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迷迷糊糊地,先听见一个极清脆的声音叫了声:“王妃!”,认得是如云的声音。刚想招呼她,忽然间就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就听见耳边一片欢声低呼:“王妃醒了!”“王妃醒了!”青梅转过脸去,看见樨香园所有的丫鬟都聚在床边,个个脸上都掩不住欢喜的神情。见她在看着她们,忽然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一片莺声燕语地说着:“奴婢们给王妃道喜。”
道喜?青梅听得有些怔忡。想了一会,慢慢地,把晕倒之前的事情,都一点一点地记了起来。于是懵懵懂懂地想,那大概都不是真的,否则她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正这样转着念,见子晟从外间进来,脸上的神情也是十分欣慰:“青梅,你总算醒了——”
“王爷……”青梅手一撑,想要起来。
子晟抢上一步,按着她的肩:“睡着、睡着。”
然而就在子晟的手这么一触之际,不知怎么,青梅心里忽然泛起种很古怪的感觉,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身子不自觉地,向后躲了一躲。
子晟有所觉察,便缩回手来,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坐在床沿上。彩霞见此情形,使个眼色,丫鬟们轻轻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
然而屋里两人相对,却是默默无语,良久,谁都没有作声。
青梅此时,已经渐渐清明过来,虽然尽自不愿放掉那点指望,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恶梦一场,但心里有个很理智的声音在告诉自己,那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青梅过去自然也知道,白帝生杀予夺,说话间就可以取人性命。但知道归知道,忽然间失掉一个自己熟悉、依之为姐妹的人,感受却又完全不同。再看眼前的子晟,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一样俊逸的样貌,一样温煦的神情,却好像忽然不认得了似的。心中悒悒难释,不免有些冷淡。
她的这种神情,子晟当然看在眼里,愧疚于心,很想找话来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青梅……”终于,子晟很吃力地说:“如云的事情,确是我鲁莽了。”
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就流畅了很多:“我不曾想到他们两个,都是如此烈性的人。早知如此,我……”说到此处,说不下去。神情黯然地,呆了半晌,终于深深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把子晟心中郁积的悔意,尽数流泻其中。如云一死,他也立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一时意气用事,逼得一对痴情人双双惨死,当时心里就追悔莫及。但他心里后悔,还没办法对人说。事涉帏薄,就是亲信如胡山也不好流露。等到听说青梅因闻此事,竟至晕迷,后悔之外,更加内疚。这时终于忍不住在她面前,把憋闷一夜的愁绪倾倒出来。
青梅的心,终于也因这声长叹,而蓦地软了下来。仔细思量,觉得子晟所为虽然过分,却又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这样想来想去,竟不知道到底该怨谁?想到最后,不由叹了一声:“如云,怎么会如此命薄?”说着,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这样的情形,更让子晟觉得过意不去。很想拉着她的手,实实在在地承认一句:“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但又挂不下这个脸来。只能从别的话来宽慰,眼下正好有绝好的话题。
“青梅。”子晟劝道:“别这么重的心事。你是有身孕的人,不为你自己,为你腹中的孩子,也该放宽心才好。”
青梅大吃一惊,果然忘记了伤心,直愣愣地看着子晟。
子晟忍不住笑了:“你看看,已经快两个月的身孕,做娘的自己居然一点不知道!”
“真的假的?”
“难道我还骗你!”
“是真的?……”青梅如梦初醒,呆了一会,却又忽然回身悄悄拭泪。
子晟一愣,忙扳着她的肩问:“怎么了?”
“没什么。”青梅笑笑,又擦擦眼睛,“高兴的。”
子晟笑了。然后嘱咐说:“叫虞夫人多进来陪陪你,有时候在府里住几天也行。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问崔妃、季海要。如果是特别的东西,府里没有,告诉我,我自会叫人办妥。”
青梅点头答应了。子晟便又握着她的手,絮絮地说话。说了没有几句,门外一阵脚步声,然后听见黎顺隔着门奏报:“王爷——”
“什么事?”
“匡郢匡大人,已经到了。”
子晟微微皱眉,踌躇一阵,回答说:“再等一会。”青梅知道他事情极多,反倒来催:“王爷正事要紧,不用管我。我这里丫鬟们都很得用,不会有事的。”
“那,”子晟想了一想,不再坚持,“也好。”
说着,又轻叹一声说:“青梅,我确实忙,有时候一时顾不到你,一个人别胡思乱想,知道么?”
青梅笑着,点了头,子晟方才离去。
出了樨香园,子晟径直往修禊阁而来。照例将侍从都留在湖岸上,只带黎顺在楼下观望,自己一个人上楼。
胡山、匡郢都已在等候,只有徐继洙去了商州办差未归。子晟坐定,先问:“继洙可有信来?何时回来?”
匡郢说:“前天有信,说下月初四可以动身。”因知道子晟必定有事,所以也不客套,率直问道:“王爷召我们来有何事?”
子晟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桌上。“看看吧。”子晟叹道:“真是‘七个葫芦八个瓢’。压下去几个月的事情,居然又要翻出来。”
匡郢先拿过来。抽出信笺,打开一看,见是赵延熙写来的信,脸色便一端,又见到东府将军文义的名字,更是神情凝重。
原来五月里端州谯明的军变当中,重伤了一个校官,当时也未在意,不料此人和东府将军文义很有瓜葛,是他儿子的内弟。于是说动了文义,要大做文章了。但此人心机深沉,却不立刻发动,暗中收集证据,把仲贵平时荒唐无能的事迹,拢了不少,这才上折,附上证言证据,好叫当事的人,无可推脱。这道奏折,仲贵之外,赵延熙用人不当,自然也在弹劾之列,此外把栗王和白帝,也一并扫了进去,原由是徇私偏袒。赵延熙得知消息,不敢怠慢,先行写信飞送帝都。
匡郢看完,把信放回桌上,低头沉思不语。胡山拿过来看了一遍,却“喷”地一笑:“这倒好,小舅子杠上了小舅子。”
子晟莞尔一笑,随即正色说:“奏折已经在路上了,算起来这一两天就到。到时如何应对?”这指的是在天帝面前,因为事情牵涉到白帝自己,按律规避,所以天帝必得亲自过问。
“文义不是冲王爷来的。”胡山说:“端州军务一向是栗王属领,虽然王爷坐总,但不便过问太多。这情形,天帝知道,文义也知道。把王爷带上,不过是必要的形式。”
“不错。”匡郢这时候,想得比较清晰了,顺着胡山的话往下说:“文义此举,弹压栗王的意思更多。栗王拿权,在东府碍着他的地方不少。”
子晟点头,说:“我也想到了。但这倒不必担心,凭这点事情,他拿不掉栗王。”
“他当然拿不掉栗王,他也不想拿掉栗王。”胡山捻着山羊胡子,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栗王在他地盘上管得多了,他要想法子刹刹他而已。他也不是不知道眉高眼低的人,真要拿掉了栗王,万一换了王爷直理端州军务,他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匡郢笑道:“胡先生这话透彻!”
胡山笑笑:“不过这么一来,仲贵是肯定保不住了。”
子晟淡淡一笑:“这人原本无关紧要。只怕文义也没放在眼里。”
“王爷这句话说中了根本。文义此举,最想拿掉的人,既不是栗王,也不是仲贵。”
“对了。”子晟接上胡山的话:“他想拿的是赵延熙。这才是我找你们商议的缘故。”顿了顿,断然说道:“赵延熙,绝对不能动。”
话说得如此果决,背后的原因很深。这又事关东府将军文义。此人是帝都的一块心病,他原本是东帝甄氏的亲信,甄淳谋逆时,他就是东府领军的人物,后来在最后关头倒戈。然而帝都接手东府之后,竟至顾虑重重,始终不敢拿掉他,依旧让他统领东军,也可以看出他在军中威望到了何等程度。
东府军务,端州最重,而端州之中,又推谯明。所以,白帝与栗王几次商议,选中赵延熙,因为了解此人的才具,知道他可以压制东军势力。
匡郢摇摇头,嗤笑道:“上次是升,不成。这次换成弹,文义果然把赵延熙视为眼中钉。”
上次是指一年之前,文义曾经上折,把赵延熙的才干好好称赞了一番,提出调他到中军。栗王也不糊涂,知道要升他是幌,要调他出谯明是实,于是与子晟商议之后,以“功不足以升”为由,驳了回去。子晟私下里,接连写过几封亲笔信,温言抚慰,赵延熙本人也深明大义,并没有任何异心。而文义越如此,越说明他对赵延熙深为忌惮。这点,三个人都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他更不能动。”子晟下了结论。
“但是,”说到这里,语气一转,似乎颇感为难:“仲贵的罪跑不了,赵延熙用人不当的过错也就跑不了。倘然如此,要保赵延熙,难道还要再保仲贵?”
“其实不必,王爷要保住赵延熙也容易。只不过……”匡郢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匡郢。”子晟立刻说:“你有什么主张,但说无防。”
“好,那我就直言了。”匡郢说:“王爷可以自己替赵延熙担这个责任。”
“这……”
“赵延熙用人不当的过错当然有,但王爷也有训诫不严、疏于监察的责任,这么一挡,赵延熙自然可以保下来,也不会伤大局。”
胡山已经明白了匡郢的意思,心里深为赞同。见子晟犹自迟疑,便从旁劝道:“本来这件事,由栗王担下来最合适。不过依王爷想,凭栗王的为人,肯不肯这么做呢?”
这比正面说破,更易于入心。果然子晟神情有所松动,但“嗯、嗯”答应几声之后,仍然有为难之色。
胡山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这点小事,天帝不至于处分王爷。顶多也就是申饬一顿。”
“嗯、嗯。”子晟又连连点头。然而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匡郢便看胡山一眼,见他莞尔一笑,微一点头,知道子晟其实已经被说服,便放下心来。
一时匡郢辞去。子晟起身也要走,胡山忽然说:“王爷,暂且留步。”
子晟知道他有话说,便重又坐回来。
胡山问:“王爷昨晚是不是处死一个叫宋槐的侍卫?”
子晟微觉尴尬,憋了一会,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
“没有什么。”胡山面无表情地,仿佛一点也没有多想:“我想天帝,也许会问起。”
“哦?”子晟一怔,“何以见得?”
“王爷最近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卫,都用了什么罪名?”
“这……”子晟迟疑了一会,真正的罪名,自然不好说,能说的,当然都是捏出来的。这些胡山当然都是知道的,所以,子晟想了一想,明白他是另有用意,便说:“先生请直言。”
胡山笑笑:“王爷行的都是家法私刑。”
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子晟一想就明白,行的是家法,然则两个人都不是白府家奴,真要追究起来,自然也有于法理不通的地方。“可是,”子晟疑惑地,“哪家王府没有这种事,祖皇怎么会过问?”
“别的王府是别的王府,王爷的身份不一样。”胡山顿了顿,说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昔年先储承桓,帷薄之中,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子晟默然。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先储承桓,品性高洁,几乎到了清心寡欲的程度,加上他的为人极其仁厚,从来不动私刑,确实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山又说:“本来天帝也许不会过问,但是几件事加在一起,很可能就会提起。虽然事情从端州军务而起,可是我估计,天帝要责备王爷,端州的事情倒未必会多提,因为天帝明白事理,这件事实在是怪不到王爷。”
这件事怪不到,另两件却是无话可说的。子晟这时才算恍然明白胡山的意思。因为端州的事情,天帝肯定对自己有所申饬。然而这件事其实又无可提,要借题来说,却都是专斥房帷的话,毕竟十分叫人难堪。胡山是担心他心里没有准备,到时过于狼狈,以至于应对失常,那就可能因小失大。
于是子晟豁然开朗:“多谢先生,我知道我该如何自处了。”
胡山欣然笑道:“做爷爷的要说孙子几句,那也平常得很,王爷就且听着吧。”
“对、对。”子晟冲胡山点点头。然而一想到天帝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往往言辞锋利,而且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严苛无比,不留半点情面,不禁苦笑不已。
过了五天,从宫中回来,见到胡山,第一句便说:“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原来天帝果然从“当年承桓行事虽然没有你果敢明白,但是有件事情却比你要强”开始,滔滔不绝,大开教训。
“辰时进去,辰半出来,整整半个时辰。”子晟苦笑。
胡山笑道:“反正也没有外人听见,王爷何必放在心上!”
子晟说:“那滋味也不好受。一听半个时辰,难道我还能甘之如饴?”
胡山笑容一敛,正色说:“照我看,王爷正应该甘之如饴。”
这句话意思很深。子晟慢慢敛起笑容,想了一想,说:“此话怎讲?”
胡山却不回答,只说:“我请问王爷,王爷可曾想过,天帝本该明发申饬?”
子晟一愣,迟疑着没有说话。
“申饬一途,本来就该如此。我敢说,天帝对栗王,一定是明发。然则王爷为什么想也不曾这样想过,反而觉得私下里的责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
胡山微微一笑,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其实是家法。当初先储在世,有任何过错,都是如此处置。”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在帝懋四十年之前,都是如此处置。”
帝懋四十年之后,天帝表面上不再干预先储的任何举措,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责备。然而正是那之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天地剧变,承桓亦被逼自刎于凡界羽山。
子晟如醍醐灌顶,完全明白了!天帝之所以不惜藉房帷私事来痛斥,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地方,而是要以此刻意表明,他待自己,便如同帝懋四十年前他待先储承桓一样。这么一想,倒真的应该甘之如饴才对。然而,换个角度来想,祖孙之间,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明信任,忌惮若此,未免叫人心寒。
“但我不是昔日的承桓。”子晟几乎要这样说出口。转眼见胡山正留意地看着自己,到了嘴边的话却又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了句:“那,我就暂且甘之如饴吧。”
胡山拊掌而笑:“王爷果然天纵英明。”
因为青梅身怀有孕,子晟特地交待,虞夫人可以随时进府来看望。话虽这样说,虞夫人再三思量,觉得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要是当真就在白府混住,未免太不识趣。何况过分招摇,反而会给青梅惹祸。所以仍像以前那样,隔上几天才来一次。不过,每次待的时间长了,常常早上过来,到用过晚膳才回去,母女相聚的辰光毕竟多了许多。
有虞夫人相陪之外,青梅的另一桩乐事,自然是小禩。孩子对青梅的怀孕,大感兴奋,也最为好奇。每日都要不厌其烦地,围着青梅问上好几遍:“娘你怎么还没有生呢?到底要什么时候生啊?”
有时候青梅给问得招架不住,就故意逗他:“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该生了。”
“长多大呀?”
“喏,”青梅指着窗外一株桂花树说,“等你有那么高了,娘就该生了。”
小禩虽然老实,却非常聪明,知道是哄着他玩的,便好生不悦地鼓起嘴来。
青梅见他这样,少不得好好地告诉他:“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该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哦。”小禩想想,很高兴地说:“那,明年春天,咱们就可以带上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一块出去玩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说得青梅神色一黯。回想起春天里三人同游丰山的情形,慰藉之外,又觉得怅然。不知道那样的辰光,还能不能再有?忽然想起未嫁之时,同村姐妹秀菊跟自己促膝谈心,那情景已经遥远得仿佛是另一辈子的事情似的。惟有那时的一句话,却忽然清晰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喃喃重复着:“一入侯门深似海”,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轻轻叹了口气。
小禩却不留意青梅的心事,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娘,你到底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青梅笑了:“这我哪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呢?不是你自己放在肚子里的吗?”
“谁告诉你是我放的呀?”
“荀娘说的。”
“她逗你玩的。娘哪有那个本事。”
“那,是谁放的?”
“嗳,这孩子!”青梅又招架不住了,赶紧岔开话题:“对了,告诉娘,你觉得娘会生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
小禩想也不想就说:“小妹妹。”
青梅有点奇怪:“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娘不是问我觉得吗?我就是这么觉得。”
青梅有点不甘心。过几天再问,还是这么说。有一天虞夫人也在,便笑着揪揪他的鼻子,说:“怎么老说你娘会生个小妹妹呢?该说生个小弟弟。”
“噢。”小禩点点头。然而过了一会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生小弟弟呀?”
虞夫人笑了:“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要问啊?”
青梅就说:“因为娘喜欢男孩。”其实青梅心里也说不上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可是她想子晟必定想要个儿子,所以她也就这么想了。
小禩想了想,说:“可是我已经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了。”
然而顿了顿,又说了句:“不过他们都不和我玩。”
“为什么?”青梅上心了,拉过小禩的手问:“他们欺负你了吗?”
“那倒没有。”小禩摇着头说:“他们也不敢。上回王爷给我一只小木船,叫他们给弄破了,我气坏了,就和他们吵……”
这下连虞夫人也觉得意外了,和青梅对看一眼,有些忍俊不止:“我们禩儿居然还会和人吵架,这可真是稀罕事情。”
“禩儿。”青梅正色道:“跟人吵架是不对的。”
“是。”小禩低头答应。
“先别忙教训孩子。”虞夫人笑着解围:“禩儿,你往下说,然后怎么了?”
小禩却忸怩起来,怯怯地看了青梅一眼,低头用脚尖搓着地,半天没有说话。青梅看出端倪来了,脸色一沉,瞪着他说:“然后还做了不好的事情,对么?”
“是……”小禩吞吞吐吐地说:“后来我们就打起来了……”
“禩儿!”
小禩连忙说:“可是,是邯翊先把我的船踩烂了,我才……”
青梅真的有些恼怒了:“你还有理!”
“青梅。”虞夫人又出来护孩子,“禩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先听他说完。然后呢?”
“然后,王爷就把我们三个都叫去问话。”
青梅奇怪了:“王爷怎么会知道你们打架的事情?”
小禩又不敢说了。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手下没有轻重,邯翊的手上不知是被掐的,还是哪里撞的,肿起老高一大块。王府规矩,小公子每天都要向白帝问安,乳娘心知肯定瞒不过去,就全说了出来。小禩知道实话说出来,青梅必定更生气,所以在那里犹豫着。好在一旁虞夫人接口说:“这,孩子未必知道。大概总是乳娘胆小,去禀明的。”
青梅想想也有道理,就不追问,只轻轻哼了一声说:“王爷把你们几个都给训了一顿吧?”话是随口问的,得到的回答却是叫人吃了一惊。
“没有!”小禩这次倒是理直气壮:“王爷说,是他们的错,还罚他们两个跪了一个时辰。所以,后来他们都不敢找我麻烦了。”
“有这种事?”青梅诧异地,“你怎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跟娘说过呢?”
小禩的回答也绝:“娘以前从来都没有问过啊。”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觉得对小禩还是疏于过问,暗下决心要找乳娘来好好问一问。主意是这样拿定,眼下还要立规矩,所以端着脸叫过孩子:“禩儿,你过来。”
虞夫人却笑:“禩儿,好孩子,不用过去。”转脸又看青梅:“也不用这么严,我看禩儿乖得很。”
“娘,你不知道,如今府里人人都宠他,只有我还能对他严点。你看,才这么几天,就学会跟人打架……”
小禩连忙说:“娘,我只有过这么一次,真的就这么一次,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这么一味的认错,青梅的心是真的软了,脸色一松,叹口气,把孩子搂在身边,又接着问:“那,后来他们就再不和你玩了?”
“也不是。”小禩说:“他们喜欢到南园去玩,我不能去。”
“那为什么?”
“荀娘说,是王爷吩咐的,不让我到前面去,就让我在后面这几个园子里玩。”
青梅始而愕然,继而恍然。不由抬起眼望向虞夫人,正好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更明白自己想的不错。小禩的样貌,引人猜疑!一想明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感慨,也不知道那先储承桓到底是怎么了,连一个长的相像的孩子,都要成为忌讳。
正自喟叹,听见虞夫人对小禩说:“跟着荀娘她们哪里玩玩去吧?”
青梅知道,这是虞夫人有不宜为外人道的话,要和她私下里说。于是等小禩走开,母女俩进了里屋,关起门来,并肩坐在床沿上说话。
“唉,天家的事情真是叫人不明白。”青梅紧锁着眉,叹道:“一样是天家骨肉,为什么会那么忌讳先储?连提都不能提。”
“唉……”虞夫人也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先储为人太好。”
青梅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当初先储仁厚,政措多施惠于民。所以即使在身后,在天凡两界平民中的声望始终不退。倘若有人以先储为帜,摇旗一呼,立时就能掀起滔天风波!这个道理,虞夫人听虞简哲偷偷地说过一次,其实也是似懂非懂。这时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虞夫人木然地回答,“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就别问了。”
每次虞夫人这样说,青梅就知道是有不便告诉自己的话,而这样做,又必定是为了回护自己。所以,青梅不会再追问,而且还会自己把话题转开。“娘。”于是她问:“娘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对了,是有事要问你。”虞夫人拉住青梅的手,很关切地说:“前一阵子,你是不是为了府里一个丫鬟,跟王爷闹了不痛快?”
青梅怔了怔:“娘,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问就等于是承认了。虞夫人脸上露出嗔怨的神情来:“是彩霞看出来,悄悄告诉我的。青梅,不是娘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莽撞?王爷毕竟是王爷,他待你再好,有些事情也是触犯不得的。”
青梅低头不语。
虞夫人又说:“我知道你和那个叫如云的姑娘情分不同,可是她与王爷,孰重孰轻,你不明白么?再说,王爷虽然当时心硬了点,可是她身后对她也不薄。听说,他还替他们两个起了祠?”
青梅叹了口无声的气。她也听说过这件事,可是人都不在了,起祠又有什么用?
“青梅,”虞夫人循循告诫,“王爷在意你的时候,自然是怎么都好。可是王爷若不在意你了呢?”
这样语重心长的话,青梅不能不回答了。
“是。我都明白。”青梅低声道。
然而明白归明白,心里的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虞夫人望着青梅,心里不由嗟叹。眼看她出落得越来越像王府贵妇,连人也渐渐清秀了许多,不复原先局促无措的模样。然而眉宇间也若有若无地锁上了一层抑郁,再也寻不见当初单纯快活的神态。但,这又岂非正是早已经预料到的事情?
“唉。”虞夫人叹口气,转开话题:“但愿你的肚子争气!”
白帝此时名下只有邯翊一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青梅倘若生下男孩,母以子贵,根基就稳固了。然而青梅由这句话,却想起府中一个很奇怪的传闻。
“娘,我听说……”青梅有些迟疑地,“当初王爷的一个孩子,死得蹊跷?”
虞夫人一时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握了握青梅的手。她是听过这个传闻的。三年前,崔妃所诞的长子已将一岁,中午还好端端的孩子,晚饭前忽然手足抽搐,熬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追查下去,只有下午吃过一块蒸酥,而最蹊跷的是,吃剩的点心连同盘子全都不翼而飞。但这件事,毕竟不宜张扬,只能暗地里悄悄查办。那时离嵇妃进府尚有两月,白帝身边只有崔妃一位侧妃,查起来可说毫无头绪,所以几年无所得,渐渐就成了无头案。
“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虞夫人十分郑重地说:“青梅,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吃的、用的,每一样都要留神。彩霞碧云是我们家带来的,经她们手的可以放心,别让旁的丫鬟碰。”
青梅心中凛然。但她这时,已经学得尽量不把心中的张皇显在脸上,所以只是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凡事小心。”虞夫人说:“你义父也好生记挂你……”
说到这里,想起件事,是临来时虞简哲特地交待,要她设法问问青梅的。但话到嘴边,却又难于出口,脸上的神情十分迟疑。过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接下去:“青梅,你和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听他说过,说过……你义父?”
“这……”青梅低头想了一会,说:“提是提过几次。”
“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都只是问候几句。哦,对了,我倒忘了。”青梅想起一件事:“前几天,王爷让我问问娘,看看家里有什么不足的没有?房子不够好啊,或者伺候的人手不够什么的。”
“那你怎么说?”
“自然先要替爹娘谢过。然后我说,娘平日和我说起,已然觉得王爷赏赐太重,自己报答太少,常常深感不安,实在不敢再妄邀恩典。”
“好。”虞夫人深为嘉许,也很欣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娘实在放心不少。然后王爷又说什么?”
“王爷笑笑,也没有再提。娘,是不是义父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要我在王爷面前进言?”
“不不,不是。”虞夫人连连摇手。想了一想,笑着解释:“前天王爷赏了许多东西下来,很是贵重。我和你义父觉得有些受不起,所以要我问问。既然王爷同你也说过,那当然就不要紧。记着下次见到王爷,再替我们谢一次。”
青梅听了,不虞有他,笑一笑,点头答应。
然而在虞简哲的眼里,这份赏赐殊不平常。听完虞夫人复述青梅的话,顾自低头沉吟,半天没有说话。
虞夫人不免有点着急:“老爷,青梅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虞简哲坦然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正如我所料,青梅那里不会有任何端倪。”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在想什么?”
虞简哲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无功不受禄。”
虞夫人跟着丈夫多年,也很有些见识,略为一想,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有疑问。“这,”虞夫人说,“不是因为我家青梅宠幸正隆,又身怀有孕的缘故吗?”
“果然如你所说,当然是最好不过。怕的是……”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这倒不是不便说。虞简哲对夫人极其信任,可以说言无不尽,只是这件事,在他自己也是隐隐约约的猜测,而没有任何实际的把握。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怕的是,有极难的事情。”
对于身为廷尉司正的虞简哲而言,极难的事情是指什么?虞夫人立刻就想到了,随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不会吧?”虞夫人非常迟疑地,“一点也看不出来。”
虞简哲笑了笑:“当初先储与天帝破脸之前,又能看出多少来?”
虞夫人脸色一黯,默不作声。
虞简哲又说:“夫人,你该想到,我们虞府论门第只是一般,王爷为何单单把青梅送进我家?”
“这……”
“当朝理政,便如棋手布局。”虞简哲神色也有些阴沉:“眼前这位王爷是个高手。这么重要的棋,绝不会走废着。”
“可是……”虞夫人脸色有些发白了:“难道王爷他敢……?”
虞简哲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一句:“这位王爷,不是昔年的储帝。”
“那,若果真如此,老爷怎么打算呢?”
“不知道。”虞简哲很快地回答。随即重重地吐了口气:“现在也说不上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王爷若果真有这种打算,想必不久就有动静。”
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两个月,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前次的赏赐也未再提起。渐渐地,虞简哲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于是慢慢地松下心来。
青梅这边亦是诸事顺利。转眼到了来年五月,青梅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孩。
这位小公主当然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一时间,贺客盈门,热闹非凡。总管季海早已准备下,领着人将白府里里外外,妆扮得如锦如画。孩子满月那天,子晟更是吩咐摆下盛筵,大宴宾客。自然能为白帝座上宾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因此这番酬酢,极尽富华,难以言述。
但这热闹传不到樨香园。崔妃、嵇妃都是来看看就走,所以,除了虞夫人和小禩之外,来的最多、待的最久的,自然只有新为人父的子晟。
青梅原以为生的不是男孩,子晟必定大失所望。哪知不然。子晟对这小女儿,疼爱得异乎寻常。每天只要有片刻能够脱身的时候,必到樨香园看孩子。
“我那小‘也罢’——”
子晟也与民间许多人家一样,把女儿叫做“也罢”。这本来意思是一般人家盼望生个男孩,但既然生了女儿,那也别无他法,只能叹一声:“唉,也罢!”然而看他脸上神情,眉宇之间又哪里找得出半分“也罢”的憾意?
女儿受宠,青梅心里自然十分欣慰。看他不住“‘也罢’”“‘也罢’”地混叫,又觉得好笑。“做爹的,怎么也不好好给孩子取个名字?”青梅嗔道:“总不成女儿就一直叫‘也罢’了?”
“哦。这——”子晟把孩子放在床上,一面用手指逗着她,一面解释:“孩子的名字不归我取。要等她百日那天,由祖皇从宫中遣使赐名。”顿一顿,又说:“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我去向祖皇提一提,那也可以。”
青梅笑了:“我能有什么好主意?祖皇来取,自然再好没有。”想了想,又笑着说:“如今祖皇膝下,皇孙、曾孙也有百多位了吧?光取名字也够老人家忙的。”
“这是特赐的恩典,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像我这辈皇孙里,只有……”只有承桓的名字是天帝亲自取的,但话到嘴边,含糊了一下,只说:“也好,我们‘也罢’,以后必定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青梅慢慢抚着女儿细软的胎发,轻喟着说:“我倒不想她有什么大福气。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喜乐顺泰地过了这一辈子。”
子晟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也伸出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孩子的头顶,总共才一丁点大的地方,两人的手一碰,便握在了一起。
“你放心。”子晟静静地说:“我必定要给她一个平安喜乐的将来。”
这样从容不迫的口气,叫人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一伸手,总能把想要的抓来。正是这样的语气,一年之前,在青梅心里掀起无限钦慕,而此刻,不知道怎么,身子却无端地颤了一颤。
女儿百日那天,自然又有一番庆贺。比起满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盛筵之外,又在府中搭起偌大两个戏台。白帝父子两代,皆精于度曲,家传的乐姬琴师可谓天下无双。这一歌舞连台,观赏之人无不心醉神迷,少不得交口称赞,原本五分的好处也要说到十分,就有很多原本够不上巴结的,也要托人相带,进来看一看,更把白帝府弄得热闹非凡。
这一次青梅也要盛妆预备,因为天帝遣使给孩子赐命,生母自然要往前庭谢恩。青梅是第一次抛头露面,心里不免局促。好在等她进了前庭,宾客仆从都已垂首跪候,子晟肃立在前,北面站着一身华服的使臣。青梅连忙走到子晟身边,怀抱着孩子,一起跪倒听旨。
第一句“奉天帝旨”之后,跟着是一大段极拗口的文章,青梅一句也没明白,直到最后听见一句“着赐命‘瑶英’,才知道女儿的名字,叫做瑶英。
领旨谢恩之后,子晟自然要有番应酬。青梅便抱着瑶英回到樨香园,换回家常的装束。到了晚上,想想这天子晟必不会来,于是哄孩子睡着,交给乳娘抱去,又与丫鬟们说笑一阵,看看已交戌时,便准备歇息。谁知这时子晟遣人来请。
“王爷吩咐,王妃要是还没睡下,还请带着小公主一块上南园揽霞阁去。”
“现在?”青梅颇为诧异。
“是。兰王、堇王和朱王世子都在,还有几位大人。他们想见见小公主。”
原来前庭正筵已散,子晟与几个亲信、宗室之中年纪性情相投的几个,又单开一席。都是相互十分捻熟的,清谈快饮,说到兴头上,便有人提出要看小公主,满座皆应,子晟自不便推。加上新为人父的,其实都有点想拿孩子炫宝的心思,当下欣然答应,差了个内侍来请。
青梅少不得又要梳妆。内侍却说:“王爷说了,都不是外人,王妃不必太刻意。”话虽如此,穿戴得可以见人,也花了好一会,方由乳娘抱着瑶英,一起往南园来。
揽霞阁仿天宫悦清阁而建,窗棂极宽,下对一潭池水,最适合喝酒赏月。席间几个人谈笑正欢,见青梅进来,除了子晟和禺强,都站起来。青梅心里揣度,兰王辈份最高,于是先给他见礼。
禺强一摇手:“罢、罢,别玩这套了,怪累的。”
子晟知道兰王脾气,只一笑,便给青梅引见:“这两位你以前都见过。”是说堇王和朱王世子,都是子晟的堂兄弟。青梅便给他们见礼,两人连忙又还礼。
然后又见席间另外三人,都要略为年长些。其中一个青梅认得,正是方才来传旨的使臣。
“这是礼部辅卿徐继洙。”
“徐大人。”
“不敢。”徐继洙肃然一躬:“怎敢劳王妃称‘大人’?”说着,还要跪拜,子晟拦住他:“算了,继洙。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多礼。”徐继洙这才退在一旁。
子晟又引见另两人,一位身材高大,气度沉稳的,是辅相石长德,另一位是吏部正卿匡郢。几个人一一见礼,禺强却等得不耐烦了,拿筷子“当当”敲了几下碗边道:“你们几个,再这么礼来礼去,就该天亮了!”
子晟一笑,这才说:“都坐下吧。”说着又吩咐给青梅设座:“都不是外人,你也一起坐吧。”青梅便挨着子晟坐下。
说话间把瑶英抱上来,在几个人手里传看。少不了要交口称赞一番,无非“天生福相”之类的话。传到禺强手里,却只有一个字:“好。”说着解下腰间一只荷包。
子晟见他从荷包里取出的是一颗桂圆大的夜明珠,忙道:“小叔叔,这太贵重,小孩子受不起。”
“这有什么?”禺强一哂:“我乐意。上回三哥家老二生孩子,我就送一两银子。为什么?我看那女人不顺眼。为了三棵梅花,大冬天把人家往大街上撵,这种人,我就敢这么奚落她!”
说得席间诸人无不莞尔,只有朱王世子洚犁,略为尴尬。因为说的正是他的弟妇,去年冬天看中一家人院子里的梅花,索取不成,使了手段,强夺了那家的房子。这件事情,本来已经被压下不提,不料被兰王在孩子百日宴上当众揭出来,奚落了一顿。弄得朱王一家欲怒不能,因为兰王行事虽然看来荒唐,在理上却站得极稳,所以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洚犁。”禺强一拍他的手:“那是你兄弟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洚犁只得也跟着笑笑。
“这小丫头顺我的眼。”禺强把孩子连明珠一起交给乳娘,转身指着青梅道:“像她娘,好。子晟,我看你那几个女人,一个阴,一个刁,只有这个,还像个人样。”
这话说得青梅想笑不敢,又不无担心,忍不住偷偷睨了子晟一眼。子晟却泰然自若,微微含笑地对她说:“小叔叔如此夸你,怎么不谢谢他?”
青梅连忙说:“谢谢小叔叔。”
禺强挥挥手:“子晟自己在这套虚礼上做得滴水不漏,把你也给教成这样——我不过说句实话,谢什么?”
子晟听了,又只微微一笑。也不接话,转脸问堇王:“峙闻,你方才说到一半,那个道士怎么了?”
“噢!他——”这么一提,堇王兴致又起,把被青梅来之前的话题,接着往下说。
是最近帝都一桩趣闻。说是东街云阳观,新来挂单一个道士,人称半仙,因为他相面极准,凡有预言,无不应验。
“可是,他也不是给谁都肯看的。”堇王说:“有人千金求他一句话,他看也不看。可有人根本没想他看,他倒要说上几句,说的,还一定准。”
“真有这样的事?”匡郢笑着说,神色间有些不信。
“千真万确。这话,是八叔家老三亲口告诉我的——”
说是有个小茶馆老板,有天晚上关了店,就在门口闲坐。刚好那道士经过,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他身下的竹椅子看。那把椅子有些年头了,磨得油亮,是老板心爱之物。道士刚开始看它的时候,老板也没在意,看得久了,心里就有点嘀咕,于是便说:“这位道长,要不要进来喝碗茶?”
道士也不说话,依旧看着椅子。又看了一会,才说:“你最好把那椅子扔了。”
开口就说这么句话,那老板先是一怔,继而就有些恼,便扬起脸来,不理他。
“我是为你好。这椅子不祥,会给你惹祸。就在……”道士掐指算了算,说:“十天之后。到时椅子必定会塌,你的祸事就来了。”
听他这么说,那老板更是着恼,冷笑一声,道:“看你说得有模有样,你倒说说看,一把椅子能给我惹什么祸?”
“大祸也没有,一顿皮肉之苦跑不了。我看你是个善心人,不忍你受这无妄之灾,好心提醒你一句。信不信,那也由你——”
“我当然不信!”老板铁青个脸,硬梆梆地顶了回去。
道士怔了一怔,忽然长叹一声:“唉!果然天命不可违,我又多事了。”说罢,扬长而去。
留下那个老板,虽然嘴硬,其实心里还是发虚。盯着那椅子看来看去,偏不信邪,心想就看着它十天,不让人碰,也不让坐,看它如何惹祸法?
于是那老板果然看了它十天。到了第十天日薄西山,依旧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老板心松下来,不当一回事地想,那老道果然是胡说八道。
“难道此时果然有事?”匡郢骇异地问。
“是。”堇王说:“不然也就没这个故事了。说巧也没有这样巧法,那天八叔家老三佶骛秋苑行猎,把脚伤了。坐车颠得难受,就想找地方歇歇。刚好就看见了那件小茶馆——”
老板见是栗王三公子驾临,自然诚惶诚恐。亲自到茶房,拣最好的茶沏了一壶,端了回来。却看见侍从端过那把竹椅子,正要扶栗王三公子往上坐。老板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喊了一嗓子:“公子,不能坐!”
这嗓子喊坏了,本来还未必有事,这一来,栗王三公子吓了一跳,往后一靠,一下坐得太猛,果然就把那张椅子坐塌了!
“佶骛那脾气你们都知道,勃然大怒,当场命人打了那老板一顿板子。老板叫苦不迭,想起那道士的话,好不懊悔,忍不住在那里自己埋怨自己:‘唉,早听那老道话就好了,谁知真让他说中了!’佶骛听见,觉得奇怪,就把他叫过来问,才知道前面那段故事。所以说——”堇王说到这里,得了个结论:“天下之大,果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这不对。”禺强接口:“那老板又如何知道那老道就是云阳观的老道?莫非他以前见过?”
“那倒不是。”堇王说:“那老道有个极好认的地方——他肩上总停着一只苍鹰,模样还很特别,全身都是黑的,只有头顶,张了一撮白毛。所以老板一说,佶骛稍微打听,就知道他是谁了。”
禺强便不言语,匡郢脸上却依旧将信将疑:“我还是不能全信……”
“这都是佶骛自己告诉我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
匡郢还待要说,朱王世子忽然插口说:“也别争。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几个改扮了,就拿——”说着眼光一转,落在乳娘手里抱着的瑶英身上:“就拿这个小丫头试试如何?他要能看出她的身份,我就服了他!”
兰王堇王轰然叫好,几个年长的也给说得心中好奇,便都看着白帝。
子晟微一迟疑:“现在?太迟了吧。”
“无碍。”堇王笑着说:“那老道有个怪脾气,晨昏颠倒。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肯开口,就这个毛病,也折腾苦了不少求他看相的人!”
“那,也好。”子晟已然动心,想了一想,终于欣然点头。说着叫过黎顺来吩咐:“去看看,府里能不能找出几身便服来?”
黎顺说:“这容易。”想想又说:“下人们有的是这样的衣服。只是不知几位王爷和大人会不会忌讳……”
禺强瞪着黎顺道:“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下人。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取来!”说着作势要踹他。
黎顺一笑,忙答应声:“是”,转身要走。
“慢着。”子晟叫住他,“看看有没有身量小一点的,给王妃也找一身来。”
青梅一怔,子晟悄悄一握她的手,低声道:“给咱们女儿看相,一起去听听也好。”青梅便一笑,没言语。
一时衣服取来,诸人便到楼下,多的是空闲不用的小间里,各自换了装束。等出来互相打量,果然看起来都像是寻常大户人家里有些脸面的帐房、管家之类人物,连石长德、徐继洙那样老成持重的人,也不禁相顾莞尔。
青梅改装却要麻烦一些,又等一阵,才见几个丫鬟陪着,从门后转了出来。猛一照面,几个人都怔了一怔,原来青梅平时样貌并不出众,此际换了男装,却是异常娇俏可人,别有风韵。
这时乳娘和瑶英也改了装束。孩子依旧绫罗绸缎裹身,只是去掉了那些天家才能用的花色。诸人便一起上车去。子晟故意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悄悄附在青梅耳边说:“这个模样好。过几天,叫织锦司照这样做几身给你吧?”
青梅脸微微一红:“没正经的打扮,王爷倒当真。”
“这有什么!我爱看不就行了?”
青梅瞪他一眼,扭开脸去。想了一想,又忍不住偷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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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青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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