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兵思索起来。
“好象是从河口方向吹过来的?……好象就吹在后脑门上。可这有谁弄得清楚呢?乱吹一气,就这么回事!……”“是从河口方向吹过来的?从河那边?还是从山谷里?从林子里刮过来的?”
“好象是从林子里吹过来。好象还挺温和,夹着一股针叶味儿。是这样:沙……沙……,可能是树林子在响,也可能是……他呢?”
“这个‘他’是指谁呀?”
“是谁,是谁?不是说过了吗?老提他,而且那么大声地嚷嚷,他可要对你……”
“你真活见鬼!那边还有伤兵等着呐!人们在死去,而你呢?!”
什卡利克听到中尉骂人,差一点跌倒在雪地里,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你自己说的:德国人全被消灭了,撵走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了!”鲍里斯全力克制着自己,继续说道。
“好吧!你就说吧!”通讯兵心里很不以为然,“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我这一辈子可吃了这些鬼怪不少苦头……”然而这一场呵斥对这个西伯利亚人,就象对西伯利亚的马那样,真起了点镇定作用,他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东摸西摸地最后总算摸到了连部的驻地。但是那里除了一名因为听电话冻坏了耳朵的怒气冲冲的通讯兵以外,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把身子裹在一件帆布斗篷里独自坐在那里,就象一个坐在沙漠里的游牧的阿拉伯人。他一个劲儿地咒骂战争,咒骂希特勒,特别是骂他的一个同伴,那个人在中间站睡着了,通讯兵已经在报话机里放好了蓄电池,准备用蜂音器把他闹醒。
“嚯!又来了几个梦游病人!”通讯兵狠声狠气而又扬扬得意地对鲍里斯和他的随从打起招呼来,手指却依旧按着嘟嘟直响的蜂音器。“是柯斯佳耶夫中尉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上午赶来?!”他按了一下话筒上的钩键。“我可要走了!你向连长去报告吧!要密码?去你的吧!还要什么密码!我都快累死了……”通讯兵不绝口地骂着,关掉了电话机。“好,瞧我收拾他!好吧!瞧我收拾他!”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从屁股下面抽出当坐垫的小锅,啊晴叫了一声,瘸着坐得麻木了的双腿在雪地上走着。“跟我来!”
通讯兵收着电线,把线轴摇得嘎嘎直响,不时地把戳起的线头缠进线轴的缝隙,他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盯着前面中间站的方向走去,他就想美美地出一口恶气,如果那个同伴没有冻死,非踢他一脚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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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的宿营地在河的对岸,住的是村子边上的一个澡堂,澡堂是那种石砌的炉子,不带烟囱,这种澡堂在乌克兰是很少见的。连长菲利金是檄米列欣的哥萨克人,和鲍里斯是军校的同学,这个成为众人笑柄的姓氏①,完全不符合他好斗的性格。他殷勤地,甚至殷勤得有点过份地欢迎自己属下的排长。
“这里真是俄罗斯风味!”他快活地大声说道。“地地道道的澡堂!鲍里亚②,咱们来洗个澡吧,熏熏蒸气!……”他因为打了漂亮仗,十分兴奋,也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①俄罗斯民间故事里“菲利金的文书”指文字不通、形同废纸的文件。③鲍里斯的爱称。
“这才叫战争哪!鲍里亚!这不是战争,简直是一块爽口的辣姜!德国鬼子投降时,黑压压一片,简直象乌云那样,一大片!我们自己呢?”他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指,“第二连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总共才少了十二名,就是这些人说不定在哪里逛荡或者正和乌克兰婆娘们在睡觉呢,这些该死的东西!连长死了,这些斯拉夫人得有人管呀……”
“我们可打得够惨的!半个排都伤亡了。伤员得运出来。”
“我还以为你们没碰上战斗……在一旁待命……”菲利金发窘了。“但终究把敌人打退了!”他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俯身到一只细颈的瓦罐上。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晃了晃脑袋:“哦,好酒啊!真叫人喜欢!虽然你挨了冻,可我不给你喝了。伤员我们会去运的。车辆不知道在哪儿。我非狠狠揍他们的脸不可!鲍里亚,你先走开一会儿……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自己的排。我知道,你生性谦虚。但是营长下了命令,就只能这样了,不要再固执了!来,你看看这个!”菲利金打开军用皮包,用手指点着地图。他的手指肚冻得都脱了皮,肿得圆圆的、发红的指尖象一段小萝卜。“情况是这样:村子是我们占领着,但村子后面,山谷里,以及村子和小镇之间的田野上集结着大批敌军。眼下的任务是要消灭他们。德国鬼子已经没有技术装备,几乎已经弹尽粮绝,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是天知道!他们还在拼命挣扎。现在要做的是让莫赫纳柯夫把全排撤下来,而你要把部队压过去,选择地形,准备战斗。我马上把第二连给你调过来。暂时你只能带领你手头有的人作战。说不定还来不及提升你的职务,这场混乱就会结束,那你还有机会和你心爱的排待在一起……”
“你说得可真轻松!”鲍里斯不欣赏排长说话的腔调,他有气无力地嘟哦了一句。“你得把伤员撤下来!派个医生去!把这酒给他们,”鲍里斯指了指那细颈的瓦罐。
“好吧,好吧!”连长摆了摆手,“伤员归我管,我来管。”他开始往什么地方打起电话来。鲍里斯趁着一阵嘈杂的当口,干脆利索地拿过酒罐子,笨拙地抱在胸前走出了澡堂,他把酒罐子交给了什卡利克,命令他赶快把全排拉过来。
“留个人照看伤员,篝火要烧好,”他关照着。“可别迷了路。”
什卡利克把酒罐塞进一个袋子里,把步枪往肩上一背,迟疑了一下,叹着气,——单身一个人上前沿阵地去,他有点儿害怕了,但等了一会儿,排长没有再说什么,只得举手敬了个礼.很不高兴地穿过菜园子走去。
破晓时分,但说不定是暴风雪减弱了,天显得亮堂了一些。田野里有些地方还会偶尔掀起一层雪浪,顺着地面刮过去,但是显得软疲疲地,没有多大势头,而且就在田野里飘散成白色的潮湿的雪未,冰凉的粒子,象是碾碎的玻璃屑。山谷来风刮到村子边已经减弱,没有多大力量,只不过能吹得烟雾袅袅摆动,把战争劫火的余烬吹得纷纷扬起而已,它已经不会狂吼,无法在火场下肆虐,也无力再卷起屋顶了。
村庄埋在雪里,只露出烟囱。房屋附近停着打开舱盖的德军坦克和装甲运输车。其中有几辆还在冒着淡淡的烟,马路当中一辆被炸的小轿车趴在那儿,活象一只癫蛤蟆,从里面流出暗红色的血,染脏了一大块土地。四周处处是弹坑和爆炸掀起的土块。甚至连房顶上也掉落了泥上。篱笆都倒塌了,农舍和棚屋都给坦克撞塌了,被炮弹炸毁了。烧毁的房舍前后的菜园里的雪都融化了,一派无人照看的、光秃秃的衰败景象。地上露出几棵圆圆的菜茎,稀稀拉拉的,活象死人嘴巴里的牙齿。成群的乌鸦出现在山谷、村庄、田野的上空,它们默不出声地专注着目的物,不断地盘旋着。田野还笼罩在雾气里,周围显得有些与世隔绝的样子。
一队服装破烂的士兵用撬棒把汽车从马路上移开。他们象放木排似地吹喝着,“喔……嗬……嗨……育……再来哦嚯!”近旁一辆集体农庄的破拖拉机正在忙碌着,烟筒里噗噗地冒着烟,车上全部金属部件都会发出声响,它在帮助士兵们清除道路,收拾战利品。一会儿把汽车拴在牵引索上拖去,一会儿又用车头把大车推跑,而性格最快活,干活最起劲的是拖拉机手赫维道尔·赫沃米契,他因心脏病没有被征去当兵,但是他在这里自动参加了战斗,不顾心脏有病,当过游击队的联络员,并且说他的心脏已完全不痛了。他把拖拉机藏在树林里,坚信我们的部队会打回来的,到那时拖拉机还能为前线和农庄服务。
赫维道尔·赫沃米契就象他的拖拉机那样,全身的零部件都会叮当作响。贴身的衬衣上直接就罩了一件破坎肩,脚上一双破烂不堪的鞋子全靠包脚布缠在脚上,乌黑锃亮,浸透了黑油。赫维道尔·赫沃米契的嘴唇发紫,吸气时喉咙有点痉挛,因此人们很快就把他从驾驶室里硬拽下来,得给他吃一点,更重要的是让他穿得象样些。德寇杀了他全家,房子也烧光了,因此他决不肯穿戴德国鬼子的东西。后勤兵给了他一双镗过底的毡靴、一件前襟打过补钉的军便衣、包脚布、军帽和旧大衣。
赫维道尔·赫沃米契高兴极了。由于激动,他感到心头一下子紧缩起来,于是捧了点雪吃了;然后又换了双鞋,完全穿上自家军队的装束,他把旧衣服团成一团塞进拖拉机的驾驶室,来到非战斗人员跟前。
“小伙子们,这模样儿不错吧?”
所谓“小伙子”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他们说道:“帅极了!”
容光焕发,精神十足的赫维道尔·赫沃米契这时却突然眨了眨眼睛,碎步跑到拖拉机后面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拭着脸上的泪水,不无歉意他说道:“再也不哭了……”
一间农舍的旁边燃着一堆青火,一群上了岁数的收容部队的战士围着篝火在烤火。俘虏们也坐在篝火旁,怯生生地把手伸向火堆。
许多坦克和汽车停在通向村子的大路上,象一条扯得断断续续的黑带子。乘员都挤在车旁跺着脚。车流人群的末端隐隐约约伸在远处尚未消融的雪堆里。赫维道尔·赫沃米契驾着拖拉机从俘虏身旁驰过时,咋了一口,扬扬拳头;我们的战士竟然和这些不久前的敌人和平共处,他对此很不满意,就说:“你们怎么连这点政治头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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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排很快来到村子里。战士们立刻向那些有灯光的农舍奔去。准尉看到鲍里斯目光里无声的询问,情绪激动地报告道:“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卫生员不知从哪儿搞来几辆缴获的大车,把伤员全运走了。火箭手们和步兵不一样,非常团结。”
“这就行了,很好。吃过了没有?”
“吃啥?吃雪?”
“行啦,好吧,后勤部队就会上来的。”
战士们一路急行军过来,身子暖和了,现在正动脑筋搞吃的东西。他们用钢盔煮土豆,啃着缴获来的干饼,有的已经多少解过点馋。现在来澡堂这边看看,想见机行事。这时菲利金来了,把所有的人赶开,没头没脑地把鲍里斯训斥了一通。不过一会儿就清楚,为什么他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澡堂后面去过没有?”
“没有。”·
“去看看!”
澡堂虽然好久没有生火了,但仍然充斥着一股澡堂子的烟火味,一看见这个地方身上就觉得痒痒。就在这澡堂后面。在一个用荆条编成的小棚盖着的土豆窖旁边躺着被打死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他们是从屋子里逃出来赶往地窖去。从各种迹象来看,他们在那里已经躲藏过不止一次了,而且待的时间看来都很长,因为老太太还随身带着一树皮筐的食物和杂色的粗毛线。
这是炮火准备时的排炮把老俩口逼到了澡堂子后面,然后就在那里把他们打死了。
他们躺着,双方都想用身体掩护对方,老太大的脸藏在老头儿的胳肢窝下面。两人死后还遭到弹片的袭击,衣服都撕破了,他们俩穿在身上的打着补钉的坎肩都露了出来。
从树皮筐里有一团毛线滚在外面,连着刚刚开始编织的一只袜子的松紧口,上面还有用发锈的铁丝做的织针,老太太脚上穿着杂色毛线织的袜予,而这一双看来是她给老伴织的。老人太穿着套鞋,用绳子系着,老头儿穿的是一双德国靴子,靴子被剪得乱七八糟。鲍里斯开始以为是德国靴子靴筒太瘦,老头儿有病的腿无法伸进去,这才把它剪了。但是后来发现老头开始是剪靴筒上的皮修补底掌,渐渐地连靴面的皮也无法幸兔了。
“我看不得……看不得打死的老人和孩子,”菲利金走近来低声说了一句。“当兵的人死了好象理所当然,可是看到老人和孩子这样……”
军人们脸色阴郁地望着这一对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有各种生活经历,也会吵架,也会为了生活琐事呕气,但死亡临头,却相互忠诚地拥抱在一起。
无所不在的赫维道尔·赫沃米契赶紧告诉大家,这两个老人是在闹灾荒那年从伏尔加地区逃到这儿来的,他们为集体农庄放牧牲口,一个牧人和一个牧女。
“筐子里有冻土豆做的饼,”连长的通讯兵说道,他从死了的老太大的手里拿下筐子,把毛线再缠上线团。他缠完线,停住了,不知道把筐往哪儿放。
“生前也都是安安份份的好人,”赫维道尔·赫沃米契长长地、疲乏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相信上帝,而那些坏东西在腰带上还写着'上帝和我们同在’,却杀死信上帝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赫维道尔·赫沃米契的声调越来越高,便成了嘶叫,他感到了这一点,很有分寸地住口不言了。
菲利金也长叹了一声,环顾周围,找到一把铁锹,就挖起坟来。鲍里斯也拿了把铁锹,但这时走过来两个战士,他们虽然最不喜欢挖坟坑,而且恨透了在战争中干这些活,却从两个指挥员那里夺过锹来。
很快就挖好了坑。
赫维道尔·赫沃米契试着想把这一对男女牧人分开,但掰不开来,于是说他们本来也该这样,这样更好,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不象他自己现在……
战士们把这一对牧人放进坑去,让他们的头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他们那痛苦的、失去光泽的脸盖上,老太太盖的是她自己的一块小头巾,边上还结着稀疏的流苏,老人脸上盖的是那顶皱得象李子干似的小皮帽。··
通讯兵把盛着食物的筐子丢进坑里,开始用锹填土。
大家埋掉了这一对不知名的老人,用锹把坟头拍打结实,有一个士兵说这坟到春天会化掉,因为土是冻着的,里面夹着冰雪。但赫维道尔·赫沃米契担保说:等老乡们回到村子里,一定把这对老人重新安葬,那时所有的“本村弟兄都能各得其所”。
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身材瘦长的战士兰卓夫在坟前轻声地、很在行地作了一番祷告,谁也没有因为这一点责备他:死者都是老人嘛!只有赫维道尔。赫沃米契惊奇地盯住兰卓夫看着--一个红军战士,却会做祷告!赫维道尔·赫沃米契早已把祷词忘了一干二净,年轻时以无神论者自居,还总是向这两位老人,这一对牧童牧女,作宣传;要他们烧掉圣像。但他们没有听他的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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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与牧女 第一部 战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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