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长春左右保驾下,进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纱帐中。
青纱帐里像蒸笼似的闷热,菖蒲渴得喉咙冒烟,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嗒咯嗒声,想必是有庄户人家,便寻声而去。
果然,一块牛腿高粱地里,有两间窝棚小屋,房山荫凉里坐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喂一窝卿卿啾啾的小鸡。菖蒲下马,满脸带笑地说:“大嫂,讨口水喝。”那位大嫂吃了一惊,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乱乱地站起身,走进屋去,眶嘟关上了门,小鸡也吓得吱吱喳喳地乱钻。
屋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菖蒲从门框的裂隙里看见,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闪到门后。
菖蒲不便逗留,又骑上马去,面朝门里,平和地说:“大嫂,不要怕。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前来萍水湖,联合得胜军,共同抗日,惊扰你了,对不起!”
他正要拨转马头,屋门吱扭一声响,那大嫂端着满满一大葫芦瓢凉水追出来。菖蒲又要下马,那大嫂却把水瓢高高托过头顶。
“刚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
“谢谢,大嫂!”菖蒲胸膛里一阵激动,在马上深施一礼,俯下身去,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长春分着喝了。
他们连连道谢,告别大嫂,沿着青纱帐蜿蜒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菖蒲知道,踏上得胜军的地面,内行的要报路,可免冷枪暗箭。半瓢凉水下肚,菖蒲浑身清爽,喉咙凉润,呼吸着田野上散发的醉人芳香,他兴致勃勃地说:“大力,长春,咱们唱个歌。”
于是,他们放声高唱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高粱叶子唰啦啦山响,十几个强汉跳了出来,黑洞洞枪口封住他们的前后左右,齐声断喝:“不许动!”
菖蒲端坐在胭脂红的枣骝驹上,笑道:“弟兄们,辛苦了!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全权代表,前来会晤贵军郑司令,有劳回禀一声。”
“贵姓高名?”一个干核桃脑瓜儿的小头目问道。
“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礼地答道,“请问当家的,你的官称大号?”
“四面八方得胜军一旅一团一营营长贾三招儿!”贾三招儿挑起大拇指,点着鼻子尖,摇晃着干核桃脑瓜儿。
“幸会,幸会。”
“交出枪来!”贾三招儿陡地脸色一变,失声刺耳。
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纺长衫,说:“手无寸铁。”
“我要搜!”
“请”
贾三招儿打了个手势,几个强汉扑上前来,将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上上下下搜查一遍,齐声报告说:“身上没有凶器。”
“屈尊了!”贾三招儿抱了抱拳。“一连继续巡哨,二连原地埋伏,三连随我护送。”
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被蒙上眼睛,一个强汉牵马,一个强汉持枪跟在马后。拐弯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里,菖蒲一路上只听见水声喧哗,小鸟啼唱,昏天黑地,辨不出方向。
忽然,他们被喝令站住,贾三招儿跑向湖边的一个渡口。
湖边一片白沙滩上,柳棵于中掩映着一座酒馆和赌场,肉香扑鼻,酒气薰天,豁拳行令,吵蛤蟆坑。这座酒馆和赌场的后门外,一溜木桩,拴着几支小船。
贾三招儿冲院里喊叫一声:“尤副官,我给司令送一网鱼,使条船。”
土墙里,露出个兔子脸,探了探头儿,嘻笑道:“贾营长,得了赏钱,快来坐庄!”一缩脖子不见了。
贾三招儿将菖蒲等人赶上船去,三匹马拴在船后凫水,橹声咿哑,划进苇塘。高高的芦苇丛中,砍成一道道七纵八横的窄巷,只能容下一只船穿来钻去。
郑三发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瓮村,村庄内外坑道交错,土堡林立,遍布老虎眼枣树。船靠码头,岸上一座鹿砦寨门,迎面是鬼气森森的三太子庙,庙门口,左右两只石龟,竖立着两根响着青铜串铃的旗杆,飘舞着两面犬牙杏黄旗,一面上绣着四面八方得胜军,一面上只有个斗大的郑字。一个麻脸凶汉,面皮好似雨打沙滩,鼓凸着一双暴眼,脚蹬到石龟背上,手叉着腰,满脸杀气。
“报告间旅长!”贾三招儿跳下船,哈着虾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了一网鱼,请您过过目。”
“押过来!”阎铁山吼了一声。
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见阎铁山那一双暴眼,放射凶光,正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
“你是阎铁山旅长吧?”菖蒲面无惧色,镇定地微笑着,“我奉齐柏年老举人的派遣,前来萍水湖,商讨联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计,请间旅长引我面见郑司令。”
“你是什么人?”阎铁山傲慢地从鼻孔里问道。
“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
“干什么的?”
“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现在协助我舅父开展抗日救国活动。”
“原来是个喝墨汁的书生哥儿!”阎铁山充满敌意地嘲笑道:“你开口抗日,闭口救国,会打枪吗?”
“会一点。
“哪儿学的?”
“学校。”
“跟师娘学的还是跟师妹学的?”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掩着嘴吃吃发笑。
“我受过军训!”菖蒲忍住怒气,但是提高了声音。
“会骑马吗?”阎铁山恶声恶气地问下去。
“会一点。
“哪儿学的?”
“萍水县城里。”
“跟谁学的?”
“马戏班的一位女骑手。”
“是被窝里学会的吧?”阎铁山色情地挤了挤眼,一副下流丑恶态。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哈哈狂笑起来。
“阎旅长,请你放尊重一点儿!”菖蒲红涨了脸。
柳长春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怒叫道:“不许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扑上去跟阎铁山交手。
菖蒲忙拦住他,说:“长春,不可鲁莽。”
阎铁山的两只暴眼凸了出来,骂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这位大学士睡觉,算是给你家光宗耀祖啦!”
菖蒲不愿跟这个混帐东西再多费话,催道:“阎旅长,我已经说明了身份,讲明了来意,请带我去见郑司令。
阎铁山那丑恶的目光,投向上岸来的三匹马,问道:“哪一匹是你的?”
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红枣骝驹,说:‘哪一匹。””
“好一匹俊俏的马儿!”阎铁山乜斜着眼儿,“那小娘儿们必定花容月貌,我也骑一骑。
菖蒲连忙劝阻,说:“这匹马貌似娇弱,性子却很暴烈,生人难以接近。”
“我就不信!”阎铁山暴跳嘶叫,“阎某人见过烈马无其数,降伏这匹娘儿们胯下的马思子,不费吹灰之力。”
菖蒲看透这个家伙野蛮而又愚蠢,不给他个钉子碰,不会放乖一点,便说:“那就请阎旅长试一试看。”
阎铁山气冲冲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红枣骝驹的缰绳,狂暴地吆喝一声:“走!”
胭脂红枣骝驹高昂着头,正眼也不觑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阎铁山恼羞成怒,把缰绳挽得死紧,拼命揪扯马勒口,大骂道:“走,走,走!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
胭脂红枣骝驹一声呼啸,嘶鸣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栗,唿地一阵旋风,腾空而起。
阎铁山鬼叫一声:“我完啦!”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呱地摔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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