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 第29章

  “圣诞节您去我家吃火鸡吧。那是从莱昂送来的,里面塞满了核桃仁,一定非常好吃。另外,还有老家产的葡萄酒,是正宗的瓦尔迪依酒,请您来品尝品尝……”
  梅西亚应邀在圣诞节的那一天上奥索雷斯家的巨宅吃饭。客厅里贴上了黄蓝两色贴墙纸,壁炉上那胸脯丰满、婀娜多姿的美人鱼石膏像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堂维克多喜欢将屋檐等处漆成灰白色,认为这种颜色显得庄重。
  吃饭后甜食时,男主人好像有什么心事。他一直偷偷地瞧着不时地进进出出给他们上菜的佩德拉。喝完咖啡后,堂阿尔瓦罗才发现他的朋友有些焦躁不安。自从那年夏天他们在科斯塔一起生活过后,堂维克多就喜欢和阿尔瓦罗在一起用餐。他发现堂阿尔瓦罗在餐桌上比在其他任何场合更健谈,也更和蔼可亲,所以,他经常请他来家里吃饭。但以往聊完天,金塔纳尔总是要边唱歌,边穿上衣服,然后到花园里去转一圈,至少让自己的朋友和安娜单独待上半小时。这次他却坐着没有动。安娜和阿尔瓦罗彼此看了一眼,仿佛在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长夫人弯下身子从地上捡一张餐巾纸。堂维克多对梅西亚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
  “她在这儿碍事。她要是走开,我们就可以无话不谈了。”安娜抬起头来,对堂阿尔瓦罗笑了笑。梅西亚趁金塔纳尔不注意,对安娜看了一眼,意思是叫她出去。她立即出去了。
  “谢天谢地,”金塔纳尔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她今天待在这儿不走了呢。”
  他忘记了以往是他先离开餐桌的。
  “现在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
  “您说吧。”阿尔瓦罗平静地说。他吸着哈瓦那雪茄,让烟雾遮住自己的脸庞。必要时,“施放烟幕”是他的惯伎。
  “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他怀着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疑虑想道。
  堂维克多将椅子往他朋友身边挪了挪,看样子像是有要事对他说。
  “眼下我万事顺利,家庭生活也非常幸福。我再也不参加什么社会活动,也不怕教会来干扰我的家庭生活……可就是那个佩德拉老是让我生气。”
  梅西亚脸露惊色。
  “怎么回事?您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犯了,也可以说没有犯……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后来经过解释,双方答应互相尊重……可这个世上少有的骚货就是不想让别人尊重她……长话短说吧,她见家里平安无事,见我不图一时之快,只求名声清白,便一肚子的不高兴……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故作姿态,大吵大闹,说要维护她的名声。其实谁也没有惹她,她生气的原因是我对她太冷淡了……”
  “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告诉您吧,阿尔瓦罗,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安娜不高兴的。现在她是个模范妻子。她一向为人正派,只是过去脾气有些古怪,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请您快说下去吧。”
  “现在她的兴趣和我完全一致。我说上哪儿,她就上哪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容易感情用事,也不再热衷追求田园诗般的生活;她也不再过分注意身体,伯到野外去活动。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极端。贝尼脱斯对我说过,安娜只要不像过去那样成天想自己的身体,也别拼命思考拯救自己的灵魂,她的病就能治愈。”
  “不过,您还没有对我说……”
  “我马上告诉您。安娜眼下的生活能保持平衡,这是她健康的保证,这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现在我们不再替她担惊受怕。她也不会有当圣女的怪念头了,家里也不会常常来穿教士服的人了。总之,她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我怎么也不想失去。可是,佩德拉却想给我们制造麻烦。”
  “可佩德拉到底想干什么呢?”
  “她想破坏家庭的宁静。她想利用我那莫须有的罪名控制我们。老实告诉您吧,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儿。可是,如果这个虚伪的小婊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安娜就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可是,老兄,到底发生了什么?请您快点说出来吧!”梅西亚焦急地大声说。他对这件事的关心超出他朋友的想像。
  “小声点儿,阿尔瓦罗,小声点儿。发生了什么事?一言难尽。佩德拉知道,我正在千方百计不让安娜烦恼,因为她神经一紧张,就会旧病复发。如果她知道我对她不忠,就会陷入苦闷,愤世嫉俗,那就会像过去那样从宗教信仰中寻找安慰。这么一来,讲经师先生就会卷土重来……这点我是绝对不允许的。应该千方百计不让安娜知道那件事。当时我也是由于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向这个小婊子求过欢。”
  “可是,安娜为什么要了解这件事呢?因为归根到底,这件事没有成为既成事实嘛。”
  “您说得对。不过,她一旦知道我求过欢,就会非常难过。我知道她的为人。只要佩德拉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说出来,安娜就会胡思乱想,将没有发生的事也想成已经发生了。”
  “那么,您说说,佩德拉说了些什么呢?她是不是吓唬过您,要把事情说出来?”
  “尽管没有吓唬,但她十分傲慢,平时不干活,我还不能说她,她总想跟主人平起平坐。”
  “真荒唐……”
  “您知道这个无耻的女人跟谁傲慢无礼、盛气凌人?跟我吗?那倒还情有可原。不,老弟,她是跟安娜,您觉得怪不怪?”
  堂阿尔瓦罗的身边烟雾缭绕。他在烟雾中说:
  “我懂了,她可能想要挟您,也可能是嫉妒。”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就让我当你的小老婆,让你的妻子受点委屈吧,否则,我就把事情全说出来!’这个居心险恶的小婊子就是这样想的。现在,我想请您给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是不声不响地忍受着?这太荒唐了。再说,安娜也忍受不了呀。她能忍受到今天,也完全由于她当时一心想成为女圣徒式的人。如果现在安娜心里不痛快,产生了怀疑,那我就太伤心了!”
  “别激动,老兄,别激动!”
  “您看我们该怎么办呢,阿尔瓦罗?”
  “这事挺简单。”
  “挺简单!”
  “对。将佩德拉解雇就行了。”
  堂维克多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不是良策……”
  “可没有别的办法,将她赶走吧。”
  堂维克多说了说将佩德拉赶出去会带来的困难和危险,堂阿尔瓦罗说他能克服这些困难和危险。他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事有凑巧,他长期居住的那家客店里正需要一个侍候客人的姑娘,佩德拉去那儿非常合适,她也一定乐意去的。万一她不肯去,他也有办法对付她。于是,堂维克多就放心大胆地将这件事托付给他的朋友,他自己也心安理得地上俱乐部去了。
  “这件事就全拜托给您了。”
  “好的,全交给我好啦。”
  堂维克多刚砰的一声关上楼梯的门,安娜便惊恐地走进了餐厅。她正想开口,见佩德拉进来收拾咖啡杯盘,便没有把话说出来。她假装看报,等侍女走出餐厅,才问道:
  “什么事,阿尔瓦罗?”
  “现在你没有理由不让我夜里来这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佩德拉要离开这儿了,没有人监视我们啦。”
  “佩德拉要走了?”
  “对,是维克多亲自委托我辞退她的。说她太傲慢了,对您不好。”
  “天哪!他看出来了?”
  “是呀,小傻瓜。不过,你别大惊小怪……他把事情看偏了。”
  梅西亚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庭长夫人。他不但把自己知道的全对她说了,还添油加醋,将没有发生过的事也说了。经梅西亚这么一讲,在庭长夫人的眼中,堂维克多原来只有一种企图,现在他真的犯了通奸罪了。不过,安娜认为这不是佩德拉傲慢无礼的原因,她怕佩德拉已发现了她与阿尔瓦罗的私情,担心侍女趾高气扬的态度,充满敌意的目光、笑容和表情是对她的威胁,似乎侍女要向堂维克多揭露他们的秘密。
  “现在你明白了吧,根本不是你担心的那么回事嘛,何必多疑呢。那姑娘根本没有对我们怀疑什么。她傲慢无礼的态度是针对堂维克多的。”
  安娜的脸红了。这一切都使她感到厌恶。她的丈夫(她为他牺牲了青春年华)不但脾气古怪,对她冷漠,令她乏味,而且,夜里还在走廊上调戏女仆,在她的房里鬼混。真恶心!这不是吃醋!这怎么能说是吃醋呢?他的行为是令人深恶痛绝的。她真不该为这样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是的,是生命,因为青春就是生命。
  “阿尔瓦罗这样做也不对,”安娜又想,“尽管金塔纳尔很不像话,但阿尔瓦罗也不该背叛自己的朋友,尤其不该拿老头儿的这些见不得人的风流事来使我难堪。”但是,既然她决心要替她的梅西亚(她决定今后对他以身相许)开脱罪责,便很快地原谅了他,认为阿尔瓦罗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爱情,是为了将她安娜的思想从那个使她的美好青春变成凄凉荒漠的老头儿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看到阿尔瓦罗居然管起辞退女仆这样的家务琐事来,安娜心里也不痛快;她更不愿意看到他干这类事这么内行。在她看来,这些事都庸俗无聊,令人讨厌。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使她安享幸福,这种幸福是他受了多年折磨为她赢来的。
  安娜喜欢对事物进行分析。她认为这样发展下去自己会发疯的。通过分析,她从阿尔瓦罗身上发现了如上面讲到的那些小缺点,小毛病,她要努力将这些“小黑斑”变成一颗颗光彩夺目的亮星。她有时突然想到可能会失去堂阿尔瓦罗,就吓得全身发抖,就像当年怕失去耶稣一样。
  安娜被征服后,过了几天,她柔声柔气地在阿尔瓦罗的耳边说了一句表示爱情的话,求他发誓永不变心。
  “阿尔瓦罗,你要向我发誓,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否则,这是一种耻辱,是无耻的犯罪……”
  梅西亚发了誓,而且每天都要起誓,说自己永不变心。
  自从和梅西亚有了关系后,庭长夫人没有见到他时,还是感到孤寂,这种孤单比当初想到地狱时更可怕。
  有了爱情,不管在哪儿都能愉快地生活……可是,如果失去了它,那么,那些黑色的幽灵又会重新出现。有时,她觉得这些黑色的东西就在脑海里晃动,就像空洞洞的、茫茫无边的可怕的黑夜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投下的阴影。安娜感到,她如果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她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强烈的激情,就会很快发疯。
  “是的,阿尔瓦罗,你如果离开了我,我肯定会发疯。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就怕脑子会出毛病;你在我身边时,我只想着你。”
  在情人的怀里,在毫无顾忌地享受着爱情的欢乐时,她常常说这样的话。
  开始时,梅西亚抱怨安娜太胆怯,太腼腆,简直不懂得爱。在俱乐部主任看来,一个年已三十的已婚女人还是那个样子,实属荒唐。但是,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还怕事情发展到“另一面”。他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他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满足,因为安娜这个斐都斯塔的头号大美人钟情于他,爱慕他的勃勃英姿。他多次想跟她说话,而她总是用手捂住他的嘴,深情地对他说:“别说话!”梅西亚认为这样也好,少说话,多享受一点爱抚。他不是想满足自己的淫欲,享受美妙的感官刺激吗?那么,安娜对性的无知,她那强烈的冲动,多愁善感的性格和绝世美貌,为达到他的目的提供了充分的条件。他已感到精疲力竭,力不从心,但他认为,为享乐而死,死而无怨。不过,话也要说回来,他尽管很快活,但内心总有些不安。
  “您的气色不太好呀。”索摩萨常常这样对他说。
  “要当心啊。”比西塔辛也说。
  在向庭长夫人这座堡垒发起决定性的进攻前,梅西亚花了几个月时间进行准备。在这期间,他不贪酒色,起居有度,并进行体育活动。当时他气色很好,但现在他发现脸上不像过去那样红润了。
  是的,他总感到自己体内在咯吱作响,仿佛遭到虫蛀。他倒不是害怕疾病和衰老,他是情场上的老手,为情而死,死不足情。他不怕死,他是怕在安娜面前有气无力,败下阵来,那才丢脸呢。这样一来,他就因自己“过早衰老”,丧失体力而背弃了誓言。想起过去的事,他不寒而栗。由于纵欲过度,他常常力不从心,只好“应付了事”。后来,体力恢复了,不再需要“应付”了,他就将那些“应付”的办法当做笑料讲给巴科、华金和其他深更半夜还在俱乐部里的人听,引起一阵哄笑。其实,他这样做,就像穷人假装有钱人一样可耻。堂阿尔瓦罗认为,他这样做,也像克维多①在《吝啬鬼》中刻画的那些穷光蛋假装阔气一样。他自己就常常在纵欲后,成为爱情的“穷光蛋”,然而,过去使用过的那套“应付”的办法,现在不能使用了。“不行,我宁可一枪将自己打死,也不这么干。安娜有权享受永不枯竭。永不衰老的青春。”尽管年龄和体力引起的忧虑和心酸的想法不时地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欢乐。他认为,世界上除了他俱乐部主任外,没有任何人比安娜更令人爱怜。她是那样的温顺,那样的痴情,就像他无缘和她相见那些时日所期望的那样。堂阿尔瓦罗承认,有一段时间自己对征服庭长夫人丧失了信心,现在他却完全征服了她。
  ①十七世纪西班牙作家、诗人。
  堂阿尔瓦罗主张将他们通奸的地方改在安娜的家里。安娜不同意,为此,他和她进行了一番争论。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彻底征服了她。安娜当时对他说:“那不行,阿尔瓦罗,看在上帝分上,千万别上那儿去。”可是,阿尔瓦罗对她抱怨说,他们幽会的时间太短,太仓促,不能尽兴。原来他们一般都在贝加亚纳侯爵家里见面,只能匆匆忙忙地亲热一番。如果找不到一个安全可靠。不受干扰的地方,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上几个小时。阿尔瓦罗答应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但安娜就是不肯去。再说,像斐都斯塔这样一个落后的小城,找那样一个地方也实在不易。如果找到的地方不合适,反会引起安娜的反感,甚至会导致她对私通本身产生厌恶。别无选择,只好将他们幽会的地方改在安娜的家里。那儿既安全,也很宁静、舒服。对安娜的顾虑,阿尔瓦罗完全能理解,但他决心消除她的顾虑,最后终于消除了。他认为,道德方面的障碍,或者说,宗教信仰方面造成的障碍,可以通过爱情的力量加以克服;最难消除的还是她那种恐惧心理,生怕被家里的人发现。堂阿尔瓦罗认为,如果不将女仆(特别是那个侍女)控制在自己手里,这个障碍就无法克服。但他也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安娜,因为他发现她对侍女不信任,特别是对佩德拉,她非常反感。再说,他发现庭长夫人在偷情方面还是个新手,脸皮薄,还不敢和家中的侍女勾结起来行事。另外,她对那些侍女内心想些什么,也了解得很不够。
  另一个办法是背着女主人将侍女弄到手。佩德拉不是十分放荡吗?有关腰带的事和梅西亚听到的其他的事不是表明,将这个姑娘争取过来,为他效劳,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吗?对,说干就干。趁安娜和堂维克多不在家,他在门背后,在过道里,在任何一个方便的地方向佩德拉发起进攻。她很快就投降了,比他期望的要快得多。但是,这时又出现一个难题。那姑娘突然变得(或者说装做)不在乎金钱的样子,她宁要做爱,也不要赏钱。她替他办事,小心谨慎,效果良好,目的是想换取他的爱情,这就使梅西亚处于困难的境地。“可怜的安娜,她哪里知道情况会这么复杂呢?”其实,连堂阿尔瓦罗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会这么麻烦。佩德拉尽力为他效劳,竟然不要赏赐,只要斐都斯塔这个美男子的爱情。实际上她不是不要金钱,她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社会地位。她是个荡妇,春心荡漾,但她并不想从梅西亚身上得到满足,她是想利用和他的关系对女主人进行嘲弄。她恨女主人,说她“虚伪、妖冶、高傲”。佩德拉爱他完全出于虚荣。她为他效劳,可以达到双重目的:既可以满足自己的淫欲,又可以进行报复。她通过掩护梅西亚和安娜的关系,首先对堂维克多这个大傻瓜进行报复。他虽说和侍女们有暧昧关系,却不知道自己戴上了绿帽子。她同时也对庭长夫人进行报复,因为靠她的掩护,安娜已越陷越深,最终必然堕入无底深渊。佩德拉认为,这个虚伪的女人现在已掌握在她这个侍女的手心里了。只要她认为合适,随时可以将这一切公之于众。将女主人抓在自己手里,还有什么比这使她更高兴的呢?每天夜里,有几个小时时间,主人的名誉也许还包括他的生命,都悬挂在佩德拉手中的那根“线”上。只要她愿意,或一时性起,她就会咔嚓一声,将那根“线”拉断,那一切都会掉烂,天下就会大乱。当然,这一切不是一种乐趣,也不是荣誉,是一种负担,得到的报酬是斐都斯塔最漂亮的男子的爱情。另外,这个狠心的姑娘还尝到了另一种报复的更美好的滋味。这和讲经师有关。他欺骗她,占有了她;她依从了他,满以为从此和特莱西纳一样,能得到斐都斯塔最令人羡慕的地位。佩德拉知道,唐娜·保拉不会亏待在她家干过活儿的女仆。特莱西纳很快就要嫁给一个出色的小伙子,当上太太,替主人掌管一部分家产了。这件佩德拉一无所知的事情是特莱西纳告诉她的,使她茅塞顿开,十分羡慕。佩德拉明白,到讲经师家当侍女是她成家立业当太太的可靠途径。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圣彼得节朝圣会后,她以为只等几个星期就可以如愿了。也就是说,等特莱西纳一出嫁,她就可以去顶替她的位置了。谁知情况并非如此。讲经师再也不理睬她了。有时找她说几句话,谈的事情也和她毫不相干。真可耻!原来讲经师也在收买她,想让她当奸细!当初讲经师的确答应过她,让她很快就顶特莱西纳的缺,并让她享有特莱西纳享受的全部好处。现在看来,她是受骗了。不过,这个骄傲的金发姑娘不想承认这一点。她一直认为,讲经师很久以来就喜欢安娜,但虚荣心又使她觉得在比维罗庄园树林里发生的那件事是她美貌的胜利,使讲经师犯下了爱情不专一的罪孽。她以为堂费尔明不爱她的女主人,转而爱上她了。然而,后来她发现,讲经师尽管百般掩饰,还是疯了似地爱着庭长夫人。于是,她怒火中烧,认清讲经师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只是想利用她作为工具,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她又气又恨,嫉妒和淫欲像毒蛇一样在咬着她的心。但她强压住了怒火和忌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只满足于得到一些赏钱。她接受讲经师的提议,有朝一日在庭长夫人家待不下去了,就上他家去当用人。但没有离开安娜家之前,她得为他效劳,他会付给她优厚的报酬。她要将庭长夫人家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他。比如:安娜接待了什么客人;堂维克多不在家时,家里来过什么人等等。
  佩德拉答应将一切全告诉他。她装做早已忘记讲经师在比维罗庄园因一时冲动给她许下的诺言。对这件事他至今仍感到无地自容,尤其见到佩德拉为了金钱,竟如此乐意为他效劳,他更感到自己那条路走错了,那样做太荒唐了。那次艳遇使他又想起了以前的风流事。这桩桩件件见不得人的事将他把对庭长夫人的感情说成是无比纯洁的情意的诡辩驳得体无完肤。当时他曾经说过:“我尽管有这样那样的过错,但我的感情是非常纯洁的。”但他随即又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的良知告诉他:“比维罗树林里发生的事难道也属纯洁的感情吗?”
  他讨厌佩德拉,却又不得不利用她。
  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中,佩德拉感到十分得意,因为只有她知道其中的奥秘。眼下她只对梅西亚效忠,因为他支付给她的是爱情,尽管他这样做有些力不从心。她对他十分卖力,因为这样既满足了她自己的欲望,又毁了她的女主人,还将她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与此同时,她又狠狠地嘲弄了那个傻瓜主人和卑鄙的讲经师。这个狡黠的侍女还对下一步作了打算:她准备出卖堂阿尔瓦罗,然后投靠她新的主子,即那个能使她成为太太的堂费尔明。这一步棋什么时候走,得看情况再决定。如果堂阿尔瓦罗对她不好,她一有机会就走那步棋。如果她自己感到厌倦了,或者特莱西纳离开主人家结了婚,她要赶紧去占领特莱西纳的位置,免得被其他姑娘抢占,那她也可能走那步棋。眼下堂费尔明只能从佩德拉日中获悉一般的消息。即使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也感到如坐针毡,狂躁不安。当然,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唐娜·保拉的面前,他得强压怒火,保持镇定。
  如果堂阿尔瓦罗说:“可怜的安娜,她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呢!”那么,佩德拉也可以说:“可怜的堂阿尔瓦罗,他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连一半都不知道呢!”
  斐都斯塔俱乐部主任很顺利地骗过了庭长夫人。他表面上尊重安娜的意见,不让佩德拉知道他们的情况,还装出一副不信任她的样子,实际上却利用她为自己效劳。看来,他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每天夜里要通过阳台进入庭长夫人的卧室。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庭长夫人卧室阳台外面是花园。怎样进花园门呢?花园大门的钥匙在谁的手中呢?弗里西利斯有一把,但是,他这把钥匙是要不到的。另一把钥匙在堂维克多那里,能不能将那把钥匙偷来?佩德拉说那样很危险,每天夜里拿钥匙开门进来,会将她也牵连进去的。她主张堂阿尔瓦罗翻墙进去,好在他的腿长,翻墙很容易。这出戏这样演比较好,让安娜心里也踏实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情人翻墙进去,就不会怀疑家里有内应了。阿尔瓦罗进了花园,来到阳台下,爬上一楼的栅栏,再攀上二楼阳台的铁栏杆。这样做,对年轻力壮的阿尔瓦罗来说,不会有什么困难。
  安娜听自己的情人说翻墙而进,没有得到佩德拉的帮助,便完全相信他了。佩德拉的任务是望风,免得堂阿尔瓦罗出入时被人看见。她这样做还可以造成一种假象,让安娜相信,她佩德拉根本没有发现女主人的情人进来了。另外,佩德拉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必要时,给阿尔瓦罗发出警报,或给他报时。总之,她的职责与火车站站长相似。堂阿尔瓦罗听堂维克多说过,打猎的季节一到,他和弗里西利斯离家出猎的时间比安娜想像的要早得多。主人早起过去都是佩德拉叫醒的,因为安塞尔莫贪睡,不能及时叫醒主人。弗里西利斯总是在约定的时间来到花园,学几声狗叫,堂维克多听了就下楼来。但堂托马斯常常抱怨说,他学狗叫后,堂维克多还在呼呼大睡,他得等许久才见自己的朋友下楼。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两人约定同时到花园。这样,堂托马斯就不用学狗叫了。为了自己能准时起床,堂维克多买了一只闹钟,声音响得像闹地震。有了这个“自动报时器”,他每天都能按时赴约了。从那以后,金塔纳尔和弗里西利斯几乎同时到达花园。他们搭乘去帕罗马莱斯沼泽地和森林的火车今年发车的时间推迟了,他们就不用天亮前就起床了。
  这些情况堂阿尔瓦罗都必须有所了解,免得出门时和弗里西利斯,甚至和堂维克多本人相遇。每天出门的时间是堂维克多亲口告诉堂阿尔瓦罗的,其他一些情况则是佩德拉告诉他的。这样,他就心里有数,不用担惊受怕了。每晚翻墙进去,也确实给他带来一些困难。一天夜里,他偷偷来到僻静的后街,将靠近拐角围墙外侧的灰泥抠掉,取出几块石头,在墙上挖出几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脚蹬,还在墙上搞了几条裂缝,爬墙时好用手抓。这样一来,进去的主要障碍排除了。爬上墙头,墙内有个木桶,像是有人随意扔在那儿的;还有一个破旧的花架。这两样东西可以作为梯子,堂阿尔瓦罗就可以不费什么劲迅速地上下花园内侧的围墙。他将别人不注意的那架“梯子”比做火柴匣,上面画着民间故事,是关于牧羊女的故事。牧羊女在哪里?梯子在哪里?谁见了牧羊女,都会被她迷住。
  下面剩下一件麻烦事,就是说服庭长夫人,让她打开阳台的门。安娜怕这样做会引起使她反感的佩德拉的怀疑。堂阿尔瓦罗不敢告诉她自己和佩德拉的关系,所以,一时无法说服安娜。不过,既然大部分困难已经让他克服了,剩下这点小小的困难,自然不在话下了。安娜终于明白,既然自己已对他以身相许,不让他进自己卧室是不可能的,也是十分荒唐的。保持夫妇合欢床的洁净自然是重要的,但妻子本身已不贞洁,保持合欢床的洁净又有什么用处?梅西亚用这一类诡辩加上苦苦哀求,终于取得了胜利。尽管他无法消除安娜的恐惧心理(一听到声音,她就以为佩德拉在偷听),但他却能常常使她忘记一切,尽情地享受着令人陶醉的情爱,使她仿佛置身在麻醉品引起的幻觉中。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安娜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讶,过去她为保持贞洁,奋斗了那么多年,失节后没过多久,居然敢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偷情的汉子了。
  圣诞节那天下午,佩德拉收拾好咖啡用具后,便上讲经师的家里去。
  接待她的是唐娜·保拉,她们俩已成了好朋友。讲经师的母亲知道特莱西纳和庭长夫人的这个侍女的关系不错,而且,从特莱西纳的口中获悉,自己的儿子有意让佩德拉来替代特莱西纳,因为后者不久就要出嫁,帮主人掌管产业去了。唐娜·保拉对儿子的意思心领神会。根据她一贯的态度,她乐意满足儿子的愿望,而且准备以一种体面的、无可挑剔的方式满足他。她决定抢先主动将那位金发姑娘向往已久的位置给她。这个许诺就是在那天下午做出的,因为特莱西纳不久就要出嫁了。佩德拉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心里高兴得发抖。直到她回到主人家里,她都没有想到这样做会给许多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给她本人)带来不幸,和堂阿尔瓦罗的爱情就要结束。这个花花公子给的情意越来越淡薄,越来越吝啬,给的赏钱和爱抚也越来越少。尽管这样,这毕竟是公子少爷的爱情,她为此感到自豪。往后怎么办?毫无疑问,她要谨慎行事,摘取她向往已久的果实,到讲经师的家里去承担那份美差。为此,她必须将以往的一切全都舍弃,扯断那根捏在她手里的维系着几个人的名誉、宁静,甚至生命的线。想到这里,佩德拉耸了耸肩。她仿佛见到庭长夫人从天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也见到讲经师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还见到堂维克多摔成肉饼。就连堂阿尔瓦罗也摔成了碎片。顾不得这么多了,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如果失去了这个机会,特莱西纳这个位置就会被别人占据,那她以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别无他法,只有立即去占领那个位置。可是,那样一来,她必须把情况全都告诉讲经师,因为她一离开庭长夫人的家,就当不成密探了,也没法让堂维克多这个大傻瓜知道事情真相了。如果他知道事情的真相,肯定会惩罚奸夫淫妇,替自己出气的。讲经师准希望堂维克多这么干,因为他本人不可能披着法衣和堂阿尔瓦罗进行决斗。关于决斗方面的事,佩德拉知道得不少,因为她读过唐娜·阿侬霞辛当年遗弃在阁楼上的连载小说,知道有夫之妇的私情败露后,两个男人就会进行决斗。挑战的当然是丈夫,而不是情人,更不会是教士了。毫无疑问,讲经师希望她在关键的时刻继续待在庭长夫人家里。她如果离开得过早,就会失去作用,被作为无用的人拒之门外。她该怎么办?当然是去告密,可是,怎么个告法呢?
  想到这儿,天黑了,她走进餐厅,准备点灯。她觉得有人抱住她的腰,还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她知道是他,这可怜虫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堂阿尔瓦罗刚才和庭长夫人交谈后,就让她走了,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餐厅里,想给佩德拉来个“突然袭击”。他尽管越来越讨厌她,但还是打算对她亲热一阵后,跟她谈谈更换主人的问题。他住的那个客店里实际上并无空位子,不过,那儿他说了算,可以随意添个空位。他作为政客和情场老手,充分运用自己的手腕和辞令,说要给那姑娘找个新的工作,这工作又有趣,报酬又高,像这样的工作不多。他还说,堂维克多有些怕她,唐娜·安娜也讨厌她,如果佩德拉同意出去,他堂阿尔瓦罗就会得到主人们更周到的侍候。
  “亲爱的,你要知道,你这阵子表现不太好,对夫人太傲慢无礼了。这样做本身就不太好,又使她以为你掌握了秘密,要挟她,使她很害怕。你的行为也使堂维克多害怕,他怕你会将那些事说出来。你这样也害了我,因为庭长夫人一害怕,我也倒霉。我现在已不用你帮忙了,出出进进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如果去客店干活,也许对我们还有点用处……”
  堂阿尔瓦罗明白,他已无力用“爱情”作为酬金支付给佩德拉了,因为他急需节省爱情方面耗去的精力。如果将佩德拉安排在客店里干活,那儿“饥肠辘辘”的顾客们一定会吃她这碟“小菜”,而她也可以得到满足。这样,阿尔瓦罗只要给点赏钱就可以将她打发过去。总之,从各方面看,佩德拉再在庭长夫人家待下去,已碍他的事了。当然,这话他是不会直接对佩德拉说的。
  “先生,”佩德拉说,尽管她已做出决定,但听了他的话,自尊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你何必这么急急忙忙地要让我离开这个家呢?”
  “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你如果认为我在有意催你走,我就不坚持了……”
  “先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您得让我把话说完……离开这儿我是愿意的,但要我上客店去,我不干,先生。人各有志,您懂吗?您将我像礼品一样送给自己的朋友,将我带到这儿,带到那儿……”
  “不,亲爱的佩德拉,不是这么回事,我都是为你好……”
  堂阿尔瓦罗压低了声音,佩德拉却提高了嗓门。
  然而,这个狡黠的侍女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听说为自己好,便立即忍住气,改变了说话的语气,请他原谅,说这样的安排很好,她乐意离开主人家,不过,她不想去客店,想去另一户人家。她说找到了一个机会,但现在还不能说什么机会。另外,他们原本是好朋友,如果堂阿尔瓦罗先生需要她,随时可以去找她。关于需要她保密的事,她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她这样做,一方面出于对一个男人的爱,这点用不着隐瞒;另一方面,是出于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因为她嫁给一个疯疯傻傻、不中用的老头儿,真是够可怜的。
  佩德拉又一次欺骗了梅西亚。他甚至答应再和她亲热一次,作为对她的酬谢。不过,他发誓这是最后的一次,因为他要节省精力。眼下他非常注意这一点。
  堂维克多当天夜里在俱乐部里获悉,佩德拉次日要走,要找他把工钱算清。金塔纳尔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拥抱了他的朋友,说道:
  “这一下家里终于太平了,这都应归功于堂阿尔瓦罗啊。”
  堂费尔明在书房里工作,脚上包着他母亲的那条旧披肩。早晨乌云密布,他借助单调。白茫茫的微光在写着什么。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见唐娜·保拉站在门口,脸色比平时还苍白。
  “有什么事吗,妈妈?”
  “佩德拉来了,是金塔纳尔家的侍女,她有事找你谈。”
  “有事找我……这么早?现在几点了?”
  “九点……她说有急事,好像有点惊慌,声音发抖。”
  讲经师的脸色也突然变白了。他机械地站起来说:
  “让她进来吧,让她进来吧……”
  唐娜·保拉回转身,朝走廊走去。临走前,对儿子看了一眼,表示对儿子的同情。
  “进去吧。”她对佩德拉说。佩德拉一身黑衣,低着头,在门口等候。
  唐娜·保拉的目光逼视着她。她究竟来干什么?她真想问她,但欲言又止。她又说:
  “进去吧,我的孩子,进去吧。”
  “我的孩子,”佩德拉想,“她欢迎我来,看来我的未来有望了。”
  “有什么事吗?”讲经师大声地问道。他走到佩德拉的身边,好像想从她身上掏出什么消息似的。
  佩德拉见室内只有他们俩,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堂费尔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佩德拉出低着头,没有看见。他想说话,但没有说出来,喉咙口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两腿微微打着哆嗦。
  “快说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佩德拉一边哭,一边说要忏悔,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善事还是罪孽。她愿为他,为自己的主人,为上帝效劳,因为归根到底,宗教是为他人的利益着想的。只是她心里害怕,不知该不该……
  “说吧,说吧!我让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佩德拉?”堂费尔明暗暗地将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看在上帝分上,快说呀……”
  “要不要忏悔?”
  “佩德拉,快点说!”
  “先生,我答应过把什么都告诉您……”
  “对,那快说吧。”
  “可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
  堂费尔明走到门边,插上门,很快走回来,怒气冲冲地用力抓住女仆的胳臂,大叫道:
  “别装腔作势啦,快说吧!否则,我就把话从你口中挖出来!”
  佩德拉装做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面对面地瞧着他。她想看看这位教士知道那位夫人欺骗了他后,会出现怎样的表情。
  于是,佩德拉便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要不是亲眼看到,她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她主人堂维克多最要好的朋友堂阿尔瓦罗,白天和他形影不离,夜里却从阳台上钻进庭长夫人的卧室,一直到天亮才出来。一天夜里她见到这情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她开始注意观察,发现这确实是真的。那个无耻之徒将这位圣女般的夫人给糟蹋了……堂费尔明的担心是对的……
  佩德拉继续往下说,但德·帕斯却早已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了。
  当堂费尔明明白了面前这个风流的金发姑娘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已没有心思细听她转述斐都斯塔那个唐璜式的人物在堂维克多家胡作非为时说的那些粗话。他仿佛要跌倒似地在原地转了一圈,随后,跌跌撞撞地走到阳台上,将前额紧靠在玻璃窗上。看样子他在朝街上观望,实际上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佩德拉继续在唠叨着,但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他讨厌她那尖细的声音和哭腔,而不是她说的话,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听。他想叫她不要再说下去,但已说不出话,也不能移动身躯……
  佩德拉将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说完话,只听到街上传来微弱的声音,那是从远处驶来的马车的车轮声和流动摊贩叫卖毛巾、花边的吆喝声。
  讲经师觉得额头前面的那块冷冰冰的窗玻璃就像一把刺痛脑神经的尖刀。他想,自从他母亲让他穿上教士服的那天起,他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最值得怜悯的人。教士就像太监,这个粗俗的比喻透过冰凉潮湿的窗玻璃,钻进他的脑海里。是的,他就是个多情的太监,被人嘲笑,遭人唾弃和厌恶。庭长夫人是他的妻子。当然,不是在上帝和世人眼中,而是在他们两人的眼中,尤其在他本人的眼中,她是他的妻子,是合法的妻子。安娜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精神上的妹妹,但她欺骗了他,和别的女人一样,毁了他的名声。他想杀人,想掐住那个无耻之徒的脖子,亲手将他掐死。他肯定能做到这一点,他一定能打败他,将他踩在脚下,踩死他;或将他撕得粉碎,碾成粉末,随风飘散。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一块破布裹住了,他成了一个囚徒,像头绵羊和瘦马。他是个十分可怜的教士,是个装做对女色无动于衷的人;他得沉默不语,得咬住自己的舌头,捆住双手,即使那个无耻的家伙,那个胆小鬼朝他脸上吐口水,他也不能还手,因为他的双手被捆住了。是谁束缚了他的手脚?是整个世界,是长达近二十个世纪的宗教……千千万万的人有眼无珠,看不见这种荒谬的现象,因为他们并不感到痛苦。他们将这种不合理的、野蛮愚蠢、甚至残暴的现象视为伟大的自我牺牲,认为这是美德。历代的教皇、无数次主教会议、千百个城镇、大教堂和修道院数以百万计的石头、整个历史、整个文明史、整个世界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肩上和腿上。这都是套在他身上的镣铐。安娜曾经将自己的灵魂奉献给他,将超凡的忠诚和爱情奉献给他,现在却欺骗了他,就像欺骗一个愚蠢、粗野的丈夫。她将他丢弃在一边,自己一头倒在那个无耻的花花公子的怀里。此人妄自尊大,虚有其表,腹内空空……世人甚至不对他表示任何怜悯,就是一向宠爱他的母亲也不给他任何安慰,不拥抱他,为他洒几滴同情的眼泪。如果他现在气息奄奄,他母亲会在他的身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然而,眼下的情景比死和下地狱还要难过,他母亲却不流一滴泪,不拥抱他,不感到焦急,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母亲不问,他无法主动讲这件事。别无他法,只有沉默。他真想跑出去,杀死那一对奸夫淫妇。这样做行吗?不行!还是沉默吧。他不能动手,不能离家……没过多久,他就得去唱经了,得去做弥撒了,得去迎接上帝了。讲经师觉得身躯内有魔鬼在狂笑。是的,魔鬼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在嘲笑他。沉闷的笑声来自他的腹腔,来自他的胸部。他觉得气闷,感到窒息……
  他一拳砸开了阳台的窗门,潮湿、冰凉的空气使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中来。他听到佩德拉在轻声地咳嗽。她站在书房里等候他,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
  堂费尔明关上阳台的门,回头痴痴呆呆地瞧着正在擦眼泪的金发姑娘。他不是需要进行斗争的工具吗?她就是他需要的唯一的工具。
  佩德拉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候主人的吩咐。
  见到讲经师那么痛苦的样子,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她并不满足,她还想继续干下去,她希望主人派她去将刚才刺进他肉体内的那些针刺进她的女主人——那个骄傲的夫人的心灵里。
  一个好像不是从书房里的那个人发出的,而是从口技演员口中吹出的缓慢、嘶哑、低沉的声音问道:
  “那么,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我吗?准备离开那里,先生。”佩德拉回答说。“他不愿直说,”她想,“那好吧,就这样吧。往后我想让他上哪儿来找我,他就得上哪儿来找我。”“我准备离开那儿,”她又重复了一句,“我还有什么路好走呢。我既不能眼看主人丢脸而沉默不语,也不能设法帮他的忙。不过,我可以离开那里。”
  “你对堂维克多的名誉就这么漠不关心吗?你吃了他那么多年的饭,就这样报答他吗?”
  “先生,那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如果你离开他家,自然什么也做不成了。”
  “是他们撵我走的。”
  “他们?”
  “对,是他们。现在那儿是阿尔瓦罗先生说了算。主人有眼无珠,根本不管用。是阿尔瓦罗先生将我赶出来的,今天我就得走。他说要将我安排在客店里干活,可我宁可在街上流浪……”
  “那你就上我家来吧,佩德拉。”讲经师说。他竭力想让声音柔和一些,但没有办到。
  佩德拉又哭了。她真不知怎样报答他的恩情。
  感情的融洽促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易。双方各自让了一步,终于达成了卑鄙的协议,定下了恶毒的诡计。讲经师开始时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满口仁义道德,后来就把这些全都抛到一边。他答应佩德拉在自己家里干活,并满足她的要求。佩德拉则答应让金塔纳尔亲眼看到自己怎样受辱,并让他认识到,如果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就应该严惩这一对奸夫淫妇。
  他们就像两个同案犯一样,一起商量如何进行一桩艰难的犯罪活动。讲经师只说了说他的打算。具体怎么干,他没有讲。佩德拉怎样才能让金塔纳尔这个傻家伙亲眼见到那个让他丢脸的场面呢?亲口去对他说吗?不行。写匿名信吗?风险太大。“那怎么办呢?”德·帕斯问道。“不行,先生,上面说的办法都不行,一定得让他亲眼看到!”佩德拉已不再像刚才那样装腔作势。她露出得意的样子说。
  在场的这两个人都是疯狂的罪犯,却没有人做他们犯罪的证人。他俩一心只想出气,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罪行和行为的可耻。
  佩德拉离开后,讲经师心里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为进行报复而杀人的罪犯,变成了杀人凶手,那姑娘佩德拉就是他用来杀人的工具,他并不感到内疚,他觉得这两个无耻的贱人罪该万死,应该千刀万剐。堂维克多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为了报仇雪耻,他又会想起哪一出古戏呢?他会先结果她的性命?还是先找他算账?
  次日,即十二月二十七日,堂维克多和弗里西利斯准备坐八点五十分开往罗卡塔哈达的火车,以便在九点半左右赶到帕罗马莱斯的沼泽地。在这个时候开始追捕野鸭已有点儿晚了,但是,铁路局是不会替猎人们发一趟专车的。这样,金塔纳尔就用不着和往年一样大清早就起来了。他每天给闹钟上弦,让它在上午八点正将自己闹醒。闹钟一响,他就很快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来到花园。如果在花园里没有见到弗里西利斯,那就得等他几分钟。随后,他们就很快地朝车站奔去,以便在列车发车前几分钟赶到那里。
  那天早晨,金塔纳尔睡得特别香甜。刺耳的闹钟声猛地将他惊醒,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还觉得晕头晕脑。好不容易他才克服懒劲,打了不知多少个阿欠,才决定从床上起来,但身子就是起不来。从身体的困倦看,他觉得今天醒得比平时早。是闹钟出了毛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也没有细细进行追究。他一边打呵欠,伸懒腰,一边朝盥洗室走去。他将脑袋一下子扎进冷水里,终于使自己提起精神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懒洋洋的了。
  待他头脑清醒后,他终于发现今天早晨起不了床,并不是自己太懒。他认为闹钟响得的确比平时早。他肯定闹钟并不快,而且昨天夜里是他亲手给它上的弦。从天色看,也确实还很早,这时不可能是八时,甚至连七时也不到。他梳洗后,又觉得困倦了。一般地说,这个季节太阳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出来,现在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是确凿无疑的。如此说来,可能连七点还没有到呢。他没法看怀表,因为昨天上弦时,发现它的发条断了。
  “最好还是叫人来问一下时间吧。”
  他穿着拖鞋,来到走廊上。
  “佩德拉,佩德拉!”他轻声地叫唤着。
  “佩德拉,佩德拉!”真见鬼!她已不在这儿了,怎么还会答应呢?他这么叫惯了,人是习惯的动物嘛。
  堂维克多叹了一口气。她走了,他反而感到高兴,因为她是他干的那件风流事的证人,而且还是个受害人,尽管他没有达到目的。然而,他一叫“佩德拉”,无人答应,心里总感到遗憾。人的感情也真复杂。
  “塞万达,塞万达!安塞尔莫,安塞尔莫!”
  无人答应。
  显然,天还早得很,仆人都还没有起床。那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将我闹钟拨快的?两天之内,闹钟和怀表都坏了,真够倒霉的。
  堂维克多又产生了怀疑。仆人们是不是睡过了头?是不是由于云层太厚,天才这么黑?既然没有人来动过闹钟,为什么不相信它呢?谁敢来开这样的玩笑?金塔纳尔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认为现在的确是八点。于是,他赶紧穿好衣服,抓起茵香酒酒瓶,喝了一口。这是他的习惯,他不喜欢喝巧克力,每次出猎前,总要喝几口茵香酒。然后,背起装满干粮的食品袋,跟往常一样,为了不扰乱家里的宁静,踞着脚尖,从过道的楼梯来到花园。他准备回来时找那几个仆人算账,他们太懒了,现在没有时间了……弗里西利斯准在花园里等得不耐烦了……
  “可是,现在如果确实是八时,那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黑的天。再说,天上也没有什么雾,也没有什么乌云,真叫人难以理解。”他又怀疑起来。
  金塔纳尔来到花园凉棚,这是会面的地方。真奇怪!弗里西利斯不在那儿。于是,他背起猎枪,走出凉棚。
  这时,大教堂的钟响了,它像打呵欠似地响了三下。
  堂维克多停下脚步,若有所悟。他将猎枪的枪托支在沙地上,大声地说:
  “是有人将我的钟拨快了?那么,究竟是谁呢?现在是七点三刻,还是六点三刻?天真黑!”
  不知为什么,此时他觉得异常烦恼。他感到自己的神经也有毛病。他怎么连时间也确定不下呢?从天色看,不可能是八时,现在肯定是六点三刻,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那么,到底是谁将他的钟朝前拨了一个小时?谁干的?为什么?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这么一件并不十分重要的事,为什么会这样使他牵肠挂肚呢?他预感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以为这是不祥之兆?……
  他又朝前走去。前面是自己的家,周围都是掉了叶子的树木。他突然听到前面有响声,像是有人在小心地打开阳台的门。他朝前走了两步,避开前面挡住视线的树木,终于见到他家一个阳台的门关上了,又见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抓住阳台的栏杆,双脚在寻找一楼的窗台。在窗台上站稳后,便一跃跳到下面一个土堆上。
  “那是安娜房间的阳台。”
  那男子身上披一件石榴红镶边的斗篷,顺着黄沙铺地的小道,跳过一个个花坛,连跑带跳地越过草坪,来到靠近后街的围墙的拐角,一跃跳上放在墙边的那只破旧的大酒桶,踩着用旧花架上几个木条临时搭成的梯子,两条长腿一使劲,便骑在围墙上了。堂维克多躲在树木背后远远地跟着他,就像打猎一样,不由自主地拉开了枪栓,但没有对那人瞄准。他在开枪前,准备好好看看,他究竟是谁,不能光凭猜测。
  尽管光线还十分暗淡,但当那人骑在围墙上时,金塔纳尔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是阿尔瓦罗。”堂维克多想,随即举起枪。
  梅西亚十分镇静地坐在墙上。他朝街上看了一眼,低着脑袋,正在寻找他下墙时作为踏脚的那几块石头和裂缝。
  “他是阿尔瓦罗。”堂维克多再次想道。他将猎枪的枪口对准了朋友的头颅。
  他这时躲在树后,梅西亚即使朝花园这边看,也见不到他。他还有时间等一下,思考一下。他是神枪手,等对方朝那边下去,他就开枪……
  可那个人一直没有动,好像过了几年和几个世纪。这样下去不行,他的猎枪装着枪弹,十分沉重,天又非常冷,不能这样待下去了。要是他和那人交换一下位置,让他坐在墙上就好了。这么一来,那人就没命了。
  他是堂阿尔瓦罗,连一分钟也活不到了。让他跌落在花园里,还是跌落在街上呢?
  他没有跌落下去。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爬下围墙,来到街上。他早已习以为常,也熟悉那几块石头的位置。堂维克多眼看着他消失了,枪还瞄着,手指也没有离开扳机。梅西亚早已来到街上,他的朋友还对空瞄着。
  “这个坏蛋,我应该打死他!”堂维克多大叫道,但已失去了机会。他似乎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跑到花园门边,打开门,来到街上,飞快地朝自己的敌人跳下去的那个拐角奔去。那儿已没有什么人了。金塔纳尔走到墙边,见到那几块石头和裂缝,那是使他蒙受奇耻大辱的阶梯。
  是的,现在他已看得一清二楚了。以往他多次从那儿走过,却丝毫也不怀疑有人会从这儿爬上墙头,再爬进他妻子的卧室。他又回到花园,看了看那边的围墙。那只腐烂了一半的酒桶放在墙边,像是随意扔在那儿似的;几根破花架的木条成了梯子。那些玩意儿每天他要看见几十次,就没有注意到放在那儿干什么的。原来是一架梯子!他认为这是他现实生活的象征: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失去尊严,蒙受奇耻;他的朋友也这样一步一步地背叛他。他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虚假友谊,堂阿尔瓦罗如何挑拨他与讲经师的关系。这也是一架梯子,可惜他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才看得明明白白。
  安娜怎么处理?她还在家里,就睡在床上。她就捏在他手心里,他可以杀死她,也应该杀死她。那个家伙他暂时饶了他,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先拿她开刀呢?对,对,就这么办。他已下了决心,应该杀了她。不过,在动手前,还需三思,还得考虑一下……对,应该考虑一下后果,因为归根到底这也是犯罪。虽说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一个欺骗了自己的丈夫,一个欺骗了自己的朋友,可是,杀了他们,他自己也成了杀人凶手。尽管他能得到谅解,但是,他总是杀人凶手。
  他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但随即又站起来,因为石凳寒冷刺骨。他感到身上懒洋洋的,又冷又困,他认为这时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脑子里总想着自己的不幸和蒙受的耻辱,但究竟该怎么办,却拿不定主意。
  他走进凉棚,坐在一把摇椅上,从那儿可以看到堂阿尔瓦罗刚才跳下来的那个阳台。
  大教堂的钟又敲响了,那是七点。
  钟声又使胡思乱想的金塔纳尔回到悲惨的现实中来。看来,确实有人将他的闹钟拨快了,谁干的?是佩德拉,肯定是她。她是为了报复,她达到了目的。他现在认为刚才把天黑看成是阴天,这太可笑了。如果佩德拉没有把钟拨快,如果他不相信闹钟,那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蒙受的耻辱,不知道毁了他一生幸福的奇耻大辱。他再次感到身上懒洋洋的,又冷又困,他真想到热被窝里去再躺一会儿。这么一想,他就更振作不起精神来了。他不愿意活动,不想思考,甚至不想活下去了。他希望时间能停滞不前,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不会停滞,它朝前飞奔,并拖着他一起朝前奔驰。时间在对他大声疾呼:行动起来吧,承担起你的责任!履行你的承诺!你要去杀人放火,向全世界宣告你的复仇计划!别再打呵欠了,要振作起精神来!快去扮演你的角色吧!现在登台表演的是你,而不是佩拉莱斯。现在用不着由卡尔德隆来创作有关荣誉方面的剧本了,生活就是戏,你不幸的命运就是一部戏,这悲惨的世界就是一部戏。过去你认为这个世界充满欢乐,是让人们娱乐和吟诗的……快行动起来!快跑上楼去,杀死那位夫人,然后,再向那个花花公子提出挑战,进行决斗,也将他杀死……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听到时间对他的呼唤,他还是困倦得很,连手脚都不想动一动。他愿让自己沉沉睡去,不想这么醒着,这样会感受到自己遭的灾难和不幸,他将一辈子倒霉!
  灾难已降临到他的头上。这是落到他身上的一出该动刀动枪的戏。这种戏现实生活中也有,但它非常丑恶,非常可怕。在诗歌和戏剧里,描写背叛、死亡和仇恨的篇章怎么会让人赏心悦目呢?人心太恶了。为什么别人遭受痛苦,自己反会幸灾乐祸,而自己遭到灾难则苦不堪言呢?他是个可怜虫、胆小鬼,平时夸夸其谈,名誉遭到损坏,却不思复仇……
  时间不等人,该开始行动了!只是他不知从哪儿开始,他不知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杀死她,又怎么去找他。
  大教堂的钟又响了,已是七时半了。
  金塔纳尔霍地站了起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钟头。我怎么没有听见七点一刻的钟声呢?”
  “弗里西利斯就要来了,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堂维克多明白自己意志薄弱,拿不定主意,他从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缺乏立即拿起枪来杀人的勇气。
  或者在托马斯还没有到来之前杀死她,或者今天不杀她。
  他重新坐到摇椅上。随着精神的松弛,痛苦也减轻了一些,他不再跟自己薄弱的意志进行斗争了。情绪的改变使他的精力有所恢复。他第一次感到背叛给他带来的痛苦,眼中流出了泪水。
  他像个老人一样哭泣起来。他想自己确实已经老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这点。他的性格制造了假象,使他以为自己还年轻。眼下这场灾难像一阵暴雨,将他涂在“精神白发”上的一层黑色的油彩冲洗得干干净净,显露出原形。
  是啊,他已经老了,成了可怜的老人了。他们欺骗了他,嘲弄了他,他已经到了需要拐杖一样需要老伴的年龄了。可他手中的这根拐杖折断了——他的终身伴侣背叛了他,往后他要孤单单地过日子了。妻子和朋友都背弃了他。他感到痛苦和自怜,这使他又产生了不少想法,这也是非常自然的。
  他不再感到嫉妒,也不再因受到侮辱而羞愧万分,更不再考虑会不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他只想到安娜欺骗他,背叛他。他将自己的荣誉,甚至生命都给了她。啊,现在他已看清,他对她的感情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深厚,他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爱她。不过,他清楚地感到,他对她的爱不是情人的爱,也不是丈夫的爱,那是一种亲情,是父爱……对,那是一种慈父的感情。
  “杀死她!”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有这么容易吗?如果他在演戏,或写诗,那么,开开杀戒也不难,因为那不是真的……可像他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和基督徒,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杀害在感情上与自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而自己不感到无比的痛苦呢?他的安娜就像他的女儿,他受到的侮辱就像做父亲的受了辱。他是想惩罚,想报仇,但他不能随便杀人。他没有这个勇气,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将来也没有,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只有发了疯的人和满腔仇恨的人,才会随意杀人。他没有发疯,也没有仇恨,他只是感到无比伤心,泪流满面,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发现她太无情义了。但他并不恨她,所以,他不想,也不能杀死她。对那个奸夫他是想要他的命的,阿尔瓦罗确实是该死,但也要面对面地和他进行决斗,而不是随便开枪将他击毙。他可以拿剑将他刺死,这样干更雅,也符合自己的身份。决斗的具体事宜就由弗里西利斯负责。什么时候告诉他?马上告诉他,或者说等弗里西利斯一来就告诉他?不行,这件事也不能马上就告诉他。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一说出去,就没有退路了,就无法改变决定,也不能改变或推迟复仇的日期了。这件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就得马上行动,不能拖延,舆论和荣誉都要求他这样做,因为他毕竟是个受侮辱的丈夫。她可以进修道院,他自己可以回故乡,如果梅西亚没有将他杀死的话。他可以隐居在堂戈迪诺庄园里。
  想到这里,这个不幸的丈夫回想起几个月前,安娜曾经建议他们去堂戈迪诺庄园。当初他如果同意去那儿,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倒霉事了。现在已无法挽回了,是的,已无法挽回了!
  “佩德拉怎么处理呢?这个该死的女人!是她使我受此奇耻大辱,是她使我堕入黑暗的痛苦深渊。我就是将众人都斩尽杀绝,就是将梅西亚撕成碎片,将安娜活埋,也无法摆脱这深渊了!……”
  大教堂的钟敲了八下。
  “八点了。如果我现在才醒来,就什么也不会知道了。”这种想法使他害臊。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字眼:“王八”,这显然是民众对妻子失节的丈夫的俗称。他胸中再次燃起怒火,使刚才的那种温情一扫而空。“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他自言自语地说,“否则,我就是一个胆小鬼,活该让人瞧不起……”
  他听到沙地上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弗里西利斯就站在身边。
  “你好,你今天好像起了个大早。”克雷斯波说,他总喜欢来得比维克多早。
  “我们走吧。”他将猎枪挂在肩上,站起来说。
  弗里西利斯的出现使他吃了一惊。他振作起精神,并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闭口不谈那件事,若无其事地去打猎。到了沼泽地,自己将单独埋伏在一个地方,在漫长的一天时间里,他可以细细地考虑……回家时,他可能已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到那时,他会找托马斯商量,派他去找那家伙挑战,如果他决定进行决斗的话。眼下他决定不对外声张,装做没事的样子,因为佩德拉让他发现的这件事是不能随便泄露出去的。当然,对弗里西利斯是能讲的,但也要选好时机。
  他们俩离开花园,金塔纳尔锁上了花园的大门。克雷斯波走在前面,堂维克多回头朝花园后面的房子看了一眼,他觉得它已变了样。他在干什么呢?推迟复仇的时间就是懦夫吗?不……他们不会怀疑的,不会逃跑的,因为他们并不害怕。现在他需要保持沉默,装做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的样子。他一定要作认真的思考。每走一步棋,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想起他对自己未来的行动承担的责任,心里就难过。他感到几个人的命运都取决于他那多变的、多愁善感的、软弱的意志,这使他陷入一种无言的绝望的惊恐中。他又改变了主意,准备叫住弗里西利斯,将那件事全告诉他。他认为,弗里西利斯虽爱幻想,但关键的时刻他比自己有主见,也比较实际。究竟怎么办?
  他决定眼下先跟托马斯到车站,反正以后有时间跟他谈这件事。
  早上天还是灰蒙蒙的。一块块乌云犹如织布机上织出的黑布,正从科尔芬山顶上飘过来,顺着起伏的群山,飘向斐都斯塔,使周围陷入一片灰暗。
  “天不太冷。”到车站后,弗里西利斯说。他衣服不多,只穿一件猎装,围着一条花格子围巾。他常说,他那件猎装比皮祆还强,连子弹都射不透。
  相反,金塔纳尔却穿着厚厚的斗篷,还冷得牙齿直打架。
  “不冷,今天不太冷。”他怕让对方看出自己那个样子,说道。
  幸好弗里西利斯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他从不注意对方的脸色。“我脸色肯定非常苍白,可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点。”维克多想道。
  他们走进三等车厢,就在过去坐过的座位上,弗里西利斯又见到了两个老相识。他们是从卡斯蒂利亚回来的牧场主,在斐都斯塔过了一夜,准备回家去。弗里西利斯总是心情很好,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悲伤和痛苦,也没有朋友沉浸在痛苦中。尽管早晨天气非常寒冷,寒风刺骨,他还是喜笑颜开,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谈着牛羊肉的价格和土地收益分成制的优越性。他十分健谈,这种情况在斐都斯塔是从来见不到的。斐都斯塔这个凄凉的小城此时笼罩在浓雾中,好像还在沉睡。火车离开那些几乎呈褐色的脏污不堪的红屋顶越远,弗里西利斯的心胸就越开阔,越能自由地呼吸空气。
  这个有眼无珠的人这时真不该这么高兴,这么健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挚友刚才在火车离站时,真想从火车上纵身跳到月台上,或从车窗里跳出去,飞奔回家,在那个下贱女人的胸口捅上几刀……
  是的,堂维克多确实是打算这么干的。当他感到火车离开了那个犯罪的地方,离开了他蒙受耻辱和复仇的地方时,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对那一对奸夫淫妇和他本人恨得咬牙切齿。
  “我真没有用,真是个懦夫!”金塔纳尔心里嚷道。火车向前飞驰,斐都斯塔已远远地抛在后面。远远望去,只能见到小山和光秃秃的树木后面的大教堂的塔楼,它像个威风凛凛的黑衣人站在科尔芬山的深处。山上阳光朦胧,烟雾缭绕。
  “我不但不报仇雪耻,反而逃之夭夭,这太不像话了!这究竟算什么呢?”金塔纳尔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个说法。他想到自己是这样的一种人,脑袋就觉得轰的一声炸开了。
  “我就是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他自言自语着,声音很高,仿佛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火车鸣笛继续朝前驶去,它好像在对他鸣笛。他没有勇气跳出车窗,朝斐都斯塔奔去。这就是说,还要再过十二个小时他才能回到斐都斯塔,要过十二个小时才能为自己复仇!
  火车穿过隧道,斐都斯塔和它周围的一切全都从视线中消失。到了山后,眼前呈现的是另一番景色。铁路左边,红土山岭和起伏不定的色彩单一的丘陵地绵延不断,挡住了视线;那儿天色昏暗,低垂的乌云就像一袋袋脏衣服,被拆成一缕缕丝线,在远山上铺展。铁道右边是一块块玉米地,此时已光秃秃的,露出潮湿的黑土。收割完庄稼的田野里,没隔多远就出现一座山丘或果园。果树树叶落尽,细小的枝条犹如骷髅的肢骨,一片肃杀凄凉。那边的天空开始云消雾散,可望出现太阳。远处地平线上,一条粗细差不多的乳白色的宽带向大海的方向延伸。那儿的栗树园显得一片荒凉。夏天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栗树眼下却光秃秃的,一无遮盖。一群群乌鸦呈三角形飞过栗树园、橡树林、赤裸的田野和荒凉的苹果园,朝大海飞去。它们像云山雾海中的遇难者,有时静悄悄的,有时哇哇哀鸣。凄凉的鸣叫声传到地面时,就像从地底里发出来似的十分微弱。
  弗里西利斯在谈论着放弃种植玉米,加紧发展牧场的好处。堂维克多脑袋倚在三等车厢的硬靠背上,眼望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看着一大群乌鸦慢慢消失在茫茫的云雾中。
  “卢加雷赫到了,停车两分钟!”一个嘶哑急促的声音喊道。
  堂维克多将脑袋伸出车外。车站上,一座四周漆成咖啡色的孤零零、冷冰冰的小屋,就在他身边,几乎伸手就可摸到。窗口站着一个年约三十岁的黄头发女人,正在给孩子喂奶。
  “这是站长的妻子。他们俩尽管住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却非常幸福。”金塔纳尔想。
  车站站长走过去了,模样儿像乞丐。他很年轻,好像比他站在窗边的妻子还年轻。
  “他们一定非常恩爱,至少她对他是忠实的。”
  他作了这番推测后,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闭上眼睛,还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火车启动,继续前进。车轮发出有节奏的轰隆声,催人入眠。金塔纳尔将沉重的车轮声跟自己那只鸫鸟(这只鸫鸟是他的骄傲)唱的进行曲相比,后来又和波尔卡舞的舞曲相比。最后,他睡着了。
  半小时后,火车到了终点站。他们将在那儿下车,徒步走上通向帕罗马莱斯沼泽地的公路。
  弗里西利斯在堂维克多的肩上拍了一下,他才惊醒了。
  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互不相关,十分荒唐。他梦见自己穿着唱诗班的教士服,在比维罗教区的教堂里替阿尔瓦罗和安娜主持婚礼。堂阿尔瓦罗也穿着教士服,但留着胡子。随后,他们三人一起演唱歌剧《理发师》中演奏钢琴的那一幕。堂维克多走到舞台脚灯边,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当我的罗西娜……
  台下的观众听到他的歌声,立即发出一片嘘声……这时,他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是张大着嘴、脖子长得像毒蛇一样的乌鸦。“做了一个噩梦。”金塔纳尔想。接着,他便睡眼惺忪地踏上了去帕罗马莱斯的公路。他们这时在罗卡塔哈达。右边不远处是阿雷奥山,山的中间有一条峡谷,将它分成两半;在这条狭长的咽喉地带刚好容纳了这条不太宽的公路和阿布罗尼奥河。公路和河流在峡谷中间交叉,河面上有一座白石桥,连接两岸的公路。
  两个朋友在罗卡塔哈达弗里西利斯一个叫马铁亚的好朋友开的酒馆里吃了饭。此人贩卖烟草,还会干泥瓦匠的活儿。饭后,他们离开大路,走过长满绿草的泥泞草滩,再次来到阿布罗尼奥河的河边。那儿的河面宽阔得多,河边都是灯芯草和细沙,河水在附近大海的绿色浪涛的冲击下,掀起层层涟漪。
  弗里西利斯和金塔纳尔坐一只小船过了河,然后,爬上一座小山。山上有个小村庄,一座座白色小楼中间栽满了苹果树、月桂树、树冠圆圆的松树和高耸的杨树。山坡上长满碧绿的青草,草地整洁平整,像用剪刀修剪过一般。在乳白色的天空下,草地上苍翠的松树、月桂树和果园里的那些橘树使山顶看起来显出一派生机。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个小山坡像是这座山岭的第一个台阶。越往山上走,地面就越坚硬,草越稀疏,颜色也越浅。弗里西利斯停下脚步,仰望面前的这座阿雷奥山和脚下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以及深蓝色的大海。在远处地平线一角的大海,表面上看好像比河床还高,它像一堵与蓝天相连接的深色的围墙。
  金塔纳尔在一块没有被青草盖住的石头上坐下。他们见到在阿雷奥山方向有一群鸫鸟越过河面飞过来。当它们进入射程时,弗里西利斯开了枪,但运气不好,只将这群密集的飞鸟打散了。
  “你开枪呀,傻瓜!”克雷斯波生气地嚷道。
  金塔纳尔站起来,瞄准,射击,四只鸫鸟中弹,跌落下来。堂维克多想,那个背信弃义、无耻的堂阿尔瓦罗的脑袋也该挨这么一枪。
  “是的,这一枪应该是朝阿尔瓦罗开的。无辜的鸫鸟却挨了一枪,成双成对地落地,而那个毁了我名誉的贼子却还活着。”他想道。早晨在花园里瞄准梅西亚的脑袋时,他已记不得枪膛里有没有装铁砂。
  尽管身遭不幸,但他却因虚荣心得到满足而感到高兴,不过,这不是他的本意。“弗里西利斯开了两枪,连一只鸟也没有打中,而我只开了一枪,就打中四只鸟……是的,我打中了四只,它们已跌落在草地上,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草地上的白霜。”
  半小时后,弗里西利斯打死了一只傲慢的水鸭,金塔纳尔随意地打死了一只乌鸦,但他没有去捡。
  他们一直打到中午十二时,然后,吃了一些干粮。这种打法使弗里西利斯那几只猎狗有些没精打采,因为它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仿佛觉得自己很丢脸。它们打呵欠,伸懒腰,对主人发出的指令爱理不理。
  吃完干粮,他们又喝了几口酒,堂维克多心里感到更难过了。早晨见到的这一幕的全部含意他已认识得清清楚楚,已经发生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他也看得明明白白。他这时真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大哭一场。他为什么不向自己唯一的知心朋友敞开心扉呢?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认为还不到时候。
  为了追猎一群从这一块草地飞到那一块草地的警觉性很高的飞鸟,他们俩分开了。这种小鸟是不能食用的,但弗里西利斯很讨厌它们,认为它们在嘲笑他,便发誓要将它们打下来。他们常常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有机会就开枪……这些该死的小鸟听到枪声,就像夜间聚会的受惊的女巫一样哇哇地叫起来,惹人心烦。
  他们分开埋伏在两侧。如果鸟儿从这一侧逃跑,就会遭到克雷斯波的射击;要是从另一侧飞走,堂维克多就会开枪。
  金塔纳尔独自一人埋伏在一座小山上,俯视着山谷。太阳未能驱散雾气,它像舞台上用纸剪的月亮一样悬挂在灰白色的天幕后面。远处,几只预示吉凶的冬季禽鸟鸣叫着,在低空飞行,它们不怕猎人,因为在猎枪的射程外。金塔纳尔认为,它们很伤心,因为已对生活感到厌倦。
  整个山野一片凄凉,冬天的树木全是光秃秃的。尽管如此,大自然还是相当美,也十分宁静。仇恨和背叛都是人制造出来的。弗里西利斯是个农艺思想家,他蔑视社会,崇尚大自然。这时,金塔纳尔想起了他的哲学思想。“斐都斯塔现在已在群山的后面。它与广袤的世界相比,算得了什么,只是个小点而已。所有的城市——人类像蚂蚁一样建立起来的全部‘巢穴’,跟原始森林、沙漠及大海相比,算得了什么?荣誉也好,社会生活中的各项准则也好,与大自然的各项法则相比,也算不了什么。天体的运行、海上波涛的起伏以及地下岩浆的喷发都受制于大自然的法则。”
  金塔纳尔这时真想变成阿雷奥山上的一棵百年老橡树。他恨不得自己能生根,长出枝条,身上长满苔藓。他认为,“当一棵树也比自己这样活着强。”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随后,就听到那些鸟儿发出的尖叫声,好像在讥笑猎人。他见到它们从自己头上飞过,但他没有动弹。让它们见鬼去吧。他这时在想那个凯姆卑斯。他已将他忘了。凯姆卑斯说得对,苦难无处不在。这个博学的禁欲主义者说:“你应该按自己的看法和愿望去处理每一件事。你将会发现,你总会遇到不少烦恼,会遇到痛苦。”金塔纳尔还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有时似乎上帝抛弃了你,有时你受到了他人的伤害,而更多的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是的,在别人伤害我的同时,我自己也在折磨自己,在伤害自己,直到心里流血!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安娜欺骗了我,她不要脸,这是事实……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欺骗了她?我是个冷冰冰的无动于衷的老头儿,她却是个青春年少、激情满怀的女人,我有什么权利和她生活在一起呢?我为什么要以年龄作为理由,不履行做丈夫的职责,随后,却又如此这般地指责她呢?不管法律怎么说,男人也一样可以犯通奸罪嘛。”
  尽管他不愿意这样思考问题,但他必须这样做。他知道,这样一想,他就不想复仇了。其实,他心底里已不打算这么做了。他只是想和一个正直的法官一样惩罚罪犯,挽救自己的名声,仅此而已。但这种想法使他很恼火。接着,他想到孤苦伶仃的晚年,又有些可怜自己……石鸻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悲鸣,仿佛有人在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背诵凯姆卑斯的名句。
  “是的,世间无处不悲哀,整个世界像个大脓疮,其中最腐朽的那一部分是人类。”
  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不知该怎么做,怎么想。
  “说到底,那些动刀动枪的戏里说的话也不是真话,世界也并不是戏里说的那个样子。正直的人们和基督徒不会那么轻易地杀人。”
  晚上返回斐都斯塔时,他们怕三等车厢太冷,便坐上二等车厢。弗里西利斯注视着月光下的凄凉景观。月光胜过了阳光,它驱散了阴云。他突然听到背后一声长叹,便回头说:
  “你怎么啦,老弟?今天一天瞧你不高兴,究竟出什么事了?”
  供两个包厢共用的那盏灯十分暗淡,根本驱散不了像棺材一样的车厢里的黑暗。
  弗里西利斯看不清堂维克多的脸,却忽然听到他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并感到他那白发苍苍的沉甸甸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这可怜的老人怀着爱和信任,将整个身躯压在自己朋友的肩上,他自己好像失去了思维能力,失去了活力。
  “托马斯,我希望你给我出出主意。我真倒霉,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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