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要特别小心,遇事要多想想。”
“你不进去了?”
“不进去了……我有事,有点急事。”
“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
“你需要的话,我再来……不过,你最好马上就睡,明天大清早我再来……”
“我不同意你马上就走。”
“得了,得了,再见吧。”
“你等一等,慢点儿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同意你走。也许我会改变主意,走相反的道路。”
“眼下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动声色,维克托。否则,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这点你是知道的。”
“对,贝尼脱斯认为,大的刺激和惊吓……”
“是呀,这都会要了她的命。”
“她有病。”
“而且比您想像的还严重。”
“她确实有病。一受惊吓和刺激,就会要了她的命。”
“对,是这样。”
“我得上楼去,将仇恨埋在心里,喝下这杯苦酒。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说话,免得她产生怀疑,引起惊恐……别让她突然死去……”
“对,维克多,你应该这么做。”
“不过,说句心里话,托马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要明白,我一见那个门环就心惊肉跳,就不愿意再去碰它,它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弗里西利斯没有回答。
他们是从火车站回来的,现在站在奥索雷斯家的大门口。门口那盏黄色吊灯只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金塔纳尔没有勇气走进家里,他不想叫门。他想,自己一叫门,就有人来开门,她也可能会出来。她会朝他走来,像平时一样对他微笑,也许还会将她的前额凑到他的嘴边让他亲吻……他也得向她微笑,亲吻她,对那件事闭口不谈……随后,就像平时一样不声不响地回房睡觉……托马斯心里明白,这样做,对他来说,太不容易了……
刚才弗里西利斯有关安娜健康状况说的一番话,对前庭长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弗里西利斯认为,导致安娜犯罪,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的原因是她有病,那种激情是一种病态。安娜受任何一种巨大的刺激,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尤其是痛苦,会使她很快地死去。这是弗里西利斯听堂维克多讲述了那件事后说的。“梅西亚我们可以毙了他,”弗里西利斯说,“如果这样做能对你有所安慰的话。不过,这件事也得慢慢来,以免闹得满城风雨。尤其不要将安娜给吓坏了。如果你像演戏那样,突然闯进她的卧室,那她一定会吓死……”无论根据宗教法还是民法,安娜都是有罪的,但弗里西利斯认为,她罪不该死。
“谁想叫她死?我没有这个想法!”堂维克多一听他这么说,便打断他的话说。
弗里西利斯说:
“可你如果对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就会要了她的命。你下一步怎么办,要好好想想。我没有让你原谅她,也没有说原谅她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但是,你也得承认,宽容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原谅她就等于容忍了那种丢脸的事……”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你是基督徒吧?”
“是的,而且越来越虔诚……因为除了宗教,我再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寄托自己的灵魂了。”
“好吧,你既是基督徒,该不该宽恕她,就由你自己决定了,我不发表意见。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你该不该将宽容的路堵死。如果你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大叫一声:‘该死的淫妇!’那她一定也会大叫一声:‘耶稣啊!’随即倒地死去。你这样做,就等于在你妻子的胸口插上一把钢刀。她会不会叫一声:‘耶稣啊!’我不能肯定,但我能肯定她会倒地死去。所以,我们要考虑一下,我们有没有权利让她这么死去。”
“没有,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的良心告诉我……”
“你的良心说得对。我也没有权利让你干那样的事。你们的婚事是我介绍的,维克多。我介绍你们结婚时,以为你们会非常幸福的……——
“你那样做也不一定错。我过去的确相当幸福,至于她嘛……十多年来,看来也是幸福的。”
“是这么回事,只是她没有表露出来。过上了十年的幸福生活,也不错啊。生命是短暂的,十年时间也不算短了。”
“不过,弗里西利斯,你这种说法还不能使我这个做丈夫的得到安慰……你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全都知道,但这不能使我得到安慰。”
“我认为,你只有随着时间的消逝,通过冷静的思考,才能使自己得到安慰。现在,我们不谈你的问题,我们先谈她的事。你不是打算用剑刺死梅西亚吗?可以,但得考虑一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件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你现在已知道了安娜的病情。贝尼脱斯要我严守秘密,现在由于情况紧急,我只好把它告诉你了。你已知道,如果突然将那件事告诉她,她就会一命呜呼……”
“可是,如果让她继续干那种事,不是更糟糕吗?谁能向你保证,她不会抛下我,和那小子私奔呢?”
“维克多,别犯傻!那小子是个骗子,他只会坐享其成,她也不会真的爱他。等她发现,他是个胆小鬼,宁可抛弃她,也不愿为她进行抗争时,她就会鄙视他,诅咒他。到那时,她就会感到内疚,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她一向是爱你的。”
“一向爱我什么?”
“她是爱你的,比爱父亲还爱你。以往的这一切不是很好地表明了这一点?她为什么会成为这么虔诚的基督徒?这可怜的女人……我认为她同时也遭到了另一方面的进攻……当然,这方面的情况,我们改日再谈吧。她为什么要作这样苦苦的挣扎呢?因为她过去爱你,现在也爱你,她非常爱你……”
“可她还是将我出卖了!”
“出卖了你!出卖了你!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是说不喜欢我那套论调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在楼上打算演一场挽回受损的名誉的戏,那么,接下去你立刻就要演送葬的戏。”
“老兄,你总爱说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一出完整的戏。话又得说回来,你如果真的那么生气,那么控制不了自己,那你可以叫开门,上楼去大闹一场,甚至把房子也放一把火烧掉……其实,你也用不着这样,你只要告诉安娜,你已知道那件事了,她就会立即仰面朝天地躺下,并有什么东西会在她体内爆炸。你可能不相信这玩意儿,但它们对生命来说,就像电线对电话一样重要。你如果火气太大,无法自制,那你怎么干都行,反正你有理由,能得到谅解。不过,金塔纳尔,上帝是不会原谅你的。”
最后这一句话克雷斯波说得庄重、严肃,铿锵有声。金塔纳尔听了,全身打起哆嗦。
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在从车站到家的路上开始的,到了门口,还在继续。谈完后,金塔纳尔就要敲门,弗里西利斯大声地说:
“千万要当心,别冒失!”
弗里西利斯这时打算尽快离开堂维克多,去找堂阿尔瓦罗,告诉他,金塔纳尔已知道他那背信弃义的行为,并奉劝他当晚就不要翻墙赴约了,如果如预料的那样有约会的话。克雷斯波想,维克多可能不一定会认为梅西亚当晚还会去找安娜,因为按习惯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但他估计堂阿尔瓦罗昨晚离开花园时,肯定不会察觉金塔纳尔在窥视他。如果他今晚再去赴约,万一让金塔纳尔撞见,就难免会发生悲剧。弗里西利斯猜想,堂阿尔瓦罗如果知道金塔纳尔要找他决斗,他可能会逃离斐都斯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唐璜式的人物胆小如鼠。
然而,维克多老是缠住他,不让他走。他又跟维克多说了不少话,终于使他答应让他走。维克多还保证进门后,不露声色,将内心的痛苦掩盖起来。不过,他说只能容忍一天。
接着,前法庭庭长就像以前一样,将门敲得冬冬响。
“再见,明天早上见。”弗里西利斯边说,边挣脱金塔纳尔抓住他胳膊的那只颤抖着的手。
“他就只为自己着想,”剩下他一人时,维克多想道,“他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可就是有些自私。”
门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觉得院子里冲出来一股寒气。
走进门后,他又回头准备关上大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色的幽灵般的人影慢慢地朝他走来。此人个儿高大,走到他身边,脱下教士帽。
“堂维克多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原来是您呀,讲经师先生!”
前庭长突然全身哆嗦起来,像是要昏厥的样子。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
“您这个时候来有何贵干?出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
“这家伙难道还一无所知吗?”德·帕斯自问道,他的模样像是才从坟墓里掘出来的。
借助楼梯口的灯光,讲经师朝堂维克多看了一眼,见他的脸色不好;维克多也朝他看了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两眼失神,不禁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一直走到楼梯口,讲经师都没有开口。他只是握了握堂维克多的手,还做了一个优雅、有力的手势,请他上楼。
“可究竟出什么事了?”堂维克多走到楼梯的拐弯处,低声地问道。
“您才打猎回来吧?”讲经师问道,声音很低。
“是的,先生,跟克雷斯波去的。好久不见您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了,到底有什么事?”
“别急!我们先到书房去,到书房去再说……”
安塞尔莫在走廊里拿灯替主人照着,讲经师跟在他后面。
“他没有问安娜的事。”德·帕斯想。
“夫人没有听见敲门,她在梳妆室……老爷,要不要我去通报夫人?”安塞尔莫问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是说也许讲经师先生想单独和我谈谈。”主人说完后,便转过身来。
“好的,那我们就上您的书房去吧。”
走进书房,金塔纳尔全身不停地哆嗦着。此人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他究竟来干什么?
安塞尔莫点了两枝蜡烛,便走出门去。主人叫住他,说:
“听着,夫人如果问起我,你就说我就去。现在我有事,让她在房里等我。”接着,他又对讲经师说:“这样好吗?您不是想单独和我谈谈吗?”
讲经师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看着安塞尔莫出去的那扇门。
既然到了这儿,他总得开口说话呀。可说些什么呢?他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局面真尴尬。对方不问,他怎么好先开口说呢?堂维克多知道这件事吗?这是个问题。他应该根据堂维克多知道的情况,再对他说……啊,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应该说明来意……
这时,讲经师就像在书房里偷那银烛台时被堂维克多突然撞见了一样窘态毕露。
金塔纳尔抖得牙齿格格响,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询问他:“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看来是不得不开口了。“有水吗?”堂费尔明憋得慌,舌头黏住上胯,没法转动。
堂维克多在床头柜上找到一只杯子,里面有水,但水里落了许多灰尘,还有点味儿。
堂费尔明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尽管他明显地感到水是酸的。他已处于两难的境地。他上这儿来,也是不得已。他要报仇,所以,一定要上这儿来,但他又不知从何处人手。这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他坐在安娜丈夫的书房里。她欺骗了丈夫,也欺骗了他德·帕斯。他来这儿干什么?准备说些什么呢?这一天来感情上经历的波折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海。他喝下水,擦了擦苍白的嘴唇。
早晨醒来时,他有些发烧,便慌忙叫来母亲,但他又不敢对她说明病因,便装做没病的样子,起床后就走出家门。
他觉得街道和行人就像远处的烛光一样,在他眼前闪闪发亮。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显得十分低沉,坚实的物体像是空的,一切都如梦幻般脆弱,捉摸不定。在他看来,万物都很冷漠,异常残忍。自私。他觉得斐都斯塔人谈论的成千上万件事情都和他无关。为什么无人知道他的痛苦,对他表示同情,或跟他一起诅咒、惩罚那两个奸夫淫妇?他走过几条街道,来到人们夏天散步的地方。那儿也是一片凄凉,树木全都掉光了叶子,地上的沙土湿漉漉的。他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前走去,似乎想用膝盖撕开那件绊腿绊脚的教士长袍。这是命运对他的嘲弄。
德·帕斯认为,安娜的丈夫应该是他,而不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现在已是中午了,但那家伙还没有动手杀人。从早晨七时起,他就应该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了。人世间的事情也真怪。堂维克多有权利为自己报仇雪耻,却没有这个愿望;他有这个愿望,恨不得将梅西亚千刀万剐,却又没有这个权利。他是个教士、神父,是个受俸的牧师。命运从各个方面在嘲弄他,讥笑他。他脑海里突然想到所有的神灵好像都在讥笑他这个斐都斯塔的讲经师。
他那两条强壮有力的大腿踢打着教士服,发出嚓嚓的声音,仿佛身上戴上了砸不烂的镣铐。
德·帕斯不知不觉地走过了梅西亚客居的那家旅店。他知道,这时堂阿尔瓦罗一定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床上。如果堂维克多早晨没有在奥索雷斯家的花园里将他拦住,那堂阿尔瓦罗这时一定在床上休息。昨夜快乐了一夜,也该好好休息了。他这时就可以跑进他的卧室,将他活活掐死,就在他的床上,在枕头边……他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就说明他胆子小,怕他母亲和世人,怕法律的惩罚,怕闹得满城风雨,怕成为人人皆知的罪犯。他只满足于无风无浪、死水无澜的平静生活。他是个懦夫!是男子汉,就应该上楼去杀了他。如果世人、愚蠢的斐都斯塔人、他母亲、主教,甚至教皇问他为什么杀人,需要的话,他会在布道台上大声地回答:“听着,你们这些蠢人!你们问我为什么杀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妻子,因为我妻子欺骗了我,因为我尊重她的肉体,保住了她的灵魂,而她这个无耻的女人却盗走了我的灵魂,我并没有碰一碰她的肉体……我杀了他们俩,因为我忘了医生说的话,环境的影响会使人的心理发生变化。我不知道她貌似神圣的躯体其实也是凡人的肉体。我以为她的躯体是圣洁的,谁知她躯体上的毒疮毒害了我的灵魂……我杀了她,是因为她欺骗了我。当初,她两只眼睛盯着我,不停地呼唤我心灵上的兄长……我杀了她,因为我应该这样做;我杀了她,因为我能这样做,因为我有力气,因为我是男子汉,因为我是头野兽!
但他没有杀人。他走到门房那儿,打听路过斐都斯塔的那个瑙普利亚大主教在不在旅店里。
“他出去了。”门房里的人说。
他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谢客,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踱起步来。
他坐下来,写了两页纸,那是给庭长夫人的一封信。他读了读,随后又撕得粉碎。他又踱起步来,踱完又写,写了又撕。两只手一直使劲地抓自己的头发。
在他撕碎的信里,他时而哭泣、呻吟,时而怒吼、咒骂,时而恳求……有时,那些由墨水汇成的弯弯曲曲的沟渠就像排泄讲经师肮脏灵魂中的污水的排水沟,满腔的怒火和受到压抑的淫欲像都稠的浓血一样顺着这一条条排水沟汹涌而出。有时,他又像一只多情的斑鸠,毫无怨恨地回忆起当年的友情和亲密相处的美好时日;回忆起表示在精神上永远忠贞的微笑和将来在天国相见的誓约。他还回忆起在鲜花朝露的夏日清晨,他们之间进行的一次次有趣的交谈,他们畅叙现世的幸福。然而,就在斑鸠的啼鸣声中,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安娜为什么不想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拯救?为什么要离开他,不和圣徒相伴?为什么要抛弃和一个忠心耿耿、值得信赖的人的友谊?她究竟为了谁?就为一个唐璜式的人物,为一个冒充斯文的乡下纨绔子弟,一个假“巴黎人”,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笨拙的纳克索斯①,一个石膏制作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在地狱里也因其浮夸、空泛而招人厌恶的人?
①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我已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他。那完全是肮脏的淫欲。你爱的是他那软绵绵的肉体,爱他那一身精工制作的服装、熨烫平整的衣冠、漂亮的靴子、强壮的骏马、虚假的声誉、放荡不羁的丑名、怪僻的性格和游手好闲的恶习……你真虚伪,完全是个虚伪的女人!你这个荡妇注定要被打人地狱,因为你卑鄙、无耻、欺诈、假情假义……”写到这里,讲经师怒不可遏,立即将那几张纸撕得粉碎。他不会写那种骂人不用粗言恶语、杀人不见血的信。他认为,这样的信是不能装在信封里交给那个女人的,尽管她罪有应得。与其用装在香喷喷的信封里的充满恶言毒语的信伤害她,还不如拔出匕首刺她一刀更体面。
他再次提笔,竭力控制住自己,但这次写的信,不仅暴露了他愤怒的心情,而且,也显露了他隐藏在内心的感情。于是,他自己成了欺骗世人的伪君子、色情狂。“是的,”他写道,“尽管我不承认,但我确实想得到你。我从内心深处爱你,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就像我在呼吸,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行动一样。我想占有你,想告诉你,爱情,我们的爱情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玩意儿都是谎言,都是无稽之谈,都是小孩耍的把戏。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爱你。在必要时,我们可以离开这儿。我也可以甩掉我的假面具,脱下我的法衣,还我的本来面目。在这儿我做不到这点,我要远离此地。是的,亲爱的安娜,是的,我也是个男人。难道你过去不明白这点吗?是不是因此你欺骗了我?那你听着,我可以一拳就将你的情人砸扁。你要知道,他怕我,我只要瞧他一眼,他就害怕;在僻静的地方我们面对面地遇上了,他就会逃之夭夭……我是你的丈夫,关于这一点,你对我用各种方式承认过。你那个堂维克多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你看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居然毫无怨言。我才是你的主宰,关于这点你对我起过誓。我能支配你的灵魂,这是主要的。你整个儿都是属于我的,因为只有我才真正爱你,那个斐都斯塔无赖和那个阿拉贡人不会真正爱你的。安娜,我们俩知道的那些事情,他们知道吗?那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忘记了……就为了那个跟全城的坏女人都乱搞过的公子哥儿……”
堂费尔明把这封信也撕了,而且撕得比其他几封信还碎。他没有能将这些黑白两色的小纸片扔进字纸篓里,结果,纸片像雪花似地撒了一地,他就踩着这些小纸片在房间里怒气冲冲地来回踱着步,脑子里想着如何用比墨水和纸张更好的办法来发泄心头之恨。
他再次离开家,来到奥索雷斯家对面的新广场,在柱廊下来回走着。
情况到底怎样呢?堂维克多发现什么了吗?没有。如果他发现了什么,那一定早就传开了。要是堂维克多拿猎枪打了堂阿尔瓦罗,或者他们俩准备决斗,那大伙儿早就知道了。看来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
天黑下来了。讲经师趁黑在奥索雷斯家的门口来回走了两三次。他想听听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想叫门,却又不敢这样做。他去干什么呢?是谁请他去的呢?过去他在这儿使人言听计从,身价很高,现在却谁也不请他来。他不能这样冒冒失失地进去。“再说,”他一边离开那座房子,一边想道,“万一我面对面地碰上了她,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即使那个窝囊废丈夫原谅了她,我也不会原谅她的。如果她落到我的手中,我会对她怎么样,这只有上帝知道了。不行,我不能进去。一进去,我就毁了自己,也毁了他们。”
他回到了家里。
唐娜·保拉走进书房里。他们俩谈到生意方面的事,谈到主教府内发生的事情和其他许多事情,就是没有谈到母子俩最关心的这件事。无论是儿子还是母亲,都不愿谈这件事。
唐娜·保拉本来不知道那件事,她是买通了佩德拉才知道的。另外,她有时通过她的密探,有时通过自己直接观察,明白自己的儿子已无法控制庭长夫人了。她过去咒骂庭长夫人,是因为她认为她是自己儿子的情妇,现在她讨厌安娜,是因为安娜的蔑视、嘲笑和欺骗伤害了她,是因为堂阿尔瓦罗这小子居然瞧不起她儿子,将他丢弃一边!作为母亲,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唐娜·保拉非常生气。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世上最好的人。爱上他是一种罪孽,因为他是个教士,但欺骗他,在他心灵上捅一刀,则是更大的罪孽……糟糕的是,他自己吃了亏,还没法出气!
唐娜·保拉最怕自己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恶气,一时冲动,犯下大罪。她无法安慰他,给他出主意,心里十分焦急。
唐娜·保拉突然想到一个惩罚奸夫淫妇,特别是严惩那个花花公子的办法:将这桩私通的丑事张扬出去,以便激起堂维克多的愤怒,使他像堂吉诃德一样挥动长矛将堂阿尔瓦罗刺死。不过,这个办法最好不要告诉费尔明。
唐娜·保拉在书房里进进出出,和儿子随意聊天,观察他的神情。她见儿子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双手颤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知道他内心非常不安。
她真想拐弯抹角地告诉儿子那个复仇的办法。是呀,应该让他心爱的儿子拔掉插在心口的刺。他是个好儿子,应该让他战胜对手,保持并提高自己的威望。唐娜·保拉自从见到儿子在处理与庭长夫人的关系方面表现得非常小心谨慎的那天起,便完全谅解他,不再教训他了。后来,儿子又战胜了以堂庞佩约·吉马兰为代表的无神论派,使吉马兰皈依圣教,唐娜·保拉对儿子就更敬佩了。她千方百计满足儿子的愿望。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合乎情理,她总是表示支持。
不行,有关复仇的事情她不能告诉儿子。于是,唐娜·保拉决定离开书房回到卧室,让堂费尔明单独待在那儿。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继续注意儿子的行动,她仿佛觉得他还在房内踱步。
情况的确如此。堂费尔明见唐娜·保拉离开书房,便插上房门,一个人在房内走来走去,焦急万分。他头脑里涌现出几个复仇计划,但都不合适,被他全否定了。他觉得自己无法自由行动。他想到的种种过激的行动,让别人去干,可能属高尚之举;由他去干,便觉得荒唐可笑。
他讨厌身上穿的教士服,这衣服穿在身上,像火在烧一样。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他身不由己地来到衣柜前,从中拿出一件猎装。当年在马塔赖莱霍时,他常常穿这件猎装猎取野兽。两分钟后,他就由教士变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山里人。那套咖啡色的猎装穿在他那强壮有力、富有男子汉气概和青春活力的身上非常合适。他照了照镜子,这才像个男子汉。庭长夫人从来没有见到他穿过这样的衣服。衣柜里还有一把山里人用的刀子,他将它找出来,挂在黑皮带上。刀子锃亮,刀刃闪着寒光,这一切似乎和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协调。讲经师在刀刃上似乎听到嗡嗡的声音。
这时天色已晚,夜幕完全拉开,他可以出门了。街上行人不会太多,即使有人见到他,穿这一身猎装,谁也认不出他。他可以上后街去,到佩德拉有一天晚上看见堂阿尔瓦罗爬墙的那个拐角去等他。如果堂维克多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者堂阿尔瓦罗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被发现,还像平时那样上那儿去,那么,他堂费尔明就在那墙脚下等他,在暗处等候他……他要和他进行搏斗,战胜他,打倒他,杀死他……他这把刀就是用来杀他的。
唐娜·保拉在楼上走动,楼板吱吱作响。母亲的想法似乎透过楼板,钻进儿子的头脑里。堂费尔明突然想道:
“不行,这都是胡思乱想,我不能拿这把刀子将那个无耻之徒杀死……我缺乏这样的勇气。这是小说里的人干的蠢事。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干过,为什么要去想它呢?这件事别无他法,只有利用堂维克多的勇气,激发他的浪漫主义和骑士思想。我应该拿舌头作武器……”
堂费尔明脱下咖啡色的猎装,脱下宽边帽,解下黑皮带,将这些衣物和刀子重新放进衣柜里,穿上了教士服。他认为教士服和法袍才是自己的护身服。
“我现在马上去找堂维克多。如果这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去帕罗马莱斯打猎,这时也该回来了,或者正在回家的途中。火车就在这时到站,我上他家里去。”
他走出门去。
“如果我母亲遇到我,我就告诉她,有个病人在等我,一定要我去进行忏悔。”
听到儿子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唐娜·保拉真的跑下楼来了。
“你上哪儿去?”
儿子撒了谎。
她假装相信他,让他走了。她从他的脸色上看出,儿子是不会去拼命的,是不会去出丑的。她想,也许儿子想出来的办法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堂费尔明·德·帕斯来到奥索雷斯家,见堂托马斯·克雷斯波离开广场。他走到门口,决定跟开门进去的堂维克多打招呼,并随他上楼。他想跟金塔纳尔说话,拐弯抹角地将那件丑事告诉他,还打算给他出主意……可他就不知话从哪儿开头。
喝完那杯带泥土味儿的水后,讲经师还不知对他说些什么。见金塔纳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堂费尔明只好开口了:
“我的朋友,我一直在进行思想斗争,想将那件事告诉您,免得让您老是等我开口,可我又不好轻易开口,因为这件事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不管怎么说,这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
“讲经师先生,请开门见山地说吧。”
“我此时来访,以及这些日子我很少登门拜访,都是因为……”
“是的,先生,都是因为……清说下去吧。怎么回事,堂费尔明?看在基督身上的钉子的分上……”
“我跟您说的这件事真跟基督身上的钉子和荆棘那样扎手……”
“您发发慈悲吧……”
“堂维克多,我说这件事之前,您得先告诉我,您此时的心情怎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脸色苍白,显然您有心事,一定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刚才我进来时,就借助楼梯口的灯光看出来了。”
“您好像也是这样……”金塔纳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我想知道您此时的心情。如果您知道我来访的原因,至少知道其中的部分原因,我就可以省去令人不愉快的开场白了。”
“究竟是什么事啊,我的天哪!”
“金塔纳尔先生,您是个好的基督徒,我是神父。您如果有什么话想说,想要我给您出点主意……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愿意把我知道的事告诉您。有人对我说了这件事,此人要我这么做……”
堂维克多一下子站了起来。
讲经师对自己刚才说的话非常满意,因为他这一步走对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心里也有数了。
“这么说,是有人让您在这个时候来我家的?”
“堂维克多,请坦率地告诉我,您对这件非常感兴趣的事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些,您刚才脸色改变是不是这件事引起的……我的话就从这儿开始吧。”
“是的,先生,今天我是知道了一些昨天不知道的事情。这事对我非常重要,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不过,如果您不明说,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
“您这样一说,我就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了。”
“您刚才说有人对您说……”
“有人包庇了一桩有损于您的罪行……此人后悔莫及,进了我的忏悔室,忏悔自己当了帮手……她说,自己受到良心的谴责。为了赎罪,决定将这件可耻的事情告诉我。她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再犯新罪……”
见堂维克多身不由己地倒在沙发里,双手抱头,异常痛苦的样子,堂费尔明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佩德拉?此人难道是佩德拉?”堂维克多问道。他显然是明知故问,口气有些特别。
“这姑娘不知道这样一来,会招来新的灾难。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希望能及时阻止新灾难的发生。堂维克多,请以主的名义告诉我,这儿发生了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但这件事还没有完呢?”受辱的丈夫站起来回答说。他双手紧握拳头,满脸羞愧,就像只穿一件内衣站立在广场上似的。他也很生自己的气。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他应该有所行动,可到现在为止,却什么也没有干。“眼下暂时还风平浪静,可是,早晚会流血的,您知道吗?佩德拉这丫头将我家的丑事张扬出去,这不是忏悔,她是在报复。不过,这已无关紧要了。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金塔纳尔真倒霉!我多么可怜啊!”
可怜的老人再次跌坐在沙发上,头脑就像早晨那样昏昏沉沉的。
堂维克多说“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这句话对堂费尔明有所启示,他又想出了谎言。不过,在说谎前,他说:
“堂维克多,您心里难过,说起话来,未加思考,这不足为奇……不过,我刚才没有说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是大伙儿,我是忏悔神父。”
“那您能相信佩德拉没对别人说过?”
“佩德拉倒没有说,但不幸的是……”
“再说,大伙儿知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名誉……反正您很快就会知道我报仇的事,您什么都会知道的。”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转圈子。
德·帕斯也站起来。
“不幸的是,”他继续说,“尽管流言蜚语还不多,但有些人却早已利用一些表面现象造谣诽谤……”
堂维克多吼叫起来: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件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使劲抓自己的脑袋,发疯似地揪斑斑白发。
就在堂维克多又痛苦又羞愧地大揪头发的时候,堂费尔明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他说这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得从夏天说起,也许还要早一些呢。那时人们就在议论,说堂阿尔瓦罗利用朋友对自己的信任,经常出入奥索雷斯家。讲经师知道堂维克多最爱面子,听到自己早已被人说三道四,心里就满肚子火。他见堂维克多火气上来了,生怕他不顾一切地马上去进行报复,找那个恶贯满盈的堂阿尔瓦罗算账,便假惺惺地劝他,说他讲经师也算是个阅历较深的人,对堂维克多要求报仇的心情他完全理解。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人,就会完全赞成堂维克多那样做,但他是个主张和平、宽容的教士,应该尽一切可能劝导他放弃暴力,采用和平的手段,即符合道德要求的办法解决问题。堂维克多听了,双手捂着脸,脑袋仿佛要脱离身躯似地拼命摇着。
讲经师接着又说,他或许还不理解金塔纳尔的心情。这件事在一般人看来,是不可能不流血的。这不仅仅是复仇的问题,也是想不想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地做人的问题。如果金塔纳尔真想体体面面地生活在社会上,就应该去找梅西亚,向他提出挑战,进行决斗,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杀死他。也可以去捉奸,将奸夫当场捉住,就地正法。历史上那些英雄豪杰都是这样做的,人们对他们的行为写诗写戏进行称颂。
讲经师又说,这一切很清楚。他激昂慷慨地从世俗的观点阐明了“应该流血”的理由后,又想起应该从相反的角度,即从仁慈、宽容、忍辱负重的角度来对待这件事。讲起宽容和仁慈,讲经师判若两人,就像乡村牧师说教一样,又呆板又冷漠,堂维克多对他的意图还没有吃透,只觉得他说话心口不一,言不由衷。
“是的,”堂维克多听到讲经师再次说到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被妻子欺骗后,应该按照宗教的要求在自尊、荣誉等方面做出牺牲时,想道,“是的,我太糊涂了,我真不像话。我本应该将梅西亚一枪打死在墙头上,或者立即赶到他的旅店,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了,斐都斯塔的人都认为我是个……”他一想到这个可耻的字眼,便立即气得暴跳如雷。而讲经师劝他要宽容,将那件事忘掉,这样一些冷冰冰的话语他听起来觉得空洞无物,像是在玩弄词藻:“这位貌似圣徒的人根本就不知受侮辱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社会的要求是什么。”
为了让教士不再在自己的耳边喋喋不休地进行毫无意义的说教,堂维克多假装退了一步,说自己不打算干任何蠢事,准备好好进行静思默想,尽可能使名誉对自己的要求和宗教的要求协调一致起来。
堂费尔明听了,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失败了。于是,他再次发起进攻。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人们对那些一味宽容的丈夫的蔑视,还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说……
听了讲经师的话,堂维克多认为,自己如果不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那就成了世界上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对,应该尽早行动,天一亮就干。”他准备派两个证人去找堂阿尔瓦罗,他一定要杀了他。
见金塔纳尔满腔怒火的样子,堂费尔明这才放下心来。是啊,替他报仇的人有了,武器也有了。他堂费尔明用来发泄刻骨仇恨的炮弹已经上了膛。
堂维克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气呼呼地站在墙角里。
看样子在那儿已无事可做,讲经师便告辞走了。刚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回过头来,像歌剧中的神父一样,神情严肃地说:
“我一直是您精神之父,现在我想仍然是。我以精神之父的身份要求您,以上帝的名义要求您,如果今天夜里出现什么新的罪行,如果那个无耻的家伙不知道您已得知了一切,仍来赴约……我知道,这样要求您有些过分,但在上帝的眼中,任何谋杀都是得不到宽恕的,尽管在世人看来,这完全可以谅解。您要竭力避免他进入您家……但千万不能流血,堂维克多,看在为我们众生流血的基督的分上,千万不能流血!”
“他说得对,”讲经师走后,堂维克多想道,“他说得对。我即使再愚蠢,也不会不想到这点。那家伙今晚一定还会来。为了不让安娜吓着,我再让他一次,再让他一次!我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门开了,庭长夫人走进来。
她脸色苍白,身穿白色睡衣,进来时没有一点声音。她的眼睛好像更大了,那直勾勾的目光,使人不寒而栗,至少堂维克多有这样的感觉。他后退一步,仿佛面前出现了幽灵一样感到恐惧。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背叛了自己,而是想自己万一情绪过激,吓了她,她就有生命危险。在堂维克多看来,她已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在舞台上唱着歌死去的特拉维亚塔①。这可怜的老人此时又产生了同情心。这个无声无息地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像幽灵般的女人使他又爱又怕。他爱她,这是为女儿的生命担忧的父亲的爱;他怕她,是因为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让这个多病的可怜虫死去太容易了,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而她也许对她的罪行没有什么责任。不,他不会要她命的,他既不会用匕首,也不会用子弹或语言伤害她。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贝尔第同名歌剧中的女主角。
“刚才谁在这儿?”安娜平静地说。
“讲经师。”堂维克多回答说。他以为妻子明知故问。
安娜惊慌起来。
“他来干什么?在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她不露声色地问道。
“来干什么?还不是政治方面的事儿……说主教和省长有矛盾,还谈到选举方面的事情……”
庭长夫人没有再问什么。她没有走到丈夫身边,就出去了。他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到她的身边,在额头上亲吻她一下。
金塔纳尔独自一人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很好,没有让她察觉,她也没有产生怀疑。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对,心里十分平静。
他叫仆人送茶来。出去打猎的那些日子,他中午吃干粮,晚上喝茶。喝完茶,吩咐仆人去睡觉。十一点半,他拿着猎枪,穿着拖鞋,轻手轻脚来到花园。尽管天很黑,但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什么东西。猎枪里装满了铁砂。
好啊,讲经师无意中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叫他不要流血!哼!今晚堂阿尔瓦罗如果再来,他一定要这个家伙的命!就让它闹个满城风雨吧。就是让安娜受惊,昏厥倒地,也顾不得了。即使他会因此被捕……反正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只要堂阿尔瓦罗敢再来,他就要这个家伙的命!刚才安娜来了,他控制住自己,心里觉得很平静。现在他拿定了主意,如果那个毁了自己名誉的贼子敢再来,他便打死这个家伙,他感到心里很平静。
夜很黑也很寒冷。堂维克多真想回房去穿斗篷。这么一来,会发出声响,堂阿尔瓦罗也可能乘机进来,爬上阳台……但不穿斗篷,他会全身冰凉,很难坚持下去。于是,他飞快地回去穿上斗篷,将全身裹得严严的,像哨兵一样站在凉棚里。从那儿他能见到围墙的一侧,也能见到安娜梳妆室的阳台,可以看到她会不会替他开门。
他听见大教堂的钟敲响十二点,一点和两点,但没有听见三点的钟声,可能他打了个盹儿,尽管他不承认……四点钟了,他又冷又困,实在忍受不住,迷迷糊糊地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好摸黑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就睡着了。梦中他见到了身上着火的幽灵和痛苦万分的魔鬼。
那天下午喝咖啡的时候,梅西亚、隆萨尔、贝多亚上尉和富尔戈西奥上校等都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俱乐部。
前市长佛哈发现了这一点。他以神秘的语气说:
“诸位,我说这事很溪跷……”
“什么溪跷?”美洲回来的堂弗鲁托斯·雷东多问道。
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来红厅,即三人牌室边的那个大厅。在场的人都围了过来。佛哈接下去说道:
“请注意,今天隆萨尔、上尉和上校都没有来,准是发生了什么事,无风不起浪嘛……”
“出了什么事呀?”老奥尔加斯已听到一点风声,有意问道。
小华金带着一副万事通的神情说:
“没事,诸位先生,我可以告诉大家,没有出什么事……”
“不过,请您原谅,我知道出了件大事。我已得到确切消息,金塔纳尔这时已派证人去找堂阿尔瓦罗了。”
“派证人去了?为什么?”雷东多问道。
“哼!您真会装傻!您完全知道为什么派证人去。说实在的,那真是一桩丑事。”
华金·奥尔加斯为梅西亚辩护,佛哈也没有攻击梅西亚。他把矛头对准堂维克多,说他不该长期隐瞒这桩丑事。
“您怎么知道他是有意隐瞒呢?可能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发现了情况,他就提出要决斗……”
“也许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也可能根本没有提出挑战……”
一个下午人们就议论这件事。天黑时,隆萨尔来了。开始时,谁也不敢向他发问。后来,佛哈沉不住气了,他在“火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问道:
“您是证人吗?”
“什么证人?”隆萨尔紧皱双眉,神秘莫测地说。看来他这次显得十分小心谨慎。
“梅西亚和金塔纳尔决斗的证人嘛。”
“谁告诉您的?我不知道,我不承认……您真爱信口开河,这么严肃的事怎么好在这儿瞎议论呢?”
“你们听到了吧?刚才我是怎么说的?”佛哈得意地大声说,他根本没有理会有人在骂他。
隆萨尔否认后,一直缄口不言。不过,人们看得出,他是强忍着的。
他看了好几次表。随后,又将小华金·奥尔加斯叫到一边,向他发问,却又有意让其他的人听见:
“您知道驯马人堂佩德罗的那把马刀还在不在?”其余的话他是低声说的。
奥尔加斯回答说不知道。隆萨尔露出不高兴的神态,走出俱乐部,说:
“再见,诸位先生。”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刚才是怎么说的?是要决斗了。”
在场的人都同意聚会继续进行。侍者点上了汽灯,下午的聚会结束后,晚上又接着进行。有几个人回家去吃了晚饭又来了。晚上八时,整个俱乐部的人都在谈决斗的事。台球室里的人放下球杆,到红厅去听小道消息。就是楼上那些赌徒,以往即使爆发革命也置之不理的人,这次也派几个代表到楼下来打听消息。
在斐都斯塔,决斗是件非同寻常的事。平时,有些年轻人在堤岸或其他公共场所打架、谩骂,但从来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从古到今,斐都斯塔从来没有开设过武馆。几年前,有个退伍少校在斐都斯塔教授刀术谋生。小侯爵、奥尔加斯父子、隆萨尔和其他一些人,开始时,对舞刀使枪很感兴趣,但很快就玩腻了,害得那少校只好借债过日子。
在斐都斯塔,人们只记得有过两次决斗,其中一次有梅西亚参加。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还很年轻,弗里西利斯是决斗的另一方的证人。他从来没有讲过那次决斗的情况,不过,决斗后,无论是梅西亚,还是决斗的另一方,都没有卧床养伤,连一天也没有。
另一次决斗是在会计室主任和出纳员之间进行的,就为谁拿了钱而发生了争论。这次决斗的结果是一人受了伤。出纳员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因为会计室主任想砍下他的头颅,横着对他砍了一刀。打那以后,斐都斯塔人再也没有进行过决斗。
那天晚上,人们在等候有关决斗的确切消息。为了消磨时间,人们开始讨论有关从中世纪继承下来的这一野蛮习俗的合法性。
老奥尔加斯的职业虽是公证人,但颇有点学问。他说。决斗是中世纪神裁法的残余。
堂弗鲁托斯对此表示赞同,但他说,不管是神裁法,还是圣裁法,他是绝对不会去玩命的。如果他受到侮辱,就去找法官,不行就用棍棒解决问题。“让一个游手好闲、专爱使枪弄棒的家伙杀死我,我绝对不干。”
“不过,”老奥尔加斯又说,“这也得看具体情况。您知道,费加罗①是对决斗进行谴责的,但他承认,必要时,他也会进行决斗。”
①十九世纪西班牙浪漫主义作家拉腊的笔名。
“我可不是个蹩脚的剃头师傅①,”堂弗鲁托斯说,“我家里还有不少坛坛罐罐呢。”
①堂弗鲁托斯将西班牙作家“费加罗”和戏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混淆起来。
于是,有人告诉堂弗鲁托斯,“费加罗”是个作家。弄清“费加罗”是谁后,争得满头大汗的堂弗鲁托斯还是大叫道,在任何情况下,不管谁向他挑战,他是不会应战的。
“要是我,”前市长说,“就去告状,在审判刑事犯罪方面,法律是至高无上的……”
“如果是我,”老奥尔加斯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地说,“绝对不这么干。如果向我挑战的人是个老手,我就要他接受下列条件:相隔两步的距离。”说完,他跨出两大步,站立在堂弗鲁托斯的前面。堂弗鲁托斯神情严肃,直挺挺地站着。“两枚手枪,一枝装上子弹,一枝没有子弹……”老奥尔加斯一想到决斗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进行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然后,叫一、二、三,砰!上帝给谁子弹,圣彼得就给他祝福。我就这样进行决斗。问题不在于技巧,而在于运气。”
“妙极了,妙极了!”在场的人像是第一次听到似地大叫起来。
佛哈、堂弗鲁托斯、老奥尔加斯和其他一些绅士说到决斗,大体上就说了上面这些。
俱乐部的人想听确切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据说,除了弗里西利斯外,隆萨尔、富尔戈西奥和贝多亚都是证人,他们当天夜里一夜都没有出现。
决斗的事是真的。虽说克雷斯波事先叮嘱所有参加决斗准备工作的人要严守秘密,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件事还是很快地在斐都斯塔传开了。人们怀疑这是隆萨尔干的。佩德拉和隆萨尔这两人的嘴最不严实。佩德拉生性邪恶,又好报复,她将原来女主人的事告诉她的朋友。“火枪”有幸得到金塔纳尔的信任,有点忘乎所以,为了显示自己,就将这桩秘密脱口说出。这么一来,整个斐都斯塔的人都开始谈论这件事。
省长禁止在家里谈决斗的事。他作为行政长官,对这样的事,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
两天时间过去了,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决斗的事难道仅仅是一种传闻?”佛哈在俱乐部问道。
小华金·奥尔加斯从小侯爵那儿知道内情。他说:
“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是拼个你死我活的决斗。”
决斗延误的原因在于证人工作不力。拿决斗的武器来说,开始时,有人主张使用马刀,但斐都斯塔没有这样的马刀,或者说,有刀的人不肯拿出来。于是,有人主张使用手枪,但手枪好像也一时难以找到……
“我以为,”小华金又说,“这件事听起来好像难以置信,但巴科也是这样认为的:弗里西利斯在有意拖延时间,他想说服梅西亚,让他离开斐都斯塔。”
“那太丢人了!”佛哈大叫道。
“开始时,弗里西利斯是打算这样解决的。堂维克多发现这件丑事的第一天夜里,弗里西利斯去找梅西亚,请他尽快离开斐都斯塔。这是梅西亚对巴科说的。”
“接下去呢?”
“当然,梅西亚是不会同意的。他说,金塔纳尔和全体斐都斯塔人都会说他害怕了。但弗里西利斯的话对堂阿尔瓦罗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他一定要堂阿尔瓦罗做出保证,次日坐火车去马德里。看来,堂阿尔瓦罗的性命已掌握在金塔纳尔的手中了,他原本可以一枪打死他,但没有这样做。弗里西利斯提到这一点,还讲到被侮辱的丈夫的权利,促使梅西亚逃走。说这不是胆怯,这是自我制裁。‘你背信弃义,罪该万死,我替你将死刑改为流放。’”
“这是弗里西利斯说的?”
“对。”
“瞧这个弗里西利斯!”
“他跟阿尔瓦罗关系很好,阿尔瓦罗非常尊敬他。”
“那接下去呢?”
“堂阿尔瓦罗答应了。然而,到了第二天,我们这个唐璜式的人物整理行装,打算离开时,弗里西利斯和隆萨尔去找他了,告诉他要进行决斗。看来堂维克多大清早就将弗里西利斯叫去了,硬要他去找‘火枪’,一起去找奸夫下挑战书。弗里西利斯没法,只好从命。金塔纳尔似乎已经知道,梅西亚想溜了,所以吓唬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他算账,还要在报上骂他是懦夫……看来他真是生气了。”
“是呀,真像在演戏!”
“这么一来,弗里西利斯就只好让阿尔瓦罗收回逃走的保证,派人去找证人了。”
“那梅西亚怎么说呢?”
“那还用问吗?他当然不走了,就派人去找证人。他希望我做他的证人,后来发现我跟双方的关系都不错,就准备找别人……最后找到了富尔戈西奥,他爱管这方面的闲事;又找了贝多亚,他是军人……”
小华金了解到的情况,总的说,是正确的。小侯爵上客店去看过梅西亚,梅西亚将情况都告诉他了,只是没有说他很害怕。他和安娜断绝往来反倒高兴,因为他已精疲力竭,这样下去,反会在她面前出丑。可是,叫他拿剑和堂维克多进行决斗,他就非常恐惧。
所以,弗里西利斯建议让他逃走,他就同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走。金塔纳尔那天早上饶了他一命,他又毁了金塔纳尔的名誉,他还有什么权利和金塔纳尔相拼呢?他决定次日坐火车逃离斐都斯塔。
这样的结果是弗里西利斯预料到的,因为他了解堂阿尔瓦罗的胆量。俱乐部成员们上次谈到的那次神秘的决斗,他也是证人。那次决斗也是为了女人,是个外乡人向他提出挑战的。除了弗里西利斯,其他的证人全都是城防司令部的军人。决斗是在傍晚天快黑时在莫蒂科一片小树林里进行的,武器是马刀。弗里西利斯对这件事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犹新。当时梅西亚和他的对手都身穿衬衣,手执马刀。双方都脸色苍白,又冷又怕,全身颤抖。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倾盆大雨。两个“决斗士”都仰望天上的乌云。弗里西利斯知道他俩盼望的是什么。决斗开始了。两把钢刀第二次相碰时,天上响起了雷声,大滴雨点开始往下落。梅西亚和他的对手像狂风中的树枝一样摇摆不定。雨下得太大了,证人们决定暂停决斗……后来,决斗也没有继续进行。梅西亚就这样保住了性命,克雷斯波隐隐地向他表示,他要为这次荒唐的决斗和梅西亚的怯懦保守秘密。
正因为这样,弗里西利斯那天夜里要梅西亚离开斐都斯塔,梅西亚是绝对不会反对的。然而,正如华金·奥尔加斯说的那样,第二天堂阿尔瓦罗就收回原来作的保证。他走不了啦。金塔纳尔这个阿拉贡人已决心与他进行决斗。堂维克多是不会让步的。
“我不知道是谁让他改变了主意。昨天晚上似乎已决定和平解决,他同意让您离开这里。今天我去看他,在他的床边见到了隆萨尔先生……”弗里西利斯说。
隆萨尔点头致意。
梅西亚脸色苍白。当时他正在收拾行装,听了弗里西利斯的话,便停下来。
“这么说……”
“您得马上去找证人。”
弗里西利斯对堂维克多有些不满,因为他没有跟自己商量,就把隆萨尔叫来了。但金塔纳尔相信这个佩尔努埃塞斯议员的能力,也知道他不喜欢堂阿尔瓦罗。所以,他认为隆萨尔是个好证人。弗里西利斯却认为这是个大错误,但他又无法使金塔纳尔改变主意。
“决斗的事一天也不能再拖了。这件丢脸的事已众人皆知,只有决斗,才能挽回面子,而且得快点进行。”
“可您在发烧,身体不舒服……”
“不要紧,这样更好。如果你们不愿去找那家伙挑战,我起来另找证人。”
弗里西利斯只好来找梅西亚了。
梅西亚竭力掩饰内心的恐惧,也找来了两个证人。
双方商定,决斗用刀进行,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刀;另外,在一些技节问题上又遇到了麻烦,这样就拖延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双方商定决斗改用手枪。堂维克多想好了决斗的办法,他喜欢用手枪。然而,手枪也没有合适的,这样又拖延了一天。
堂维克多因病卧床七十个小时后,终于起来了。这七十个小时中,有一整天在发烧,其余时间他有时焦躁不安,有时痛苦万分,但在安娜面前总是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安娜在细心地照料他。
他躺在床上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发高烧,他身体很虚弱,但头脑里却想了不少问题,作了哲学和宗教方面的思考。堂维克多觉得自己有些精神不振,对这次决斗缺乏信心。他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知道跟堂阿尔瓦罗决斗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怕自己心慈手软。当他知道改用手枪进行决斗时,他便决定不把对手打死,只朝他腿上打,将他打成瘸子。相距二十步堂阿尔瓦罗不可能打伤自己,即使打中了,也是碰巧。
堂维克多出门时,安娜一点也不怀疑,因为梅西亚实现了对弗里西利斯的承诺,给安娜写了一封信,向她告别,说自己要作一次短暂却很紧急的选举旅行。她至少没有怀疑事情与丈夫和情人的生死有关。堂维克多在弗里西利斯的陪同下,在平时出去打猎的那个时候走出花园大门。
隆萨尔在后街等候。早晨天气寒冷,草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霜,像下了雪一样。
一辆马车等候在圣蒂安内斯公路上。马车里坐着安娜的医生贝尼脱斯。堂维克多一见,脸色发白了,但其他方面却看不出有什么改变。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就这样来到了比维罗庄园的围墙外。下车后,他们绕过侯爵的庄园,走进橡树林。几个月前,堂维克多曾和讲经师一起在那里寻找过自己的妻子。有许多眼下一目了然的事情当时他却不明白。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堂费尔明那天夜里来访在他心里燃起的那股怒火现在只剩下一堆余烬了。他已不再恨堂阿尔瓦罗了,他也不再觉得梅西亚不死,自己便无法生存下去。哲学和宗教在堂维克多的心灵里取得了胜利。他决定不杀死对手。
他们来到了山顶。那儿有一块平地,有一块足以量出三十步的林间空地。决斗最后议定的条件是这样的:两人相距二十五步,每人开枪前可往前走五步。证人击掌时,可进行瞄准,但击掌的时间很短。上校富尔戈西奥虽说参加过不少次决斗,但用手枪决斗从未参加过;隆萨尔和贝多亚一辈子从未参加过决斗。弗里西利斯只参加过梅西亚那次没有进行到底的决斗。上述条件是上校从贝多亚借给他的那本法国小说中学来的。唯一的独创之处是富尔戈西奥以军人的荣誉发誓说,他绝对不允许进行毫无意义的假决斗,因为在他看来,在那样的距离之内,未经瞄准就下令射击,对两个新手(梅西亚用手枪决斗,也是第一次)来说,等于在闹着玩儿。贝多亚却认为,堂维克多是个神枪手,但他不敢对自己的同事提出异议。
堂维克多和他的证人们到了决斗场地时,那儿还空无一人。一刻钟后,在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出现了堂阿尔瓦罗和他的两个证人。另外,还有罗布斯蒂亚诺·索摩萨。梅西亚尽管脸色苍白,但穿着一身极其精致的深色衣服,仍不失美男子的风度。
见到自己的对手,堂维克多眼中流出泪来。此时他真想大叫一声:“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金塔纳尔并不感到害怕,他只觉得非常伤心。命运的嘲弄真无情呀!他就要朝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开枪了。十年前安娜如果爱上了他,那她就会非常幸福。他金塔纳尔呢,这时或许还在高等法院工作,或许就在堂戈迪诺庄园平静地生活着。互相残杀都是非常荒唐的,但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对手已出现在眼前,人们已将冷冰冰的手枪交给他了。
弗里西利斯显得很平静。他一方面要保持庄严,另一方面又生怕梅西亚出人意料地壮起胆来,击中了堂维克多,于是,他过去握了握金塔纳尔的手。
证人和医生站在较远的位置上,因为他们都怕被流弹击中。堂阿尔瓦罗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上帝,这么一想,他更害怕了。他记得,只有当自己病重,孤单单地躺在那张单人床上时,自己才会想起上帝。弗里西利斯对他的胆怯感到吃惊。
梅西亚自己也不知怎么来到决斗场的。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堂维克多瞄准着。但他好像见不到对手,什么也见不到,也没有力气扣动扳机。他听见三声迅速的击掌声,接着,一声枪响,金塔纳尔的子弹只烧穿了这个衣冠楚楚的人的紧身裤。
梅西亚心里突然涌现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他觉得浑身是劲,热血沸腾,自卫的本能油然而生。他必须进行自卫,如果对手再开枪,他就会被打死。对手是堂维克多,他是神枪手啊!
梅西亚朝前走了五步,举枪瞄准。这时,他感到勇气倍增,心里有了预感。他的手腕很平稳,觉得堂维克多的脑袋就在他的枪口上。他轻巧地扣动冰凉的扳机,觉得子弹射出了枪膛。好像开枪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预感。
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在覆盖着一层白霜的草地上爬着,嘴啃着泥土。
梅西亚的子弹击中了他鼓鼓的膀胱。
这是医生们事后不久在庄园的新楼里见到的。人们将这位退休法官已不能动弹的躯体抬到了新楼。堂维克多躺在几个月前像孩子一样甜美地睡过的那张床上。
两个医生站在床边。弗里西利斯眼中流着泪水,也在床边。隆萨尔已呆若木鸡,富尔戈西奥上校则感到万分内疚。贝多亚在陪伴梅西亚。阿尔瓦罗在几个小时后,坐上了去马德里的火车,比弗里西利斯希望他走的行期推迟了三天。
侯爵府看管庄园的贝贝吓得瞠目结舌。他又害怕,又难过,站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的卧室的隔壁房间里听候吩咐。他看见弗里西利斯走出房门。弗里西利斯以为没有旁人,举着拳头朝天空挥舞。
“怎么样,先生?这位好心的先生怎么样了?”
弗里西利斯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贝贝,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
“膀胱穿了孔,腹膜也击穿了,医生是这么说的。”
“您说什么,先生?”
“没说什么,他反正活不了啦。”
弗里西利斯走进客厅。客厅里漆黑一团,他一个人在里面失声痛哭。
不久,贝贝看见富尔戈西奥上校也出来了,后面跟着索摩萨医生。
“将他送回斐都斯塔吧?”上校说。
“那不行,想也别想了!干吗送回去呢?今天下午准得咽气。”
索摩萨常常误诊,总爱将病人的死期提前。这一回他又错了,他让堂维克多活的时间比梅西亚的子弹允许他活的时间要长一些。
金塔纳尔在上午十一时去世。
那一年斐都斯塔的五月是名副其实的五月。这真是非常稀罕的事!
常年聚集在科尔芬山上的乌云在三四月份就消散了,像诺亚方舟里的那只乌鸦能飞出方舟一样,斐都斯塔人也能上街了。他们明白,乌鸦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过了阴雨连绵的两个月,现在重新见到了蓝天,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在绿草地上漫步,多么心旷神恰啊。
所有斐都斯塔人都出来踏青了。
然而,弗里西利斯却无法让安娜迈出家门。
“不行啊,安娜,您这样下去不是等于自杀吗?贝尼脱斯说的您是知道的。他叫您一定要出去活动活动,吸点新鲜空气,见见阳光,否则,您的神经就得不到放松,难以平静。安娜,看在上帝分上,别那么固执了。您也得可怜可怜自己吧。您如果愿意,我们明天一早出去。早晨散步的地方空气好极了。早晨不行,天黑出去也行,我们就上公路上去走走,那儿非常凉爽。你如果不出去,很可能会重新犯病。”
“不,我不出去。”安娜拼命地摇着头。“看在上帝分上,堂托马斯,您就别这样折磨我了……以后我会出去的,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现在我怕上街。啊,天哪,请您别说了!”
她激动地合起双手,弗里西利斯只好闭口不说了。
安娜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其中有七八天时间处于病危状态,后来慢慢康复了。在两个月的康复期内,神经性的疾病还经常发作,她老是以为又发病了。
决斗后,弗里西利斯对庭长夫人说,金塔纳尔在帕罗马莱斯沼泽地打猎时受了伤,因为他的猎枪走了火……安娜非常吃惊,她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他立即带她去帕罗马莱斯沼泽地……
“不行,明天才有火车。”
“那就叫辆马车吧。我看您在骗我,如果这是真的,您一定会在维克多的身边……”
弗里西利斯竭力向她解释他回斐都斯塔的原因,但没有起什么作用。安娜决定单独出门,前去寻找她的维克多……弗里西利斯没奈何,只好告诉她,他已经死了。她想去看他的遗体,但走不动了。她昏倒在地,醒来时,已躺在床上。弗里西利斯还想骗她,说维克多是打猎时枪走火被打死的。但安娜不信,她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梅西亚也不见了。他的失踪和维克多的死已把事情全说清楚了。
一天下午,也就是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弗里西利斯不在,安塞尔莫给女主人一封信。信是堂阿尔瓦罗从马德里写来的,他对她说明了离开斐都斯塔的原因。
天快黑时,克雷斯波走进安娜的卧室。他叫了她两三声,她都没有答应。他吃了一惊,叫仆人点了灯,见她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被单上放着梅西亚那封散发着香味的信。
不久,医生贝尼脱斯来了。他对庭长夫人使用了镇静剂,又开了一些新药,安娜的情绪暂时安定下来。弗里西利斯趁这个机会在梳妆室里看了他一直称为卑鄙的杀人凶手写来的信。看完那封令人作呕的信,他用那只农夫般粗糙的手将它揉成一团,声音嘶哑地说:
“白痴!无赖!混蛋!”
堂阿尔瓦罗在那封散发着只有娼妓才使用的那种香水味儿的信中,用浪漫的语气讲述了他如何出于一时冲动打死了金塔纳尔,还说他出走的原因是……
“他是害怕正义,也怕我,真是个懦夫!”弗里西利斯自言自语地说,“他感到内疚,远离了她,但他爱她,他还会回来的。安娜认为他会回来吗?或者她认为,他们将在另一个地方,比如,在马德里幽会?”
这封信里,除了虚情假意,就是胡说八道。这个利己主义者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人,他也不可能在目前这样的处境下堂堂正正地做人。
安娜并没有看完那封信。她看了信的头几行,一经证实自己的猜疑,便立即昏死过去,倒在枕头上。她没有想到自己真心相爱、由衷依恋的那个漂亮的身躯里包藏的竟是如此卑鄙龌龊的灵魂。当时她的确没有看透他。
安娜发着高烧,长时间昏迷,贝尼脱斯想方设法对她进行抢救。当时折磨她的是悔恨和高烧引起的种种幻觉。
有时她怕死去,有时害怕自己会发疯,害怕失去理智。这种恐惧促使她平静下来,听从那个面冷心诚、一贯对她非常关心的聪明的医生的嘱咐。
当虚弱的她重新感到生活的可爱,像溺水者一样在黑暗、痛苦的波涛中搏斗得精疲力竭后,她又将生命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她有几天整天都没有想自己的情人,也没有想金塔纳尔。当然,这只是开始康复的头几天的事。
由于饮食的调养,她恢复了体力,犯罪的念头像幽灵一样又出现了。她的罪行昭然若揭,她已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事。但是,她想到自己的罪恶,自己的双重罪过,特别是想到金塔纳尔之死,感到悔恨时,也隐隐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怕自己会失去理智,会发疯。这种恐惧感使安娜看不清自己的罪行了。也不知是谁,在她的心里替她进行辩解。这虽不能使她减轻由于悔恨而产生的痛苦,但似乎使她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怀疑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正义、罪恶、信仰、上帝、思想和灵魂这些东西,甚至对她自己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
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安慰,仿佛吸到了新鲜空气,双脚踩到了坚实的土地。她似乎已脱离了痛苦的混沌世界,重返富有生气的、理性的、有秩序的现实世界。当然,这样一来,她又会想起自己的情人和被那颗卑鄙的子弹伤害致死的受辱的丈夫。她那个卑鄙的情人虽免于一死,但逃脱不了罪责。
她觉得自己又能正常地进行思维了。当她根据法律和道德观,看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时,心里反而感到高兴。她终于又站立在坚实的土地上,而不是生活在游离不定的荒谬的幻觉中。
安娜把内心的种种想法都告诉医生,但没有讲内心的悔恨。
医生对她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都能理解。他说眼下她主要的任务是摆脱死亡的危险。
“您想继续活下去吗?”
“当然想。”
“您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要很好地注意自己的身体。您眼下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有损健康的。您以为您的义务就是回忆往事,留恋过去,憎恨那些不该发生的事,以折磨自己吗?如果您现在身强力壮,能承受思想上的压力,那么这样做当然不是坏事。但您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您应该忘记那些事情,保持内心的平静,多和外界进行交流。春天来了,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我可以向您保证,一旦您脱离了危险,身体康复了,我就会对您说:安娜,您现在身体好了,可以开始折磨自己了。”
弗里西利斯也这样对安娜说。
家里除了这两人,再也没有人对她说话了。因为安塞尔莫几乎像个哑巴,塞万达呢,也像个会走路的雕像,而别的斐都斯塔人在堂维克多去世后,谁也没有进过奥索雷斯家的门。
斐都斯塔人确实没有去过安娜家。贵族们感到震惊和害怕。那些“好心的”斐都斯塔人见面时,装做痛心疾首的样子,实际上都在幸灾乐祸,认为这件事改变了这座凄凉的城市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生活。不过,从表面上看,很少有人对这件事喜形于色。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丑闻,庭长因夫人奸情败露,进行决斗,被子弹击中膀胱而死。斐都斯塔人即使在革命时期也没有动过刀枪,在获得不可剥夺的人权的斗争中也没有流过血。梅西亚这一枪(庭长夫人对此负有责任)打破了在背地里默默犯罪的和平传统。人们都知道,恩西马达区和拉科罗尼亚区有不少贵夫人都欺骗过或正在欺骗自己的丈夫,但从来没有人动刀动枪。伪装成羡慕的“嫉妒”①现在也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然,嫉妒庭长夫人的美貌和贞操的不光是比西塔辛·奥利亚斯·德奎尔沃、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和“负债累累”的男爵夫人,还有省长夫人、帕艾斯小姐、卡拉斯皮克夫人和佩德罗尼拉·利萨莱斯夫人,以及侯爵夫人的女仆们,甚至连整个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和农妇们也包括在内。谁能想到呢?就连年轻时思想极其开明、无比风骚的侯爵夫人唐娜·鲁菲纳也不例外。
①在西班牙文里“羡慕”和“嫉妒”是同一个词。
斐都斯塔的女人们都在说安娜·奥索雷斯的坏话。不少男人也像上面说的那些女人那样嫉妒她,中伤她。格洛塞斯特尔和堂库斯托蒂奥在教士会大谈那件丑事,说庭长夫人如何虚伪堕落。隆萨尔、佛哈、奥尔加斯父子则在俱乐部里对这个闭门不出的遗孀业已毁坏的名誉极尽污蔑之能事。
那件不幸的事件在城里传开后不久,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就戴着大帽子,身穿紧身衣和耀眼的裙子,一阵风似地跑出来,呼吸着充满诽谤中伤气味的空气,打听那件丑闻的前因后果。这桩丑闻就像一块糖果,从这个人的嘴传到那个人的嘴,每个人都舔一下,吮一下,尝到了它的甜味,但谁也不肯说出来。
从奥布杜利娅那得意洋洋的眼神看,她好像是在说:“你们瞧,我们这些女人还不都是一回事嘛。”
不过,她嘴里却说:
“可怜的安娜,这一下全完了,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她也太浪漫了。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弄得动刀动枪的,闹得大伙儿全知道了。”
“您还记得耶稣受难日的那次游行吗?”男爵问道。
“记得。你们比较一下吧……谁知道她会这样呢?”
“我倒早预感到了,”侯爵夫人说,“我就看不惯她那恬不知耻的样子,光着脚在街上走。这是不祥之兆!”
“是不祥之兆!”男爵夫人说。
“尤其是这件丑事,太不像话了!”唐娜·鲁菲纳停了一会,怒气冲冲地说。
“真是一桩丑闻!”众人齐声说。
“太愚蠢,大见不得人了!”
“是呀!”
“堂维克多真倒霉!”
“是呀,真可怜!愿上帝原谅他。不过,他也是活该!”
“真是活该!”
“你们瞧,他们朋友俩那么要好……”
“那种交情真够呛。”
“这件事真叫人恶心!”
这后面一句话是贝加亚纳侯爵说的。他在乡下有不少私生子。
奥布杜利娅参加这样的谈话,仿佛她的名声一下子好起来了。是啊,她可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尽管斐都斯塔人全知道她的为人,可她就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丑嘛。
闹出这样的丑闻总不是好事呀,决斗死了人,就更糟糕了。梅西亚逃走了,现在住在马德里,听说他和帕罗马莱斯的那位部长夫人又开始“重温旧梦”了。都怪安娜不好,斐都斯塔失去了两位重要人物。
人们断绝了和庭长夫人的来往,以示对她的惩罚。再也没有人去看望她,小侯爵也没有去。他曾经产生过一个念头:把梅西亚扔掉的那“玩意儿”捡起来。
于是,他建立了一条“防疫封锁线”。
“一定要孤立她,不要和那个意大利舞女的女儿有任何往来。”这句话是巴尔卡萨男爵夫人说的。
如果里帕米兰能够出门,他是不会理睬上流社会的这个残忍的决定的。卡耶塔诺早已卧床不起,但他并不悲观,还高高兴兴地活了两年。他唱着歌,吟诵着维耶加斯①的诗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诗人。
庭长夫人本来想闭门谢客,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谁也没有去看望她。人们都知道她病得很厉害,一些好心人就向她家的仆人或贝尼脱斯打听一下她的病情。他们都称她为“不幸的女人”。
安娜倒喜欢过这种孤寂的生活。如果斐都斯塔人不提前让她实现这个愿望,她自己也会要求这样做的。可是,当她开始康复后,她又想和周围的人接触。想到将来的日子,她深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觉得人们全将她抛弃了。这也是她罪有应得。不过,斐都斯塔人也太可恶了,过去他们那样吹捧她,现在却又这么对待她。
金塔纳尔的遗孀决定尽可能按贝尼脱斯医生的嘱咐行事,尽量不悔恨往事,也不去想自己寂寞、凄凉、暗淡的前景。她身体慢慢康复,有了点力气后,就做点针线活儿,并竭力从中寻找乐趣。
她讨厌看书,什么书都不爱看,因为看书就要进行思考,就会使她想起不幸的往事。她竭力避免动脑筋,千方百计做到这一点。这样一来,她就认为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经睡着了,但有一部分还醒着,这使她成为跟其他女人一样的女人。
现在她完全能理解安塞尔莫为什么能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抚摸着猫儿,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沉默寡言,让时间静静地流逝,也许用这种方法过日子也不坏。她认为自己恐怕就得用这种方法走完人生之路。安娜不怕死,她对死亡并不感到震惊。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在疯疯傻傻、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死去……
每当贝尼脱斯在安娜处于那种沉寂、凄凉的状态中来访时,她总会微笑着这么问他:
“我这样您满意吗?”
医生带一点苦笑回答说:
“满意,安娜,满意,您能听我的话,我很高兴。”
可是,当贝尼脱斯和克雷斯波单独待在一起时,医生就说:
“安娜这个样子我不喜欢……”
“我倒觉得有时她显得十分宁静。”
“对,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喜欢。应该让她出去散散心。”
弗里西利斯决定让她出去走走。他劝安娜跟自己一起出去散步。五月到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风和日丽,像这样的好天气在斐都斯塔是难得见到的。可安娜双手合十,请弗里西利斯别折腾了,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吧。克雷斯波无奈只好改变主意,在家里陪她消遣。他想,如果能让安娜也喜欢种树栽花,那就好了。
他决定试一试,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为了不使弗里西利斯扫兴,安娜微笑着专心地听他讲解,并下楼去花园进行实践。弗里西利斯深受鼓舞,兴致很高,一天下午还谈到了自己取得的巨大成就——将球状桉树引进了斐都斯塔。
在安娜生病期间,堂托马斯·克雷斯波怕安塞尔莫和塞万达照顾不周,没有征求任何人同意,就径自搬进了奥索雷斯家。他从六十年代起,就住在客店里。现在从那里搬到了奥索雷斯家一楼的一个房间,安娜的梳妆室和卧室就在他的楼上。他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因为他不想麻烦什么人。他搬到那儿可以守护庭长夫人,一有情况,他就可以去照料。他只是在那儿睡觉,一日三餐饭还是在客店里吃。
安娜不知道弗里西利斯已搬到自己家里来了。她身体略微好一些时,就说感到孤单,晚上还有些害怕。弗里西利斯听了,脸红得像番茄,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已自作主张在一个半月前搬到庭长夫人家里住了,还吩咐仆人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女主人。安娜知道后,便不再感到寂寞,夜里也不怎么害怕了。有时弗里西利斯还故意在楼下大声咳嗽,让安娜听到,意思是对她说:“别害怕,我在这儿呢。”
弗里西利斯住在庭长夫人家这件事让斐都斯塔一些爱说三道四的人知道了。于是,他们就议论开了:
“也许这是件善事呢。安娜眼下手头拮据,靠弗里西利斯接济,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也有些人扳着手指头,计算给安娜留下的财产,说实际上她已一无所有了。
“是呀,她连地租也收不到。”
“她丈夫堂维克多的产业在阿拉贡,现在已不属于她了①。”
①根据西班牙当时法律规定,遗孀只能继承婚后丈夫挣得的钱财和用这些钱财购置的产业。丈夫祖先的遗产属他的近亲。
“她大概没有申请鳏寡抚恤金吧?”
“那样做也太不要脸了。”
“是呀,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想领抚恤金?”
“她不配!”
“是的,她没有资格!”
“其实她现在已不应该住在奥索雷斯家这座巨宅里了。”
“对呀,尽管听说他丈夫已将房子给她了,但从安娜两个姑妈手中买下这房子时,用的不是当时挣来的钱,而是变卖了庄园的不动产。”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不应该住在这座房子里了。”
“这么说,她究竟靠什么生活,也不得而知啰。”
“还不是靠弗里西利斯吗?他住在她家里,他不会亏待她的。”
“说得对。这个疯老头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不过,他为人还算正派。”
“正派?也只是相对的吧。”侯爵说。他近来痛风病发作,忍着病痛,就道德问题发表一番议论后,又说:“不管怎么说吧,和自己好朋友失节的遗孀住在同一所住宅里,总有点叫人……恶心!”
他的话谁也不敢否认。
在贝加亚纳家聚谈会上人们谈到的那些问题同样也使庭长夫人感到烦恼。她身体渐渐康复,能下楼去花园了。她将多日来一直在头脑里思考的一个问题告诉弗里西利斯:
“我想从这座房子里搬出去。实际上,这房子不是我的,它是维克多的继承人的。它应该属于维克多的姐姐唐娜·帕基塔,她有孩子……”
弗里西利斯生气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他早已安排好了。他给萨拉戈萨的唐娜·帕基塔写了信。她回信说,她继承了堂戈迪诺庄园已心满意足了。奥索雷斯家的这所房子,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义上讲,都是属于安娜的。看来对方态度很坚决,安娜就不再坚持了。
可是,当弗里西利斯让她申请鳏寡抚恤金,并将申请表放在她面前让她签字时,她坚决拒绝了。
“不行,不行,堂托马斯,我宁可饿死,也不申请!”
的确,如果她不申请抚恤金,就会面临饥饿和贫困。
安娜说,她是军人的女儿,可以申请孤儿抚恤金。
“这怎么行?申请到了,也没有多少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
弗里西利斯模仿安娜的笔迹替她在鳏寡抚恤金申请书上签了名。他这样做,不免有些脸红。几个月后,他将第一笔抚恤金交给安娜。
安娜哭了。尽管她推辞了好多次,但由于生活所迫,她还是接受了这笔为数不多的款子。以后,她就自己在申请书上签字了。
贝尼脱斯和弗里西利斯都从安娜这一行动中看出她的性格变了。“她的脾气不像过去那么犟了,”克雷斯波想道,“以往她宁可要饭也不会接受这笔钱的,眼下她让步了……”他流下了眼泪。“我如果有钱……可我也是个穷光蛋。当然,她领那几个钱也不是件丢人的事。她觉得不好意思,实际上她有资格领这笔钱。”
安娜就这样生活着。
自从安娜开始康复后,贝尼脱斯就不常来看望她了。
塞万达和安塞尔莫对主人一向忠心耿耿,对女主人也很有感情,只是不善于表露出来。他们侍候着她,但很少说话,平时和她相伴的是那只猫。
弗里西利斯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苦闷时,总陪伴着她。他话不多,但只要想到克雷斯波就在身边,她就感到有所安慰。
安娜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健康,她还是那么漂亮。
尽管她在良心上仍感到不安,但她又开始热爱生活,想出去活动活动。她已不满足成天跟弗里西利斯在花园里育苗种树,觉得家庭这个天地太狭窄了,她决心出去走走。
一天早晨,她醒来后,觉得自己好久没去教堂了,她现在已能离开这个凄凉的家去参加弥撒了。对,往后她要去做弥撒。她打算早点去,戴上面纱,到离家不远的维多利亚礼拜堂去做弥撒。她还准备去进行忏悔。
既无虔诚的信仰,又没有完全失去信仰,只是出于已经养成的习惯,免得去胡思乱想,安娜·奥索雷斯重新开始了她的宗教活动。她发誓说,再也不会陷入那种她认为是耻辱的宗教狂热之中。见到了上帝呀,读圣特雷莎的书呀……这一切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她已不再对地狱感到害怕,尽管她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应该受到惩罚。过去想到对神灵的爱,她会受到鼓舞,现在她感受不到了。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为了避免苦恼,她很少进行思索。不过,每天机械地进行祈祷,过一些时候去进行忏悔,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她觉得这样还不错,她认为这样的宗教活动正适合自己那已经麻木的心灵。再说,这样的宗教活动也可以为她不实行自己当年许下的不再出门的诺言找到了借口。
十月到了。一天下午,温暖的南风轻轻地刮着。安娜身穿黑衣,头戴面纱,离家走进寂静冷清的大教堂。这时,教士们的集体祈祷已经结束。
几个神父和受俸牧师坐在各自的忏悔室里。这些忏悔室分布在大殿的两旁和大祭坛的后面。她已经好久没有上这儿来了。
就像游子回故乡一样,安娜不禁热泪盈眶。但是,见到了大教堂的拱顶、柱子、大小祭坛,想起了往事,她又感到伤心。
大教堂那种特有的气味,那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的气味进入她的肺腑,犹如一支无声的乐曲,没有经过她的听觉,直接进入了她的心灵。
“啊,如果重新产生了信仰,能像抹大拉①一样趴在耶稣的脚下痛哭一场,那该有多好!”
①《圣经》中被耶稣感化改邪归正的妓女。
许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头脑里发出一声轰鸣,她一向认为这十分神奇;她还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间升起一股柔情,一直升到喉部,将咽喉卡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不再多想,走进了黑暗的忏悔室。就在这里,讲经师跟她谈过不知多少次天堂和心灵之爱。
是谁将她引到那里的?她不知道。她本想随便找个神父进行忏悔,但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离那位“心灵的兄长”的忏悔室几步远的地方。由于她的过错,他受到过人们的诽谤,也受到过她本人的诬蔑。当时,她被淫欲迷住了心窍,被种种诡辩弄昏了头脑,再加上自己的愚昧,竟认为他这个教士的感情是粗暴的,误以为它和阿尔瓦罗这个卑鄙的家伙的感情一样是一种兽欲。
和他重新修好,难道这是梦想?究竟是谁让她来到这忏悔室的?是上帝的声音,还是她本人一时的冲动?安娜这时觉得自己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上帝。她一片诚心地向上帝祈求,希望刚才确实是上帝的声音,希望讲经师就像她过去长时期认为的那样,是他“心灵的兄长”,而不是无耻的梅西亚说的“好色之徒”。
安娜就像当年十分虔诚时那样满怀热情地祈祷着。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那个比真正的地狱更可怕的精神地狱,重新皈依圣教,得到上帝和生活中的爱。她认为,只要自己抓住那个神圣木箱①外的一块木板就能得救。这神圣的木箱知道她无数梦想和痛苦。
①这里指忏悔室。
从正殿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与小祭坛里若明若暗、神秘莫测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照在祭坛上耶稣的脸上。他的脸总是那么悲哀,那样苍白,那样没有生气。耶稣像的生命力都集中在那双反映了永恒不变的思想的玻璃眼珠中。忏悔室里已有四五个身穿黑衣的人,其中有个女教徒在低声地说着什么,夏天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苍蝇发出嗡嗡声。
讲经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尽管庭长夫人戴着面纱,但她一进忏悔室,讲经师便立即认出了她。刚才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忏悔,眼睛一直盯着忏悔室门口的栅栏。突然,那个他熟悉的、喜爱的身影像梦幻一般出现了。那身材、体态。在祭坛前下跪的姿势,以及只有他记得、认得出的其他特征都明确地告诉他:
“这是安娜。”
正在进行忏悔的女教徒继续说着自己的罪孽。讲经师没有听她说话,他在听自己的心声。
那女教徒讲完后,讲经师回到了现实中。他机械地对她进行祝福,宽恕了她的罪孽,然后,以手示意,让另一个女教徒占据窗口的那个空位子。
安娜决定朝那窗口走去。走到百叶窗边,她撩起面纱,对着窗口,请求上帝和“心灵的兄长”宽恕。如果得不到宽恕,就请求对自己毫不留情地进行惩罚,并请求重新获得已失去了的,或者说已麻木了的,或破碎了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信仰。总之,尽管她怕进地狱,但还是希望重获信仰。
她真想在那儿痛哭一场。她曾经在那里哭过多少次。有时因心情苦闷,有时泪水伴随着欢乐的微笑。她希望重新见到当年的讲经师,那时她将他看做上帝的使者,她渴求得到信仰,得到上帝的爱……然后,对自己进行惩罚……
忏悔室内像挤压骨骼似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讲经师又对一个女教徒表示了宽恕。然后,又用手招呼另一个……忏悔室里变得空荡荡的,已有四五个被宽恕的女教徒无声无息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跪在祭坛前的庭长夫人和忏悔室里的讲经师。
天已不早了,夜幕即将拉开,大教堂内空荡荡的,已没有什么人了。
安娜决定过去忏悔。她屏息等着讲经师对她招手,让她过去。
然而,忏悔室内静悄悄的,讲经师既不对她招手,也不叫她过去,连木板的咯吱声也听不到。
木刻的耶稣像毫无血色的嘴半开半闭着,玻璃眼珠一动不动,仿佛受到了惊吓,也像在等待着一场悲剧的发生。
面对这种沉寂,安娜感到异常恐惧。
几分钟过去了,她觉得这几分钟异常漫长,但还是没有见到他招手……
跪在地上的庭长夫人这时突然像过去犯病时那样勇气倍增,站起来朝忏悔室走去。
于是,忏悔室内又咯吱地响了一声,在它的中间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借着灯光,安娜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像火一样灼人的眼睛,两个眼珠子像祭坛上耶稣像的眼睛那样一动不动地瞪着。
讲经师伸出一只胳膊,恶狠狠地朝庭长夫人走来。她吓得连连倒退,撞在祭坛上。她想喊救命,但喊不出声来。她张着嘴,惊恐地睁大眼睛,跌坐在祭坛的木板上,双手伸向她认为即将杀害自己的敌人。
讲经师停了下来。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他全身颤抖,再次将双手伸向安娜,同时,又向前迈了一步……随后,拼命掐着自己的脖子,转过身去,仿佛要跌倒似地拖着无力的双腿哆嗦着走出忏悔室。走到唱经处后面,他强打精神,尽管眼前发黑,还是走到了圣器室,既没有撞在柱子上,也没有跌倒。
安娜被吓坏了,趴倒在黑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大教堂内空无一人。殿内的柱子和拱顶的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陷入一片黑暗。
身材细长、一副娘娘腔的侍僧塞莱多尼奥穿着又短又脏的教士服在一间一间地锁着忏悔室的栅栏门,手上那一大串钥匙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他来到讲经师的忏悔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锁好门后,他惊奇地发现里面似乎有声音。他将脸贴在栅栏上,朝忏悔室细细看了一眼,借助微弱的灯光,见到一个大大的黑影。
于是,他侧耳细听,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低沉的呻吟,又像是叹息。
他打开门,走进忏悔室,认出昏倒在地的庭长夫人。
塞莱多尼奥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个邪恶、淫荡的念头。为了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快感,他弯下身躯,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贴近庭长夫人的脸部,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
安娜感到一阵恶心。她已拨开昏厥的迷雾,苏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刚才碰到了癞蛤蟆那冷冰冰黏糊糊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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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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