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表有了相当大的变化,我满意地看着镜中的我,发现那流浪汉已成为了过去,戴维·贝尔弗又活了。对这些变化我也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衣服都是借来的。洗换完出来后阮克勒先生迎接问候了我,再领我进了那个房间。
“请坐,戴维先生,”他说,“你现在看上去比较像你自己了,让我看看是否可以给你一些信息。毫无疑问你想知道关于你叔叔和爸爸的事情,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对此我要给你的解释会使我脸红。”他说,真的面露窘色,“事情是和一桩恋爱有关。”
“真的?”我说,“我很难把这种概念和叔叔连在一起。”
“但是戴维,你叔叔以前也不是这样老迈的,”律师回答,“而且你会感到更吃惊的是他以前根本不丑。他曾经英俊潇洒,当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时也是万众瞩目,我都亲眼看到过,而且真心承认。我承认我心中并非没有嫉妒,因为我自己是一个长相平凡的小伙子,出身也很普通。在那些时候这是一件odi te,qui bellus es,Sabelle。①”
① 拉丁文:意为萨贝拉,我恨你因为你美丽。
“这听起来像是个梦。”我说。
“啊,”律师说,“这就是青春和年迈的差异。还不止这些,他的个性让人感到他将来会前程远大。在一七一五年,他除了去加入反叛者外还能做什么?是你父亲去寻找他,在沟里找到了他,multum gementem②他回来了,大家都为之高兴。不过,majora canamus③,两个小伙子都爱上了同一位姑娘,艾贝纳泽一直是被人倾慕、爱护的,也被人宠坏了,毫无疑问他一定要占得上风。当他发现他欺骗了自己时,他发出了孔雀般的尖叫,四邻八乡都听到了。他病倒在家,傻呼呼的家人含泪围在他的病床旁。后来他就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馆,到处诉说着他的伤痛。你的父亲,戴维先生,是位和善的绅士,但是他很软弱,令人悲哀地软弱。面对这个局面他整天忧心忡忡,一天,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他拒绝了这位姑娘。她可不那么傻,你一定从她那儿继承了出色的洞察力。她拒绝像皮球一样被人推来推去,结果就是她请他们俩滚出去,那是在八月。天哪,那年我大学毕业,那个场景一定非常滑稽。
② 拉丁文:意为苦劝。
③ 拉丁文:意为言归正传。
我想这真是一件蠢事,但我不能忘记我父亲在其中也有分儿。“当然,先生,有点儿悲剧的味道。”我说。
“为什么?不,先生,完全不是。”律师回答,“因为悲剧是指争论中有可衡量的东西,dignus vindice noduso④,而这件事却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年轻傻瓜的坏脾气。他应该被捆起来鞭打一顿,不过你父亲可不这么看,结果就是你父亲一再忍让,因为你叔叔由于伤心和自私一次比一次哭闹得厉害,最终达成一个交换条件,由此而产生的恶果正是你近来遭受磨难的根源。一个人得到了姑娘,另一个人得到了家产。戴维先生,他们奢谈什么博爱和慷慨,但是在这一有争议的事情上,我经常想,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征询律师的意
④ 拉丁文:意为一些值得解决的问题。coc2见,在法律许可范围内行事。不过你父亲这段堂吉诃德①的往事,本身是不公平的,也造成了可怕的家族里的许多不公正的现象。你父母一生都在贫穷中度过,你也在贫穷中长大,同时对于肖家大屋的佃户们来说这是一段什么日子。而且我还要说(这也是我非常关心的),对艾贝纳泽先生来说,日子也非常不好过。”
① 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主人公,他干出一连串的愚蠢侠义的事,结果自己弄的头破血流。
“这却是最奇妙的一部分,”我说,“一个人的个性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真的,”阮克勒先生说,“不过我觉得这也很自然。他觉得他在里面的角色并不光彩,大家知道了这件事后都对他冷淡了下来。不知道的人发现哥哥不见了,弟弟继承了家产,便怀疑发生了谋杀,他发现自己落入四面楚歌的境遇。在这场交易中,他得到了钱,那么他就更在乎钱了。年轻时他是自私的,年老了他还是自私的,你都亲眼看见了所有这些高尚举止和美好情感都不见了。”
“那么,先生,”我说,“在这里面,我是什么位置?”
“家产毫无疑问是你的。”律师回答,“你父亲签署了什么无关紧要,你是继承人。但你叔叔是个对站不住脚的事也要去争取的人,也许他会对你的身份提出疑问。打官司总是很费钱的,家族官司总是和丑闻连在一起的。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汤姆生先生在一起的事被曝光,我们会发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诱拐这件事一定是有利于我们的一张大牌,如果此事得到证实,但很难证实。我的建议(总体来说)是和你叔叔谈妥交易,也许甚至让他留在他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肖家大屋,而给你一笔钱就可以了。”
我告诉他我很愿意让事情简单化,把家庭丑闻公诸于世是我肯定不愿意的,同时(我自己考虑)我开始明白接下来我们要采取的行动计划大纲了。
“重要的是,”我问,“如何证实他诱拐一事?”
“当然,”阮克勒先生说,“而且如果可能,庭外解决。不过请注意,戴维先生,我们当然可以找到‘契约’号上的船员来证实你被诱拐。但一旦他们站到证人席上,我们就无法限制他们的证词了。有关你的朋友汤姆生先生的事肯定会说出来,而这,从你前面的叙述中,我认为是不提为好。”
“好吧,先生,”我说,“我想这样。”我把我的计策告诉他。
“但这样似乎会使我遇见汤姆生先生?”他说。
“我想是的,先生。”我说。
“天哪,”他叫道,摸着他的眉毛,“天哪,不,戴维先生,我恐怕你的计策不行。我不是反对你的朋友汤姆生先生,关于他的事我一无所知。如果我知道,请注意,戴维先生,我有责任抓住他。现在我问你,我们见面明智吗?他也许有受指控的事,他也许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他的名字也许都不是汤姆生。”他大声说,眨着眼睛,“因为有些人就像采草莓一样随便在路边找一个名字的。”
“你判断吧,先生。”我说。
但显然我的计策给他很深的印象,因为他一直在沉思默想,直到我们被叫去和阮克勒太太一起吃晚饭。而太太一离开我们去拿酒,他就又在考虑我的建议了。我准备什么时候,在哪里去见我的朋友汤姆生先生,我是否肯定汤姆生先生是个谨慎的人,假如我们能设个圈套套住这个老狐狸,我是否同意这个条件那个条件。他不断问我类似的问题,我对所有问题的答复似乎都让他满意,他陷入了更深的沉思,甚至葡萄酒也忘了喝,然后他拿出纸笔,开始字斟句酌地写着,最后摇铃叫文书进房间。
“托兰斯,”他说,“这些东西必须在今晚之前写好,然后戴上帽子准备和我及这位先生一起出门,也许需要你做一名证人。”
“什么?先生,”文书一离开,我就叫道,“你准备冒险一试了?”
“是啊,看来得这样。”他说,倒满酒杯,“不要再谈公事了,刚才看到托兰斯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可笑的事。我和这个可怜的笨蛋约在爱丁堡的十字路口见面,开始各人分头去干各人的事。到了四点钟,托兰斯喝了一点儿酒,认不出他的老板了,而我忘了带眼镜,就像瞎子一样,我敢说我也认不出我的雇员了。”说完他开怀大笑。
我说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并且有礼貌地笑了。整个下午使我感到不解的是他一直在反复说着这个故事,不断添上新的细节和笑声,我终于感到一阵难堪,并为我朋友的愚蠢感到难为情。
快到我与阿兰约定的时间了,我们走出了房子。阮克勒先生和我手挽着手,托兰斯手挽盖好的篮子,口袋里装好契约书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不断与人打着招呼,不时被人叫住谈些镇上的或私人的事,看得出他在这儿广受尊敬。最后我们看不到什么房子了,开始沿着港口一侧走到豪斯酒店和渡口码头——我遭遇不幸的地方。看着这些地方,我不禁激动起来,回忆起那天和我在一起的许多人现在已不在人世。我希望兰瑟姆从此摆脱厄运,尚先生身后所处的地方我是不敢去的,还有那些在方帆双桅船最后一次航行中同沉海底的可怜的灵魂,所有这些以及双桅船都消失了。而我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和灭顶之灾后终于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我唯一的想法应该是感恩。然而看到这个地方,心中不由充满对他人的悲哀和对那些恐惧的担忧。
我正沉浸在这些思绪里,突然阮克勒先生大叫起来,手在口袋上拍打着,开始大笑起来。“哎呀,”他大声说,“你说这可笑不可笑,我说了那么多,还是忘了带眼镜。”
当然我明白了他讲那段轶事的用意,如果他把眼镜留在了家里,那一定是故意的,这样他就可以得到阿兰的帮助而又避免认出他来的尴尬。他确实想得很周到,因为万一事情变得非常糟糕,阮克勒就可以说他无法辨认我朋友的身份,也不会作出于我不利的证词了。我们一路过来时他认出并和许多人说过话,我根本不认为他的视力有什么问题。
我们一走过豪斯酒店(我认出了在门口吸烟的店主,奇怪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显老),阮克勒先生改变了行走的顺序。他走在托兰斯的后面,让我走在最前面就像侦察兵一样。我走上山坡,不停地吹着盖尔小调,终于我很高兴听到了回应,看见阿兰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独自躲在乡间整整一天,而且只在邓达斯附近的一间小酒店吃了一点儿东西,看上去他精神有点沮丧。他一看见我穿的衣服,情绪立即好转。我告诉他我们的事进展的情况,以及我希望他将要扮演的角色时,他立即精神焕发,变成了一个新人。
“你的想法非常对,”他说,“我敢说你再也不能找到比阿兰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了。请注意这不是一件什么人都能做的事,得是位有洞察力的先生,不过我觉得你的律师先生见到我时好像有点厌烦的样子。”阿兰说。
我招手叫阮克勒先生,他一个人走过来,我把他介绍给汤姆生先生。
“汤姆生先生,见到你很高兴,”他说,“不过我忘带眼睛了,我们的朋友戴维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会告诉你我现在比瞎子好不了多少,如果明天我认不出你了,请你千万别见怪。”
他这样说以为阿兰会高兴,不过高地人的虚荣心很强,连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都能让他们跳起来。
“这没什么,先生,”他生硬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而来的,就是还公正于贝尔弗先生。我可以看出,我们在其他方面没有什么一致的地方,但我接受你的道歉,这样做是非常恰当的。”
“这样太好了,汤姆生先生,”阮克勒先生真诚地说,“现在你我是这件事中的主要角色。我想我们得达成一致意见,为此我建议你扶着我走(天太黑了,我又没带眼镜),我看不太清楚道路。至于你,戴维先生,你会觉得和托兰斯聊天是件愉快的事。不过我提醒你,他无需听到太多关于你历险或关于汤姆生先生的事。”
就这样他们俩走在前面小声说着话,托兰斯和我走在后面。
当我们看到肖家大屋时天已经非常黑了,估计已过十点钟了。夜色深重而柔和,西南风温和地吹着,盖住了我们的脚步声。当我们走近时,房子到处都没有一丝光线。叔叔好像已经上床,对我们的计划来讲这样最好了。我们在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最后小声商议了一阵,律师、托兰斯和我悄悄地摸上去,在房子拐角处蹲下隐蔽。我们藏好后,阿兰大步走到门前开始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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