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抖动了一下,停在原地不作声了。履带脱开了滑轮,掉了下来,铺开在雪地上,象一条破烂的军用绑腿。密集的炮弹打在铁甲上,使上面的雪噬噬地融化了。不知是谁又对准坦克投了一颗手雷,反坦克手又重新活跃起来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向坦克开火,打得铁甲里冒出一阵阵蓝色的火焰。
鲍里斯和同志们不由得抱憾起来,因为坦克没有燃烧,没有扭曲变形,没有被火焰所吞噬。这时出现了一个不戴钢盔的,剪短发的德国人,他穿着一套破旧的军装,脖子上系着一条被单。他把自动步枪靠在肚子上,对着坦克射出一梭梭子弹,一面狂叫乱跳。这个德国兵把弹夹里的子弹都打完以后就把自动步枪扔在一旁,开始赤手空拳拼命地捶打坦克的装甲板。这时飞来几颗子弹把他撂倒了。他栽倒在履带旁边,抽搐了一阵便再也没有声息了。他用来当作伪装服的被单迎风飘拂了几下,象一件尸衣罩在他身上。战斗在朦胧的夜色里渐渐转移开去。榴弹炮的火力也转移了目标。重型火箭炮颤动着、呼啸着,把别处的战壕和地面变成一片火海。而从昨晚起就矗立在战壕附近的几门喀秋莎却深深地陷在雪堆里燃烧着。幸存的几名火箭炮手现在和步兵混在一起,在他们几门被击毁的炮车附近战斗着,一个接一个相继牺牲了。
全团只剩下了一门大炮在轰击着。步兵们存身的战壕已毁坏得面目全非,从那里发出稀稀落落的枪声,还有营里的一门迫击炮轰了一炮,接着另外两门也轰击起来。一挺手提机枪最后也欢快地哒哒响了。但是重机枪沉默着,反坦克手也已经筋疲力尽。坑道各处不时跳出敌人士黑戌戌的身影,这些人把钢盔压得很低,因此远看都好象没有脑袋似的,他们向暗处跑去,想追上自己的人,一边大声呼叫和哭泣着。
几乎没有人对他们开枪,谁也不去追赶他们。
远处的草垛腾起烈焰,各种颜色的信号弹窜上天空,象是不合时宜地放起了绚丽的节日焰火。然而那里却有人要丧失生命,有人要致残终身。而这里的一切都静俏悄地。那些弹坑、履带的痕迹、毁坏的坑道和死者的躯体都被大雪覆盖起来了。在燃烧的火箭炮车上不时还有枪弹和手榴弹在爆炸,发烫的弹壳从被烟熏黑的炮车上散落下来,在雪地上冒着烟,发出噬噬的响声。战壕上面矗立着被击毁的坦克,它的躯壳已经冷却。伤兵们为了躲避寒冷和枪弹纷纷向它爬去。一个胸前挂着急救箱的陌生姑娘正在给他们包扎,她的军帽已经丢了,手套也不见了,尽对着冻僵了的双手哈气。姑娘那头修剪得短短的头发上盖着一层雪花。
姑娘在执行自己的任务。而每个人都应该完成自己的任务,要强迫自己,要克服那种因短暂休息而造成的疲惫感。在夜战里,在前线的被破坏的地段上,这种疲惫感是特别犯忌的。必须检查全排的状况,以防敌人卷土重来,并准备好通讯联络。准尉已经忙中偷闲点上了烟,他把卷烟握在空心掌里吸着,免得卷筒里的烟叶被风刮走。他不时对那辆坦克的躯体望上一眼,它阴森森地、一动也不动地矗立着。装甲板的接缝和炮管中都嵌满了白雪。
“把烟给我!”鲍里斯伸出手去。、
准尉没有把烟头递给中尉,而是先从怀里掏出排长的手套,然后拿出烟袋和卷烟纸,看也不看地递了过去。鲍里斯为卷烟忙碌了好一阵子,用手粘,用舌头舔,最后好不容易卷成了一支鼓鼓囊囊、湿漉漉的烟,费劲儿地刚点上,就咳呛起来。
“你这一手干得漂亮!”准尉莫赫纳柯夫朝着坦克点了点头。鲍里斯有点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个被制服了的庞然大物;这么个大家伙却毁在一个小手雷上!就凭那么一个小小的人!排长的听觉尚未恢复过来,嘴里面还尽是叽叽咯咯的砂土,加上现在又塞了一嘴的烟未,他咳呛着,吐着唾沫,只觉得脑袋抽痛,好象在旧军帽的上面出现了一道道的光晕,眼里直冒金星。
“把伤员……”鲍里斯抠了抠耳朵。“把伤员集中起来:要不都会冻死的。”
“给我!”莫赫纳柯夫拿掉了他的烟卷。“不会抽烟就别装熊!”他把烟头扔到雪地里。伸手抓着排长的帽于,把他拽到身边。“该走了!”
鲍里斯重又用手指抠起耳朵来,想掏出里面的砂土,准尉虽然就在他身旁大声喊叫,但他觉得这声音总象是从水里或是从深坑里传出来的。
“有东西……里面有东西……”
“能活下来就算你命大!有谁象你那么扔手榴弹的!”
莫赫纳柯夫的背上、肩章上都沾满了脏乎乎的雪泥,短大衣的领于撕开了一大半,迎风摆动着,上面一片血肉模糊。鲍里斯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着。这个悄然无声摆动着领子也好象一块木板在拍打着他的脑袋。鲍里斯一面跑着,一面抓起沾着焦烟和火药味的雪块吃着,肚子的感觉倒还不太凉,只是内脏似乎给扎了个通透。原本堵在那里的呕吐感觉稍稍缓解了一点,接着似乎凝成一团转移到了胸口。中尉开始加快了呼吸,大口大口地、畅快地吸着气,凉气好象直钻到肠子尽头。他开始对周围的声响有了知觉:听到了寒风的呼啸,伤员们的呻吟和远处战斗的轰隆声,本来犹如飘渺梦境的眼前景象都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他终于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不再神志不清地看待周围事物了。
被击毁的坦克敞开着舱口,大雪在它上面飞旋着,坦克冷却了下来,透体冰凉,发动机马达的罩壳上密密层层地长出了雪白的冰针。钢板爆出的声响十分刺耳,叫人牙齿发酸。一半埋在雪里的坦克已经不成模样,不会令人望而生畏了。准尉看到女卫生员没有戴帽子,就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随便地往她头上一磕,轻轻地拍了一下帽顶。姑娘对莫赫纳柯夫连瞅都没瞅一眼,只是稍稍停了停脚步。她把两手伸进冻得皱皱巴巴的坎肩里,伸进敞着须子的军上衣里面,藏在胸前取暖。
鲍里斯·柯斯佳耶夫排里的两名战士卡雷舍夫和马雷舍夫把伤员拖到坦克边上避风。
“都活着呀!”鲍里斯叫了起来。’
“您也活着呀!”卡雷舍夫也十分高兴,他的大鼻子使劲儿地吸了一口空气,竟把系帽子的带子也吸进了鼻孔。
“可我们的机枪被打坏了!”马雷舍夫一半象是汇报,一半象是认错。
莫赫纳柯夫爬上坦克,把挂在舱口的、还没有变硬的军官尸体推进了座舱,死尸咕咚一声象是掉进一只空桶。准尉为了以防万一,端起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自动步枪往坦克里扫了一梭子,用手电照了一照,跳回雪地上说道:“当官的全死在里头了:满满的一舱!想得倒真美!叫当兵的冲在前头当炮灰,自己躲在装甲车里……”他俯身对女工生员问道,“绷带够吗,医生?”姑娘对她挥了挥手作为回答。排长和准尉挖到了一根电线,就顺着电线找去,但隔不多时就从雪堆里拖出一个衣服破烂的人,后来找到通讯员的掩体就全凭揣度了。通讯员是被坦克碾死在掩体里的。还有一名德国军士和他一起被压死。报话机被碾成了碎片。准尉捡起了通讯兵的帽子,在膝盖上磕掉了帽子里的雪,就戴到了自己头上。帽子显得小了些,紧紧地绷着,勒得准尉宽大的额头都发白了。帽子浸透过汗水,上面的人造毛都赶毡了,一小球一小球的象是灰色的钢渣,可能也正因为这一点,那黑乎乎的、冰凉的旧帽子上的一枚红星才显得格外艳丽,显得特别喜气洋洋。那还是不久以前,约摸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儿了,步兵连里发下了崭新的、“真正的”红星,不再使用战士们自己用罐头铁皮上造的红星了。通讯兵那仅存的一只手掌里还紧握一根铝制的倒刺钉,德国人用这种钉固定帐篷,而到了我们的电话兵手里却用来接地线。德国通讯兵配备有弯把的电工刀、地线、尖口钳和其它一应俱备的工具。我们的战士们却用双手、牙齿和庄稼汉的机灵劲儿代替了这一切。看来通讯兵是在德国军士扑到他身上的时候用倒刺钉把他捅倒的。后来是坦克的履带把他们一起碾死了。中尉背过身去迎着寒风眨了眨眼睛,竭力想控制住嘴唇的颤抖,想记起通讯兵的姓名,但是他想不起来,因为这名通讯兵是从连里派来的,哪能记得住全连那么多人的姓名呢!连里有很多通讯兵,他们在步兵里都呆不长,牺牲得很快。中尉干咳了几声,回转身来却看到在被坦克碾死的通讯兵和德国军士躺着的地方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原来是准尉用毡靴把和着泥块的雪堆到了尸体的上面。现在他正歇着,用短大衣的领子擦着脸,一边往外吐着掉在嘴里的头发,一边警觉地环顾四周的状况。
在排的阵地上留下了四辆被击毁的坦克,在它们的周围东倒西歪地躺着一具具埋在雪里的尸体。那些胳膊、大腿、步枪、保暖壶、防毒盒、打坏的机枪、还在冒着浓烟的“喀秋莎”凌乱地戳起在雪地里。大雪覆盖的困野上弥漫着硝烟。“联络一下!”耳朵还不太好使的中尉用指尖上结冰的手套擦了擦鼻子,嘶哑地喊道。
准尉把手套在自己的额头旁挥了一下,意思是说:懂了。他朝坦克残骸的方向点了点头,向中尉示意,那里正不断有人聚拢过来。准尉自己走过去把排里剩下的战士集合起来,吩咐他们从盖满了雪的避弹壕里把弹药箱挖出来,用铁锹清理单人掩体和火力点;他派了一个比较机警灵活的战士去找连长,如果找不到连长就直接找营长报告情况并接受命令,说不定还能搞到点吃的或者喝了能暖和身子的东西。
战士们从坏坦克里搞到了一点汽油,把它泼在雪上,点起了火,把那些打坏了的步枪、自动步枪的枪托和形形色色的战利品统统扔进去,燃起一堆篝火。女卫生员烤了一会儿手,把身上拾掇了一下。准尉给她拿来一副军官用的毛皮手套,又给了她一支烟。女卫生员坐在篝火旁的通讯兵用的电线木轴上,闭上了眼睛,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暂时摆脱了一切思绪在打盹。她连眼睛也不睁开要求给她再卷一支烟,点着以后,重又呆住不动了,只是轻声地和准尉交谈了一两句话。
准尉爬上坦克,用手电照了一下象墓室一般冰冷的座舱。鲍里斯又一次感到很惊讶了,那些老战士能那么快融洽相处,而且不消几句话,甚至完全不说一句话就能相互理解。好象他们之间有某种内心的默契和心灵相通之处。他们也是一模一样普普通通的人,有胳膊有腿,挨冻的同样是血肉之躯,经受一样的伤痛和苦难,但他们总好象是另一种类的人,他们自行其是,有着非常复杂的道德观念,而且使用他们自己的、不易为局外人所理解的语言,这种语言不消多少词汇,却能囊括战争所必需的一切意思,而且用战壕生活的标准来看有着极其崇高的涵义,而就理解这种崇高的涵义和领会战争中某种简单和重要的道理来说,这些久经沙场,浴血奋战过的老战士们相互间竟那么亲密无间。俗话说:“战死的一个顶得上活着的两个”对照这些老兵,不要说讲这种话,就是想一想也叫人脸红!这话是不该讲的。鲍里斯经历了这一切,早就不那么想了,人可不是手里玩的纸牌,皇帝吃皇后,爱司吃皇帝,一目吃一目……在战场上他不止一次地经历过那种时刻,当时他想,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条件,他要对所有的老战士脱帽致敬,这些老战士辗转战场已经第三个年头,哪怕是机器也该用坏了,应该报废回炉了。他首先要对这一位疲惫不堪的姑娘鞠躬,这一位手指象男人一样被熏得发黑,耳朵里满是脏土的、脸上一块块青紫、眼泡浮肿、嘴唇被烟草熏得发黄的姑娘,连年龄也叫人难以判断,也许是十九岁,也许是三十上下了。
“有……啦……”准尉在坦克里大声喊叫着。这叫声就象是从地狱里传来似的。鲍里斯甚至颤抖了一下,但姑娘却依然坐着,毫不动弹,只是对着那即将熄灭的髯火越来越低地垂下了头。
莫赫纳柯夫一面把铝制的水壶摇得晃荡响,一面钻出了坦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伤员每人一口!”莫赫纳柯夫断然宣布,“还有……给医生留一点!”他对女卫生员挤了挤眼。
她接过水壶,拧下盖子,倒了一点酒在盖子里,闻了一闻,用舌头尝了一下,这才把水壶对着伤员们一张张象雏鸟待哺似地张开着的嘴巴里挨个儿倒进几口烧酒,一名烧伤了的“喀秋莎”炮手大声叫喊着,他那发白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姑娘小心翼翼地往炮手烧得肿胀出血的嘴里滴了点酒,但是他呛着了,酒从嘴里喷了出来;她惋惜地摇了摇头,在他面前愣了一会儿神。炮手重又尖声嘶叫起来,声音揪人心肺,毅裂的嘴唇里血流得更多了。
一个腿部受伤的战士请求姑娘把躺在他身旁的德国兵尸体搬走,尸体有一股阴冷的寒气。大家把德国鬼子已经发僵的尸体推出战壕,把其余的尸体也都推到两旁,拖出战壕,并且用帆布篷给伤员们搭了一个遮棚,四角都用步枪枪管插住。这一阵子活儿使大家感到暖和了一点。帆布篷在寒风里象铁皮似地啪啪作响,伤员们冻得牙齿直打战。风灌进坦克座舱,发出回荡的声响。那个炮手,当他叫得筋疲力竭的时候,就暂且安静一会儿。但过一会儿又发出绝望的尖叫,凄厉刺耳,他在痛苦中挣扎。
“老弟,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战士们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你喊叫有什么用呢?”
但是谁的话他都听不见,于是战士们也竭力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战士们一个接一个被派到营室去联络,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女卫生员把鲍里斯叫到一边。她把鼻子缩在冻得绷硬的坎肩领子里,踢动着穿着毡靴的双脚,两眼望着中尉手上的破手套。鲍里斯犹豫了一下,脱下手套,弯身把它们戴到一个伤员十分乐意地伸出来的手上。
“伤员都会冻坏的!”姑娘重又阖上了肿胀的眼皮。她的脸、嘴唇都浮肿了。颇有血色的脸颊上就象撒了一层糠皮。由于寒冷、严冻和肮脏皮肤裂开了好多口子。被烧伤的炮手抽泣着,但好象嘴里噙着奶头入睡似地,发出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坦克座舱里依然风声呼呼,篝火即将熄灭,在积雪化开的地面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
鲍里斯把双手笼在衣袖里,歉疚地低下了服睛。
“你们的医生在哪儿?”姑娘问道,眼皮也没有抬。
“打死了。”
炮手不作声了。姑娘费劲儿地抬起眼皮,眼眶里贮满了泪水,使视线都模糊了。她精神紧张地等待着炮手会大声喊叫起来,鲍里斯看出了这一点,他担心她自己会大声叫起来,不能自制。但是她没有大叫,控制住了自己。噙在眼里的泪水叉倒流了回去。”
“我该走了。”姑娘哆嗦了一下,又站了几秒钟,侧耳听了听。“我应该走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好像在给自己鼓气,就朝战壕的胸墙上爬去。
“派个战士……我给您派个战士。”
“不用了。”已经是从远处传来她的声音,“人那么少,万一有个什么……”
鲍里斯也爬到了战壕上面。他用颤抖的手擦掉眼角上冻硬的眼屎,竭力想看清黑暗中姑娘的身影,她身上那件坎肩单薄得处处都透风,但是周围已是杳无人影。斜风裹着大雪,雪片越缠越紧。鲍里斯估计暴风雪很快就会停止,因为雪越下得紧,风就越刮不进。他回到坦克旁边,背靠着履带站了一会儿。
“小卡雷舍夫,把能烧的都找来升火!”中尉脸色阴郁地命令道,又轻声地补充了一句:“把死人身上的衣服都剥下来,盖在他们身上。”他用眼光指着伤员们说道。“再给我找副手套来。准尉,战斗警戒怎么样了?”
“都布置好了。”
“要到炮兵那儿去一趟。也许他们的通讯联络没有断,最好能再搞几箱弹药来……”
准尉不很乐意地站起身来,把短大衣裹得紧一些,然后慢吞吞地朝大炮那儿走去。这些大炮在夜里曾经顽强地参与了战斗。隔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只剩下了一门大炮和四个人,也都受了伤。炮弹没有了。箱子还有不少。”莫赫纳柯夫把短大衣领子上的雪拍掉,这时他却惊奇地发现领子撑开了。“是不是要下令让炮兵们到这儿来?”他一边用别针把领子别住,一边问道。
鲍里斯点了点头。又是马雷舍夫和卡雷舍夫这两名没有受伤的战士跟着准尉走了。其余还能动弹的人就跟在他们后面去拖箱子来升火。大家把受伤的炮兵转移到战壕里来,伤兵们见到篝火、见到人,都高兴起来了。但是炮长不肯离开火力阵地。他要求把打坏的大炮留下的炮弹给他送去。
这样,就在没有通讯联络的情况下,光凭耳朵听、鼻子嗅,他们坚持到了天明。这期间曾经有一些迷了路的德军残部象幽灵鬼怪似地在夜色里出现过,但当他们一看见俄国人,看见击毁的坦克和冒着烟的汽车就赶紧溜走,在笼罩一切的昏暗的雪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早晨将近八点的时候,后面的榴弹炮停止了轰击。左右两翼的大炮都沉默了。前沿的那门火炮响亮地发射了最后一发炮弹,也沉寂了下来。炮长也许把所有的炮弹都打完了,也许是已经牺牲在他的炮位上。在下面,好象就在脚下的山谷里,有两门迫击炮怎么也不肯停下来,不断地轰击着。而在昨天傍晚时分,这两门迫击炮还象砍伐场上的两个树墩矗立在雪地里毫无动静。大口径的机枪断断续续地吼叫着,步兵惯用的各种火器交炽成一片混杂的声响,打得火光迸射,子弹乱飞。
这时重型火炮向着肉眼看不到的远方目标轰击起来,声如雷呜,惊天动地。
步兵们肃然起敬,一下子都停止了打枪。前沿阵地各个火力点也自惭形秽地陆续停止了射击。甚至连那两门迫击炮把几发炮弹送进了冰天雪地之后,也停止了发射。看来它们也明白:既有铁匠打铁,何用蛤蟆插手。
这种罕见的巨型大炮,据行家们说,它们的炮管里可以钻一个人进去还绰绰有余!他们在运行时所消耗的燃料要比作战时消耗的火药和炮弹还要多。现在它打了一阵漂亮的、组织得很出色的排炮,把疲惫地沉浸在夜色里的周围地带震醒以后便高傲地保持沉默了。但从远处还久久地传来大地的震颤。而战士们腰带上从昨晚起始终空着的饭盒仍然不断叮当作响。
空气和雪都不再颤动了,人的双腿和腿下面的地面的颤栗也终于停止了。雪花还在往下飘落,粘乎乎地已经没有势头。它欢快地飘着,密密层层,好象在大地上空悬着一张雪幕,它结聚着,似乎在等待某一天在这人间下界不再有这兵刃之灾。
周围静悄悄。静得使有些战士从雪地里伸出头来,不敢相信地环视四周。
“结束了?!”
“结束了!”中尉真想满满地吸一口气,然后放开喉咙回答,但是远处重又传来哒哒的机枪声,这机枪好象在广阔无垠的夜空里撒下了无数的萤火虫,山谷里的迫击炮也瞄准目标轰击了几下;似乎在天的尽头,在另一个更加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夜空里又爆发出一柱巨大的火光,在天空中散布开来,看来这是远射程大炮打中了运送燃料的列车,或是打中了一个弹药仓库。
“这回可叫你结束了!”中尉轻声自语着。这时他脚下的大地抖动了一下,传来的不是密集成一大片的,而是持续的,拖长的爆炸声,而天际的火光开始掉入那另一个夜空里。
“全体各就各位!检查武器!”中尉大声地喊了起来。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连他自己也是同样感觉。他目不转晴地望着那片低低落到地面上的炮火。它一着地就在广阔的地带上激起一片白色的火苗,好象有谁把无数的巨石丢进了火海。“……阿……那……夫……!……阿……那……夫……!”中尉听到喊声不觉一凛。
喊声越来越近。
“……阿……那……夫……”
“好象在喊您!”帕甫努季耶夫竖起他那薄薄的、灵敏的耳朵听着。他过去是西伯利亚一个国营的粮食农场的消防队长,而现在是步兵排的列兵。他不等排长的允许就大声喊了起来。“哎……哎……”帕甫努季耶夫想叫上几声来暖暖身子。
他刚刚喊完和停止蹦跳,雪地里就跌跌撞撞跑出一个手拿卡宾枪的士兵。他咕咚一声坐倒在一辆坦克旁边,大雪把这辆坦克埋得只露出了炮台。他坐了一会儿,喘过气来,竞在身予底下摸到了已经全身冰凉的炮手。他挪开身子,用军帽的里层擦去脸上的泥污。·
“唉!让我到处找!你们为什么也不答应一声?”
“你应该要先报告……”鲍里斯把嘴一撇,把双手从衣袋里抽出来。
“我还以为您是认识我的呢!我是连部的通讯兵,”来人一面抖落手套里的雪,一面颇感惊奇他说道。
“你本该先说明这一点。”
“德国人全部被歼灭了,你们却还在这里坐着,什么也不知道!”通讯兵急急忙忙他说道,一心思打破他自己造成的尴尬局面。
“闲话少说,”准尉莫赫纳柯夫打断他的话头,“既然这样,有什么战利品招待招待!”
“我是说,营里要您去一趟,中尉同志。看来是要派您当连长。友邻部队的连长牺牲了。”
“这意思是我们还得留在这儿,”莫赫纳柯夫蹙起了眉头。
“你们是得留在这儿。”通讯兵把烟包递给莫赫纳柯夫,“喏,我们这自制的烟叶,是中吃不中看!可比那缴来的强。”
“我说喝酒好,他说看戏乐,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准尉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在这儿熏饱了,什么烟也不想抽了……你没看见一个姑娘吗?”他还是接过了烟包,一面卷着烟支,一面打听道。
“没有。怎么啦,她走了?”
“走了,走了……这姑娘说不定冻坏了……”莫赫纳柯夫用责备的眼光扫了一下鲍里斯,“放她独自一人走了……”
鲍里斯把一双瘦小的,满是黑油的手套费劲地套到手上,这大概是从牺牲的炮手手上拿下来的,他扎紧了腰带,压低着嗓子说道:。
“我一到了营部,第一件事就先派人来接伤员。”他很不好意思:他竟会因为能离开这里而喜形于色,于是他掀开罩着伤员们的帆布篷,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弟兄们,要坚持住呀!”
“看在上帝份上,中尉同志,想想办法。太冷了,受不了啦……”
鲍里斯和什卡利克在看不清道路的雪地上艰难地走着,全凭那通讯员的嗅觉,然而他的嗅觉却十分糟糕。他们迷了路,好长时间就在田野上转来转去,走到了山谷里迫击炮手那儿,迫击炮手以为他们是走散的德国鬼子,差点没把他们全报销了。
通讯兵为自己辩解,抱怨道:
“应该就在附近,根本不会远的……这是在迷惑我们,他在迷惑我们!……”
“他是谁?”鲍里斯脑里出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猜想,突然停住了脚步。“难不成有鬼了?”
“还会有谁呢?”通讯兵连说话也放低了声音。“是他,就是他!这狗东西!……”
鲍里斯已经不止一次想大声呵斥通讯员,如果通讯兵的带路终于使他们碰上德国鬼子,他简直会把通讯兵枪毙掉的。但他忽而又淡漠地笑了:这真是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十十足足虔诚迷信的西伯利亚人也真够意思,竟能在这样的弥天浩劫里还相信着那些神鬼法道,和这一场战场上的大屠杀相比,这些神鬼法道简直是可笑之至,孩子气十足。
“我说,你这个见神见鬼的通讯员,最好还是想一想,当时风是往哪个方向吹的,是吹在背上,吹在腮帮子上,还是吹在鼻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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