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饭店在开业那天,热闹空前。这是我来美国之后第一次见到的豪华盛况。这一天,日本大使和总领事都携带着他们的眷属前来捧场。除此之外,在“弥生”从见不到的白人富豪也都身芽华丽西服陪着打扮时髦的夫人,纷纷拥进餐厅。人虽众多,但他们文质彬彬,井然有序。和“弥生”不同,这里有系着黑领带的经理,也有侍者领班。七个侍者一律身穿白制服,分担着门口处的酒吧和大厅内若干客桌的工作。在他们的指挥下,我们这些女侍身穿作为工作服的美丽服装,各自守候在饭桌旁招待顾客。客人很多,并且都是提前预约,所以不会发生席位冲突或争抢空位之类的事情。
餐厅周围有几处日本式房间,那里的设备可供顾客脱掉鞋子在草垫上来用餐,从播音器中传出轻快的三弦曲调,四面八方可以听到白人操着流利的日语在讲话。只是,这里见不到一个黑人。
日美亲善之夜。各桌上除约定的酒外.辽另备日本酒,装入纯粹日本制的酒壶,分放在那里。美国人也不再要求使用刀叉,他们都能灵巧地使用筷子吃饭。有人夸这里素烧用的肉和在日本吃的一样,用的是上等肥牛肉。并用手抓食薄肉片,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这里的餐具无论是盘碟、小盆、汤碗、筷子,一律精心挑选上等名瓷。也博得了顾客的好评。如果说“弥生”是个大众化的食堂,而这里则是很讲究的豪华饭庄。这里经营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史无欺的地道日本式饭菜。
在日本客间开怀畅饮的日本人,忽然产生一种身在日本的错觉。有的脱去上衣解下领带,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但女主人看到后却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大家这样做未免有失体统吧.这里是纽约。如果被人家说咱们日本人有欠高雅,可就大难堪了。”
她直率地加以制止,为的是端正风纪。
从年龄上看,她虽已徐娘半老,但她那娇小身躯比所有的姑娘都显得充满朝气。据说她在日本也是个著名人物呢。一句英语不会讲,却敢在纽约的中心地带经营这所规模宏大的饭店,看来此人是大有心胸的。我来到美国之后,一直过着很不如意的生活,心已经麻木。当见到这里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日本女性,不禁使我眼界开阔起来。她身材虽不高,但却体态丰盈,在事业上面斗志昂扬,恼怒时刻薄的挖苦讽刺像机关枪一样连珠发射。一些女侍自不待言,就连第一代日本经理、第二代侍者都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当她和这些一直受美国文化薰陶、一切按照美国习惯生活的人们,在工作上发生意见分歧时,她总是拍案而起暴跳如雷。
“美国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在纽约。我的店内就是日本国!多会儿也不容易以战败者的神情出现。讨厌日本方式的人,就没资格在日本饭店工作,就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她那气势威严的斥责,使我听了精神振奋。如同自己在受申斥一样。我的心境受到洗礼,当初在日本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时间去熟悉日本的礼节习俗。每当我被矫正着对顾客的交谈用语,应对进退时,仿佛那久远的日本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中。自从我来到这个饭店后,开始感到做为日本人的喜悦。而做为黑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深深陷入哈累姆区的空气重压下,只有在饭店我才有唯一真正的生活。
别人却不见得都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女侍中的不少人折服于她的斥责,也有些人不喜欢她,害怕她指手划脚;也有的我行我素,对她的指点无动于衷。前者中有志满子,后者中有竹子。
内藤饭店在开业前几天,对使用人进行了训练。在十二个女侍当中,我发现内中有三人是与我同船来美国的。
志满子和竹于像是船上的一犬一猴。当她们发现我后,立即从两面跑了过来。
“哎呀,我早有预感,说不定哪天我们会相见的。”
竹子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拉住了我的千。和志满子们见更属意外了。
“你怎么也来这儿呢?嗯?”
我是一本正经地向她提问的,志满子的神态当即有些不大自然。
“我是他们请来的,说他们人手不够。”
“哼!报名的都挤破了门.哪能……”
志满子满面不悦地走开了。
“就给这点儿钱,那位太太还到处招人?”
竹子望着女主人的背影恶言恶语他说道。
“竹子小姐,你又有孩子了吗?”
“哼,这回生了个女孩。凯尼给看孩子,还挺不错呢。我丈夫什么事也靠不上。”
“他还役找到工作吗?”
“找上工作也呆不上几天,就又被开除了。自打我来了。他变得越来越懒。黑人终究是黑人,嫁给黑人就得倒一辈子霉。每当我想到这里就厌倦,就后悔不已。”
竹子无论在船上还是在女侍当中,总是高喉咙大嗓门儿,远近的人全都听得到。我真为她担心,我不像她那样胆大,对黑人丈夫的事除亲人以外从不向外乱说乱讲。
“用不着隐瞒。来这儿的都是不干活儿就没饭吃的人,女人全都是战争新娘。就是学生也不是专为到饭馆来留学的吧?”
她说这话是有目的的。那边有一个与我们同船来的留学生,神气十足地站着,可能是来做课余劳动的。我担心竹子的活会惹麻烦。我佩服竹子的那股冲劲儿,但她如此任性地在人员众多的工作场所乱讲,会下会惹起纠纷呢?
但,事情井没我想象得那么严重。志满子和留学生们都没理睬竹子的恶言恶语。因为工作是那样忙碌,从十二时至午后六时的营业时间内,用不了三十分钟座位便宣告满员。这里的客人从不像“弥生”那样,要个大碗盖浇饭便满足了,菜谱中根本就没有大碗饭。高级饭菜连装盘都非常讲究,所以在端送上也得特别注意才行。餐具质料精细容易破碎,撤席时也不能草率大意。另外,还有送茶送手巾把儿的服务项目。招待一位顾客,顶少得在客桌与厨房窗口之间往返五次才行。
这里和“弥生”不同,客人的半数以上是美国人。这当中也夹杂着不熟悉日本菜肴的,对这些客人从解释菜谱到教给吃用方法都是我们的活儿。这些话的英文翻译是由女主人的秘书、一位第二代的日本姑娘教给我们的,有时突然遇到没学过的一些问题,那只有随机应变各自杜撰去回答了,关于我那带有黑人口音的英语,也被提了出来。因为不能忘记这里是代表日本的一流饭店,在内藤工作的人是日本人的典型。另外,黑人口音的英语也决不是一流的英语。
这是直接关系到生活出路的问题,所以,我在拼命地纠正黑人口音。女主人不懂英语,指导这方面工作的,由受过大学教育的女秘书担任。她的日语很差,而英语却是极为出色的。叫她说,即使是日本式的发音或低劣的英语,听起来也要比黑人口音强得多,不致使客人厌烦。外国人说日语也一样,即使舌头不灵活,语法错误,但也有他的有趣之处,并不算太坏。而如果一个美国人使用下流日语,破碎不堪的日语,胡编乱造的日语,就确如女秘书所说,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了。而自己却正如她所说,在使用着粗野的黑人语言而不自觉。想来确是无知,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像我这样下决心改,并且逐渐在改正着,那还算是好的。而竹子呢?每当她的语音被纠正她总是说:
“噢,是这样的?”
她简单地接受了意见,但随后又轻易地忘记了。她的英语竟是这等水平。
“生鱼片还没做好,不过还在研究,请等一等。哈,改成素烧肉吧!两份吗?剩下的要炸鱼好吗?”
怪不得女秘书听了尖叫起来呢。这不只限于竹子,连侍者领班,不!连经理本人,也未曾使用出一流英语。客人走进时,经理用这种语调问:
“啊,你来了,几个人呢?”
这时,那唯一的知识分子、第二代日本姑娘听了只是摇头。
“想一下子纠正过语音来,也不那么简单,使用语言反映着本人的生活程度,首先在语言中加上敬语就行了。”
女主人看问题倒还切合实际。
使用语言反映着生活,女主人这个意见使我受到极大的拘束。我先前认为黑人口音只不过像大贩、九洲的乡土音一般。是黑人特有的声调而已。但果真用它来反映黑人无礼仪的低级生活的话——联想起我们一家人的穴居生活,不由我大吃一惊。
在日本语方面,也通过女主人的指导,在顾客面前严加注意。不仅是我,凡在昭和初期出生的女子,无论在家庭、在学校都没有时间接受礼仪方面的教育。战后对待敬语,几乎认为早已过时。但来到纽约后,却被指定使用起一系列敬语,因而感到困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其中有三个人得意洋洋自诩能操“上等日语”,结果过于恭敬反而令人感到俗不可耐。
“这样成了皇城的宫女一般。”
女主人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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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新娘 第七章 内藤饭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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