恰恰亲耳听到了人们这么称呼她,而且还要因此把火烧到她的头上。
她咬了咬牙,好像是要跟福平辩个清楚似地,说:“怎么……怎么这么胡说八道呢?我……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水泥厂又不是不知道!”
“唉,”福平叹着气说,“我刚才也找个机会凑过去把这话跟那几个头头说了,没用……他们说,胖子你走开点,你是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了,还有……”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其实那些人还哄堂大笑地说,胖子,你中了美人计了,要不怎么为资本家的小老婆说话?
“还有什么?”紫藤却在盯着问。
“还有……”福平转了话题道,“我说了你可别太着急上火:银行里的人说,他们揪出了一个姓冯的漏网地主,那地主近几年总往紫藤花园跑,跟……跟你……那个那个……”他又咽下了“勾勾搭搭”、“乱搞腐化”之类的话,他已经看见紫藤眼里溢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了。
“这是为什么呀!”紫藤冤屈地呜咽起来,“我又碍了什么人的什么事了,怎么这造反造到我的头上来呢!这老天长不长眼,革我紫藤的命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往我头上泼污水……”绝望和恐惧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我找他们的局长去,林局长,让他给我主持公道……”
福平连忙说:“别提啦别提啦,他是促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听人说,他昨天就给揪了出来,是建工局的头号走资派……许多罪名中,有一条就是包庇反动资本家,给你补发了许多年的定息……造你的反,还是由他的事结引出来的!”
抓不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紫藤的眼泪反倒收干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安静地独坐于整座花园的中心部位紫藤花棚底下,细细地谋划一下。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远远的望了那边花丛中摘花摘得有滋有味的白曼棚一眼,转头对福平说:
“能帮我一点小忙吗?福平。”
“行行,你说吧!”
“让月妹送曼娜回娘家,住几天,不让她在这里受了惊吓。”
“可以可以!”
“等会儿,‘华申’厂的人若是真的来了,你帮我拨两个电话,给泽鲲和大藤,就说……说我跟曼娜到苏州去玩两天,这个星期六,他俩就不必回这里来了……年青人,气性大,万一握上什么场面,按捺不住火气,会把穷祸愈闯愈大的,还是先堵住他们再说……”
“对对,你说得对……我一定打,我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说完这一切,紫藤突然操起剪刀,两手伸向自己的脑袋,咯峻咯步地剪起自己的头发来。
“你干嘛你干嘛?”福平吃惊地说。
“我可看到过批斗会上的‘喷气式’!”紫藤惨然一笑,“留个警让人抓呀?”
紫藤喊着苍天发出的“革我的命有什么意思”这一问题,三个小时后便有了答案。
福平没有谎报军情。月妹送走了白曼娜不一会儿,龙华那边便开来了一卡车“红袖章”,搭配了另两股人马:一股是银行系统的“红团”,一股是麦演路居委会里一密无业青年刚成立的“炮司”,很有声势地冲进了紫藤花园。正是黄昏时分,该下班的都下班了,看热闹的人格外多,于是整个紫藤花园便如每年兆丰公园里举行灯会一样,也如抗战刚爆发时难民涌进租界里来时一般,格外地热闹了起来。那批斗主席台设在红楼的门斗前,门斗上的十五支光灯泡改换成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亮亮地照着,那门斗便有点像乡下人赶庙会演社戏时的戏台了。批斗会临开始时,两个手里拎了扩音器喇叭箱的“红袖章”急急忙忙地找电源插头,但因为当初沈源设置线路时,园内楼里一律排暗线,一般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大到那电源插头的。两个管音响效果的小伙子急得骂爹骂娘起来。紫藤本来是低了头立于门斗边,按通常的批斗程序只待一声“押上来!”就可以登台亮相的,见那两个小伙子寻得冒汗,于是就跟身后管辖住她的一个女“红袖章”——即银行里那个预言“早晚要你吐出来”的女出纳员——轻轻说了句“我去帮帮他们”,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走近了那两个喇叭箱。“你们跟我来,”她说着,住门斗内走去,“赌,这里的门背后,下面,有一个三眼插座;假使你们要两眼的,在大厅里,长沙发后面——不过,你们的电线不够长。”说完这些,她又很自觉地站回到了门斗外她原先站着的位置,等待着以她为主角的戏正式开场。
孩子们都安排得要妥帖贴的,看木见这耻辱的晦气的场面,连福子也拖了四个孩子借口说许久没去大儿子小福在杨树浦的家里了,举家避了出去,这整个紫藤花园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上只有青天,下只有黑地,而天和地是永远不会瞧不起她嘲笑她鄙视她打倒她砸烂她的,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只是没有料到,人们一旦为某种愚蠢的观念和卑下的情绪所左右,同时又夹杂上了压抑已久急骤膨胀的私欲,那么,他们对同类的战害,竟会如此地残酷和卑劣。
花园内的一圈围墙上,已严丝密缝地糊满了把她的名字“田紫藤”打了红叉的大幅标语。除了“揪出”、“打倒”、“砸烂狗头”之类以外,全是有关她的身份的污言秽语。平时只有没妇骂街时才出口的话,如“姘头”、“臭货”、“小老婆”什么的,墨迹淋漓地立到了墙上,赫然如今。
或许是因为紫藤花园里的这场批斗,内容特殊,通然有别于这年头司空见惯了的对“地富反坏右”或“走资派”的严肃的批判、色彩且明显偏严黄”的缘故,那夜花园里挑灯夜战沉浸于一片浓郁的茉莉花香中的人们,格外地兴奋和激动起来。在一阵很昂奋的口号声后,率先发言的便是那个银行出纳员。她极为熟练地报出了一系列数字,以“铁的事实”揭发“资本家的小老婆”在短短的几年内,不劳而获地从国家银行、从千百万劳苦大众手中,领取了数以千万计的所谓“定息”,连本带利累计数字已达三万之多!这个巨款数字一报出来,花园里数百名天天挤了公共汽车路途迢迢地去上八小时班而每月不过收入几十元人民币且上有老下有小的“劳苦大众”便大大地愤怒了。有许多人在大会开始前已经进入红楼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番,虽然那些房间的门都关着,但那大厅的宽敞、螺旋形木梯的气派、走廊两侧一人多高护墙板的豪华,还有那儿用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的拱形落地钢窗所显示出来的高贵,都已足够充分地表现了这家人家与他们所住的石库门、亭子间、三层阁之间的无差地别了。人最经不得比较。有比较便有了差异感。差异感激起了万丈怒火。如果说刚才大会开始时喊那几句口号还只是公式化程序化地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么等到出纳员的论据充足、事实鲜明的批判稿一念完,许多人便真的动了感情发自内心地痛恨那位几年工夫就“剥削”了人民血汗达数万之多的资本家小老婆了。有人便高喊:“让她低头认罪!”有人叫道:“坦白!这么多
钱哪里去了!”还有人吼:“吐出来!还给人民!”站在紫藤身后的两个红袖章不知该听哪一位革命群众的好,其中一个伸出手,努力抓住紫藤的刚剪得很短的头发,把她的头按下去,另一个却去拿了由紫藤提供了电源的麦克风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又让她的脸仰起来,叫她对着麦克风“坦白”。尽管紫藤防患于未然剪了那个发誓,但这么一折腾,头发还是被拉得生疼,她实在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冤屈了。她见人们给了她说话的机会,连忙对着麦克风说道:
“我不是小老婆!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我姓的是他的姓!他是这里的花匠,开车的!……”
“胡说!你不是小老婆为什么要当几个狗患子的干妈?”女出纳员尖声喊道,“沈家的定息为什么都由你来领?”
“我是监护人!人家把孩子托付给我的……”
一打倒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1”女造反不由分说挥臂高喊,有许多人也跟着喊了,只是喊到那“田”字时,总觉得在逻辑上好似有点不对味,声势一下子小了不少。
有人对那三万元钱更感兴趣,于是紫藤再一次被揪了头发作“坦白”。
“政府有文件的,”她说,“规定可以拿二十年……叫”
这可引起公愤了。有个男人冲上台来往紫藤膝弯伸腿就是一脚,紫藤怎么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下。那门斗上的水泥,是沈源精选的“白龙”上品浇制的,又平又硬,紫藤两膝一着地,立即就磕出血来,血珠很快就渗透了那条薄薄的蓝色涤棉长裤,又沾上了那白白的平整的白龙水泥地面。
在一阵剧烈的痛楚和眩晕之后,紫藤的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奇特的念头:“报应,这是对我的报应!”她凄楚地想,面前闪过了沈源、大勤哥、可心姐的面容,心里升起了一股比膝盖和头皮更为痛楚的负罪感。心内的疼痛一下子超过了体表的疼痛。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默默地忍受着,任周围的人怎么发问,怎么推操捶打,再也不开口了。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眼看她的弥天大罪已被揭发得差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响,紧接着,两个男人被按成“飞机式”,头低到膝盖,两臂被托到身后,如两只破水泥袋般被拎到了她的身边。她左右一看,惊得差点昏倒:一个是面如纸灰、剃了阴阳头、胸后糊了写有“漏网地主”四个大字的牛皮纸的冯唯,一个竟是自从帮她解决了生活问题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建工局局长林水根!那林水根的样子比冯唯更惨:胡子拉茬的脸上,左半边肿得老高,泛出如猪干般的红色,而一只眼睛周围,则是一片青紫,那原先笑盈盈亮晶晶的眼睛,细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显然是刚从另一个批斗场里被拉到了这个场子来,好像电影院里的跑片似的,白衬衣上沾满了泥土、浆糊、痰迹,左边袖子上还有一片血渍。最骇人的是他的脖子,那后脖颈上,不知是被铅丝还是麻绳,深深地勒出了一条凹槽,血肉模糊地,似乎他的脑袋马上就要在这个地方折断而滚落到地下去一样!
紫藤努力聚集起自己的精神和听力,专心致志地谛听那些一个个跳到自己身边来的男男女女的揭发批判。她竭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要绑了去杀头,也得搞清楚那来龙去脉,要不,不是成冤死糊涂鬼了吗?她终于大致上听清楚了,原来这冯唯帮了阿晶出逃后,到无锡的老家乡下,一下子就买下了三十几亩良田,那阿晶本来就是破落地主的女儿,从小吃田租长大的,懂得当地主雇长工吃佃户的轻巧便利及种种好处。冯唯和她过了好几年舒服日子。后来土改了,良田尽数没收,浮财也分了,阿晶一根绳子上了吊。冯唯则逃到了上海,重新混入金融界,干起了拨算盘的老本行。他是“隐藏极深的阶级敌人”,连“四清”都没查出来,直到这场“文革”,才由于他本单位的造反派战士心明眼亮,抓住了他总不愿意谈及婚史的线索,内查外调,把他这颗“定时炸弹”起了出来。听了这些,紫藤忽然有点恍然:为什么那个年纪不小已近四十的女出纳员如此出众地参与对她紫藤的“革命行动”。冯唯曾经不无得意地向她炫耀过,银行里刚调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丑又古怪,却不知怎么地盯上了他了,塞过情书塞过电影票,一门心思要当他的续弦呢,那种死皮赖脸的样子,让行里的同事们一个个暗地里笑掉了大牙!紫藤当时劝道,人家看上你,又不是坏事,你可千万不要拿这当作吹牛的资本,去背地里嘲笑人家,不成亲家也不要成冤家嘛!可是如今看来,这由爱化生出来的恨,可就变成了怒火万丈的阶级仇恨了!那被伤了心的老姑娘,显然非但欲置冯唯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恨屋及乌,连带着与冯唯有来往的紫藤也遭了殃了。
至于林局长的倒运,看来倒并非全由紫藤引起。发言的人列了许多紫藤所听不大懂的罪名。与紫藤有关的,只是福平所谈过的,批准并补发了“华申”原业主沈源的定息。
批判者说,这就足以证明“走资派与资本家是合穿一条裤子”了!这句话掷地有声,听
众们发出了会心的哄笑,于是那领喊口号的心领神会即兴创造呼出了一句“批倒批臭与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合穿一条裤子的走资派林水根!”但因为句子实在太长,许多人一口气喊不顺当,于是便鸣哩鸣哩地只念清了“批倒批臭……合穿一条裤子”几个字,声音一住,满场都只剩下了笑声了,气氛热烈,形成了这次批斗会的最高潮。
跪在地上的紫藤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羞辱和冤屈充填了她的心,同时又掺和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对林局长,甚至对这位惹人厌的如粘皮虫般粘了她一、两年之久的冯唯。“这世上若没有我紫藤,他们也许还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怨愤地想着,泪水和汗水渗合着淌满了脸颊。
她糊里糊涂地忽然又被揪着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站好!”有人在踢她的腿,从正面增,不让她发麻的双腿再弯曲下去,“听清楚了!”那人说,“要宣判对你采取的革命行动了!”
“还有什么行动呢?”紫藤想,“还没行动够吗?你们干脆把我杀了也罢!”
那些组织这场批斗会的人并不想杀她。图穷匕首现,最后的“勒令”揭示了最终的目的;立即交出红楼内大小房间的全部钥匙,龙华水泥厂的革命造反派决定全面接收这幢本来应该属于人民的花园洋房!
泽纪隐身于粗壮的紫藤枝干后、浓密的紫藤花荫下,从头至尾看到了紫藤受辱的这一场面。
他切身感受到了看着亲人受苦比自己受苦更剜心割肺的那种痛苦。
他更加懂得了那天晚上大藤怎么会失去了自制力、优到他的膝上痛哭,好似那戴高帽遭批斗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而紫藤受到的冤屈、折磨和羞辱,甚过于他百倍1千倍1
他隐蔽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因而也最熟悉的紫藤花荫的最隐秘处,躲开了狂热的人们的视线,望着一手把他拉扯大、比生身母亲更亲近的母亲紫藤被一脚踢倒在地、无助无望他任由人们诬陷、唾骂、叱责,控揉折磨,却只能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而束手无策。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能。那排烟似的呼喊、那树林子般随着口号声举起又放下的臂膀、那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如铁锤般的拳头,压倒了扫灭了砸碎了他这个文弱书生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他只能躲在那阴暗的角落五内俱焚地等待着那“再盛的筵席也有散的时候”。
没有见到家里的其他人,特别是那个再也受不得刺激的白曼如。甚至连福平家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一个也没露面。很显然,藤姨事先已经得了风声,所以才让福平代挂了两个电话给他和大藤,不让他俩回家来。她安排好一切,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来迎候这场浩劫!
大藤接到福平电话后,马上就拨了一个到师院。她疑疑惑惑地问道:“妈怎么啦?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去游山玩水!她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有点奇怪……不过,曼娜最近情绪极低沉,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挤不死她们俩!”大藤说,“火车上全是外出串联的学生,行李架上厕所里都挤满了呢……你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没事。好像有点转向了,对我们这种人已没了兴趣,可是怎么连校党委都砸烂了呢?……你们呢?”
“一样。真弄不清……有同学邀我去北京串联呢!”
“什么时候?”
“他们今晚就动身…,要是你那边的确没什么大事,我干脆就跟他们一路走得了!”
“行,行,去首都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家里我会去照应的,你只管上北京,我今晚还是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就看到了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
“不能,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不能呀,这……这太委屈了你……天哪,还有大藤,她能受得了吗?”紫藤躺在床上,哀哀地哭着。
沈泽鲲只能再一次把绞干了毛巾递给她,让她擦了泪水。
早已过了午夜。花园里还是闹闹吵吵的。水泥厂的造反头头宣布,大厅作为“司令部”,立即占领,楼上楼下一应卧室,贴上封条,等候分配。福平和月妹在批判会临近结束时已先后返回,一听造反派接收了紫藤花园,立即上前交涉,因为他们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造反头头说,你们当然跟反动资本家不一样,原来住哪里就住哪里,不封你们的房间。月妹灵机一动退,我们卧房隔壁的一间储我室,向来是我们家放杂物的,也不能封。头头说,工人与工人一条心,给你了1月妹高兴之余,真懊恼没多要下几间来,刚想开口,被福平一把拉了臂膀拖进了房内,两口子竟在房间吵了起来。而占领了大厅的几个造反派,已经在按照自己的设计挪动那些沙发和桌椅了,有的因为喊口号喊得口干肚饥,找到厨房烧水煮夜点心,那原来一过十点就宁静如水的紫藤花园,赛似开了夜市面,乒乒乓乓嘈杂了整整一夜。
紫藤在交出了腰间那串钥匙后,被允囫到她所居住的偏楼二层。她那间房间曾有几个“红袖章”冲进去看过。除了清一色的油漆剥落的白木家具,就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木,桌上一面小圆镜还是裂了两半用橡皮胶布粘住了的。“红袖章”们粗粗一翻,马上空手出门,也没打算没收了这么一间朝西的水泥地的统并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
泽鲲是乘乱溜进她的房间来的。
他先帮了她脱掉那条血迹斑斑的长裤,然后用红药水涂擦了一遍她膝头磕破了大片油皮的地方。小屋里有个小小的水斗,那是当年田大勤安装的,便于紫藤漱洗,也便于浇灌房内的花木。泽鲲便为紫藤绞了一把又一把的毛巾,让她擦净胜上、手上、颈脖上的污垢、汗水和泪水。干这一切时,两人都默默无语,泽鲲没说一句安慰的话,紫藤也不问泽鲲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人都只是拼命地克制住自己的呜咽,把涌到喉头来的眼泪往肚里咽。
洗净擦干之后,泽鳏找出两块干净的手帕,将紫藤的两个膝头包扎了起来,让她平卧到了床上。
“大藤没来吧?”紫藤开了口。
“是的。叶星组在床头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烟,点燃,抽了一口,“去北京了,串联。”
“那就好。”紫藤吁了口气说,“曼娜也没看见。”
泽眼苦笑笑,却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藤姨,我想跟曼娜去办了结婚手续。”
“什么?你…你跟谁?”
“白曼娜。”
“天哪!曼娜是……不是……,……你……不不,你不能这么干,我知道你的意思!”紫藤奋力要从床上坐起,“我决不答应你这么干!”
泽鲲将她轻轻按回床上。
“没别的办法,”他说,“藤姨你别急,你躺下听我说。你听见他们决定了,他们要把整幢红楼都占了、分了……”
“这是不可以的!犯法的!……”
“这是可以的。许多地方都这样干了,我们学院的院长,都让扫地出门了。藤姨,你想想,若不马上让曼娜……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沈家的……媳妇,她怎么还能在这里住下去!而她……你是知道的,她怀了泽鹏的孩子……”
“天哪,要把她往死路逼了呀。”
沈泽很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为她保下一间房来,而且,还可以把泽鹏的孩子生下来……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待泽鹏出了院病情稳定了,局势或许也会改变些……我,我还可以办离婚手续……”
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像是对自己这一设计的得意,也像是一种刻毒的嘲笑。紫藤哭了起来了。
“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呀,这算什么名堂?曼娜能肯吗?
“我去找她说,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她也一定不会误解了我的意思,咳!”沈泽鲲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怪笑。只有这种笑容,酷似他的生身母亲李可心。
“大熊呢?”紫藤哽咽着,“大藤怎么办?我可怜的大藤呀…”
沈泽鲲一下子把脑袋垂到了两个膝弯之中。“藤姨,”他呻吟着,“我配不上她……我不能害了她……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修建材劳动改造了……”
半个月后,大熊自京返回。
她跨进紫藤花园里,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除了那园子正中的大片紫藤还依旧保留着,园内的一应花木都已被铲子。搬入红楼近十户人家,每户都在园内,以砖瓦、树枝、铁丝为标记,团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技去花草,栽上了鸡毛菜小白菜之类,有的还搭起了鸡棚鸭棚,大小鸡鸭在园内三五成群地来串联,创地啄食。刮过一次台风,围防上的大幅标语经风吹雨打已一根根控下来破烂不堪,但残留的墨迹还依稀可见利、……婆”、“拼头”之类。打在“紫藤”的名字上的红又被雨水化了开来,好像曾经有过一次居我或酷刑留下了血迹。红楼里大人喊小人叫煞是热闹,走廊亦已被瓜分,一堆堆地垒着搬进来的居民所不舍得丢掉的破木板箱,坏碗根、三脚凳子、烂底铅桶和剩下来的煤球煤讲木柴之类。有两户人家在花园内用泥瓦砖块搭了两只行炊,将国内拔了出来的花木塞进去烧,浓烟滚腹地又夹杂了火太旺了的焦米饭臭,给这片地方平添了一种野趣。有几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正在他们新开垦的菜地上劳作和玩耍,看见大熊进来,那脸上现出的惊异和警惕,远远地胜过了大席著然间的吃惊和迷们。幸而这时候月妹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了这女“红卫兵牧行防往偏楼二层房里去。大藤这才确信,自己真的还是回了家了。
月妹很识相地急急退出,留下母女俩去说清楚这半个月中的天翻地覆,税待处沈泽鲲已经成了白县娜的“合法丈夫”。
大藤当夜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风靡全国的不必购票的“大单联”持续了半年。她一走也是半年。
沈源一苏醒过来,神智就非常清醒。他感到这半边身子如同石头一般沉重,就立即意识到自己发作了小中风,留下了这个偏瘫症状。他并不十分害怕。沈源而且很快就回忆起了引起自己发病的种种因素,心内再次填满了沮丧、懊恨和羞愧。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免得那白得耀眼的粉墙、天花板以及那嵌在画镜线上的一长条目光灯亮亮地刺得他头痛。可是那闭紧的眼帘上,却又鲜明地闪过了那沾了血迹的搅拌机、涂了口红的阿在、吐着鲜血的田大勤。他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他感到他的床头边兀然立起了一个人,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呼唤;“爸——阿爸!”
是小藤!女儿小藤!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真的是她。她就伏在他的床头边,那双酷似紫藤的杏眼大大地睁着,充满焦虑和关切,水汪汪地望着他。她长得完全像沈源,唯独这双眼睛,几乎是从紫藤那里移了过来的!
“你?”沈源艰难地移动自己发硬的舌头,说,“怎么…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说清楚了这句话,但那声音发出之后,沈泽藤听来只是呜喀呜嘻地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就好像老爹喉头堵满了浓痰似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爸?我是泽藤呀,你怎么不认得了?”她凑近了他的耳朵叫着,“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呀?”
“谁说我不认得?”沈源反驳道。因为说第一句话时舌头已经得到了操练,这句话他的口齿清楚多了。小藤一下子听明白了,不禁破涕而笑:“爸哎,你可好了!·急死我了!我知道我爸没事的,我爸身体像头牛一般壮实呢!”
沈源禁不住也露出了笑容。小藤出国四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四年了,她还是这么单纯活泼,像个中学生似的!
“你……怎么回来了产沈源重复着最初的问题。
“老王头打的电报呀哪死我了,我连箱子都没提,马上就奔飞机场,买了最近的班机飞了回来。”小藤急急地说道,“玛丽姑妈也急坏了,天天从纽约拔两个电话,问你的病情……”
“天天?我,在这里几天了?”
“四天了呢,四天四夜,总题总睡,好吓人呀!”
沈源一下子睁回了眼睛。“田大勤呢?他怎么样了?”
泪水重又溢出了小熊的眼眶:“大伯……他大概……好不了了;败血症……我刚去看过他,他在说胡话呢!…”
沈源努力挣扎着:“带我去!马上扶我起来…”
虽然已近午夜,但由于沈源的坚持,医生还是破例准许这名本不应再受精神刺激的病人,去见一见另一名垂危的病人,只是再三告诫这两名病人的同一位亲属沈泽藤小姐,无论如何要控制沈源的情绪,否则,她恐怕就不只是要准备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后事了。
本来爱哭就哭、爱笑就笑的小藤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立即关闭了眼泪的闸门。她手里高高地持了为沈源输液的盐水瓶,紧随在推动着的沈源病床一边,到了田大勤的重危病房里。
她明白这是一场诀别。她要求护士小姐送向平行排列了两张病床,然后摇动床脚上的手柄,使那可以活动的病床一叠二,形成了倾斜的角度,两个病人于是便都传在床上,可以面对面地相视、交谈了。她默默地看着护士调节了那输液管上的螺丝,在明白了这是调节滴液速度之后,马上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可以代管,那护士也机灵,很快就退了比去。
病房复归平静。四壁粉墙,围着他们三个人。日光灯都关闭了,只留下墙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远处有钟声传来,一下又一下,午夜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阵移动,也或许是因为倚坐着的沈源的目不转睛的注视,已经昏迷了两、三天的田大勤突然不安地摆动起了他的脑袋,一条吊了针的臂膀猛地伸向空中,另一条胳膊则一把揪住自己的被子,使劲地往下拉扯着。小藤一见,连忙握住那条牵拉了输液管的臂膀,一面喊着“大伯、大伯”,一面将它平放到床沿上,轻轻按住。田大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安静了下来。
小藤流着泪,伏到他耳边呼唤着:
“大伯,我是小藤呀,我跟阿爸看你来了……大伯!大伯…”
“喊阿爸……”沈源突然开了口,“喊他阿爸!”
小藤抬起泪眼望了望沈源。她到十二岁升入中学时才改姓沈。小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是田大勤的女儿,沈源是雇了自己父亲的老板。改姓时沈源和田大勤一起找她谈了一次,虽然她还不很懂事,但两个长辈如同跟一个大人谈判似的,很严肃地告诉她,她其实应该姓沈,她是沈源的女儿,改姓之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立足于社会,在学校里不必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而低人一头了。她莫名其妙,将信将疑,望着田大勤低垂的花白的头,难过甚于惊喜。她盯住了田大勤说,阿爸,这是真的吗?田大勤抬起头,目光并不躲闪,正视着她说,别再喊我阿爸了,你的的确确是沈家的骨肉,你应该喊你的大伯伯为阿爸。不,不,你们骗我!她哭着说,你们怕我在学校里受欺侮,所以编了这个谎话骗我!田大勤的头又垂了下去,可是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抬起头说道,小藤啊,你看看你大伯伯,不不,看看你真正的阿爸,你们俩多相象呀,活脱活像的,你自己还看不出来吗?她呆住了。是的。用不着找出任何别的证据来了,那方脸盆、那宽腮骨、那厚厚的宽宽的嘴唇,甚至还有那双特别肥厚的大大的耳垂!真的?真的……真的!她吃响地说着,那么我妈妈呢?我妈妈不是留在大陆的,叫紫藤的吗?两个大人突然都转开了目光。难道说,她继续问,我妈妈是李可心?我还记得她的,可怜的妈妈,她……她是精神不正常的,是不是?两个大人连忙说,是的是的,她有病,所以才那么对待你!沈源补充道;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你过继给了你……田大伯!
她好不容易才改过口来,叫原先的“大伯”沈源为“阿爸”,叫原先的“阿爸”田大勤为“大伯”。
如今他们俩面对面躺在病床上,一个刚过危险期,一个显然到了弥留阶段,手脖上都插着静脉格液管。
“叫他阿爸1”那十年前收回了阿爸主权的沈源再一次吩咐女儿,眼里汪着泪水。
田大勤的手无目的地在被子上抓摸着,这是人到垂死时才有的动作,沈源心里明白。
“阿爸——”沈泽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把淌满了眼泪的睑坦进了田大动那只粗糙的不时发着痉挛般的颤抖的手掌之中。
她太熟悉这只手掌了。她至今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发了歇斯底里的李可心一把一把拧她的细细的手臂、细细的大腿,还不许她哭。她只敢晚上溜到“阿爸”屋里,把身上的身青块露给阿爸看,对着阿爸抽泣。阿爸一边叹气,一边用这只大手掌无数次地轻拍过她,把她慢慢地拍得睡熟了过去。她还记得小时候流辫子,是阿爸的大手掌帮她编在脑后的。进了中学改了姓名后,并非是小藤疏远他,而是他有意识地回避了与她的会面,非但从此家长会由沈源参加,即使平时小藤回宜兰家来,追着他喊“大伯”,他也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总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花匠的女儿,而是沈老板的大小姐!
沈泽藤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前途!
“阿爸啊——”她抬起泪眼望着田大勤被高烧烧得如一堆灰烬般泛出一脸死白的脸,喊着“你醒醒呀!再看看我,我是小藤呀!”
田大勤的眼睛突然大睁了开来。
他是被小藤的一声叫唤,生生地从紫藤的身边叫了回来的。
他本来已经回到了那片紫藤花园。他觉得自己身轻如云,飘飘浮浮地进入了大铁门,并且依然驾着那辆老福特。他看见紫藤背向他,坐在那一大片悬垂下来的紫藤花缨中。他看见她在伤心地擦抹着眼泪。他心里一阵阵发着痛,他从她的身后飘呀飘地飘了过去。然后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他把她放到了他们的那架木板大床上。他把一条薄被盖到她身上,自己在她身边倚躺着。她把她的头搁到了他的臂弯里,他就用自己的手掌轻抚了她的头,她的粗粗的辫子,她的浑圆的肩膀,她的哭得不断抽动着的小小的背。她安稳地睡着了。他的心感到了许多许多年都没有过的平静。他拉过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花被,往自己身上盖去……他也想睡……真乏啊……他马上也要睡过去了,嗅着紫藤的发香……他太累了……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呼唤来自那么远的地方。好像中间隔着茫茫大海。那海水无边无际,汪洋恣肆地涌动着堆满了浪峰。他奋力地游着,精疲力竭。
他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之间的一双眼睛。
“紫藤……’她喊她。
“阿爸,我是小藤呀!”
他竭尽全力辨认。“小藤,”他认了出来,“小藤……不哭……”他举起手,想抚慰她。
“阿爸呀——”小藤把脸再一次埋到了他的手掌中。
“大勤……兄弟!”沈源费力地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下子又顿住了。
田大勤轮转眼睛,注视着沈源。他的眼神清楚得如一潭凉水。他显然完全清醒了。可是他开天辟地第一遭只是注视着沈源而不张口喊他“老爷”。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住他,面容平静,目光深透莫测,根紧了他的嘴唇。沈源在他的注视下剧烈地发起抖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恨不能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恨不能立即逃离出这间房间、恨不能也像小藤一样放声偷哭一场的感觉。
“大勤……”他艰难地说,“我对不住你…我亏了你—”
田大勤急促地喘起气来。“亏了……”他说,“紫藤……叫”
他立即又昏厥了过去。
沈源颓然倒下。
沈泽藤惊慌失措一下又一下地按着呼救电铃。医生和护士赶了进来时,田大勤已经咽了气。
沈泽藤操办了田大勤的丧事。一旦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就显示出了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果断和干练。她一面照应着住院的沈源,以重金聘了台北一名最有名气的心血管疾病专家来宜兰医院参与会诊,一面遵照沈源的吩咐,将田大勤埋在宜兰市北的一座建于山头的公墓里,取了北面的一块坟地,意在让田大勤时时向北眺望那留在上海的紫藤和大藤,在他的坟头,还栽下了两棵紫藤苗,藤旁立了两根水泥柱子。
沈源不久便基本治愈,跟他的父亲沈洲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留下并不明显的半边面瘫症状之外,他照样可以健步行走,驾驶汽车。沈泽藤开了车来接他,他提出由他驾驶一会儿,试试手劲,结果那方向盘把握得依然很稳很灵敏。他让小藤指点着方向,径直将车驾到了田大勤的坟地前。在坟头边,他为那两棵紫藤培了土。
“这坟怎么……怎么孤零零的,前后左右都不挨着别人?”他问。
“我把这一片地方,共计七十五平方米,都买下了,”沈泽藤答,“以后可以搭个紫藤花棚,像家里一样。”
沈源望了望女儿,二十出头的小藤已经成熟了。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束了起来,盘成一个合,扎得高高的,使她那本来并不很高的身材,一下子就显得修长了不少。沈源明白,跟女儿说实话的时候,应该说是到了。
晚间,在一样有着螺旋形木梯的客厅里,沈源字斟句酌地大致真实地叙述了沈氏家内的有关小藤出生的秘史。他不能不在女儿面前有意无意地美化自己,把一切罪孽统统推给早已死去而且给小藤留下不佳印象的李可心。小藤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听完了全部故事,她才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怜的妈妈……”
沈源闷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香港时,还接到过两封信……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你的姐姐、弟弟……”
“没别的办法联系吗?”
“许多办法都试过。发出的信如石沉大海……也弄不清卡在这边还是卡在那边……”
“玛丽姑妈下个月去香港,让她试试,从那边发一封信,或许
“也不过是试试而已,唉!”
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一程是黑龙江的漠河地区,然后转道哈尔滨、大连,坐了海船返回上海,大藤经半年之久的免费“大串联”,终于又踏进了生她育她二十年的紫藤花园。这回不是她见了紫藤花园里的突变而惊讶,而是紫藤花园里人们见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吃了一吓。她穿了一身由“红卫兵接待站”免费借出的厚实得如棉花包似的军用棉衣裤,外面还披着一件军棉大衣。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两边的护耳放了下来,护耳上的带子晃荡晃荡的。脚上的鞋,上海人几乎从未见过,后来才知道在东北叫做“大头鞋”,高帮。棉夹里、底子都是橡胶的,上下一律漆黑,长长的鞋带不是系在鞋帮上,而是在脚脖子上绕了几圈。她的险又黑又瘦,小小的身子裹在那么粗笨的服装里,好像那种偷工减料只见皮子不见肉馅的“百页包”似的。因为衣着太肥,个子也显得愈加矮小了。
她并不理睬几个正在园里忙着的女人孩子的诧异的目光,径直大步走上偏楼。门锁着,她伸手往一个她知道的角落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推开窗,顺手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扔到床上。园子里的人看见了她那两把刷子似的粗粗的短份子,才知道是一去不返半年间一封信也没有令紫藤牵肠挂肚一提起就眼泪汪汪的大感回来了。
除了自己家人,没人知道大藤决然离家半年的真实原因。大家都以为,这个心高气傲的女“红卫兵”,是决心与挨了批斗的母亲“划清界线”,才采取了这个在当时很常见的“革命行动”。
“其实何必呢!”月妹后来在安慰紫藤时说,“你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走资派,现在定息也不拿了,银行存款已让冻结了,完全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了,还是要团结联合的嘛!这大藤,就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自己亲妈划清了,太没良心!”
紫藤有苦难言,只好顺着别人的说法作进一步误导:“实在也难怪她,一直是红领巾的中队长大队长,共青团里学生会里的干部,受不了呀……那次来收房子,弄得也实在太凶……其实要房子就要房子么,何必这样斗我呢,一阵风刮过,莫名其妙地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早晚要找到厂里去,银行里去,要他们给我说说清楚!”
“太平点吧!”月妹规劝道:“破财消灾,不再找你麻烦已经算不错了,你看看后面那家人家,意大利式的花园洋房没收了不算,一家老小统统遣返回安徽老家乡下去了!”
紫藤只是叹气:“这大藤,走的时候袋里只有三、四元钱,哪里去吃,哪里去睡呀……”
“这你放心!”月妹说,“我们家老三老四两个都在外面串联,来信说,样样都是免费的,只要凭一张学生证、一只红卫兵袖章,走遍天下都不怕!……”
月妹虽这么劝慰开导紫藤,但几十年同住一园,岂会不明白沈家两兄弟在娶白曼娜这件事上搞了个“狸猫换太子”?明明是弟弟的女朋友,到头来却由哥哥去顶替办结婚证明。其间奥妙,她与福平俩是清清楚楚的。但福平再三叮咛她不得声张,假装糊涂,不要干落井下石的缺德事。福平说,沈家对我们不薄,解放后紫藤又处处照应我们家一个又一个孩子,我们可千万不能墙倒众人推,看见人家落难了就去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福平在他们那间有独用卫生室的房间里感慨万千地谆谆教导自己的老婆道,月妹,你不要看你的老公文化不高,不过是个烧饭师傅,我的脑筋却是比许多有身份有知识的人清楚着呢,我今年四十多岁,从懂事起,看这个世界看了三十多年了。我看见日本人盛极一时,结果杀人放火地只狠了八年,到头来还是吃了原子弹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看见这个花园里的李可心,骄横跋扈一个人说了算,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只好孤苦伶什一个人随了跟伊没一点感情的沈老板远渡重洋,两个亲生儿子统统扔在了上海,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一面1我参加过庆祝抗战胜利、欢迎中央军返回的大游行,手里拿着的是“天亮了”的标语,但没几天就去轧户口米抢购肥皂草纸,三两年后送沈老板去码头时,亲眼看见国民党的败兵败将逃难一样往船上跳,一个政府说倒台就倒台了。所以说,世上事常常是会变的,人在得意时不能忘形,人在失意时不要灰心,做人不妨做得冷静些。月妹呀!你们女人家有时候就容易头发长见识短,只看见一时里的事,看不见想不到后面几步棋。解放初我听了你的话,唯恐紫藤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生活太困难,会来沾我们的光,所以限紫藤分开了灶头,各管各自顾自,结果呢?人家紫藤硬碰硬就是把三个小围绕统拖大,培养成了大学生,而我们呢,非但心里总存了个愧疚的疙瘩,而且最近几年孩子们的学杂费,还都是紫藤帮了交的。人啊!千万不要目光短浅,不要见利忘义,尤其不要因为一时里的升降沉浮就从门缝里看别人。你不要看紫藤丫头出身,半辈子为沈家人做牛做马,如今又落得没有一分进帐,只好去里弄生产组炼中药一天挣七角钱,但我晓得,这个人,心气高,品格正,倒霉不会倒一生一世的。别的不说,这三个她一手抱大的孩子,将来有了出息还不会报答她?所以说,月妹,闭上你这张漏斗一样的嘴巴,少在这花园里与那帮小老娘们嚼舌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的!月妹笑着睡老公道,还用你关照?我哪一点比你笨了?我会不晓得利害关系?白昼挪早就“害喜”了,我会看不出来?沈家兄弟“掉包”的事若是穿细了,起码搭上两三条人命,我会去做那种杀人凶手?你刚才那番最高指示,统统都是白说了的废话!
月妹当然也有点明白大藤出走半年音讯全无的真正原因。她和福平,原也认为泽魄与大藤,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泽辑为了替白曼娜和她肚里的孩子争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和一间可以容身的房间,挺身而出当了“丈夫”,落了空的遭了劫的受了伤害的只能是大藤。她避出去半年,情有可原,只是,连自己的亲生妈那里也不来一封报平安的信,在月妹想来,总还是太过分了些。
“大藤!”月妹站到那偏楼的窗下,仰头喊道,“你妈和你哥去妇幼保健院了,徐家汇的!曼娜生了个大胖儿子!”
岂料那大藤好似没听到似的,一伸手,把窗户乒地一下就关上了。
“怪人!”月妹好没趣,忿忿地前咕着,“从小就怪,如今更怪了!……
有一句话只在肚里哼哼,没说出口来:“又不是我抢了你老公!”
月妹的评价符合事实,这大藤的脾性,的确有点怪僻。
她长得很美,杏眼、柳眉、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小嘴,很像紫藤,却比紫藤精致妩媚,典型的中国式古典女子的相貌。可是她自小就没有学会、或者叫养成女孩子家的温柔和驯顺。她从来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粘在妈妈的身上。粘在紫藤身边的总是比她小一岁的泽鹏。泽鹏多病,紫藤对他格外小心。平时外出,总是泽鹏紧抓了紫藤的手跟着,大藤则默默地拖在一旁,有时还要帮母亲拎一点小物件。稍大一点,也不过八、九岁吧,她就成了紫藤的帮手了:不但家里但凡油盐酱醋,全由她跑进跑出地去买,紫藤在园里种菜栽花,也常常是娘挖土女栽种,娘修枝女插条,夏天那张搁于偏门旁由路人自付款自取花的专售茉莉花的小桌子,也是由大藤包干了的:一早托出这张桌子去,放好收钱的木匣子、由好的新鲜的茉莉花,盖上湿润的纱布,然后再匆匆小跑着上学去.中午回家吃饭,要收扰钱,要再放几申花,要换纱布t晚上则收报拖回桌子,全由这小小姑娘操办,不用紫藤太费心了。再往后几年,紫藤觅得了一些手工活,诸如糊火柴盒粘信封之类的,进入中学了的大藤便成了家里接送活计的主要劳动力,每逢周六下午,与母亲两人将干完了的成品送到厂里,再将领来的半成品或原料什么的背了回来,母女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如中负重般,一路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去,默默地来,回家马上就动手开工。泽间则高兴时帮着干几个,不高兴时顾自去花园玩、找同学聊,或者上红楼二楼去往画布上涂颜料。只有一项重活,家内四口人是要一起出动的,连泽辑也不能例外,那就是去南市城隍庙附近的人民路上,运回那些泥瓦盆来,供紫藤栽了花出售。瓦盆死沉死沉的,路程远而又远的,这个不说,难就难在商店里有规定,买一个两毛钱,买两个就只要一毛八分,买十个的话,平均每个一毛五,若一次买一百个,那就几乎是以对折价售出了,因为买得愈多愈便宜,那几年里靠卖花为生手头拮据的紫藤,总是一次就买进二、三百个大大小小的花盆来,这个分量,也便不是母女俩所能拖拉得动的了。只有在这个时候,紫藤才动用那位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沈泽鲲,又喊上再穷也摆出一种阔少爷派头来的沈泽鹏,借两辆轮板车,一家四口两男两女去集体远征,拉回两车瓦盆儿来。译服役二话,与大藤组成一队,一路说说笑笑地去了再返回,泽鹏则要换了劳动衣裤,戴上一项压住眉毛的草帽,一脸不情愿地闷头来去,走过他读书的中学和同学们的家门口,那车拉得飞快,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一般。紫藤曾经想不叫泽鹏再去了,不料刚一提出,就遭到了也将升入高中的大藤的反对。她说;
“行啊,我也怕同学们笑话,也不想去拉了呢!这样吧,里弄里有运输服务队,收费不高的,妈你去雇了他们来拉吧!”
几句话噎得紫藤直翻白眼。幸而此后不久,林水根的一纸批文,结束了那拉瓦盆斜穿整个上海的全家出游活动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藤那张秀丽的脸上总是抹着一股冷色,特别是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瞳孔占了极大比例的杏眼,日夜都闪着一种如钢如铁如刀刃般的硬光。她不喜欢笑,但也不爱哭,平时话木多,开口却总带锐气,用的语句常属反讽反问类。这种性格不讨同学喜欢,却很得连续几届班主任的赞赏。他们让她当了一任又一任学生干部。有个班主任这么评价道:“少见这样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却这么严肃,所以特别压得住阵!”或许正是这股冷气,大藤纵然成绩与容貌都是班级里年级里最突出的一个,却从来也没惹动了哪一位男生敢于或者有兴趣向她求爱,一直到她读到大学临近毕业。
福平家的二女儿福妹,就是那名一九四九年春经了一场麻疹浩劫而幸存下来的女孩子,读到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结果读一年留一年级,初中读了六年最后还只是拿了肄业文凭。月妹盯住了连打带骂地管教还是管教不了,有一次无限感慨地与紫藤议论道:“也真是一个人一个天性!我从来也没见你怎么去管你女儿大藤,她就像这花园里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自生自长的,还就是长得这么好,而我家的福妹……”
她后面说些什么,紫藤都没听明白。紫藤被她那个贴切生动而且深刻的比喻震撼了。“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说者无心,听者留意,紫藤发现自己的确是很亏待报亏待了自己的女儿了。这孩子生下时就特别健壮,因为健壮就得不到格外的关照。格外的关照都给了她的比她晚生两小时小了近一半的妹妹小藤了。小藤随沈源他们走了之后,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所有的母爱又都很有意识地奉献给离别了母亲的理论上失去了母爱的泽鲲和泽鹏,那献出去的母爱恰恰正是理论上应该是属于大藤的。结果那大藤从记事开始,就既没有过严父,也等于没有慈母,那慈母一腔热血都浇灌到了她以为是应该加倍浇灌的属于别人的苗上。大鹿在被忽视被漠视却又每当母亲力不支就需要她也帮衬着作出贡献的情况下默默长大。有俗语说,没娘的孩子天保佑,这田大藤是有娘的不如没娘的,天倒也还保佑,除那次麻疹只生过一场清:先是感冒,流了两天清水鼻涕,紫简从花园里挖了几棵车前子单前了场让她唱了,见她不吵不闹,也就没再理会。不料第三天她竟发起高烧来。小姑娘从小只睡娘的脚后跟,而且是分被窝的,紫藤对此浑然不知。那大藤发着高烧还是去上了学。下午放学回家,烧得实在难受,就铺开草席躺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水泥铺的,她觉得凉凉的好受些。迷迷糊糊的,小小身子就从已经被她洛烫了的草席上游了出来,一张通红的睑贴在水泥地上,靠着那点凉气自己为自己作着降温措施。到紫藤终于发现苗头不对,背到医院去挂急诊时,小姑娘竟烧到了四十度以上,得的是差点让她送命的大叶肺炎!
在六十年代初最艰难的那几年里,紫藤又曾想去挖出紫藤根下深埋着的些许东西,换成保命的吃的和遮羞的穿的,可是又总下不了决心。并非吝财,实为不敢。紫藤再穷也订报,报上的许多消息是紫藤出去办事的正面榜样和反面教训!。她发现挖出那些东西来很可能会惹是生非得不偿失,甚至招来飞天横祸。她只好安贫乐道,军穷受苦,尽量以自己单薄的身子灵巧的双手有限的本事加上克扣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来维持家庭抱大沈家托付给她的两位公子。那两年的粮食定量实在不够,家里一日三餐都不得不热菜皮稀粥。每次那偌大的粥锅端上来,紫藤总是把勺子伸到底部,先捞两碗厚一点的,放到泽鲲泽鹏面前,然后再撤出上面的薄场,与女儿一人一碗。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几年里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大藤,居然长得还不及紫藤高,连一米六零也不到!
紫藤醒悟到过于亏待大熊时,大藤却已快升大学二年级了。她布于脸上的冷气早已凝固定型,听母亲在某天晚上很有点歉意地提起时,却冷冷一笑,说:
“你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这是一种先人后己的优良品德呀!该向你学习才对呢!”
紫藤弄不清女儿是不是真的在褒扬赞美她!
大藤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偏楼二层的小房间里,摸摸弄弄了个把钟头,开门出来时,已经改了刚进花园时赛如北大荒垦荒战士的模样:脸洗过了,头发梳整齐了,换上了一身平时穿着的蓝卡其衣裤。她虽然外出半年,却好像从未离开过这大变样了的紫藤花园一样,熟门熟路地到属于自己家的西角落菜地上挑了一簸箕的菠菜,挖出了两个圆萝卜。回到偏楼时,则认准了楼道底下三只煤饼炉子中属于紫藤的那一只,打开炉门,坐下锅,准备起晚饭来。那些新搬入的住户,本来还很好奇地总向这边膘,不一会见这姑娘眼皮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吃不准到底是架子大自命清高呢还是胆子小自卑畏缩,不久也便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冬日里天暗得早,紫藤和泽鲲从医院里回来,虽然才过六点,那花园里早已是暗洞洞的了。
一进门,紫藤和泽绍就同时刹住了脚步。
他俩发现了偏楼二层的灯光。
“大藤!一定是大藤!”紫藤喃喃地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泽眼却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
紫藤跑了几步,连忙将脚步收住,回过头来,向泽鲲招了招手:“来呀泽维,好好跟她说说,只要等泽鹏病好了……”
泽浪急急地打断了她;“不不,我不上去了,我……我还要去找……
找几件衣裳,明天一早就要回干校的……”
他逃也似地折向另一条小路,往红楼走去。藤姨藤姨,他心里哀叹着,你太不了解你的女儿、也太不懂得你女儿的那份珍贵的、纯洁的、因而也脆弱如一滴水珠一层薄冰一片晨雾般的感情了!就你设计的这句话,就能抚慰了她那颗受了创伤的心吗!
他跌跌撞撞地摸着黑忘了开路灯往楼上爬去,在黑马乌大家都不舍得开灯的公用走廊上踢响了好几个坛坛罐罐。
大熊大藤,他心里呼叫着,我知道你受到了多大的多惨痛的伤害,纵然有千百条理由来解释、来劝慰,你心中的伤痛也难以平复了,我何须前来“好好说说”、麻醉你、欺骗你,乞求你的宽恕和谅解呢?
他下意识地摸出钥匙开了门,径直走进漆黑的房间,既没想到拧亮灯,也没想到关上门,脚踝碰到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符号凳.子之类,他就机械地坐下了。
哦,沈泽鲲,沈泽绍,他问着自己,你走出的这一步,到底是救了人还是害了人?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底是正角还是丑角?今天你俨然以救世主的面孔去看望了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可是你在葬送自己的爱情的同时,又残酷地践踏了另一个全身心爱着你的女孩子的真情,你当初想到没想到?说到底,你的心底深处,还是把你们沈氏家族的利益看作了最高利益,走出这么一步棋,还不是为了保住沈氏血脉和沈氏家业!你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的眼前,闪现出了大藤那双黑漆漆的、带了嘲讽意味的杏眼,那亮晶晶的聆子向他大张着,好像就在问他;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中山装口袋,摸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点火星,好似映亮了他周围的全部空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明亮的夏天。刚升初二的大熊的一篇文章在暑期作文大赛中获了奖。文章在《青年报》上登了。大藤守口如瓶,但泽鹏却发现了。他有点喜气洋洋但也有点酸溜溜地把报纸送到泽辑的房间来,假充大人地说道,这是一篇情书呢,嘻嘻。泽鲲叱走他,在夏日明亮的夕阳下读了这篇小作文。按要求写人,大藤的文题很朴实:“我的哥哥。”文中写了几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诸如哥哥少订了一份报为她买了本《新华字典》,哥哥在她发烧时为她扇扇子而且还用凉毛巾为她敷额头,等等。只是文未有几句话,当时就曾震撼过他,这么多岁月下来却又清晰的浮上脑际了:
“……我的哥哥,就像是我家里的一盏灯,我身边的一盆火。我不能想象家里没有灯,也不能想象身边没有火。没有了灯没有了火,我怎么往前走,我怎么煎过黑夜和冬日呀……”
沈泽鲲一把捧住了自己的头,把脑袋深深地垂下、垂下。这半年中,他时时都在惦念着大藤,时时都在谴责着自己,但只有到了今天,因为大藤终于返回了,因为大藤近在咫尺,她的心向他这么近距离地靠过来了,他才终于明白了,在这场阴差阳错的家庭计谋中,大藤是唯一的惨遭打击的受害者,而他,曾经自以为是牺牲、是奉献、是救助、是舍己为人,其实不过是在干着聂赫留道夫式的道德自我完善的勾当,放着情感上的高利贷而已。
他的眼前,重新闪现出大藤的黑漆漆的眼,那眼里,分明汪着一腔晶莹的泪!
他使劲抱住自己的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躲开这眼睛的注视,而且抑制住心中那股立即站起身,冲下楼,跑到那间屋去、把这么久没有见到,半年多天天都想念着的大藤妹妹紧紧地拥到怀里,轻拍她、抚慰她,用手擦干她的眼泪的那种冲动。
他就这么僵坐着,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才猛地抬起头来。借着从走廊窗外射入的月光,他看见了价在已经关闭上了的门上的,的的确确睁着圆圆的杏眼注视着他的大藤。
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俩都往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把对方拥住了。
躲避不了。压抑不住。没什么能阻断,没什么能约束。只要误会能消除。只要明白真的是爱他,他也真的是爱我。
毕竟是母亲,几句话就开了那把压在心上半年之久的巨锁。
“也不问一声,也不搞搞清楚前因后果,就自说自话一定半年,音讯全无!你这脾气不改,一辈子都要自讨苦吃,还要害人!”紫藤毫不客气地数落女儿,“你去看白曼娜那间房间,就可以什么都明白了!房间一隔二,当中还有司必灵销,骗人家外头人说是专门隔出一小间书房来,泽鲲要看书写文章,其实还不是……唉,只是可怜了泽鲲,你一走掉他就像没了魂,终日里呆瞪隘的……”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她还是忿忿。
“你在哪里?来得及到天安门广场去找你吗?大家马上就可以把曼挪赶出红楼!”
“所以就宁肯牺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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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花园 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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