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庙门大开,胖得像个油篓的万年知,身穿肥大的八卦道袍,头顶挽个冠髻,斜插两根烧蓝赤金簪子,手摇着鹅毛羽扇走出来;抬手投足,一举一动,惟妙惟肖地模仿戏台上的诸葛亮。
“何人在此喧哗?”开口也是戏文。
“回军师的话!”贾三招儿一溜小碎步,来到万年知面前,朝菖蒲努了努嘴儿,献媚地说:“他是县城里齐举人的外甥,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一条大鱼,开得个高价。”
“原来是俞公子大驾光临,万年知这厢有礼!”万年知满脸惊喜神色,高高打了个稽首。“公子降生百日,曾在小道主持的凌霄观寄名,不知公子尚有记忆否?”
菖蒲怔住了。他出生在外省,五岁丧父之后,母亲带他千里迢迢投奔舅父,生长在通州。在他的记忆中,家乡并没有一座凌霄观,更不记得做过寄名小道士。
“公子专心在学问上,早把这芝麻粒大的陈年往事忘却了。”万年知亲亲热热地拉着菖蒲的手,甜腻腻地笑着。“当年,小道曾是举人府上的常客,举人老爷最喜欢跟小道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后来,小道云游峨眉、武当、四明、黄山,又到江西龙虎山修道,所以我们多年不见了。”
菖蒲听他漫天撒谎,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舅父洁身自好,平生不与僧道交往,何曾有过道士常客?他看得出,这个土匪军师不过想假借舅父的声望,给自己脸上贴金。此时此地,也不便拆穿他,倒不如投其所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说:“既然万军师与舍下是老相与了,就请引荐我去见你们的郑司令,学生有要事相告。”“公子请稍候。”万年知放开菖蒲的双手,整了整衣冠袍带,“我家司令思贤若渴,礼贤下士,小道先代公子通禀,司令必定隆重出迎。”说罢,急急忙忙走进庙门。
万年知回到庙里,郑三发还在大殿上跟那个军火贩子鬼吹灯夏三吵得像二犬相争,难解难分;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一个扯破了喉咙,一个喊哑了嗓子。
鬼吹灯夏三不但倒卖军火,而且贩卖人口。今天,他刚给郑三发运来两挺机关枪,三千发子弹,又要带走六个花票卖到妓院。这两笔生意、三言两语,谈笑之间就成了交。发生争吵,抓破面皮,是为了一身军装。
“这一身偷棺挖墓来的破殓衣,只配拆铺村,打格褙,给月子里的小孩儿撕尿布!”郑三发粗脖子红脸地挖苦说。
“井底之蛙,有眼不识金镶玉!”鬼吹灯夏三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大黄缎子包袱。“它是洪宪元年,袁大皇帝钦赐曹锟的陆军上将官服;袁大皇帝在太和殿登基,曹锟就穿的是这身官服见驾。”
“怎见得货真价实?”郑三发瞪着眼珠子问道。
“我有官服执照!”鬼吹灯夏三一拍腰间,口沫飞溅。“曹锟死后,十几房姨太太,二三十位少爷小姐,请来了租界地的洋人律师给他们分家,这身官服分到了十二公子的手里。十二公子最好女色,姘了八个洋窑姐儿,瓢泼大雨一般花钱,只花得赤条净光,身无分文,十二少奶奶也进了勾栏院。穷途末路,十二公子才把这一身传家之宝的上将官服,连同有袁大皇帝御玺加印的官服执照,送进了当铺。亏得我夏三手眼通天,费尽心机,才从当铺掌柜的手里钓了出来,好心好意送到萍水湖,谁想你竟狗咬吕洞宾。”
“你到底要多少钱?”郑三发斗不过鬼吹灯夏三的三寸不烂之舌,怒气冲冲地问道。
鬼吹灯夏三翻了三下巴掌,说:“一千五百块。”
“给你家买坟地呀!”郑三发蹦起来叫骂,“还是到窑子里给你娘赎身?”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鬼吹灯夏三搭起二郎腿,两眼望天,“少一个崩子儿,我不卖。”
“我不上钩,我不买!”郑三发赌气地说。
“牛不喝水,咱也不强接头。”鬼吹灯夏三站起身,把大黄缎子包袱甩在肩上,“不穿这身官服,你这个司令怎么抖得起来大将军八面威风?”说罢,抬腿要走。
“慢!”郑三发扯住他的胳膊。
郑三发自称司令以来,就高价收购佩戴高级官衔的军装,穿在身上,抬高身份。他已经搜罗了少校、中校、上校的军装穿过几回,都觉得派头儿不足,锁进柜子里。谁想,鬼吹灯夏三神通广大,竟从当铺里挖掘出一身陆军上将官服,而且是后来当上大总统的曹锟的遗物,不但难得,更属珍品,他怎能不馋涎欲滴呢?可是,鬼吹灯夏三索价高昂,明明是敲他的竹杠,抓他的大头,他又不甘心割肉。
他正拿不定主意,万年知走进了大殿,忙问道:“军师,一千五百块大洋买这一身虫吃鼠咬的陆军上将官服,值不值?”
“值!”万年知在鬼炊灯夏三的每一笔生意中都吃回扣。“夏三爷要是能找到一身大总统官服,给我们司令送来,我保你开口不还价,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还是万军师见识高,懂得钱该怎么花!”鬼吹灯夏三吹捧说。
万军知打开大黄缎子包袱说:“司令,您赶快换这一身贵重官服,去接一位贵客。”
“什么贵客?”郑三发问道。
“县城里齐举人老爷打发他的外甥,大学毕业生俞菖蒲公子,前来找我,请我带他面见司令,共商大计。”
“举人老爷派人来跟我共商大计!”郑三发先是受宠若惊,后又产生妒意,“举人老爷为什么如此赏你的脸?”
“我跟举人老爷是老交情。”万年知对于自己的谎言,也信以为真了。“在我云游江南之前,常到举人老爷家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这位俞公子,在他降生百日那一天,还在我当年那个凌霄观里记过名。”
“这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我怎么早没听你说过?”郑三发发生了疑问,“军师,你可是有粉从来不忘搽在脸上的。”
“我是怕间旅长又说我是牛皮匠呀!”万年知拉长了脸,“这不是俞公子来了吗?也不必我自吹自擂了。”
于是,郑三发穿起了曹锟遗留的、早已失去光采的、散发着当铺潮霉气味的陆军上将官服,那模样儿,真称得起是沐猴而冠。在万年知的陪同下,他挺出一副威严神态,走出大殿;但是一想到就要会见的是一位高品人物,不免心情紧张,走起路来,抬手动脚都显得僵硬。当他一步就要跨到庙门口的时候,阎铁山醒转过来,正要开枪行凶,他断喝一声,阎铁山便两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俞公子是齐举人老爷派来跟我共商大计的,你怎么可以不顾大礼,以下犯上?”郑三发手指阎铁山的鼻子,大声呵斥。
“你别听那老杂毛胡说八道!”阎铁山吵嚷着说,“这个姓俞的本是贾三招儿绑来的肉票,老杂毛痰迷心窍,把他捧成活神仙。”
郑三发跟间铁山是生死之交,怀疑地问万年知道:“军师,你可别跟我鬼画符!”
“阎旅长上了贾三招儿的当!”万年知顺手牵来一只替罪羊。“俞公子前来萍水湖,贾三招儿不明大义,把俞公子当成肉票绑了,还想冒功领赏。”
“贾三招儿,你这个狗娘养的!”郑三发一个耳光打过去,贾三招儿像陀螺似地团团打转,又抬腿一脚,踢得贾三招儿连翻了几个筋斗。
“司令,大人不见小人怪,看在俞公子面上,饶恕这个狗东西一回。”万年知又扮演了慈悲为怀的善人角色。“俞公子,快请过来跟我们郑司令相见。”
菖蒲也就顺水推船,走过来跟郑三发握手,说:“郑司令,久仰。”
“俞公子高抬郑某了!”郑三发出身卑贱,虽然早已自封司令,而且又身穿上将官服,但是在高品人物面前,仍然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低人一等的奴才相儿。
万年知躬腰一揖,说:“俞公子请到司令部大堂,跟郑司令叙话。”
“铁山,你也来陪贵客!”郑三发吩咐道,“到内宅去,让你嫂子打开衣柜,把那身上校军装给你穿上。”
“是!”阎铁山欢天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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