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园 第七章(3)

 “我能牺牲别人吗?除了自己,还有亲生女儿……”紫藤便咽了,“你也不想想,还有泽眼呢?他这样做,心里会比你好受?
  她不再说什么了。往北走到漠河,往南下了海南,西边爬过重庆红岩,东部模过舟山群岛,在船上吐,在汽车里晕,说是“革命串联”,其实是带了心里的伤痛浪迹天涯力图摆脱烦恼,可是,又有哪一刻里忘掉过他!有一百条理由很他怨他,却又有一千条理由理解他原谅他甚至感激敬重他,那思念日甚于一日!到决心返回时,很不能长了翅膀飞到他的身边!
  他们从来没有吻过。他们一直兄妹相称。可是在紧紧拥住的那一刻里,他们一点也不笨拙地找到了对方的嘴唇。他们需要融为一体,好像一个人一样。他们要把险乎失落了的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快快地牢牢地抓住,使自己完整、充实,再不必凄凄惨惨地寻寻觅觅。他们发现这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宁静,这么美丽,这么纯净,除了一个拥有了对方的自己之外,别无他物。他们终于觅得了一片港湾,可以在里面想』又安眠;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座峰巅,那上面的风光竟这般腐施瑰丽;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扇门,一扇只容两人进入的门,可以把所有的喧嚣和危险关闭在身后;他们终于开挖出了一眼清泉,从此解脱了干渴之苦。他们俩手携着手,不曾意料、没有预谋,就这么越过了一个站牌,同步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之旅。
  沈源没有料到,足足读了四年建材专业、各门功课都在“B”等以上的大学工科留美毕业生沈泽藤,竟然对水泥生产的实际过程如此陌生!
  住院期间,见她处世办事有决断而且干练,沈源心中十分欣慰。四年出国留学,看来毕竟让她成熟了。自己的成熟,不也是因了在美国的五年生活吗?闲谈中知道她早与那位比大勤小一岁比自己大一岁的“文坛领袖”断了来往,更是感激当初与玛丽商定的“分隔政策”之英明正确。沈源觉得,应该是到了让女儿参与厂务、作接班的前期准备的时候了。
  看得出来,小藤对自己所学专业并无兴趣。读书读得好不等于有兴趣。她说过,我得对得起阿爸每学期付出那么高的学费,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虚荣心,当个优等生到底光荣!她这么分析自己时面色很平静,甚至带了点冷峻,使躺在病床上本来很欣慰地看着她的成绩单和毕业文凭的沈源不由得一阵失望、甚至寒心。他知道这孩子从小不喜欢理工科,却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文学,要不然也不会去迷上比她爸大的老头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沈氏家业总得要有人继承。“华申”虽敌不过“唐记”,毕竟也是全台小有名气的厂子。在建立“自立自主经济体系”的连续几个“四年经济计划”的预算和总结中,许多报纸都曾专门提到过“华申”,称它为“进口代替工业”的一个好“标范”。沈源也因了“华申”而是台湾实业界的名人了。更何况那每年都有所递增的盈利。宜兰的“紫藤花园”、小熊的留学费用、一年甚过一年的开销、还有积聚下来以备更新设备和扩大生产的资金,不都是从一个“华申”掏出来的吗?“华申”不能不办下去,沈源不能不确定沈泽底为接班人。女孩子也罢,没兴趣也罢,非她莫属。儿子虽有,都在大陆,生死未卜。继承沈氏家业的,非沈泽藤莫属。
  所以尽管小藤在接了他出院后,从不关心他的厂务,一听他提了电话通在着厂里的生产就忙忙避开,倒是对他所叙述的沈氏家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有机会就追着问,寻根究源刨根问底地,还说是打算以此为素材,写一部足可以传世的大部头长篇小说,沈源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把她拉进自己的厂务管理中去。为了沈氏家业后继有人,他决心把这个已经读过四年建材专业的女儿,如水泥般浇注入按自己的设想制作出来的模具中去。
  他让她协助整理出几份材料来。一份是“华申”的主要设备及效能一览表,让她对全厂所拥有的不动产有个大致概念。沈泽藤干这事不费吹灰之力,画出的图表清清楚楚齐齐整整,而且中、英文各设一份,完全符合规范要求。将表格交给沈源时,她笑着说:
  “阿爸,依其实是个小老板。你的全部设备不值几个钱,而且技术层次不高。你赚钱主要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是马克思的纽伦。所以你不能回大陆,大陆是专门以你这种人作革命对象的。”
  沈源听了非但不动气,反而暗喜。水泥生产的确属于那种对技术素质要求不高但劳动密集度大的“粉工业”。“华申”这十几年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有赖于劳动力的低廉,小藤是深得其中奥妙的了。
  第二、第三份材料分别是华申“组织系统图”和“各部门职工工资分组表”。沈源要让女儿确立身为厂主的管理意识,明白在华申厂这张大蛛网正中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不料那沈泽藤整理出了这两份材料后,就对父亲提出了几项建议:
  “爸,你这管理系统老掉牙了。你不妨让玛丽姑妈给你寻几份最新的企业管理材料来,看看人家美国是怎么调整机制,加强档案和计量方面的等级管理的。还有,你们似乎过于忽视职工的福利投资和教育培训了,这可是你这爿厂最重要的生产力呀……”
  沈源不禁笑,问女儿:“你在美国有没有加入共产党?”
  沈泽藤诧异地睁大了那双杏眼:“没有呀!爸,你怎么问出了这么个怪问题?”
  沈源说:“你很为职工谋福利的。当年我在上海时,厂里有个叫林水极的共产党员,就总把福利福利挂在嘴边……要不是你……你妈死命地拦,我差点送他进警察局……”
  沈泽藤立刻来了兴趣,盯住了问:“她怎么插手了这么件大事,她跟那姓—…·不管他姓什么,反正是共产党吧,怎么认得的?……”
  沈源却摆摆手不愿再谈。要不是怕这姓林的随了大军打回上海来找他算帐,他还不至于下这么大决心抢在那几天里急急跑掉呢!
  不久他就带了小藤去厂里实地见习。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理论上可以倒背如流、滔滔不绝的大学高材生,在实物前竟然几乎不认识每一件设备、每一种机械,连碎石机和生料磨都分不清楚。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双雪白的高眼皮鞋上,一跳一蹦地避开厂区里满地都是的石块、粘土、煤渣和水泥粉末.除了自己的皮鞋,她还很关心沈源,不时地伸出手想去搀扶他,见到沈源凑近传送带,靠近运转着的齿轮,还要大惊小怪地喊:“阿爸。小心!”“别过去呀,阿爸哎!”
  沈源到这时候才懊丧地想到,父女俩一样在美国读了大学成”了大人,却有本质上的不同——他是经了玛丽一事,受到父亲的惩、罚,在酒吧当过助餐乐师,在水泥厂里扛过四十二点五公斤水泥袋的,而她,自始至终都是她阿爸的宝贝肉蛋蛋,从小到大,恐怕还是第一次踏进满地碎石尘土的地方!
  他只好对女儿进行启蒙识物教育,告诉她这就是旅窑,旁边那个是料浆柜,刚才见到的一个为堆料机,一个为取料机,不要跟这里的辊压机搞混了。泽藤心不在焉地听着,却还说道:“都学过的。那张‘设备一览表’上都有的!”
  最使沈源恼火的是,她竟然当着几个工程师技术员的面,相当准确地列举厂内几件主要设备的购入年份以及已经使用的年期,虽然这几件设备叫什么还是沈源刚刚告诉了她的,然后言沉睡骼地说:“设备全面老化,难怪事故不断!”弄得几个深知沈源脾性的技术人员面面相觑,都不敢正视沈源一下子就变得铁青的脸。只要在“华申”干过几年的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确是“华申”的症结,因而也是时刻觊觎着这爿厂的“唐记公司”常常发起攻势的口实,而最近的一次工伤事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老板中风,也是这个原因。这沈小姐,口没遮拦,竟就一下子当众激了她爸的痛处;
  沈源并未因此而改变他那锻造浇铸沈泽藤的初衷。他天天都适了女儿随他进厂,而且再不许她穿白羊皮高跟鞋。一个月后,他派她去台北独立与一名丹麦客商接洽,购下一台规格大、型号新、台时产量两倍于“华申1系设备的水泥磨,开始实施更新全厂设备的计划。又过半年,他终于接受“经理协理”沈泽底的建议,通过玛丽的丈夫的关系,引进了美国一家建材公司的资金,从此更改了他一度固守的“华申”宁可独资到破产也决不合资的办厂原则。由于资金雄厚了,也由于合资另一方的坚持,“华申”开始扩大,非但蚕食了厂周围数十亩土地,扩大了堆栈和码头,增加了福利设施,而且还在新竹开办了一家专事制作特种彩色水泥的分厂。到公元一九七0年中,经“中美合资华申水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讨论决定,二十六岁的沈泽藤出任了“新竹特种水泥厂”的经理。
  同年年末,她与新竹市内一家文学色彩很浓的地方报纸之主笔结婚。新房虽没于新竹,但因老父亲仍住于宜兰,公司总部亦在宜兰华申厂厂区内,所以每逢周六周日,小两口都驾了自备车越过中央山脉,赶回“紫藤花园”来陪伴两天。
  白曼娜的儿子满一周岁时正式取名沈海。起名时沈泽鲲费了不少心思,查字典一直查到《辞源》、《辞海》甚至《说文解字》,结果列在一张纸上供选择的字有一大半紫藤念都念不上来,例如“湘”、“俱”、“潞”、“潜”之类。正巧那天许久未到上海来的张宗元跑了来,紫藤马上就说,张先生起的名字最好了,还是让他这位阿爷辈的想个好一点的又念得上来的吧!张宗元是回来送儿子小沪的。小沪是交通大学船舶制造系的六六届毕业生,因为老子是右派,大哥张鲁是走资派,就给分到了山多水少的贵州去了。幸而班里有个女生向来倾慕他,表示愿同往。那女生虽因有海外关系,在成份上不过硬,但是个独养女儿,本来是可以得个江浙沿海城市名额的。工宣队及系里的“革命委员会”正为上面下达的两个贵州山区名额犯愁,见有人自觉革命,立即批准。张沪一不做二不休,第一天拿了报到介绍信,第二天就与那女同学去领了结婚证。新房设于山东路,成婚三天便双双赴任去了,据知具体的工作是在一个大三线兵工厂里当子弟学校的教师。
  张宗元送走二儿子二媳妇,扶回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妻慧珠,然后马上就奔向乌鲁木齐路上的紫藤花园。他这个人活得太忙太累,连多愁善感伤心悲叹的工夫都没有。紫藤没有了定息收入后,去生产组一天挣六毛钱,却要拦住一大家子人,实在艰难。虽说泽鲲很顾家,每月六十五元工资自己只留下五元作零花,其余统统给了紫藤,但家里一个译鹏位精神病院,一个大藤还没分配,一个曼娜早让工厂除了名,先是怀孕,后是生育,这经济上是够拮据的了。紫藤再能干,也还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前几年买进来的家具衣物之类,又在一件件送往寄卖商店了。张宗元不能不牵肠挂肚。他在乡村小学任教,工资不高,家里也拖家带口,慧珠手头也够紧巴的。好在大儿子小鲁虽然为表示划清界线,基本上不与山东路的爹妈来往,但每月固定的二十元钱经济补贴,从来也没少过,月月五日开销总在邮局汇出。张宗元作会得到自己那满口革命言词不与父母来往的干部儿子的心意。再便的外壳下,孩子还是存了那么一块柔软的温热的与生他育他的父母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每月五日准时寄出的汇款单,便是证据。他把这道理与慧珠说透了,贤慧的慧珠马上说完全理解并接受,再不计较当局长的大儿子的思所义绝捕了这么二十元贴补,山东路的经济状况就大大优于紫藤花园了,张宗元也就常常乘回沪的间隙,跑过去扔下十元八元,有时则持十斤二十斤乡下的新大米去,让紫藤一家老小都香喷喷地喝上几天粘粘稠调的新米粥。J个人有多少精力?张宗元毕竟五十多岁了,右派帽子虽早摘了却还是无形地套在头上。文革一开始更是名正言顺地当了“老牛鬼”,只是因为乡下学校人手实在不够才没有车去教职,相反地还额外勒令他除了教语文之外,还要教外语、历史、甚至体育课。工作之众要顾及山东路和乌鲁木齐路两头共计十余口人,李可心的形象又时时袭上心头,他不得不努力将自己的心凝固成块,让自己的情感超前地老化和僵化,否则,像他这把年纪,这副高而细如竹竿的身架,何以负荷得了那精神重担?
  紫藤称他为曼娜儿子的“阿爷”,他心头先是一震,细细一想,却又不禁苦笑。泽鲲泽鹏换包之计他知道,紫藤花园里的核心机密从不瞒他。因为对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心里有本帐,他那颗总也不能彻底麻木的心也就格外地受到了折磨。
  “若这孩子真是泽鲲的。我倒的的确确是阿爷了。”他想。
  “若是泽鲲有了孩子,能不能真叫我阿爷呢?”他再想。
  “若是可心在这里,她可真的是名正言顺的奶奶了呢!”他又想。
  他忽然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觉得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奶奶”这个字眼与自己心目中的李可心连在一起。留在他心中的李可心,那么年轻,那么娇柔,白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把继,睁着一双微微上吊的丹凤眼……怎么可能,她当“奶奶”!
  紫藤见他两眼发直,以为他在冥思苦想,于是便在一旁提醒道:“这沈家门里的人,大概以前算过命排过八字,生辰里缺水,所以祖宗八代起名字都带三点水……”
  说到这里她也发了呆。她的面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大大的“源”字来,久久不退,久久不散!
  张宗元冲口而出:“那就起名为‘海’吧……再没比海更水波泱泱的了……”
  “太好了!”捧着词典的沈泽综立即呼应,“海,海洋的海,上海的海,海量的海……一字数义,意蕴太丰富了!”
  “还叫得响!”紫藤喜笑颜开,“沈海喂喂,沈海!”她逗着白曼娜怀里的孩子,“瞧你阿爷给你起了多好的名字,将来读书识字写自己的姓名时,笔划也少,不会像你爸那样总写错了!……”
  说到这里她又噎住。总把自己名字写错的不是泽鲲,而是泽鹏!
  中医学院的毕业分配方案公布后,田大民提出愿到方案中最偏远的贵州山区去。系里校里马上大张旗鼓地宣传表扬她,称她是以实际行动响应“四个面向”号召的优秀红卫兵,真正做到了党指向哪里就奔向了哪里。要不是因为档案上记载着她的父亲田大勤临解放时去了台湾——虽然是被资本家胁迫的,而且其母田紫藤在运动初期受过冲击,系里差点就要突击发展她入党了。
  第一批贴出的毕业生去向表上,田大藤的名字赫然列手榜首。她去的地方,正是一个月前张宗元的小儿子张沪和他的新婚妻子双双赴往的地方。不同的是,那对小夫妻是去做教师,田大藤则是去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大藤事先没与母亲商量。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自己拿自己的主意,做什么都不必得到母亲的同意。母亲不在她身上多用心思。母亲顾大的泽眼顾小的泽鹏顾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心思本来就不够用的了。而且她也并不需要母亲为她费神。她悄悄地夹在一个馄一个鹏中间生长着,不意是生非,不争夺索求,毋须母亲另外照应。她在学校里是好学生,是干部,出风头争意气完全有用武之地,回到紫藤花园便习惯成自然地当她那有亦可无亦可的“背阴墙根下的草”。她觉得不必事先与母亲谈分配的事,而且她明白若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母亲,那肯定会遭到反对,而母亲一出面反对,这事情就闹得复杂化了。她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任谁都无法再作更改。她下了决心了。
  从系里开了毕业分配报到证后,她挂了个电话给师院的沈泽施,纳他到那片无花果
  树丛中等着她。这一年里,他俩很少见面。曼娜生了沈海后,她娘家母亲来陪她住了几
  个月,帮她照顾小毛头,沈泽锡则报名去了高校系统设在奉贤的“五七干校”,一走半年。他返回上海不久,大藤的中医学院大学特学关于送医下乡的“六.二六”指示,应届毕业生统统都去郊区为贫下中农服务,大藤在上海与江苏接壤的地方去“战瘟神”灭钉螺战了半年。两人偶尔相会,大多在泽鲲学校里,或者隐于这片无花果树丛中,或者趁泽鲲同宿舍的另一位助教回乡下去探亲,将房门的司必灵锁扣死一、二十分钟相拥温存片刻,然后急急地启开了锁留出一条门缝来以示清白,免得那集体宿舍里挂了红袖章的造反派管理员生疑。他们俩爱得像做贼一样。
  已是深秋。飒飒的风带落了一片片枯叶,那无花果树丛的能见度大大提高了。沈泽鲲早早地候在里面,心神不定地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盼望着大藤的身影出现。
  他猜想大藤是为了毕业分配的事找他商量。大藤透露过要到外地去的意思,他劝阻她,告诉她她属于留上海的“硬档”,因为她是她母亲的独女,而且出身成分不差。可是大藤当时说,不,决不,我决不回紫藤花园!我若是再回那儿,除非是死!我恨不能马上离开那片地方,离得愈远愈好!沈泽鲲没敢往下再深谈。他知道大藤心中的怨恨和痛苦。他本来就是她的,可是紫藤花园的人联合起来活活地夺走了他。她如今爱他爱得如痴如狂。本以为泽鹏短时期内就会痊愈,他毕竟是突发初发呀,据紫藤说,他母亲李可心初发后不到一年就复了原,可是谁能料到,沈泽鹏青出于蓝胜于蓝,住院二年了各种药疗理疗电疗,愈疗病愈凶,最近一次去医院探望他,她竟然喊白曼娜“妈”,激奋昂扬地向“妈”控告道;这里的反革命都要搞政变了,每个人都穿了白衣服向红色政权示威!照这个样子下去,要等他出来神智清醒地接管本应属他的妻儿,将“替天行道”的哥哥沈泽鳏开释归还给大藤,恐怕是遥遥无期的了,大藤能不怨吗?她还能在毕业之后抱了铺盖返回到天天都见到沈泽鲲之“妻”之“子”的紫藤花园去吗!
  大藤急匆匆地迈着碎步走来了。
  半个多月不见,她竟瘦了一大圈。春天里单穿还嫌紧的一件花格两用社,此时罩在毛衣外面,还显得宽宽松松的。她倒在泽盛的怀时里瑟缩着,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泽鲲紧紧抱住她,恨不能把身上所有的温热都输送给她。
  “你病了?”他心疼地问,“这么怕冷!”
  “没事。"她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他,“一会儿工夫就会过去的……到底是快到冬至了。”
  她不想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
  她自己是学医的,本应懂得怎样避孕。
  可是她并没采取措施。已经是无奈地成了偷儿了,她不愿意再以人为的措施进一步亵渎本来应该是光明正大的爱。
  况且总是存在着一种泽鹏将愈、刑期将满、一切都能早早地复归自然的侥幸心理。
  可是世间的事竟如此不如人意!
  她于是便没有了任何退路,只能远远地、愈远愈好地离开这片地方了。
  她不想让她心爱的人肩负更沉重的精神压力,她隐瞒住了这个事实,只是告诉他,分配名单已经公布了,她将去贵州。是她自己要求的。不为别的,仅只是为了将来。将来他若得了老天的赦免,重获自由了,请马上随了来,他们俩可以在遥远的山寨里团聚,从此一辈子也不分离。
  “你肯吗?”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睁着幽幽的杏眼间他。
  沈泽鲲只是流着泪,将她瘦小而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哺诚地说着:“苦了你了,我的大藤,我的大藤……”
  沈源在田大勤去世,自己向小藤基本如实地叙述了一家数目之复杂关系之后,就让小藤写了一封信,通过香港一位商友,寄往
  “没的事!”小藤说,“爸你还真相信那些宣传?真要联系上了,我们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
  “谈何容易!”沈源摇着头,“信邮都不通,何况人!”
  “我回去!我从香港走!”
  “你想吃官司呀?去成了,那边算你美蒋特务;去不成,这边抓你个共党间谍!你给我太平点,帮我把厂子办好,有朝一日能让你母亲享享晚福,当几年沈太太,就算尽了你的孝心了!”
  沈泽藤不听劝阻,擅自又以自己的的名义发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通过一位日本籍的同学捎回大饭,再从大板邮出的。这封信,经年余耽搁周折,竟于公元一九六八年初秋,抵达了紫藤花园。
  还是那名老邮递员,熟门熟路地拐进弄堂,直奔那道木门。木门上钉了近十只小木箱,上面写着紫藤花园内各户人家的户主姓氏。送牛奶的、送信的、送报纸的,都明白手中东西该往哪只小箱子里塞。
  头发花白的老邮递员手中捏着的那封信,皱皱巴巴且不说,上面还贴了两、三张邮局常用的便条,上书“地址不详”、“查无此人”之类,说明这封信已经转来转去转过好几个地方了。可是那位在这一带转悠了几十年的老邮差,却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了木门最上方写有“沈”字的扁扁的木箱内了。
  他还没转身走开,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了大藤。
  老邮递员有点惊讶:“咦,大藤呀?回来探亲了?”
  “是的,大伯,扶藤说着,仰头看见了自己家木箱上露出一用信封,“是我们家的信?”
  “没错。”邮递员说,”写的都是解放前的地名,连门牌号码也是二十年前的,幸好落在了我手里,要不就是一封死信了!”。怪不得您是劳动模范呢!"大藤笑嘻嘻地说5伸手取下了信。
  “还提这个?”老头挥挥手,苦笑着走开,“全局出名的‘刘少奇的黑标兵’,没斗死就算不错了……”
  大藤诧异地将信翻来覆去地看着。从邮戳上可以看出,信是从日本发出的,可是那一笔漂亮的钢笔汉字,又不像是日本人写的。是谁呢?家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在日本呀!最让大藤感到奇怪的是,那发信人居然在收信人一栏内赫然写上了“沈紫藤”三个大字!天!这封信幸好让大藤拿到了。要是被这花园里的邻居取了去传阅,岂不又会勾起两年前那场有关母亲大耻大辱的回忆?大藤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女儿围困吃奶粉火气大,两天没有大便了,应该去买点蜂蜜来——此刻捏了这封怪异的信,不禁起了好奇心,便折回花园,上偏楼,进屋,关上门,拆读了。
  信很短。与信封上一样写着规整的字迹:
  母亲大入台鉴;
  我是您的女儿小藤。我已长大成人,现居台湾宜兰。父亲
  沈源,仍健在,现为华申水泥有限公司董事长,专事实业,不涉
  政。沈夫人李可心,亡故于公元一九五四年。伯父田大勤,年
  前不幸病逝,已安葬。父亲近日告我出生实情,我方知我属沈
  氏血脉,生身母亲大人怎仍羁留故园。女儿思母甚苦,且日夜
  惦念兄长泽鲲、弟泽鹏及胞姐大藤,亟盼母亲接此信后复一简
  函,告知家中近况,以释儿老,并告慰至个独居的老父亲。
  儿沈泽藤顿首
  公元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日
  大藤读毕此信,浑身像掉入了冰窟,上牙和下牙剧烈地打起战来。她的目光,被信上的一句话,牢牢地粘滞住了:
  “我方知我属沈氏血脉……”
  一切本都在策划之中。眼看着那预定的结果即将到来。可是于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田大藤苦心营建的不过是不堪一台的茅棚、纸屋、梦幻中的图象。一封信中的一句话,就将她的精神彻底击垮了。
  她去贵州报到时,就在当地公社颁发给她的“干部登记表”上,堂堂正正填上“已婚”,并且写明“爱人”沈泽朗。她知道谁也不会验证这件事,向她讨结婚证看一看。这么远,这么偏僻闭塞的地方,谁去管这个闲事?然后她就堂堂正正地挺着一日大于一日的肚子,走村访寨地为贫下中农服务,甚至还到山岭泽地去采草药,一直干到身孕过了八个多月。她既肯吃苦,又能干,深得当地领导和群众的双重喜爱,虽然离临盆还有个把月,公社却就批准了她回上海去“探亲”并且生养了。
  回上海时她面色红润,身宽体胖,与走时浑如两人。她坦坦荡荡地走进了紫藤花园。她早已设计好了后面的几步棋:早在半年多前,她就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诉母亲说她在贵州找了一个男朋友,打算马上结婚了,让母亲在紫藤花园里发一发喜糖。紫藤虽然吃惊,心想这女儿在上海时跟泽蝇好得死去活来,怎么人一走茶就凉变心变得这么快呢,可是女儿既已作出决定,她也无奈,只好去买几斤大白兔奶糖来照女儿的指示办。当娘的一心觉得有愧于泽辊,惟恐这个在名义上要了曼娜实际上是为弟弟作牺牲的好孩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岂料小心翼翼试试探探地把话刚开了个头,那沈泽鲲就反过来劝她道:藤姨你快依了大藤妹妹的意思去买糖吧,一花园的人,别漏了谁。要让大家都知道。紫藤望着他无动于衷的面孔,心里实在纳闷。现在的年青人跟我们当年就是不一样,她想,我们那时候,沈源也罢,李可心也罢,还有自己,还有大勤,甚至包括不动声色的张宗元,哪个不是为了这点情债,一个个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可是现在的孩子,竟就像没有七情六欲的和尚尼姑似的,说斩断凡心就斩断,说改换门庭就改换,不由得不令紫藤诧异、感慨、而且佩服!
  大藤凸了肚子回来了。邻居们都觉得很自然。只有生养经验丰富的月妹暗中对福平说,这大藤,八成是刚去贵州就跟人好上了。看那身子,用不了一个月就要生,你算算吧!福平说,人家的事,用得着你来算?省点心思吧1月妹又说,大藤回来生孩子,那男的居然送也不送来,总是有点怪。福平道,外地男人不像上海男人那么体贴老婆,徐福气好,才找到我。月妹大笑说,你太体贴了,让我而一年为你生一个,就像当年沈太太李可心说过的那样,我也应该是属猪的了!那月妹的判断倒是没错,三个星期后,大藤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小名围困,足有七斤重,而对邻居们却说是早产了,不足一两个月呢!
  邻居们未曾谋面的“围困她爸”到这时候也不露面,各种议论也便开始出现了。舆论的导向者是月妹。月妹的局面是紫藤。紫藤的操纵者是大藤自己。大藤对母亲说,当初的婚姻,现在看来的确太草率了,我准备回贵州之后,跟他离婚!紫藤从来不能驾驭
  女儿,听了女儿的话只好怨恨自己没有从小就管教好她,在泽鲲与她青梅竹马原本可以瓜熟蒂落之际却又让她遭了剥夺和抢劫,以致于在婚姻问题上如此大起大落备受挫折。紫藤心中憋闷,从里弄生产组回来后操持家务时便免不了与最相知相熟的月妹叹叹苦经。月妹是个漏斗嘴,不久,全花园的婆娘们便全部知道大藤是打算离婚的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似有神助,那边精神病医院里的沈泽鹏,病情也正如紫藤所预言的,与她母亲李可心极为类似地突然好转了起来。那好转的契机完全出于偶然:白曼娜某日心血来潮,非要拖了小沈海去精神病院,说是孩子都快两岁了,爷儿俩还没见过面呢,反正不到两岁的孩子也不懂事,吓不着的。紫藤阻拦不住,只好由她去。岂料那小小的沈海见了呆瞪瞪望定了他的沈泽鹏,马上就张开了双手向他探过身去,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喊道:
  “爸!抱!”
  沈泽鹏呆滞而干涸的眼里,突然间就涨满了泪水,那泪水到那间就冲刷掉了瞳孔上蒙了两三年之久的痴呆和癫狂。探望室的窗口很小,而且还隔着铁栅栏,沈泽鹏竟伸出一个指头来,极轻微极小心地触了触沈海的稚嫩的小脸。“曼娜,”他神情凄楚但口齿清晰地问道,“是我们的孩子吗?怎么都这么大了?”
  白曼娜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在场的医护人员扶了她出门,然后就开始讨论沈泽鹏的巩固治疗方案和预期的出院日期来。
  沈泽鲲与大藤则暗暗地开始商量什么时候开始办理沈泽辑调往贵州的手续。张沪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缺语文教师,泽鲲为了早些调成,也顾不上是大学还是中学小学了。当然,首先还得候准了泽鹏将回未回的那几天,先与白曼挪一起,找个什么过硬的理由,去民政局签了离婚协议书才对。
  恰于此时,大藤的李生胞妹小藤寄来了挑明两姐妹与沈源之血亲关系的信件。
  大藤如游魂般飘出紫藤花园时,在木门边迎面撞上了刚放学回来的福平家阿六头。阿六头很有礼貌地为她让了路,还问道:
  “大藤姐姐你去买什么?我帮你去买好吗?你听,围困在楼上哭呢。”
  大熊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头也不回,摇摇晃晃地如喝醉了酒,在小姑娘惊愕的眼光中,出了弄堂口,消失了。
  阿六头奔回自己家,告诉她妈月妹道,大藤姐姐大概是生病了,面孔富白雪白的,跌跌担控出门去,小毛头在她们按上突,也不管呢。
  月妹急忙往们接二层跑。果真,门未关,围困哭得脸通红,一旁的一只奶瓶,也在地上跌碎了,剩余的奶计,溅湿了地上的一张信纸。_
  月妹识字不多,更无阅读嗜好,捡起纸,拉过因回一块尿布指指干,随手往桌上放,然后就把孩子抱起来,带到了楼下。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紫藤从生产组里下了班回来,还没上楼就见到了抱着科动着围困满花园乱转的月妹。
  “这小姑娘可真难弄!”月妹说,“我养过这么多,从来也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哄不好的,哭天哭地哭了两个多钟头,真怪1一
  她告诉紫藤说,大藤胃气痛,去医院看病了,两个多钟头前走的。
  她将女儿阿大头的猜测加上自己的想象,化为了事实。
  紫藤忙着接过孩子,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围困在她的怀里很快安静了下来,一放回到那木床上就睡了过去。紫藤打算为她冲一瓶奶粉凉着,转身到桌上取水壶,发现了那张字迹模糊的信纸。
  她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再读一遍,泪水淌满了她的脸。
  十年多,这是第一封虽然简洁但内容已详尽得足够释去紫藤所有惦念的女儿的亲笔信!
  她眼前闪过了一张又一张脸,心头掠过了一个又一个回忆,泪水如开了问一般,止也止不住了。
  她没有听见楼梯响,也没听见泽纸敲门,更没注意到泽鲲推了门走了进来,她只是一把又一把地甩去积了十几年的涕泪。
  泽综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吸奶器”。大藤奶水不足且不说,还长了一个奶疖,泽绍特意为她在药房买了这么一件据说是可作辅助治疗的器具。他进门时看见紫藤在痛哭流涕,吃了一吓,后来从她手中取过信纸读了一遍,更是如雷轰顶,双腿都发了抖,一下子跌坐到了床沿上。并不是亲生母亲李可心十多年前的谢世震动了他,更不是那田大勤刚刚去世令他伤心,而是那句话,那句使大藤在两小时前彻底崩溃了的话,狠狠地戳进了他的心,砸进了他的脑袋:
  “我方知我属沈氏血脉……”
  他的这一远远甚过于紫藤的异常反应,让沉而于回忆和哀思中的紫藤大大地吃惊了。她急忙把自己从溺于其中的情感的汪洋大海中自救上来,搭去一把下巴上挂着的泪,转身劝慰道:
  “也别太伤心了!泽绍……毕竟……”
  “不!这不是真的!”沈泽鲲瞪着眼珠子说,“不是的!藤姨你告诉我!大藤,大藤的父亲,不是沈源!不是沈源!”
  紫藤呆住了一霎那。她一时里转不过那脑子来,只能凭着她心中所藏匿着的、如今木得不和盘托出的实情说话。“是沈源。”她哑着嗓子说,不能不在下辈面前闪开了自己的目光,“的确是沈源。”
  “天哪!”沈泽绍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而且很快就歇斯底里地捶起自己的头来,“大藤大藤,”他哀嚎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该死呀,大藤,我该死净…”
  紫藤绝对没有料到素来文质彬彬的泽绍竟会酷似他母亲般如此发作,又惊又怕,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泽辑你别这样,别这样!,你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刚一出口,她那聪慧的心忽然如同划过一道闪电般,登时就让她大彻大悟了。她完全明白了沈泽绍为什么如遭雷击。她完全清楚了这大孩子为什么喊着大藤的名字悲痛欲绝。她完全猜到了泽鲲与大藤间已经超过了哪边界线。她甚至马上拉目光转向那躺在床上的小围困,而且从那张粉色的小脸上找到了泽鲲的特征。她一把就抱起了泽鲲的脑袋,冲着他那张变了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听着,你不是沈源的儿子!你是张宗元的!”
  “张……张宗元……我是张宗元的…”
  “对!你是张家元的儿子!是张宗元和李可心生的。”
  “那…大藤她……她是……”
  “她是我……我和沈……沈源的女儿!”紫藤正视着沈泽鲲,一字一句地说着。你们俩,无血缘关系!”
  紫藤只来得及救回一个沈泽鲲。
  她的亲生女儿田大藤,在读了那封信后。就把自己的灵魂驱出了肉体的躯壳。她像踩着棉花一样软软地飘出了紫藤花园,目无他人,目无他物,穿出弄堂,横过乌鲁木齐路,晃呀晃地到了车水马龙的淮海路上。并非存心自杀,但她不听那汽车的喇叭、行人的惊叫、远处奔跑过来的民警的哈喝,笔直向一辆急驶过来的运货卡车撞击。她被弹落到十公尺之外的行人道上,很安详地倒卧着,只在嘴角流出一丝细细的鲜血。还没送到医院,她就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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